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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160章

  暮秋的天空泛著讓我沮喪的深灰色,日漸遠離而去的斜陽毫無生機地眨巴著暗淡的眼睛,強勁的秋風,陰陽怪氣地嗚咽著,在蒼茫的大地上橫沖直撞,無情地戲弄著枯黃的野草,肆無豈憚地掠掃著幹澀的楊樹枝葉,漫天飄浮的黃葉片,尤如下葬的冥錢,嘩嘩啦啦地揚灑在汽車的前風檔上。

  在一處無名的、緊鄰公路的、大概隻有十多戶人傢的自然屯附近,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鐵蛋駕駛過的、販運牲畜的大卡車,歪歪扭扭地橫陳在公路中央。

  “哦,鐵蛋的汽車,”

  三褲子嘎吱一聲,將汽車停在大卡車的後面,我、二姑、二姑父、老姑相繼跳下汽車,不顧一切地沖向人群:“讓一讓,讓一讓!”

  “喂,借借光!”

  “啊,”

  當我努力地撥開好事的、特別喜歡圍觀看熱鬧的人群時,眼前可怕的場景,讓我不由得驚叫起來:“啊,小石頭,鐵蛋,仁花!”

  “哎呀,鐵蛋,”

  “我的媽喲,小石頭!”

  隨後擁擠進來的二姑和老姑,相繼發出一聲悲慘的哀嘆,然後,身子一軟,咕咚一聲,癱倒在公路旁,不省人事瞭。

  凌亂不堪的、積滿蒿草和泥濘的公路傍邊,直挺挺地橫陳三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衣服早已被松脫開、剛剛由法醫解剖過的僵體上,包裹著皺皺巴巴、血漿漫浸的白紗佈。

  “兒——子,”

  早已淚流滿面的二姑父,踉踉蹌蹌地沖向三具屍體,哆哆顫抖的手掌,緩緩地掀開皺佈:“鐵蛋,兒——子,”

  “我的天啊!”

  鐵蛋早已是面目全非瞭,在那原本俊美的面龐上,其右臉的顴骨與眼睛之間有一個碩大的、極為可怖的槍口,一直貫通到後腦。

  這罪惡的一槍把鐵蛋的面部擊打得嚴重變形,我甚至不肯相信,這會是鐵蛋!

  在鐵蛋的身旁,躺著可愛的仁花,那俏麗的面龐,也與鐵蛋一樣,槍眼也將右臉射穿。

  小石頭沒有被毀面,扭曲的臉頰呈著無盡的痛楚之相:“小石頭,”

  我咕咚一聲,蹲跪在小石頭的頭置前,手掌絕望地撫摸著兒子充滿痛苦的面龐:“兒——子,兒——子,”

  我突然註意到,小石頭右臂的肘部,被槍彈擊碎,肚腹上包裹著層層紗佈,汨汨的血水,還在不停地浸漬著:“兒——子,兒——子,你死得好慘啊,小小的年紀,往內蒙瞎跑個啥啊,兒——子,小石頭!”

  “兒——子,”

  蘇醒過來的老姑,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爬向小石頭,抽搐不止的細手,痛楚異常地輕佛著兒子的臉蛋:“兒子,兒子啊,媽媽來瞭,小石頭,媽媽來瞭,兒子,睜開眼睛,看看媽媽,我不是你老姨,我是你媽媽喲,嗚——嗚——嗚——”

  “鐵蛋,”

  二姑掙脫開三褲子的手臂,一頭撲向血肉模糊的鐵蛋:“兒子,你死得好慘啊,兒子,媽媽正給你張羅婚事吶,兒子,兒子,嗚——嗚——嗚——仁花,”

  二姑又轉向被徹底毀容的仁花,當手掌輕輕地探向仁花的面龐時,立刻粘滿瞭濃濃的血水:“我的媽喲,仁花,你,好慘啊,怎麼會這樣,這是誰幹的啊,還有沒有人性,還是不人啊!仁花,”

  二姑的手掌緩緩向下,紅腫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仁花那裹著紗佈的腹部:“這些喪盡天良的傢夥,仁花已懷孕瞭,這一槍,打死的,可是兩個人啊!

  啊,殺人犯們,你們是不會得好死的,這些天殺雷劈的畜牲們!

