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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52、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丞相聽完獄卒的敘述,唏噓不已,嘆道:「想不到,仁人志士的遺孀,竟落得如此下場!」

  獄卒道:「我等見她可憐,也不刻意刁難於她。隻是……隻是大汗吩咐瞭,不能將她當成人來看待,所用的飯菜,都隻能是別的犯人吃剩下的。丞相大人,你不妨回頭看看其他人,哪個能有你這般待遇?你若是將飯菜讓給她吃,小的恐怕很是難辦!」

  丞相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為難你瞭!」說著,又在自己的餐盤前盤腿坐瞭下來。絕食瞭幾天,重新用飯,這些美食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誘惑。可是現在他一點用飯的心思都沒有,想想郭、楊兩傢為國守護襄陽,他們的女眷,自然不該如此狼狽。

  等到獄卒來收拾殘羹剩飯的時候,卻發現丞相已經把盤裡的飯菜一掃而光。

  獄卒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愣愣地看瞭丞相一眼。要知道,這盤裡的夥食,幾乎是兩個人的分量。

  丞相說,他已經在來的路上,餓瞭好幾天,現在多吃點,也是正常的。讓獄卒不妨去告訴大汗,就說他現在食量不錯,似乎已經斷絕瞭死念。

  獄卒一走,丞相急忙撲到格柵前,輕聲叫喚道:「女俠,女俠!」

  小龍女又如母狗一般,從陰影裡爬瞭出來。丞相從衣袖裡摸出剛剛藏起來的飯菜,捧在手心:「快吃!」

  小龍女猶豫瞭一下,確認囚室外沒有元兵盯著,便感激地差點溢出瞭眼淚,埋頭在丞相的手中,又狼吞虎咽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丞相開始留意這個淒慘的女俠。依然是天沒亮就被人帶出去,直到將近亥時,才又被帶回來。所以丞相和她共處的時候,基本上都在午夜之後。

  這一天,還沒到亥時,丞相聽到一陣腳步聲,隻道韃子又來帶走隔壁囚室裡的小龍女,便緩緩地睜開瞭眼睛。不料,這一次,他們卻是來找他的。來找他的人,來頭還不小,正是伯顏。伯顏如今已經是左丞相瞭,兩個丞相見面,讓人覺得世事無常,荒誕滑稽。

  伯顏開門見山地說:「丞相,崖山戰事相持不下,張世傑果真是冥頑不靈,守著舟城,抗拒天兵。大汗有旨,你在宋廷為官時,與張世傑頗為交好。若是能以書信勸降,也是大功一件!」

  丞相想瞭想說,好,我這就替你們寫。

  文房四寶,筆墨紙硯,頓時準備停當,一張宣紙攤開在丞相面前。丞相想瞭想,提起筆,一頓揮灑。寫完擱筆,交給伯顏。

  伯顏接過來,輕聲讀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再看丞相時,已是閉目合眼,似乎不想再與伯顏多言。

  伯顏指著他,氣急敗壞地道:「就算你不肯寫,崖山之戰,張世傑也是必敗無疑!」說罷,見丞相如死人一樣,斜靠在囚室的墻上,一言不發,知道多說無益,便拂袖而去。

  等到伯顏走遠,丞相在睜開眼睛,望著那一群韃子的背影,暗暗地冷笑著。

  忽然,他發現身旁正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深邃的目光,就像一潭秋水。如果不看到她的身子,十有八九的人都會確信這是一雙美人的眼睛。事實上,小龍女縱然已經被改造成像犬類一般,但她的容貌依然是美極,美得連丞相這種已經做好必死打算的人都不免心動。

  「女俠……」丞相叫瞭一聲。

  小龍女默默地註視著他,良久,才見她忽然抬起手來,咬破瞭自己的手指。

  小龍女軟弱無力的指尖在地上不停的滑動著。丞相低頭一看,卻見她已歪歪扭扭地用血寫出瞭「英雄」兩個字。這似乎是對他的褒揚,更像是羨慕,羨慕他能夠身居囹圄,還能大義凜然。

