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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第154章

  小鎮的生活是沸騰的,人人都是忙忙碌碌,日子過得甚是充實,決不像我,無所事事,閑極無聊,度日如年。

  老姑尤其如此,她幾乎每天都有人邀請,樂此不疲地參加各種各樣的婚喪嫁娶的宴會。

  租賃土地的費用,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這種毫無意義的“禮尚往來”之中,這不,我敬愛的八爺安然地故去瞭,不意之中,老姑又來瞭一份數額不菲的“禮錢”“力啊,來,試試這身衣服,”

  臨行之前,老姑當然要如此這般地將我刻意裝扮一番,直至她感到心滿意足為止,在老姑的心目,我是她的驕傲,更是她引為自豪的炫耀,逢人便不厭其煩地介紹道:“嘻嘻,這是我大侄!”

  望著老姑那份激動,那份得意,那份光榮,使我不由得想起當年,奶奶背著我,走東傢、串西傢,逢人便說:“呶,這是我大孫子!”

  “嗯,好啦,”

  老姑仔細地端祥著我:“咂咂,我的大侄,長得真漂亮,越看越受看,嘻嘻,”

  說著,老姑踮起腳尖,捧住我的面龐,愛情綿綿地吻瞭我一口:“啊,我的大侄,姑姑真是稀罕不夠哇!走吧,”

  肆意親吻一番,老姑又整理一下我的衣襟,然後,挎起我的手臂,無比驕傲地走向八爺傢,參加一場據說是規模空前盛大的喪禮去瞭。

  八爺傢並不寬敞的院落裡人山人海,懸系在大柳樹梢的高音大喇叭播放著剌耳的哀樂,剛剛搭設起來的靈棚掛著巨幅的挽聯、擺滿瞭碩大的花圈。

  靈棚前巨大的、油彩紛呈、做工考究的棺槨格外引人註目,此刻,痛快淋漓地豪飲瞭一生、隨心所欲地濫賭瞭一世的八爺,安祥地酣睡其中。

  在棺槨的東側,按照輩份的尊卑,穿著不同的喪服,高低錯落地跪著八爺留下的子子孫孫們,每當有鄉鄰前來吊喪,一挨跪在八爺的靈位前,這些子子孫孫們便與吊喪者一同,咕咚咕咚地往前面的塔塔米上搗磕著早已撞木的腦門。

  “上祭嘍!”

  響頭磕過,吊喪人終於如卸重負地爬起身來,伴隨著司儀裝腔作勢的吆喝聲,吊喪者大手掌一擺,誠慌誠恐的跑堂小二忙不迭地端過一盤我從來沒有見識過,更沒有品嘗過,當然也就叫不什麼名字來的美味佳肴,遞到吊喪人的手中,吊喪人接過瓷盤,沖著八爺的靈位,讓我莫名其妙地嘀咕一番,然後,畢恭畢敬地將瓷盤擺放在早已堆滿大小瓷盤、碗碟的木案上:“八叔,這是五侄的一點心意!”

  “嘿嘿,”

  望著這亂紛紛的場景,我茫然地嘟噥道:“八爺早死得好好的啦,再好的菜,也沒法吃瞭!”

  “嗨,”

  老姑推瞭我一把:“大侄,嚴肅點,這是留給八叔到陰間享用的!

  大侄,準備好,快到孫子輩啦,輪到孫子輩上祭的時候,你可是頭一個上場哦,喂,大侄,到時候,你知道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啊?

  ““是呀,該說些什麼啊?”

  聽到老姑的話,我的確為難起來,平日裡神侃胡擂、天南地北,可以三天三夜滔滔不絕的我,此刻,在八爺的葬禮上,卻不知道說些什麼瞭!

  “力啊,快,該你瞭!”

  我正苦苦地思忖著上場的臺詞,老姑突然將我推出人群:“大侄啊,還傻楞著幹麼吶,快去給八爺上祭啊!”

  “八爺,”

  在老姑的推搡之下,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八爺的靈位前,八爺的子孫們見狀,紛紛向我投之以無比敬畏的目光!

  啊,人啊,還是有錢好哇,連他人瞅視你的目光,都迥然有別:“小力子,二叔替八爺,謝謝你啦!”

  “力哥,謝謝力哥給爺爺上大祭!”

  “……”

  “八爺,”

  給八爺咚咚咚地磕過一番大響頭,我站起身來,望著周圍人們熱切的、羨慕的、充滿欽佩的目光,我緊張的心情稍微有些放松,咳咳地清瞭清咽喉,便順嘴胡謅起來:“八爺,我敬愛的八爺,你是鎮上大名鼎鼎的老革命,為建立新中國,立下瞭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

  “嘩——好!”

  人們咂咂贊嘆道:“說得好,說得好,看,還是人傢城裡長大的人,說話,就能說到正經地方!好,好!”

