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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章、妒婦毒計置樊籠 佳人巧對結良緣

第四百八十九章、妒婦毒計置樊籠 佳人巧對結良緣

  入夜,禮部郎中沈蓉宅邸。

  “……顏氏少寡守節,終始不二,奏請陛下旌表其門,賜額‘貞節’。”

  沈蓉寫罷具奏,與學生陸郊為母請旌的陳情上書並置案頭,悵然一嘆,感慨良多。

  望著桌上晃動燭火,沈蓉神思迢遙,眼前浮現出一張秀麗朱顏,玉容花貌,紅潤浮頰,秋波如水,春意盎然……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將沈蓉思緒喚回。

  “老爺……”書房外響起丫鬟聲音。

  “何事?”回憶打破,沈蓉語帶恚怒。

  “夫人請您回房歇息。”丫鬟道。

  “公務未完,請夫人先行安歇吧。”沈蓉沉聲道。

  聽出老爺話中不快,丫鬟不敢再言,應聲告退。

  沈蓉無奈搖頭,真是天意作弄,當年自己意動神搖,已然將那嫩如蔥白的柔荑握在手中,隻因更鼓突響,霍然驚醒,慮及聲名受損前程無望,將個溫婉佳人拒之門外,如今遙憶昔時繾綣,又被人中途打斷,難道與她當真無緣麼!

  唉!沈蓉悵惘喟嘆,旁人隻道他相府快婿,令人羨煞,又有誰知他如今是書中不見顏如玉,金屋隻餘東獅吼呢,個中辛苦便如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每當夫綱不振,他便愈加懷念心中玉人姿容,那夜自己若拋卻世俗之見,再大膽一些,如今也該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吧……

  什麼人言可畏,攀附恁個權貴,富貴榮華怎抵得琴瑟和鳴!沈蓉悔恨懊惱,提筆展卷,書下瞭“闔扉恨”三字……

  書房門倏地被人推開,一個年約三旬的美婦人闖瞭進來。

  沈蓉倉皇推案而起,繞過書桌躬身行禮,“夫人,你怎來瞭?”

  “你連覺都不睡瞭,我來瞧瞧,你沈大人忙得什麼公務。”婦人冷著臉道。

  面對婦人質詢般的語氣,沈蓉不敢辯駁,李東陽眾子皆喪,對幾個女兒倍加寵愛,次女李菱更是刁頑任性,觸逆不得。

  “無甚大事,都已料理完畢,冷落瞭夫人,實在是為夫之過。”沈蓉再三作揖賠情。

  “沒大事?不會吧,連我命人傳的話你都敢不聽瞭,這些年來你有這膽子的時候可不多啊!”李菱鳳眼乜斜,怪聲怪氣道。

  “真的無事,新科貢士陸郊為母請旌,我昔日曾在陸宅坐館,與他有過一段師生之情,便代禮部為其上表,”怕夫人見怪,沈蓉又追著解釋:“若是玉成此事,再有之前的師生之誼,將來在朝堂中也能多個幫襯,故而斟詞酌句誤瞭時辰,教夫人擔憂瞭。”

  “哦?你如今倒明白過來瞭!”李菱柳眉微揚,輕啟櫻唇道:“爹爹讓你參與提調南宮,就是想著給你廣結善緣,你倒好,死守著那些陳規陋習不知變通,那個姓劉的考生你做個順水人情放進去也就罷瞭,非但不準他入試,還平白得罪那個丁南山,何苦來著!”

  沈蓉連連稱是,“夫人教訓的是,嶽父大人也已訓誡過瞭,為夫這才痛定思痛,慎重行文,力求將此事辦得停當。”

  “不過一封舉奏罷瞭,還有什麼慎重的,我來看看。”李菱向書案行去。

  “我自便就好,不勞煩夫人……”沈蓉暗道不好,急忙張惶勸阻。

  沈蓉這般反常,反教李菱生疑,來至案前拿起奏表,大略一看,不過是些官樣文章,並無甚出奇之處。

  “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是是是,枯燥無味,怕污瞭夫人清目。”沈蓉訕訕道。

  隨手將奏表一丟,李菱就待離開,眼角餘光忽然發現案邊露出一片紙角,墨跡猶新。

  “夫人!!”眼瞧李菱將那張紙抽出,沈蓉心都要蹦出胸口。

  “闔扉恨?”李菱瞧瞭臉色蒼白的沈蓉一眼,繼續吟道:“塾館曾會花仙子,夜半叩門結山盟。悔闔雙扉傷兩指,恨天從此誤三生……”

  李菱玉面鐵青,拍案怒喝:“沈蓉!”