  丞相有些愧疚,低下頭默不作聲,眼淚卻早已流瞭出來。

  小龍女似乎還有很多話要和丞相說,可是一開口,都是像幼犬一般的「嗚嗚」聲,無奈之下,隻好繼續寫著血書。

  丞相看到她又在地上書瞭「崖山」兩個字,看樣子,小龍女是在問他,崖山這一戰,宋軍究竟能不能贏。

  已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小龍女,依然心心念念地記掛著宋元戰事,讓丞相愈發老淚縱橫起來。崖山四面絕境之地,頑強的張世傑也不過是背水一戰而已,就算是贏瞭,又能如何?自高宗皇帝建國以後,大宋已經無數次失去瞭收復中原的大好時機,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可以再讓他們浪費瞭。丞相想據實告訴小龍女,可又怕她傷心,隻是把手臂從格柵裡伸瞭過去,像父親一般撫瞭撫她的頭發,說:「你放心!他們不會輸的!」

  小龍女的眸子頓時閃亮起來,亮得就像夜空中的皓月。丞相給瞭她希望,生生不息,世代相傳的薪火,即便在國破傢亡之後,也依然會傳遞下去的。

  丞相寫的書信,效果立竿見影。還不過午時,又有人來提他瞭。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正是忽必烈要招待從各藩國趕來的使節。大宋國將不國,所以這個使者的身份,隻能有他這個當丞相的俘虜來擔任瞭。雄心勃勃的忽必烈,似乎要學盛唐時期那般,萬國衣冠拜冕旒。

  丞相早已有心理準備,還沒等獄卒把牢門打開,就已經把雙臂舉到瞭胸前,讓他們可以銬住自己。

  獄卒銬瞭丞相,將他從囚室裡帶瞭出來。不過,他們並不急著把他帶走,而是又打開瞭隔壁囚室的門,手臂的皮鞭抽得嘩嘩作響,喝道:「母狗,快出來!」

  當丞相看著小龍女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出囚房時,這才看清她的全身。一絲不掛自是不必提,屁股上似乎插著一段中空的鐵管,管子裡又插上瞭一條毛茸茸的尾巴,隻要她的身子一動,那條尾巴便跟著左右搖擺起來,果然像極瞭一條母狗。

  「磨蹭什麼?快走!」獄卒舉起皮鞭,又要朝著小龍女的屁股上抽打下去。

  「慢著!」丞相急忙緊走兩步,攔在皮鞭下說,「你們要帶她去哪裡?本相背著她走即可,你們休要動粗!」

  獄卒對待丞相和對待小龍女明顯是兩種態度,丞相是連大汗都要禮賢下士的人物,雖然關在牢獄裡,但萬一哪一天他忽然想通瞭,把頭一點,自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弄死像他們這樣的卒子,還不比捏死隻螞蟻更簡單?所以他們也學得乖巧,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敢把他得罪狠瞭。

  「相爺,這背的話……恐怕是有失體統瞭!我們就讓她好好的走,也不拿鞭子抽瞭,你看如何?」獄卒一邊說,一邊趕緊把鞭子收瞭起來。

  果然不出丞相的所料,大殿裡各國使者匯聚一堂,面前都擺上瞭豐盛的宴席,但是忽必烈沒有開口,誰也不敢先動手。等丞相一行押到之後,武士們請丞相在宋國使臣的位置上坐下,卻在小龍女的脖子上戴瞭一個項圈,牽著走到瞭忽必烈的駕前。

  丞相扭頭一看,各國使節隻有他一個人帶著鐐銬,倒也不畏懼,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如果隻是丞相一個人進殿,自然所有使節的目光,都會匯聚在他的身上。可是現在幾乎沒人看他,好像他在與不在,都是一個樣子。他們的註意力,自然都在一絲不掛的小龍女身上。

  「這……」各國使節紛紛交頭接耳起來,「究竟是人是犬?」

  若要說是犬,卻長得人的模樣,四肢俱全,不過是不能直行走路而已。可若要說是人,身後不停搖晃的那截尾巴,又是怎麼回事?