  “八爺,”

  我繼續東拉西扯道:“八爺,你雖然德高望重,卻平易近人,從來不居功自傲,主動接近人民群眾,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你為人心胸坦蕩,剛正不阿,……”

  “好,好,說得好,”

  見我沒完沒瞭,司儀有些不耐煩,是啊,我一個人如此滔滔不絕下去,別人怎麼辦?

  你看吧,身後等著給八爺上祭的人,都排出大院門外的馬路上瞭:“上——祭——嘍!”

  司儀一聲長喝,非常討厭地打斷我的臨場發揮,跑堂小二端著不銹鋼托盤,走到我的面前,我抓過盤中的酒瓶:“八爺,大孫子永遠也忘不瞭第一次與八爺喝酒的事情,是八爺啟蒙瞭我,教我學會瞭喝酒!”

  “哈哈哈,”

  身後傳來嘻笑聲:“這小力子,說著說著,就下道嘍!哈哈哈,”

  “八爺,這瓶人頭馬,送給您,算做大孫子的一點心意吧!”

  “呵呵,這小子,知道他八爺活著的時候,愛喝酒,得,上祭就上瞭一瓶酒,”

  “城裡人盡出洋相,上祭哪有上酒的呀,”

  “咂咂,不過,這可是洋酒喲!”

  “是啊,人頭馬,多少錢一瓶啊!”

  “咱哪知道哇,咱以前,可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啊!”

  “……”

  “大侄,”

  待我回到老姑身旁,老姑笑吟吟地掐擰著我的腮幫,臉上洋溢著無比自豪和空前的幸福之色:“大侄,真有你的啊,又瞎白虎上瞭!嘻嘻,”

  “姑姑,”

  我不解地問老姑道:“你怎麼沒給八爺上祭啊?”

  “哦,”

  老姑指瞭指自己的鼻尖,卑微地說道:“力,你不懂,女人傢,是不能上祭的!”

  “哼,”

  我撇瞭撇嘴:“重男輕女,封建!”

  “嘻嘻,”

  老姑卻不以為然:“就這個規矩啊,這是祖上留下來的啊,女人不能上祭,所以啊,力,”

  老姑愛憐地挽住我的手臂,認真地說道:“所以啊,力,等奶奶老的時候,姑姑就指望你,代表姑姑給奶奶上一個大祭啊,力,如果沒有你,誰替姑姑給奶奶上祭啊!”

  “嗨,”

  我無奈地聳瞭聳雙肩:“什麼上祭不上祭的,姑姑,扯這些玩意,有啥用啊?”

  “可是,人活著,不圖別的,累瞭一輩子,死瞭,總得熱熱鬧鬧的啊,哪能像隻耗子,扔出去就拉倒吶!”

  “姑姑,”

  見還是無法說服老姑,我擦瞭擦額頭上的汗珠,轉移瞭話題,打趣道:“姑姑,女人不能上祭,這也好,起碼,省錢啦!”

  “嘿嘿,”

  老姑沖我嫵媚地一笑,繼爾,秀眉微皺:“省錢,省什麼錢啊,女人雖然不能上祭,可是,錢更省不下,呶,”

  老姑指瞭指木臺上一群吹吹打打的鼓樂手道:“這些鼓樂班,都是你八爺的女兒、侄女、孫女們花錢雇來的,這,可比上祭,貴多嘍!”

  “哦,豁豁,”

  我瞟瞭一眼木臺子:“姑姑,那,你也入股啦!”

  “哼哼,”

  老姑小嘴一咧:“那還用問,這事,還能跑瞭姑姑麼!”

  “啊——哈,出殯嘍,出殯嘍!”

  八爺的喪禮達到瞭最高潮,十多個壯年漢子手提著棍棒繩索等各種工具,大大咧咧地赤膊上陣,吆三喝四地抬起八爺沉重的棺槨,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在此起彼伏的哀樂聲、嗩吶聲、鑼鼓聲中,緩緩地走出院落,來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引起過往行人,以及閑雜人等的佇足,許多好事者,索性匯入其中,指手劃腳地尾隨在長長的隊伍後面。

  “喂,吹啊,吹啊,賣點力氣啊!”

  人們喋喋不休地慫恿著吹鼓手們:“吹啊,你看,老菊子雇的那班人,吹得多賣力啊,咱們本傢,咋的也不能讓外傢給壓住哇,吹,吹,”

  “對,使勁地吹,壓過老菊子她們那班。”

  “如果壓過她們,我給賞錢!”