  “夫人開恩,容我解釋。”沈蓉下意識撲通跪倒。

  “解釋什麼?你都開始恨天怨地瞭,塾館?想必就是那陸郊的傢中吧,那”花仙子“又是誰啊?”李菱眄視冷笑。

  “夫人,我……這……”沈蓉張口結舌,語不成句。

  “說!”李菱一聲厲叱。

  “陸郊之母顏氏。”沈蓉順嘴交待瞭實話。

  “好你個沈蓉啊,”李菱氣得嬌軀發抖,揚著奏本道;“什麼為母請旌,合著是為你老相好立貞節牌坊啊,成親多年,你瞞得我好苦啊!”

  “爹爹啊,女兒好命苦……”李菱嗚嗚咽咽哭瞭起來,香帕掩面向外行去。

  今兒個竟然破例沒挨“傢法”,沈蓉不知是喜是憂,“夫人,你往哪裡去?”

  “我要去找爹爹訴苦,看他給我選的好女婿,嗚嗚……”李菱抽抽噎噎哭道。

  沈蓉“噌”的一下從地上蹦起,飛快拉住李菱衣袖,哀求道:“夫人,這點小事就不必勞煩嶽丈大人知曉瞭吧?”

  “小事?”哭聲倏止,李菱淚痕猶在的面上如掛著一層寒霜,挖苦道:“你們都山盟海誓瞭,我這礙眼的豈不妨瞭你們三生姻緣,還是早早開恩放我歸傢,免得哪天被你們這對奸夫淫婦取瞭性命還不自知,豈不冤枉!”

  “哎呦!”沈蓉急得直轉圈,“此話從何說起啊,夫人,我實在大大的冤枉,你待聽我細說。”

  “跪下說!”李菱寒聲道。

  “誒。”沈蓉撩袍跪地,動作熟練。

  李菱往椅子上一坐,兩腿上下交疊,翹著繡鞋,板著俏臉道:“說吧,你們究竟怎麼檔子事?”

  沈蓉咽瞭口唾沫,“當年為夫秋闈落第,生計無著,蒙人介紹托身陸宅為西席,教授陸傢小公子陸郊課業,主母顏氏少艾孀居,才貌出眾……”

  李菱重重咳瞭一聲。

  沈蓉匆忙改口,“自然遠不及夫人。”

  李菱櫻唇微扁,“你也不用奉承我,那顏氏隔瞭這麼些年還能讓你念念不忘,想來也是個絕色佳人,一個年少新寡,春閨寂寥,另一個血氣方剛,近水樓臺,想必你二人就暗通款曲,成其好事瞭吧?”

  “夫人說得哪裡話,為夫我自幼讀書明禮,持身嚴正,豈能做那登徒浪子所為,是那顏氏在我赴試前夕,夜半叩扉,以贈送盤纏之名吐露心曲,訴說傾慕之意,為夫身為名教中人,怎肯行那淫奔茍且之事,當面申禮明義,闔扉拒絕,急切之中,將她兩指夾傷,她就此羞愧而去……”

  “翌日我便辭館進京,三考登第,蒙嶽丈招為東床,得與夫人長相廝守,十年來再未與她謀面,那私通之說,實在無從說起。”沈蓉稍微移動瞭下跪得酸痛的膝蓋,眼巴巴望著自個兒老婆。

  “你說的都是真的?”李菱斜?著俏目問道。

  “千真萬確,不敢欺瞞夫人。”沈蓉信誓旦旦。

  李菱心底冷笑,男人的話不可盡信,他說未嘗動心,那詩中“悔”“恨”又自何來?估摸著確是未曾有染,可他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那狐媚子。

  眼珠一轉,李菱計上心來,轉臉含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你若早說瞭實話,不就免瞭這場誤會瞭,快起來快起來。”

  李菱扶著沈蓉起身,還體貼得為他拍打衣袍灰塵。

  沈蓉受寵若驚,打躬作揖道:“是為夫不是,禍由自招,累得夫人費心。”

  “咱們夫妻一體,客氣什麼,不過陸郊這檔子事麼……”李菱又將奏本拾起。

  沈蓉心頭一突,“不過是念著賓主一場,報答昔日贈銀之恩,夫人若是不願,此事便算瞭。”

  “幹嘛要算瞭,我傢老爺闔扉拒奔,志士清操,風范直追古人,應當昭告天下,為世人典范。”李菱櫻唇勾抹,似笑非笑。

  “夫人休要取笑。”沈蓉苦著臉道。

  “誰和你說笑!”李菱笑容中帶著幾分狠厲,“中夜私奔這等不要臉的事都做下瞭,還要上書奏請旌表門楣,豈不是欺君大罪!你身為朝廷命官,怎能置之不理,合該奏明朝廷,以正視聽。”

  沈蓉失聲道:“如此一來那陸郊可要前程盡毀啊!”

