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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你離開的時候被風吹亂頭發

第十一章:你離開的時候被風吹亂頭發

  天亮瞭,鳥叫瞭,我醒瞭。隔壁住著一對性欲旺盛的情人,男的是一體育系學生,女的是一歷史系學生,這都是陳春蘭告訴我的。昨天晚上我把翟際送走之後,回到小屋,一會兒就聽見女生叫床的聲音,他們折騰瞭好半天才靜下來。這天剛亮,我又聽見女生的喊叫聲,他們的床也叫上瞭,比搬傢時弄出的聲音還大。我聽得有些不耐煩,我大聲地對著隔壁說,靠,我說你們累不累呀!

  我又躺瞭一會兒,就撥瞭柔柔的電話。她好半天才接起來,喂。我說,我是小爬,你什麼時候走?她說,你去哪裡瞭,我準備再等你半個月,你要還是不出現的話,我就走瞭。我說,我回來瞭。她在電話裡一邊說著一邊穿衣服,我聽見拖鞋在地上走動的聲音。她說,我馬上去找你。

  柔柔來的時候,太陽出來瞭。

  她沒有紮頭發,眼睛還紅著。她一把把我拉起來看著我,也不說話。她看見瞭我身上的傷疤,看瞭一會兒說,你出事兒瞭?我說,沒有什麼事情。她伸手摸瞭摸那些傷疤問,和誰打架瞭?我穿上衣服,自己倒瞭杯水一口喝幹,我把事情從頭到尾給她講瞭一遍。她說,你一定很愛那個叫曾再苗的女孩。我說,別再說下去瞭。我問,你什麼時候走?她說,護照我已經辦好瞭,可以隨時走。我說,哦。我看著她說,祝你好運。她說,你想好瞭嗎?我說,我想好什麼?她說,你和我一起走嗎?我說,我決定留在這片土地上。她用手攏著頭發,長出瞭一口氣說,也許我坐的那班飛機會墜毀。我笑瞭笑說,那不是你的專機,你要為別人著想。她沉默瞭一會兒說,我想送件禮物給你,你想要什麼?我說,我什麼也不要。她說,那我想讓你送一件禮物給我。我看瞭看屋子裡的擺設,覺得自己一貧如洗。我說,我什麼也沒有,就有幾本書,不值錢。她說,你給我寫的那些散文,就是在電臺發表的那些,我能帶走嗎?我立即去找,很快就找到瞭。她說,我都聽到瞭,阿桂她畢竟是個女人,讀不出你的味道,你能隨便讀一篇給我聽聽嗎?她說著從包裡拿出隨身聽,裝上一盤磁帶說,來點輕音樂怎麼樣?我坐在椅子上,我總共給她寫瞭十四篇散文,我找到那篇叫《眼睛和花兒》的散文說,我就念這篇短一點的。柔柔看著我微笑,眼裡晃動著淚花說,好。音樂響瞭起來,我開始讀,就像一次普通的談話,沒有激揚的感情。

  我在寫這些往事的時候,好象又在那天重新過瞭一遍。回憶讓人認識到一切可以延伸。還好在那些散文被柔柔拿走之前我跑到復印店復印瞭一份自己留下,不然今天我無法從北京一間我租來的民房裡,在那些我費盡千辛萬苦才運到北京的書堆和唱片堆裡找到那些散文,並找出我讀過的那篇散文,也是被阿桂讀過的那篇散文。寫給柔柔的散文。人們無法聽見我和阿桂當時朗讀的聲音,我自己也無法聽見,那麼我就把整篇文章抄錄在下面,讓人們進行聯想,用自己的聲音或歡快或惆悵地讀出來。

  (《眼睛和花兒》,作者:房小爬。全文見下。)

  整片葉子在雨裡。

  今天晚上下雨瞭,雨叫著,你和我在一起。如果我們沒有房子,沒有床,我們會在哪裡?躺在漆黑裡,聽雨敲打我們的窗戶。一會兒我離開,這窗戶就成你自己的瞭。

  整棵大樹在風裡。

  今天晚上起風瞭,風喊著,你和我在一起。燈從此看著我們,把那一片夜拼命照亮。燈屬於我們。你覺得我要走瞭,你抱著我。我再次離開,燈就是你自己的瞭。

  在城市的風雨裡,我走過一棵樹,經過它所有的葉子。子現,我正艱難地向你走去,我知道你站在那裡,你穿著艷麗的睡衣,等在那裡。一隻鳥跳過胡同,停在看不見的巢裡,你站著,你已經等瞭很久。很久,如果沒有時間,你原本站在那裡,可以等我一千年,如果我還是不去,你可以等我一萬年。可是我知道,時間正無比匆忙地趕路。它跑過每一個人,面無表情,從不休息。