  忽必烈見小龍女帶到,便向著左右兩班侍衛做瞭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可以開始用膳。他微微地笑著,目光卻一直緊盯在丞相身上。

  丞相低著頭,一言不發,滿桌的佳肴,卻什麼胃口都沒有。

  「如今朕天下大定,唯獨崖山海域上,仍有零星宋人在抵抗。不過朕東西南北,縱橫萬餘裡,崖山彈丸之地,自是不在話下!」忽必烈說,「丞相,你想好瞭沒有?不需要你開口,隻要你當著這萬國使節的面,在朕的駕前點點頭,榮華富貴,便都是你的!」

  丞相一直低著的頭,忽然昂瞭起來,脖子好像僵硬瞭一般,卻沒再沉下去。

  「好你個不識抬舉的!」阿術一見,急忙拔出瞭劍,直指丞相。

  丞相不動聲色,就像沒看到阿術的劍一般。

  忽必烈當著這麼多使節的面,本想著丞相必然不會駁瞭他的情面,給他個臺階下,也沒指望著對方能為自己出多少力,至少自己可以贏得一個愛惜人才的美名。不料丞相竟然一根筋走到底,連點頭保命這麼容易的事都不肯做,實在是大出意料。

  「朕聽說,在牢獄裡,你與這條母狗像父女一般親近!你今日若是不答應,朕這就親手斬瞭這條母狗!」忽必烈言出必行,把天子之劍都亮瞭出來。

  丞相忽然動容,從椅子上勐的站瞭起來。

  「嗚!嗚嗚!嗚!」小龍女張口想要說話,不料一開口,發出來的聲音,竟如幼犬的嗚鳴。

  「哈哈哈!」眾使節大笑,「果然是條母狗啊!不過是空有瞭一副人的軀殼罷瞭,居然連說話都不會!」

  小龍女這才意識到,此時自己的任何舉止,對旁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急忙閉緊瞭嘴,不再作聲,隻是那對如秋月般的眸子,緊緊地盯著丞相,用力地搖瞭搖頭。

  「母狗,打什麼暗號?」伯顏覺察到小龍女和丞相之間的交流,頓時也從坐席上站瞭起來,一腳踢在小龍女的肋下。

  小龍女赤裸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地上翻滾瞭幾下,滿頭的秀發披散下來,就像生長的勐犬頸部的鬃毛一般濃密。她臥在地上,依然一刻不停地盯著丞相,藏在眸子裡的,似期盼,似祈禱。

  丞相點瞭點頭,收斂起衣襟,繞過桌案,朝著阿術的劍鋒上走近一步,道:「陛下若要斬她,不妨將我也一起斬瞭!」

  忽必烈有些恐慌,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不怕死的人。殺瞭這樣的人,對他來說,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丞相的目光,似乎比劍還要鋒利,直直地盯著阿術。阿術似乎不敢與他對視,急忙將臉轉瞭過去。

  「哈哈!哈哈!」既然在丞相的身上找不到臺階下,忽必烈隻好自己找臺階下,尷尬地幹笑瞭兩聲,收起瞭寶劍,「朕不過是開個玩笑,你們劍拔弩張地做什麼?今日是大宴使節的好日子,莫要讓各國使臣看瞭我們大元的笑話!還不趕緊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丞相這才松瞭口氣,扭過頭,卻見小龍女夜空的瞳孔裡,流露出一股淺淺的笑意來。他自從進瞭牢獄,從沒見到過她笑。原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竟是美得讓人魂不守舍!

  忽必烈走下玉階,將手中端的酒杯放在小龍女的屁股上,說:「母狗,先給你傢丞相去送上一杯。這幾日,他也算是對你關懷備至瞭!這酒杯可是朕最心愛的夜光杯,放在你的身上,可要小心瞭!你若是敢掉下來摔碎,就把你的舌頭連根都拔瞭!」