  “可你沈大人不欺暗室,君子有道的美名可就天下傳揚瞭,士林中不是最看重這個麼?”李菱眼溜秋波,給他拋瞭個媚眼。

  “可是……我……這個……”沈蓉心中糾結,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屆時莫說陸郊不容於士林,那顏氏也必遭天下嘲詬唾棄,他於心何忍。

  “別這個那個瞭,你在禮部郎中的位置上也耽擱夠久瞭,趁著這個機會也好往上挪挪位置,三妹傢裡的那是世襲爵位比不得,大姐夫可也升瞭尚寶司少卿,你再繼續耽誤下去,可對得起我?”李菱動之以情。

  “為夫無能,委屈夫人瞭,隻是……”沈蓉還是難以下定決心。

  “隻是什麼,爹才說禮部有個侍郎的實缺,你就不想當這個宗伯麼?”

  官升三品?沈蓉面露喜色,這一步可就成堂上官瞭,連連點頭道:“自然是想的,但恐非容易。”

  “有爹在你擔心什麼,他早想提拔你瞭,隻是苦於沒有名頭,怕落個任人唯親的口實,如今時機剛好,廷議時還會有誰駁他的面子?”李菱得意誇功道:“妾身我平日可沒少替你說好話。”

  “有勞夫人。”沈蓉一揖到地。

  “旁的不說瞭,重新寫奏本吧,把這個勞什子”闔扉恨“寫成為你沈大人歌功頌德的”闔扉頌“,應該不是難事吧?”李菱盈盈淺笑,心中自得,鋪平瞭這廢物男人的青雲之路,再斷瞭他對那賤人的朝思暮想,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    ***    ***    ***

  松鶴樓雅間。

  “劉兄,請酒。”

  “哦,劉兄請。”劉天和端起酒杯陪飲,暗中卻又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俊秀少年。

  唇紅齒白,面如傅粉,說話細聲細氣,略帶靦腆,隻淺淺一杯酒便腮如桃花,看來平日並不擅飲,聽恩公大人言說此子姓劉名采風,乃世交子弟,唉,身為男兒竟生得這般柔弱,劉天和暗暗搖頭。

  “丁大人乃朝廷股肱,不惜紆尊降貴,折節下交,學生等淪肌浹髓,感佩莫名。”戴大賓舉杯逢迎。

  “今日朋友閑敘,不論官職,我等兄弟相稱就是。”丁壽以回禮之名宴請劉天和,唯有將戴大賓也一同捎帶,席間若還是大人恩公的叫個沒完,後面事可不好謀劃。

  戴大賓二人連稱不敢,丁壽隻道酒宴之間無須拘束,女扮男裝的劉彩鳳也幫著勸說,二人隻得勉強應下。

  酒過三巡,戴大賓覺察席間氛圍有些不對,錦衣帥和他帶來那少年似乎更為關註劉天和,數次提杯都是向他敬酒,那少年更是奇怪,時不時偷眼斜?丁南山,間或二人對視,隨即玉面羞紅,低頭淺笑,若非貢院前曾目睹丁壽身邊美妾寸步不離,戴大賓幾乎懷疑這位大金吾有斷袖分桃之好。

  大明承平百年,江南富貴之地更是處處歌舞昇平之象,世傢子中多有陰柔俊美者,好為緋巾彩衣的古怪裝扮,才子楊慎更是以“偽娘”形象招搖過市(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遊行城市,瞭不為怍),戴大賓雖是閩人,平日多與江浙士子往來,對行止中帶著幾分女氣的劉彩鳳並未生疑,隻是覺得受瞭丁大人冷落,讓他心急如焚。

  “那個……丁兄,”見丁壽並無不快之色,戴大賓松瞭口氣,言笑如常,“過蒙盛情款待,在下感激之至,鬥膽提議行個酒令以助酒興,不知幾位仁兄意下如何?”

  “什麼酒令?”丁壽夾瞭一口菜扔進嘴裡,他倒是真希望弄個由頭讓劉天和多喝幾杯,趁著酒興把事成瞭。

  “作對兒可好?對不上來的,罰酒一杯。”戴大賓徵詢大傢意見。

  劉天和常赴文會,對這些文人雅令並不陌生,無有異議,劉彩鳳隻是看著丁壽拿主意。

  “作對兒?”丁壽撓頭,他肚子裡那幾兩乾貨自己清楚,這等需要急智應變之才的文人遊戲,他十有八九是要拉胯,可要當眾回絕,又覺實在丟人。

  戴大賓一直留心他的神色,見他面上作難,大概齊猜出其心中所憂,嘴角微微一撇,轉瞬如常,急聲道:“這行令需得令主,隻好勞煩丁兄屈就,丁兄隻管出題,我等聽令就是。”

