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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一個狂風大作的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屋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防空警報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頓時,房間裡可怕地沉靜瞭起來,窗框和門框在超強噪音的振搗下,吱吱吱地怪叫著,正忙著燒飯的姑姑捂著耳朵,茫然地望著媽媽,媽媽慌慌張張地拽過外衣:“芳子,快,戰備演習瞭,快,快給陸陸穿上衣服,下樓,鉆地道。”

  “哎”姑姑聞言,急忙掀起我的被角:“大侄子,快起吧,沒聽媽媽說麼,防空演習瞭”“不好啦!”

  走廊裡一片嘈雜:“不好啦,不好啦,老蘇修的大飛機要來轟炸嘍!”

  “快跑!”

  姑姑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拽著姐姐,跟在媽媽的身後,稀裡糊塗地走出房門,跑到樓下,伴隨著剌耳的、此起彼伏地盤旋在城市上空的防空警報聲,姑姑背起我,拉著姐姐,混雜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很不情願地鉆進那條剛剛竣工的、潮濕的、狹窄的、污濁的空氣能將人活活窒息的坑道裡。

  坑道的頂部掛著一串暗淡的白熾燈泡,眨巴著無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

  越往坑道的深處走去,呼吸越加困難,我恐懼到瞭極點,緊緊地摟著姑姑的脖子。

  “媽媽呢?”

  我問姑姑道:“姑姑,媽媽呢?”

  “媽媽,媽媽,”

  姑姑答道:“媽媽沒下來,我聽人說,她在上面搞組織動員工作!”

  “姑姑,我好害怕啊!”

  “大侄子,別怕,一會咱們就出去!”

  姑姑強打精神地撫慰著我。

  “媽媽,這裡不好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嗚嗚嗚!”

  不知是誰傢的孩子大聲地哭喊起來。

  是啊,我也深有同感啊,的確,這裡很不好玩。

  透過孩子的哭鬧聲以及嘰嘰喳喳的低語聲,我隱隱約約聲到馬路上有汽車駛過的聲音。

  “哼哼,這叫什麼地道哇,嗯,挖得離地面這麼近,連過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如果老蘇修的飛機真飛來瞭,往下丟炸彈,哼哼,炸彈根本就用不著爆炸,咕咚一聲掉下來,光當地這麼一砸,就能把這地道砸給塌嘍!”

  這是身後的阿根叔在悄聲地發著牢騷,身旁的楊姨聞言,頓時秀眉緊鎖,沒好氣地用胳膊肘,頂瞭頂多嘴多舌的阿根叔:“哎呀,好好呆你的得瞭,瞎白虎個啥啊”楊姨的警告絕非多餘,這是一個禍從口出的非常年代,說話定要謹小慎微,否則便會受到無情的打擊。

  “唉,我隻是隨便說說啊!”

  “那也不行,讓人聽到怎麼辦?”

  “……”

  楊姨正與阿根叔嘀咕著,突然,坑道頂部那串昏暗的電燈泡,全部莫名其妙地、尤如斷瞭氣似的熄滅掉瞭。

  “哎呀,這是怎麼搞的啊,什麼也看不出見啦!”

  黑漆漆的坑道裡霎時陷入無序的混亂之中,人們到處亂跑亂竄,紛紛擁向坑道的出口,爭先恐後地擠出坑道,大人們喊叫聲、孩子的哭鬧聲,匯集成一部讓人心煩意亂的交響曲。

  姑姑緊緊地摟抱著我:“別怕,大侄,別怕!”

  “芳子,”

  姑姑正膽怯地不知所措,黑暗之中,身旁的阿根叔扯瞭扯她的手膊:“別慌,來,跟我們走!”

  “哎,”

  聽到阿根叔的話,姑姑終於堅定下來,她運瞭運氣,背著我,拽著姐姐,緊緊地尾隨在阿根叔的身後。

  讓我非常困惑的是,前面帶路的阿根叔,背著林紅,拉著楊姨,並沒有與其他人那樣,像個沒頭的蒼蠅似地到處亂跑亂撞。

  而是信心十足地走向坑的深處。

  “阿根哥,你這是往哪走啊!”

  姑姑悄聲問道。

  “芳子,放心地跟我走吧!”

  阿根叔則胸有成竹:“走吧,走吧,快走吧,我知道出去的路。”

  姑姑不再言語,與楊姨肩並著肩,跟著阿根叔,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坑道的深處摸索而去。

  我們穿過狹長的坑道,也不知走出有多遠,漸漸地,前面現出一道幽暗的光亮,阿根叔停下腳步,將背上的林紅,放到濕淋淋的紅磚地上,恐懼到瞭極點的林紅,死死地拽著阿根叔的手膊:“爸爸,我害怕!”

  “別怕,到出口嘍!”

  阿根叔拉著林紅,興沖沖地對楊姨和姑姑說道:“到嘍,到出口嘍,芳子,來,把陸陸放下來,你先上去!”

  “這是什麼地方啊!”