  在人們的催促之下,在“賞錢”的誘惑下,吹鼓手們紛紛振作起來,隔著八爺的棺槨,與另一側的,由老姑雇傭來的吹鼓手們叫陣般地比試起來,而老姑雇傭來的吹鼓手們更是不甘示弱,積極應戰,於是,在小鎮的大街上,上演瞭一出規模空前的鼓樂大賽。

  “力,”

  老姑氣喘籲籲地追上我:“力,你瞅瞅,姑姑都忙糊塗瞭,等會,你八爺下葬的時候,你準備給八爺,紮點什麼紙活啊?”

  “紙活,什麼紙活?”

  “呶,”

  老姑指瞭指身後裝滿花圈的大卡車,上面擁塞著色彩艷麗,做工精細的紙牛、紙牛、紙人,等等:“大侄,這是大傢送給八爺的,咱們也不能差過啊,你好好地想一想,應該買個什麼紙活,送給八爺吶!”

  “嘿嘿,”

  望著卡車上五顏六色的各種紙牛和紙馬,我略微思忖一番:“有瞭,”

  我笑嘻嘻地對老姑說道:“姑姑,據我瞭解,八爺生前,除瞭喝酒,最喜歡的事情,便是打麻將,得啦,這樣吧,紙牛、紙馬,已經有人送瞭,我,就送給八爺一幅麻將牌吧!”

  “哈,”

  老姑禁不住地笑出聲來:“大侄,虧你想得出來,”

  老姑捋瞭捋散亂的秀發:“行,當傢的,就照你的主意辦吧!走,”

  老姑扯瞭扯我的衣襟,下頜呶向路邊一傢制花店:“走,大侄,咱們給你八爺,做幅紙麻將去!”

  “什——麼?”

  制花店的老板是一個腦袋又大又圓,身體又矮又胖的中年漢子,聽說我要訂制一幅紙麻將,圓腦袋可笑地搖晃起來:“沒聽說,沒聽說啊,哪有給老人傢送麻將的!真是新鮮,凈瞎扯!”

  “嗨,”

  我沒好氣地催促道:“操,讓你做,你就快點吧,該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個子,也不少給你的啊!”

  “什麼時候要!”

  “現在就要,你瞧,”

  我指瞭指窗外:“正在送葬吶,急等著用啊,越快越好,晚瞭,就沒有意義瞭!”

  “可是,”

  圓腦袋面呈難色:“一百多張牌,一個一個地糊起來,得多少時間啊,恐怕,來不及吧!”

  “嗨,”

  我剛剛點燃一根香煙,聽到圓腦袋老板的嘀咕,望著手中的火柴盒,我靈感突現:“來不及,呶,就用這個,包層彩紙,代替麻將牌!”

  “哈,”

  圓腦袋老板恍然大悟地咧嘴笑瞭起來,一把奪過火柴盒:“行,行,這個主意真是不錯啊,哈哈,快,”

  說著,圓腦袋老板吩咐手下的徒弟道:“快,多買幾包火柴來!”

  圓腦袋師徒數人各負其職地操作起來,很快,由一百多個火柴盒糊制而成的麻將牌,便小心奕奕地裝進瞭外皮精美的方紙盒裡,圓腦袋老板抹瞭抹滿臉的汗水,交差般地將紙麻將牌遞到我的面前:“先生,做好瞭!”

  “謝謝,”

  我掏出一張鈔,啪地甩到工作臺上:“謝謝,呶,錢在這!”

  當我捧著紙麻將牌大步流星地趕到遼河畔的墳地時,人們恰好開始焚燒從卡車上傾卸下來的、數不清的紙牛、紙馬、紙人等物,熊熊的火舌映舔著八爺殷紅的大棺槨,我突然想起什麼:“姑姑,現在,還讓土葬麼?”

  “不讓瞭,”

  老姑認真地答道:“可是,老人死後,一般情況下,還是土葬!”

  “那,政府不管麼?”

  “嗨,”

  老姑答道:“管,當然管,可是,隻要肯交貳萬元罰款,願意怎麼埋,就怎麼埋!”

  “豁豁,這叫什麼管法,啊,故鄉的土地,本來就極為稀少,再這樣大興土葬之風,後果真是讓人擔憂哇!”

  “哎呀,”

  老姑撇瞭撇嘴:“大侄,你真是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想得那麼多幹啥,以後,如果姑姑死在你的前頭,你千萬可別把姑姑給燒瞭啊,一定要,”

  老姑指著八爺的棺槨:“也要給姑姑買個上好的棺材,埋在遼河邊!大侄,行不,算姑姑求你瞭!”

  “嘿嘿,”

  望著姑姑慈詳而又真誠的面容,我又瞅瞭瞅手中的紙麻將牌:“行啊,姑姑,把姑姑埋完瞭,也給姑姑送幅紙麻將,嘿嘿,咱們姑侄倆,到陰間玩去!”

  說完,我手掌一揮,呼的一聲,將剛剛糊制而成的紙麻將牌,投擲進熊熊的烈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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