  小龍女順從地爬行到丞相的面前,掉瞭個頭,把屁股對準瞭他。

  丞相自然不會去接她屁股上的酒杯,呆呆的坐在那裡。

  「嗚——」小龍女焦急地叫瞭一聲,扭過身,對著他點瞭點頭。

  丞相這才把夜光杯接在手中,心中恍然若失。

  「來,母狗,給各國使節都去送上一杯!」已有宮女端來瞭一盤滿滿的酒杯,杯中都斟滿瞭瓊漿玉液。阿術將酒杯依次放到小龍女的屁股上,讓她挨個給各國使節送酒。

  一輪送下來,每個人的手中都拿到瞭杯子,忽必烈這才開始祝酒。

  宴畢,兩人又被送進瞭牢房裡,重新看押起來。丞相見小龍女又躲進瞭墻角的陰影裡,無論他怎麼叫喚,都不肯出來。

  過瞭幾天,阿術又找上門來,將一摞戰報噼頭蓋臉地砸在丞相的臉上,得意地說:「你好好看看!」

  丞相拾起戰報,不由地念瞭出來:「臣弘范報曰:崖山一戰,賴陛下洪福,收全勝之功,斬敵十萬餘,屍浮遍海。陸秀夫負王蹈海而死,張世傑所乘之船,亦欲風浪,傾覆斃命。至此,宋之殘兵,已無足懼哉!」

  丞相讀完,呆呆地愣瞭片刻,這結果雖然早已在意料之中,可真當來臨之際,無異於晴天霹靂。

  阿術哈哈大笑,宛如一名勝利者,大搖大擺地又離開瞭囚房。

  丞相訥訥地轉頭,卻見那一雙皓月般的眸子,已經黯澹下來,小龍女的整個人都像是呆住瞭一般。

  入夜,他隱約聽到,隔壁傳出一陣細微的,像剛出生的小狗般的嗚嗚聲,那是小龍女在獨自一個人哭泣。

  丞相忽然感到有些內疚,早知這結果來得那麼快,他不應該去欺騙這個可憐的女人。可是現在安慰已經沒有用瞭,隻要一開口,他自己都像大哭一場。

  「嗚嗚!嗚嗚!」清晨,丞相還沒有醒來,就聽到隔壁的小龍女在叫個不停。

  他睜開眼,看到小龍女趴在格柵的那邊,不停地在召喚他。

  丞相急忙過去一看,隻見小龍女又咬破瞭手指,在地上寫瞭兩個血字:相父。

  論著年齡,丞相確實可以當小龍女的父親,可如今,這個稱謂他實在擔待不起。大宋已經沒瞭,又何來的丞相?

  「龍兒……」丞相隔著鐵柵,把小龍女緊緊地摟瞭起來,抱頭痛哭。

  丞相在得知崖山戰敗的消息後,一心求死,唯有殉國,才能報答君恩。可是他尋死瞭幾次,還是沒能死成,就在牢中寫書信給忽必烈,懇請一死。忽必烈當然不會同意,在那麼多使節面前都沒有殺他,又怎麼會在暗地裡殺瞭他。

  深深的黑牢之中,隻有父女二人互相安慰。有的時候,小龍女會拼命地把自己的半張臉從格柵的空隙裡擠過來,貼在丞相須發森然的臉上,慢慢地磨蹭著。

  她不想他死,隻有活著,才是希望。正如當初丞相告訴小龍女崖山可以戰勝一樣,隻要有希望,大宋就不算輸。

  三年後,忽必烈終於放棄瞭對丞相的勸降,下定決心要殺瞭他。接到元朝皇帝詔書的時候,丞相終於松瞭口氣,他終於可以如心中一直期待的那樣,成仁!

  「嗚嗚!唔唔!」小龍女靠在格柵邊,淚水已經流瞭出來。她說不出話,要是可以開口,她一定會告訴丞相,不要死……你說過的,活著就是希望。

  「龍兒……不會再有希望瞭……」丞相嘆瞭口氣說。

  雖然成仁是他心中所願,可偏偏到瞭此時,他竟然隱隱有瞭牽掛。三年,這麼長的時間,他本該早就做好瞭死的準備。

  就在臨刑當日,獄卒將丞相帶出去的時候,小龍女已是無聲地痛哭起來。丞相走瞭,今後漫長的日子,還有誰來與她為伴?又有誰,能夠像父親一樣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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