  “”小石頭,小石頭,“我和老姑手捧著小石頭的腦袋,苦淚縱橫,老姑哭哭咧咧地嘀咕著:“兒子,兒子,你就是不聽話,就願鼓搗著那破汽車,兒子啊,睜開眼睛,看看媽媽吧,”

  “兒子,”

  我的淚水,吧嗒吧嗒地滴淌地石頭的臉蛋上:“小石頭,我是你爸爸,小石頭,我不是你力哥,我是你爸爸喲,兒子,看看爸爸吧,唉,”

  我抹瞭抹模糊的淚眼:“兒子,我早計劃好瞭,等把土地賣掉,就把你帶到南方去,把你送進最好的學校,讓你受良好的教育,兒子,唉,這一切,都完蛋瞭,都結束瞭,兒子,兒瞭啊,你至死也不會知道,我才是你爸爸啊,是你親爸爸,兒子,……”

  “這,這,這,”

  三褲子一邊攙扶著二姑,拽扯著老姑,一邊苦不堪言地向警察詢問道:“同志,這,這,這是怎麼搞的啊,咋出瞭這大的慘案啊,唉,你們這裡,也太亂瞭,太不安全瞭!”

  “喔——喔——喔——”

  二姑父接茬道:“一次死掉三條人命,這,都可以在公安部,掛號瞭,這裡是什麼鬼地方,盡出一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啊!”

  “嗯,”

  警察平靜地點瞭點頭,對當地的治安狀態,毫不掩飾地說道:“這條路哇,經常出事,車匪路霸頻繁出沒,專門搶劫過往的車輛,尤如是長途販運的汽車,更是他們襲擊的主要目標。幾天前,出瞭一起大案,一輛從大連販運海鮮的卡車,被洗劫瞭,搶走現金二十多萬!呶,”

  警察手指著三具屍體:“跟這一樣,司機、隨行人員,統統都打死瞭,一個活口不留!這是一群職業殺手!”

  “咂咂,真慘,一次就死瞭三個人瞭,還都是孩子啊,死得太可惜瞭!”

  “是啊,聽那個孩子的媽媽說,那個女孩,肚子裡還有一個吶,啊,這應該是四條人命吧!”

  “不,不應該是四條,沒生出來,就不能算是一條命,應該是半條命!”

  “啊,那就是三條半人命嘍!”

  “唉呀,真是夠慘的啊!”

  望著哭成一片的我們,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一個灰頭灰臉,其貌不揚的老農民,叼著嗆人的煙袋,津津有味的向人群講述著:“咳咳,我就住在這個小屯子裡,昨天下半夜的時候,我他媽的讓一泡尿給鱉醒瞭,就起來上茅房,剛推開房門,就聽到公路這邊,啪啪啪地響起槍來,把我驚得手一哆嗦,心想:得,準是又出事瞭!嚇得我咣當一聲,就把房門給鎖死瞭,下半宿再也不敢出去瞭,這泡尿哇,整整鱉瞭大半宿啊!直到天亮,才詐著膽子,溜出屋來,算是把這泡尿,給放出來嘍,哎喲,可鱉壞我嘍,”

  立刻有人打斷老農民的話,爭先恐後地嚷嚷道:“我也聽到瞭!”

  “……”

  人們木訥的、粗糙的臉龐上,揚溢著非常滿足的神色,為有幸親歷這一賅人的慘案,感到無比的自豪:啊,這是多麼不同尋常的經歷啊,這段經歷,足以在十裡八村的鄉鄰面前,驕傲地炫耀個五年、八年的!

  “哼,膽小鬼,”

  一個破衣爛衫,赤著雙腳的少年,非常虎氣地插言道:“你們這一些膽小鬼啊,一聽到槍響,就把你們嚇得半死,連大門都不敢出瞭,還好意思講,自己鱉瞭半宿的尿吶,哼哼,沒把吹泡給鱉壞啊!”

  “他媽的,”

  老農民聞言,氣呼呼地向破衣少年,伸出幹枯的手掌:“這個鱉犢玩意,你這是跟誰講話,沒大沒小的,從你媽媽那邊論起,我可是你六舅喲,你就這麼跟你六舅說話啊,有娘養,沒娘教的鱉犢玩意!”

  “嘻嘻,”

  破衣少年非常機靈地躲過老農民的幹手掌,繼續眉飛色舞地講述道:“嘻嘻,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你別看我小,可是,我天不怕、地不怕,嘿嘿,就怕老師找我爸。我是第一個跑出屯子,看到出事現場的,”

  “哦,”

  人群熱切地轉向破衣少年,一個個伸著青筋泛起的長脖子,滿臉焦急地追問道:“小兔崽子,你看到現場瞭,真的麼,你敢麼,嗯,快告訴我們,當時的現場,是什麼樣子啊,快給我們講一講吧!”

  “是呀,快講啊!”