  姑姑依然背著我,一臉迷茫地走向光亮處,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抬起頭來,順著光亮向上望去,好傢夥,頭頂上是一塊深重的下水井蓋,我的老天爺,你可真會開玩笑啊。

  “嘿嘿,”

  看見我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下水井蓋,阿根叔微微一笑,風趣地說道:“這都是我們臭老九幹的好事,一個一個呆頭呆腦地挖啊、挖啊,挖著挖著,嘿嘿,竟然挖到瞭下水井,領導一看,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幹脆,歪打正著吧,就在這裡設瞭一個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

  姑姑搖搖頭,將我舉到涼冰冰、濕漉漉的鐵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

  我興奮地抓住鐵扶手,攀援,這可是我的懷身絕計,我將雙腳蹬在下面的鐵扶手上,雙臂一用力,極其靈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陸陸,”

  阿根叔突然想起什麼:“哎呀,我咋忘瞭,應該我先上去,把井蓋掀起來啊!”

  “沒事,”

  我回答道:“阿根叔,我有力氣,我能把井蓋掀起來!”

  “小心,”

  姑姑囑咐道:“可別砸瞭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蓋底下,我伸出隻手,很輕松地將井蓋推向一邊,然後,縱身一躍,跳到寬闊的石頭馬路上。

  “哎喲,”

  馬路上狂風大作,樹葉紛飛,幾個與狂風搏鬥的行人,看見從下水井裡鉆出來的我,登時停下瞭腳步:“哎喲,這小孩,你怎麼鉆下水井玩啊,太危險瞭!”

  “嘻嘻,”

  我順著風勢,撲通一聲坐到下水井蓋上,沖著幾個好奇的行人,指瞭指井下:“還有人,還有好幾個沒上來呢!”

  “哦,”

  幾個行人走到井口邊,阿根叔剛好露出頭來:“嗨,瞅什麼啊,有什麼好奇的啊,防空演習,防空演習!”

  “……”

  “啊——”

  當姑姑滿身泥土地背著我,拉著姐姐走進傢門時,在遙遠而荒涼的五。

  七幹校進行著繁重而屈辱的勞動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裡,他一身地道的農民打扮,正風塵仆仆地整理著那骯臟不堪的、充溢著剌鼻土腥味的行李卷,姑姑喜望外地驚叫起來:“哥哥!”

  “哦,芳子,”

  爸爸親切地對姑姑說道:“你受累瞭,哥哥不在傢的這些日子,這個傢,多虧你嘍!”

  “哥,別說那些沒用的啦,”

  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臟衣服:“我的天啊,這衣服臟的,跟逃難的差不多!”

  “爸爸,”

  我撲通一聲,從姑姑的背上跳下來,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著他那堆紛紛、臟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裡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

  爸爸一面整理著亂紛紛的行李卷一面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述著他在大山深處那段不同尋常的比囚犯強不瞭多少的生活:“我們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邊緣的大山溝裡,你看,……”

  爸爸從破舊的軍用背包裡掏出一本裝幀簡陋、印刷粗糙的畫冊來,我隨意翻瞭翻,爸爸指著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對我說:“這就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這堵墻可是我親手砌的,嘿嘿,我這雙隻會寫字畫圖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幹泥瓦匠的活啊,雖然累點,把手都磨出瞭血泡,不過,挺有意思啊!”

  “爸爸,你們那裡真不錯啊,這山可真高啊,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

  我的目光停滯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峰上,爸爸搖頭表示反對:“什麼不錯啊,那大山有什麼好看的啊,我們那裡連電都沒有,一到晚上到處是漆黑黑的一片,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見。”

  “對啦,大山裡的熊瞎子經常到我們的宿舍裡來串門,那大熊啪嚓啪嚓隻幾下便把我們好不容易釘起來的木板院墻給撲倒,熊瞎子在院子裡大搖大擺地東遊西逛,把我們嚇得渾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瞭嗓子眼,一到瞭晚間啊,誰也不敢出去解手。”

  “我們除瞭學習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之外,還要開荒種地,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我的任務是喂豬,我很喜歡這項工作,我小時候幫你奶奶喂過豬,所以現在幹起這活來非常在行、得心應手,那些個小仔豬讓我伺候得又肥又壯,我的事跡還登上瞭幹校辦的報紙呢。”

  說著,爸爸又掏出一份報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掃視一番,在第一版極其醒目的位置上印著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的標題則是“好豬倌”標題旁邊還有一幅爸爸紮著白圍裙、拎著大水瓢正在和顏悅色喂豬的白描畫。

  爸爸不僅給我帶回這這張對他有著深遠意義的報紙,同時還還給我和姐姐采集到許多原始森林裡的特產:黑木耳、黃蘑菇、松樹籽、深棕色的大核桃……

  與媽媽截然相反,爸爸是個沉穩寡言且性格極其內向的人,無論心情好壞從不隨意表露出來。

  爸爸身材高大,方方正正的圓臉上泛著健康的淡紅色,兩道濃重的眉頭下面嵌著一雙明晰漂亮的充滿善意的大眼睛。

  方方正正的腦袋兩側生著一對與眾不同的大耳朵,算命先生說那是兩個大谷倉,能裝滿一輩子也吃不完用不盡的糧谷,因此,爸爸的乳名就稱謂“大倉子”預示著糧谷充足,終生可以豐衣足食。

  除卻一對出色的大谷倉,與媽媽相反,爸爸一雙漂亮的手,手掌寬闊,手指秀長,十個指頭九個鬥,算命先生繼續借題發揮:“九頭一笸,到老穩坐!”