  這可以有啊,聽說自個兒不用參與,丁壽登時來瞭興致,不過轉念間,他擔憂地看向劉彩鳳,不知這姑娘才學如何,把人哄出來可是瞞著劉傢那老哥倆的,萬一罰酒過多給人灌醉瞭,他回去可沒法交代。

  “賢弟,你看呢?”丁壽隻得由劉彩鳳來拿主意。

  “兄長若是有興,小弟勉力奉陪。”劉彩鳳晶晶雙目望著丁壽,自己是托他世交之名前來,可不能在人前示弱,墮瞭他的顏面。

  丁壽輕輕皺眉,不顧那兩人在前,貼近她耳邊低語道:“作對兒講究個上下對仗,平仄相協,這二人想也不會出什麼市井俗對,要接上並不容易,你若覺不妥,我回瞭他們就是。”

  耳邊男子口中熱氣噴薄,劉彩鳳心如鹿撞,兩頰融融,聞得他話中關切之意,心頭更覺甜蜜,“兄長安心,小弟領會。”

  見劉彩鳳打定主意,丁壽無奈道:“也罷,就按這個行令吧。”

  “請丁兄出題。”戴大賓心頭竊喜,他自幼便以擅長對對兒聞名鄉裡,今日正好在錦衣帥前一展手段,壓過劉天和一頭。

  丁壽想瞭想,難為道:“想想實沒什麼題可出的,丁某今日本來隻管會鈔,便以”銀錢“為題,至於首對,幾位達者為先吧。”

  戴大賓星眸一瞬,微笑拱手,“多謝出題,在下拋磚引玉,這首聯便是:錢有兩戈,傷壞古今人品。”

  “好一個拆字聯,”劉天和頷首稱贊,微微思忖,便道:“敝人對:窮隻一穴,埋沒多少英雄。”

  劉彩鳳絞盡腦汁,未曾思得下聯,二話不說,舉杯認罰。

  “這酒我來代喝吧。”丁壽不忍,也不能強求每個女扮男裝的都有王茂漪那兩下子啊。

  “不,願賭服輸。”劉彩鳳展現出少有的倔強,仰頭一飲而盡。

  丁壽暗道壞瞭,這姑娘較上勁瞭,可如何是好,這下他更沒心思出題,索性將包袱扔給劉天和,“養和,你既然對上瞭,這一聯便由你出。”

  劉天和微一轉念,徐徐道:“如此,我便也出個拆字聯:張長弓,騎奇馬,單戈作戰。”

  “連拆三字成聯,金戈鐵馬之氣撲面而來,好!”丁壽不由擊節贊嘆。

  “不敢當,聽聞丁兄去歲代天巡邊,親當矢石,血戰韃虜,在下欽佩至極,心向往之。”劉天和正色道。

  呸,拍得好一手馬屁,戴大賓心中不忿,急聲道:“大人,我這也有一聯,還請品評:信人言,襲龍衣,合手即拿。”

  沒理會戴大賓稱呼變化,丁壽與劉天和面面相覷,下聯對仗確算上工整,可這聯意似乎有些犯忌。

  戴大賓急不擇言,出口也覺不對,悔之晚矣,隻好強笑遮掩,“劉少兄,該你瞭。”

  “這杯罰酒我來喝。”丁壽先幹為敬。

  一口酒才入喉,隻聽劉彩鳳脆生生言道:“嫁傢女,孕乃子,生男曰甥。”

  聲如黃鶯出谷,宛轉悠揚,丁壽卻冷不防被一口老酒嗆得不輕,嚇得劉彩鳳張惶起身為他拍打,“可是我對得欠妥?”

  “咳咳,沒有沒有,對得好極瞭。”丁壽咳嗽著說道。

  “真的?”劉彩鳳不太自信,這聯也是她靈光乍現所得,還未仔細品鑒。

  “的確不錯,工整和諧,可稱妙對。”劉天和據實言道。

  戴大賓沒想自己一時不慎,在拿手的作對兒上非但沒壓劉天和一頭,還反教一個毛頭小子超瞭,頓時心中不快,他畢竟年輕氣盛,心中城府有限,加之酒意作祟,脫口道:“一個大男人,又是嫁,又是孕,還生男,女裡女氣,成什麼樣子。”

  “寅仲言重,座中行令,本是遊戲之言,怎可當真!”劉天和攢眉責備。

  戴大賓也省起這位是誰帶來的,暗道喝酒誤事,急忙賠情,“在下酒後失言,少兄勿要怪罪。”

  機會難得,緩過氣來的丁壽哈哈大笑,“寅仲真是火眼金睛,賢妹,說實話吧。”