  “嗯,”

  破衣少年幹咳幾聲,不無自豪地講述起自己非同尋常的經歷:“槍聲響過之後,我鞋都沒顧上穿,就悄悄地溜出屯子,等我跑到公路上的時候,殺人犯早就沒影瞭,呶,”

  破衣少年指瞭指人群外圍的大卡車:“隻有那輛大卡車,停在公路中間,火還沒熄吶,還突突突地一個勁地響著吶。我看看四下無人,就跳到車蹬上,哎喲,”

  破衣少年止住瞭講述,揚瞭揚受傷的臟手:“當我扒上車窗時,一不小心,被碎玻璃,紮傷瞭,哎喲,好疼啊!”

  “嘿嘿,他媽的,這個小屄崽子,”

  人群中不知是誰冷冷地罵破衣少年道:“活該,誰讓你願意看熱鬧,哪有事,哪到!紮瞭也不多!哪天再願意看熱鬧,沒準也得他媽的吃槍籽!嘿嘿,”

  “喲,”

  破衣少年吐瞭吐舌頭,不以為然地繼續講述道:“我扒著車窗往裡一看,我的老爺天呀,好慘啊!那個開車司機,腦袋被手槍打得跟個血葫蘆似的,雙手還握著方向盤吶,那個女的,腦袋也給打開瞭花,那血淌的呀,滿臉、滿身,都是啊,那女的臉上那個樣子,牙咬得緊緊地,像是痛極瞭,她緊緊地依在司機的身旁,雙手抱著司機,……”

  “哇,是夠慘的,”

  “挨槍籽的滋味,最他媽的難受,誰受得瞭哇,能痛死人啊!”

  “嘿嘿,瞧你說的,就像你挨過槍籽似的,”

  “誰他媽的挨槍籽,你他媽的才挨槍籽,我是猜的,看那幾個死人的表情,一定是痛極瞭!”

  “唉,唉,”

  破衣少年又指瞭指小石頭的屍體:“這個男孩,躺在汽車後排座上,他的胳臂肘,挨瞭一槍,心口窩,也挨瞭一槍,”

  “嗯,”

  人們的目光掃向小石頭,繼續挖掘著豐富的靈感,紛紛猜測著:“這個孩子一定是最後被打死的!”

  “嗯,出事的時候,他很有可能正在後面睡覺吶,聽到槍聲,就起來瞭,殺人犯把槍對準他,他本能地用胳臂肘擋瞭擋,叭,結果,一槍打在胳臂肘上!”

  “對,這一槍,沒打死,殺人犯就又沖他的心口窩,補瞭一槍!”

  “哎呀,”

  有人對殺人犯的動機,產生瞭懷疑:“這,好像不是謀財害命,你看,那個女的,金項鏈、金手鏈什麼的,都沒搶走啊!”

  “嗨,那玩意才值幾個錢,千八百的,人傢圖的是現錢!”

  “不,好像不是那麼簡單吧!你看,”

  有人手指著鐵蛋和仁花的槍傷:“兩個人,都是右臉被擊穿,這,可能是情殺吧?”

  “嗯,有點道理,也有這個可能!”

  “……”

  “小力,”

  身後的三褲子輕輕地推瞭推我:“別哭瞭,什麼都沒用瞭,收拾收拾,把鐵蛋他們,拉回傢去吧!”

  然後,三褲子開始掏鈔票:“喂,夥計們,誰願意把我兄弟的屍體抬到卡車上去,我給錢?”

  “哈,我願意,”

  “我也願意,算我一個!”

  “來,我也幫抬!”

  “……”

  “小力,”

  三褲子將我扶上卡車,我一屁股的坐在濺滿血污的駕駛位上,望著沾掛著點點血跡的方向盤,心裡翻江倒海,可就是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一個警察,手掐著焊槍,向卡車走來:“先別走,呶,”

  說著,警察將焊槍對準車門把手,哧哧哧地切割起來,三褲子不解地問道:“同志,這是什麼意思?”

  “哦,”

  警察一邊切割著,一切淡淡地答道:“車門處有一個槍眼,割下來,拿回去化驗!”

  “朋友,”

  搬完屍體的農民紛紛聚到三褲子的身旁,伸出沾滿血污的臟手:“朋友,抬完瞭,給錢吧!”

  “呶,”

  三褲子極為慷慨大方地將鈔票分發掉,然後,沖我擺擺手:“小力,我送老叔和嬸回去,你把鐵蛋他們拉回去吧,千萬記住:不要過份悲傷,要好好地開車!”

  “嗯,”

  我哆哆嗦嗦地握住血漬漫浸的方向盤,從鏡子裡,望瞭望車後的貨箱:“小石頭,兒子,鐵蛋,仁花,咱們回傢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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