  的確,爸爸的晚年生活是無比愜意的,享受著高額的養老金,醫病吃藥全部由黨來報銷。

  “我死瞭都不用你們管,”

  爸爸對我說:“我的火化費都由黨給報銷”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膚色較深,並且影響到姐姐和我,成為我們最為顯著的特征。

  青年時代,爸爸傢境貧寒,爺爺常年有病,並且患有不止一種疾病,終日與裝滿各種藥片的藥罐子為伴。

  爸爸上面有一位大姐姐嫁給一個技藝高超的木匠,同樣過著清貧的生活。

  下面還有三個弟弟二個小妹妹。

  爸爸聰明好學,學習成績相當突出,尤其是在數學方面,在班級裡被冠以“數學大王”的美譽,老師非常喜歡他,認為將來準有出息。

  令人遺憾的是爸爸的文科不甚理想,書寫的漢字極其差勁,實在不敢讓人恭維。

  爺爺和奶奶以及全傢人省吃儉用、不顧一切供養著爸爸完成瞭學業,爸爸最終畢業於一所名牌院校,並且被公派到蘇聯繼續學習。

  從蘇聯學成回國,爸爸被分配到甘肅省的九泉鋼鐵廠,那個地方實在是太過遙遠,爸爸向單位領導闡明貧寒的傢境以及重病纏身的父親,終於使單位領導萌動瞭憐憫之心,重新把他分配回東北。

  “你最終將生活在南方!”

  算命先生非常自信地預言著爸爸的未來。

  “你可拉倒吧,”

  爸爸不以為然地說道:“你凈胡說,我怎麼能生活在南方呢,那裡無親無故,我跑到那裡去幹什麼啊?”

  然而,命運卻跟爸爸開瞭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爸爸的晚年果真就安安穩穩地生活的南方,並且是中國最南方,坐在傢裡的真皮沙發上,遠方蔚藍色的海水歷歷在目。

  每每提及此事,爸爸便無可奈何地沖著我聳聳雙肩:“唉,那個早已死掉的算命瞎子說得咋這麼準呢,我的晚年果真就生活在瞭南方,並且不能再往南啦,再往南就是大海啦”爸爸對媽媽那可真是百依百順,無論媽媽所做的事情正確與否,爸爸均事事遷就她、姑息她。

  爸爸之所以如此,他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他怕媽媽犯癲癇病。

  不僅如此,爸爸還教導我們也必須以他為榜樣:“你們什麼事情也不要反駁你的媽媽,她說什麼你們都得聽著。”

  “她說雞蛋是樹上結的,你們就附合她說:對,雞蛋就是樹上結的,還長著把呢!”

  對於爸爸這種讓人哭笑不得、荒唐透頂的謬論,我始終置若罔聞,我永遠堅持著媽媽的癲癇病是故意裝出來的這一堅定的觀點,直至今日年愈古稀的爸爸終於翻然悔悟,但為時已晚:“你沒說錯,你媽媽的癲癇病真是裝出來故意嚇唬我的,我上瞭她的當,她用這種手段騙瞭我一輩子!”

  當姑姑不在時,所有的傢務活均由爸爸一個人承擔,他非常滿意這種工作,也極其勝任這種工作,並且是任勞任怨,每天下班後爸爸便一邊哼哼著革命歌曲一邊紮起小圍裙信走進廚房裡燒火作飯,而星期天則是爸爸法定的洗滌全傢人臟衣服的日子。

  爸爸不僅寡言少語,同時又極其本份,做任何事情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

  可是,當空前絕後的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卷而來時,一向謹小甚微的爸爸卻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

  “就是要革他們的命!”

  爸爸斬釘截鐵地說:“他們都是資本傢、大地主出身,他們的祖輩靠剝削我們這些窮人起瞭傢,我們世世代代是窮人,越窮越革命!”

  爸爸希望能在這場臺風般的政治風暴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投下瞭極大的賭註:“我傢祖祖輩輩是雇農,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怕誰啊!”

  這場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確給爸爸帶來好運。

  他由一個小職員一步一步遷升為單位裡的主要領導人。

  因為與一些造反派頭頭產生矛盾,發生齷齪,受到他們的排擠,最後被流放到五七幹校。

  但是,從幹校歸來後,爸爸突然時來運轉,上級提升爸爸為副院長,並被告之不久以後將會得到再次提拔,有晉升為正院長的希望。

  單位裡面爸爸的許多親信、死黨早已迫不急待地稱呼爸爸為院長,而根本不提那個“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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