  劉彩鳳得瞭吩咐,向二人斂衽行禮,“小妹劉彩鳳,適才欺瞞情非得已,還請二位兄長見諒。”

  戴、劉二分相顧愕然,原來是一女子,那之前娘娘腔的言行舉動便順理成章瞭,劉天和還心中有愧,先隻當對方是一浮浪膏粱,心存輕視實在不該。

  沒想到竟是脂粉紅顏,戴大賓留心細瞧,嗯,若是換成女裝,眼前必是個嫋娜嬌媚的美貌佳人。

  “聽丁兄說起今科士子,對二位仁兄贊不絕口,推崇備至,小妹想望豐采,借丁兄之便特來拜會,不揣冒昧,伏惟兩位兄長海涵。”劉彩鳳再次致歉。

  “姑娘過獎,我等愧不敢當。”二人急忙自謙還禮。

  “你們幾位再客氣下去,這酒菜可就涼瞭。”丁壽和善笑道,重又引著幾人入座。

  “劉兄與賢妹既是同宗,何不結為兄妹,也算成全瞭今日緣法。”丁壽好似臨時起意地說道。

  “這個……”劉天和面露難色,一個年輕姑娘素昧平生,初次見面便要義結金蘭,他不禁心中打鼓,暗覺不妥。

  “劉兄乃當今芹藻,文采風流,小妹才陋學疏,怕是高攀不起。”劉彩鳳杏眼低垂,悵然若失。

  這丫頭戲挺足啊,丁壽心中點贊,口中卻帶著惋惜道:“丁某失言,養和不必在意。”

  “哦不,姑娘芳蘭竟體,自有林下風范,在下並無看低姑娘之意。”劉天和匆忙解釋。

  “既如此,養和何不應下呢?”丁壽趁熱打鐵。

  “是啊劉兄,你與劉姑娘五百年前既是一傢,今日相會更是緣分,何必崖岸自高,拒人千裡。”戴大賓話中酸溜溜的。

  身旁人都如此說,劉天和卻不開情面,隻得應下,當即與劉彩鳳互敘官閥,劉天和自不用說,祖上隨太祖征戰定居湖廣,父祖皆為百裡之侯,算得宦門子弟,劉彩鳳自雲傢居陜西興平,父為錦衣衛千戶,這倒與丁壽所謂世交子弟之言兩相印證,劉景祥一傢進京不久,且為人低調,名聲不顯,劉天和不疑有他,遂在丁壽等人見證下結拜為兄妹。

  劉天和年長為兄,劉彩鳳又重新見禮,丁壽二人舉杯慶賀,眾人說說笑笑,席間再次熱絡。

  “劉賢妹,聞你世居興平,那與當今內廷劉公公算是鄉鄰瞭,不知與他傢人相熟否?”戴大賓又動瞭些小心思。

  劉彩鳳與丁壽相視一笑,丁壽道:“寅仲算是問對瞭,劉賢妹非但與劉公傢人熟稔,且還是至親。”

  “當今司禮監掌印劉公公,便是彩鳳的嫡親叔父。”丁壽悠悠然道。

  箸落杯倒,戴、劉二人瞠目結舌。

  ***    ***    ***    ***

  午後 ,日中稍昃。

  劉青鸞思想著丁壽昨日鬼鬼祟祟,不知謀劃些什麼,她是心裡藏不住事的,琢磨不透,一夜也未曾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才昏沉沉睡瞭半晌,一覺醒來左思右想,還是要尋姐姐問個明白,姐姐性子純良,可別上瞭那惡徒的當。

  才過瞭垂花門,劉青鸞忽見花木間閃過一角男子衣袍,看身形斷不是自傢弟弟,劉青鸞疑心大起,躡足跟瞭上去。

  那人很是小心,行不幾步便左右張望,劉青鸞擔心教人發現,遠遠躲起,怎想那男人行瞭一段,竟然閃身直入瞭姐姐閨房。

  該死!劉青鸞憂心姐姐安危,縱身便沖瞭進去。

  一腳踢開房門,劉青鸞橫眉嬌叱:“何方狂徒,還不……姐姐?”

  劉彩鳳才去瞭方巾,一頭青絲如瀑垂下,被自傢妹妹的舉動嚇得花容變色,捂著胸口埋怨道:“青鸞?!你這丫頭可嚇死我瞭!”

  “是你嚇死我瞭!”劉青鸞沒好氣道,進門往椅子上一倒,惱道:“還以為哪個男人對你圖謀不軌,誰想是你,你怎麼這副打扮?”

  “今日隨丁大人出去辦事,換瞭男裝方便一些。”劉彩鳳曉得妹妹關心,便好生解釋道。

  “你隨那姓丁的偷偷溜出去啦?你們昨日就商量這個?”劉青鸞跳瞭起來,大叫道:“我早說那姓丁的不是好人,看他把你帶成什麼樣瞭,竟然女扮男裝偷跑出門!他還對你做旁的什麼瞭沒有?”

  “你悄聲些,莫要嚷得闔府都知……”劉彩鳳恨不得捂住妹妹的嘴,頓足羞道:“他能對我做什麼?!”

  “那傢夥不是好人,你若不和我說實話,我告訴二叔去,就說那姓丁的欺負你啦!”就沖丁壽身邊女人不斷,在劉二小姐眼裡,早已是好色成性的典范,和他偷跑出門半天,怕是便宜都讓占盡瞭。

  “誰欺負我的好侄女啦?”劉瑾負手踱瞭進來,笑吟吟道:“告訴我,二叔與你們出氣。”

  “二叔來得正好,那丁壽蒙騙姐姐出府,還不知做瞭些什麼呢!”劉青鸞急忙告狀。

  “二叔莫要聽妹妹胡說,侄女兒是和丁大人替您辦事去瞭。”劉彩鳳嗔怪地瞅瞭妹妹一眼。

  劉青鸞小嘴一噘,哼瞭一聲,“二叔神通廣大,還用你去幫著辦事?”

  “是真的……”當下劉彩鳳便將丁壽相邀,與劉天和結拜為兄妹的事原原本本說瞭一遍。

  “這小子鬼主意還真多。”劉瑾笑道,當日想敘宗譜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誰想丁壽辦事利索,轉日就已促成,雖沒聯宗,但劉天和與自傢侄女結拜為義兄妹,實打實地成瞭子侄晚輩。

  “不過是投機取巧的小聰明,當心弄巧成拙,”聽誇那傢夥,劉青鸞心裡一百個不樂意,“人傢被你們這般蒙騙,心裡豈能痛快?”

  “我與劉兄是真心結拜,今後也當以兄禮侍之,怎能說蒙騙呢?”劉彩鳳嫣然一笑,扶著劉瑾肩膀道:“說來那二位仁兄的才學的確不凡,侄女今日真長瞭不少見識。”

  “劉天和精通實務,非是一般的大頭巾可比,戴大賓也算得才貌出眾,我這侄女兒眼力不差。”劉瑾拍著彩鳳玉手誇贊道。

  “彩鳳你幫瞭二叔的忙,二叔也有一件喜訊要告訴你。”

  “什麼喜訊?”不但劉彩鳳,劉青鸞也好奇起來。

  “關於你的親事……”

  ***    ***    ***    ***

  錦衣衛衙署。

  丁二爺輕輕松松幫老太監瞭結瞭一樁心事,午後還有閑暇到衙門轉瞭一圈,一杯熱茶剛剛沏好,還沒等入口就來瞭差事。

  “新科貢士陸郊為母請旌,隱惡欺君,萬歲震怒,著錦衣衛捉拿鞫問。”於永將加蓋司禮監印信的駕帖和沈蓉彈劾奏章一並呈上。

  丁壽翻瞭翻奏章,嗤笑道:“沈芙華還真是大義滅親,連自己學生都不放過,不過夜半三更有女求歡,他還能把持得住,到底是他真個道德君子呢,還是這顏氏長得不堪入目?”

  “世上哪有不偷腥的貓兒,以屬下看,當是後者居多。”上司有心思說笑,於永怎有不奉承幾句的道理。

  丁壽哈哈一笑,“說的也是,這陸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本官未嘗沒有提醒他,純屬咎由自取,他那個寡母如何處置可有章程?”

  於永四下看看,湊前兩步低聲道:“聽宮裡傳出來的消息,劉公公進言顏氏孀居不易,中夜私奔雖於禮不合,卻未觸犯王法,不應加罪,萬歲認為其言之有理,恩準不問。”

  老太監還真是豁達不拘俗禮啊,丁壽對這事本就沒什麼興趣,既然上面不再追查,他也懶得過問,將駕帖等物件往下一丟,簽瞭個火簽,吩咐道:“讓東司沈彬帶緹騎去拿人吧。”

  於永領命退下,在外候著的楊玉跟著進來行禮。

  “你們會勘京畿田土有些日子瞭,怎還個沒完?”丁壽啜著茶,頭也不抬問道。

  “衛帥有所不知,京畿附近多是皇莊賜田,其中權豪勢要利益糾葛,一時根本理不清頭緒。”楊玉這段時日也受夠瞭案牘勞形之苦,牢騷滿腹。

  “不說別人,單就建昌侯一傢莊田引出的麻煩就夠讓人頭疼,當年慶雲侯在寶坻的賜田因和建昌侯爺傢的莊田毗鄰,先帝爺索性就將那塊賜田賞給瞭建昌侯,改以豐潤縣的莊田許給慶雲侯爺,可彼時豐潤縣的田土還是在榮王名下,弘治爺便允諾待榮王爺之國後撥給,慶雲侯與張傢兩位侯爺為著莊田鹽利等事手下人已然械鬥多次,震動京師,當時便也自認退瞭一步,這幾年才算相安無事。”

  “這不安排挺好的,榮王爺也到瞭就藩的年紀,待他離京前將賜田交還不就完瞭麼?”大明皇帝為瞭讓自己的手足子女們在京的日子過得滋潤些,通常都會賜予莊田,不過當到瞭之國時會在藩地另外賜田,屆時王爺們就要上表請辭原有的莊田,重新還給皇帝,至於那些地會被怎麼安排,那就不幹他們的事瞭,弘治爺朱佑樘通常做法是直接轉手賞給小舅子(賜建昌侯張延齡涿州等處莊田七百五十一頃並佛城疙疸河口,俱汝、涇二王府辭退田也)。

  “而今榮王爺還沒就藩呢,那塊地又許出去瞭,”楊玉苦著臉道,“雍王爺去歲薨瞭,大人您曉得吧?”

  “這能不知道麼,司禮監黃中奉旨護喪,劉公公還提拔瞭當地一個叫劉璣的知府入京。”那劉璣先任太仆寺少卿,一年不到升任太常寺卿,提督四夷館,四夷館內許多通事教授都是錦衣衛的人,丁壽對那邊情形略知一二。

  “雍王爺沒瞭,王妃及一眾宮眷隨著靈柩徙居京邸……”

  “那是自然,雍王爺又沒後,身死國除應有之義。”丁壽不以為然。

  “可雍王京中的莊田早在就藩時就已辭退,如今王府一大傢子人總得吃飯啊,王妃吳氏奏乞莊田,當今萬歲不曉得前朝內情,詔以豐潤田賞之……”楊玉一張臉愁得都快糾到一起瞭。

  “你是說豐潤縣的皇莊……一個姑娘許瞭兩個婆傢?”丁壽舉著雙手比劃道。

  “三個,榮王爺還在京裡呢。”楊玉一臉喪氣道。

  “人還沒走,茶就涼瞭,想必榮王的臉上神情一定很精彩吧?”丁壽看熱鬧不怕事大。

  “榮王爺臉上如何屬下未曾看見,慶雲侯那裡是真的動瞭怒,老侯爺是孝肅皇太後的親弟弟,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建昌、壽甯二侯弘治爺時何等跋扈,他尚敢攖其鋒芒,豈能咽下這口氣,一道本子直遞禦前,可給我們尋瞭不小的麻煩。”楊玉搖頭嘆氣。

  “你們踏勘皇莊的,對京畿莊田當瞭若指掌,給皇上建議再劃出一塊賜田與慶雲侯就是瞭,有什麼為難的?”丁壽不解。

  “畿內哪有許多莊田可賜,再則這皇莊子粒除瞭萬歲用度,尚要供給仁壽、清甯等宮,卑職等豈敢隨意削減!”楊玉大吐苦水,“不得已隻有諫言增設皇莊,以定興、滿城二縣田賜雍王妃,豐潤縣來安務莊田八百七十頃仍歸慶雲侯。”

  “老楊,你們這麼做可不地道,劉公公查勘皇莊本意是清理奸民投獻田畝,退還侵占民田,照例起科,寬減地方民力,你們反倒增設皇莊,禦賜莊田載入金冊,不納稅賦,於朝廷無利可圖不說,原本好端端的自耕農民淪為佃戶,更要受勳戚管莊役使盤剝,擱誰樂意啊,你們就不怕被戳脊梁骨麼!”丁壽皺眉道。

  “屬下何嘗不知,可先帝金口玉言,早就許瞭出去,便是聖上也隻得低頭認瞭,我等有甚辦法可想!”楊玉兩手一攤,滿是無奈。

  丁壽啞口無言,張太後那娘們的彪悍他是見識過的,他屬實沒辦法逼著楊玉、張鸞等人去做強項令削減太後莊田子粒,至於小皇帝那裡……算瞭,那孩子已然夠窮瞭,從個人感情上他也不落忍打他皇莊的主意,當然更重要的一條是二爺擔心自己的荷包,天知道那熊孩子窮急瞭會不會又找自己借錢。

  不過畿內賜田既多,小民不堪重負,難免逃亡,說不準便有鋌而走險的,難怪南北二畿盜賊橫行,捕之不絕,老太監一番苦心怕是要付諸東流咯。

  昌平賊人都將手伸到瞭劉傢人頭上,劉瑾也非善男信女,斷不會咽下這口氣,有感四方盜起而屯田失實,設禦史專理捕盜,監察禦史柳尚義居天津,巡歷順天、保定等府;甯杲居真定,巡歷真定、廣平等府;薛鳳鳴居高郵,巡歷應天、淮、揚等府;潘銳居蘇州,巡歷蘇、松、徽、寧等府,特許帶傢小隨任,責以殄除賊寇,保障地方,可權要侵占之勢不絕,這為盜從賊的怕是會越捕越多。

  看丁壽抱著腦袋不說話,楊玉心中沒底,試探著道:“衛帥,這查勘皇莊的差事實在費力不討好,要不您在劉公公那裡給卑職求個情,免瞭這派差吧?”

  丁壽揉揉太陽穴,攢著眉頭道:“九十九都拜瞭,就差最後這一哆嗦,你可別半途而廢,把差事辦完,該有的封賞跑不瞭你,放心,隻要你盡心竭力,出瞭什麼簍子本官與你兜著。”

  “謝衛帥。”楊玉等著就是這句話,他可不想費盡心力最後還被那些大頭巾口誅筆伐當替罪羊。

  “我這正好有個事要你去辦。”丁壽從公案上剔紅官皮箱內取出一份文書,“我命人買瞭五百頃地,你待會去順天府時順便把文書給具瞭,我實在懶得跑那一趟。”

  “衛帥放心,一切交給卑職。”楊玉接過一看,不由愣瞭,“大人,您這裡許多都是山場旱田的貧瘠之地啊!”

  楊玉這段時日窩在順天府中翻看故籍,對京畿附近各類田土瞭解不少,第一反應就是自傢大人讓牙行的雜碎給騙瞭,楊玉有種深深的恥辱感,什麼世道!竟有人為瞭點銀子連錦衣衛都指揮使都敢蒙騙,這要不把他們全傢送到詔獄裡將四十八套大刑挨個施上一遍,楊大人都覺得對不起身上這件飛魚服。

  “我知道啊,山地、沙田、旱地都湊齊瞭可不容易,程澧費瞭不少心思。”丁壽還有心說笑。

  “大人,您要這些薄田做什麼?”楊玉以為自傢大人腦子不清爽,“這些地不是缺水便是土薄,產不出什麼糧食來,大人若是信得過屬下,卑職三日之內再給您置上五百頃地,俱都是上好良田。”

  “我要良田幹嘛?良田裡種出糧食來不是應該的麼?”

  “大人,屬下真的不明白瞭。”楊玉一臉懵懂。

  “讓你明白瞭就該是你坐在這個位置上瞭,得瞭,忙去吧。”丁壽揮揮手,將楊玉打發瞭出去。

  看看窗外天色,丁壽準備散衙回府,有校尉來報:宛平縣令雷子堅有事求見。

  我跟他們宛平縣說得上話麼,有事不去找上司順天府,跑錦衣衛幹嘛來,丁壽納悶,傳人進來。

  “下官雷子堅拜見大金吾。”雷子堅一進簽押房,立即施禮下拜。

  “令尹不必多禮,但不知尋丁某有何事?”

  “非是什麼大事,隻是敝縣發生一樁怪事,因與大金吾有關,特來稟告。”雷子堅躬身回道。

  “與我有關?什麼事?”丁壽奇道。

  “是關於人犯崔百裡,因是大金吾親手格斃,下官不敢輕忽。”雷子堅神色拘謹。

  “崔百裡?他不是身首異處,早死透瞭麼?怎麼,詐屍瞭?”丁壽取笑道,崔百裡罪大惡極,朝廷當然不會讓他留個囫圇屍首,西市口明正典刑,斬首棄市,腦袋掛城樓上震懾宵小,以儆效尤,因城西屬宛平縣管轄,無頭屍身由宛平縣領回,送漏澤園葬埋。

  “雖沒詐屍,可崔百裡的屍身和頭顱確都不翼而飛瞭……”雷子堅哭喪臉道。

  註:

  提到皇莊,常就說正德時開始急劇擴展,即位一月就增加七處,當時內閣三人組還都在位,也沒見怎麼控制,資料對比就是弘治二年的一萬二千八百頃,增加到正德九年的三萬七千五百頃,好像弘治爺那十六年一頃地都沒增加一樣,可就算這兩萬多頃皇莊都是正德增設的,朱厚照也未必比得上他老子給小舅子傢賞賜得多,僅隻一次朱佑樘“亦賜延齡,是舉也,(周)壽得地二千頃,(張)延齡得地一萬六千七百五頃有奇”(《明孝宗實錄》),史書裡一句多餘的屁話沒有,而正德給他老子擦屁股賜給慶雲侯的這八百多頃,結結實實被記載為“畿郡賜田既多,小民多失業雲”,一旦雙標,臉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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