  我想和你一起迎接黎明。黎明。

  可是我們卻一次一次停留在夜裡,在夜裡分離,在星空和寂寞的大地。

  有一天我收拾屋子,會翻看從前的日記,你在日記的一個角落站著看我,微笑。我翻過日記,又看見你藏在自己的房子裡,哭泣。

  子現,我也許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和你在夕陽下老去,但我會永遠記著你,像記著長滿荒草的小鎮,小鎮上曾經繁華的街道和人民。我不知道自己會去哪裡,在這個世界上,在中午的強光裡,我會一遍一遍安靜的想你。

  我想讓你知道,我是多麼的珍惜你,如同珍惜你走過的煤渣胡同,你穿過的柏油馬路。子現,你一個風箏般的女孩,當你飄滿我一生的天空,當繁花落盡,當身影逐漸暗淡,我一直伸開雙臂,一直在這裡,一直把你抱在我春天的懷裡。

  春天,春天來瞭。

  花兒開放,覆蓋你清澈的眼睛,覆蓋你的手,你使我疼痛的身體使我幸福。我是怎樣奔跑,怎樣看見夜色籠罩下的你,怎樣尋覓到你水一樣透明的嘴唇,四季親吻。眼睛,眼睛花兒,花兒,花兒眼睛--占據我的命,我骨頭裡黃金般耀眼的夢。

  (《眼睛和花兒》,全文終瞭。2000年5月3日,在琵琶街40號123宿舍橘紅的清晨。)

  當我把文章讀完的時候,音樂還在響著,柔柔雙手捂著眼睛,有水正從她的指縫裡流出。我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抱緊她,拿開她的手,我吻著她的手,手心的咸澀淚水,吻她流淚的眼睛,她的臉頰,吻著她的唇。我們站起來緊緊摟抱,她喘息著,脖子裡咕嚕著。

  我脫去她所有的衣服,脫去自己所有的衣服。我摸著她棉花一樣柔軟而白凈的身體,她狂舞的乳房,我的舌頭在她小巧的肚臍裡沖撞,我的手摸過她的膝蓋,在她的大腿上反復行走,她開始瞭那熟悉的讓我忍不住瘋掉的呻吟、低低地喊叫,我吸吮她的耳垂,她整個耳朵和頭發,舔她刺眼的牙齒,她圓潤的下巴,我在想,我們為什麼會被時間吞沒,最後好象不曾存在。她抓著我身體上到處的疤瘌,抓住我堅挺而龐大的陰莖,龜頭上吐出的點點的水,抹在她的雙腿上。我用它頂著她的大腿根部,頂著她的陰蒂,她濕潤的小陰唇,我在那裡長久地徘徊、勞作,她喊叫著,進來吧,我要帶上它,讓它時刻停在裡面……我進入她,不能控制地沖擊著她,手按住她的乳房,捏著蹦跳的乳頭,我擔心她會飛起來,飛過窗戶,飛過這個城市,飛到省城機場,再乘坐飛機飛到中國之外的隨便一個地方,她一定會飛到加拿大,飛進高大輝的窗戶,在他的床上著陸。柔柔的頭發最後一次在我的枕頭上鋪展,她的嘴唇最後一次屬於我,為我張開,為我喊叫,她的喉嚨,最後一次為我在高潮中哽住。我拔出來,從背後側身進入她,掀起她的一條長腿,長時間地抽插她,她的雙手抓住被單,抓住能夠抓住的一切,床頭的臺燈“哐啷”一聲掉在地上,燈泡碎瞭,那隻在夜晚照亮我整個床鋪的燈泡,碎瞭。我在她第三次瘋狂的顫抖和喊叫中一瀉千裡,我們痙攣在那裡,痙攣在最後一次的狂歡裡。

  柔柔趴在我的懷裡睡著瞭,睫毛上還沾著淚水,我撫摸著她的長頭發,看著她,我的淚水也落下去,落在她柔嫩的肩膀上。我摟著她,半躺在床上,我想起我們曾經度過的那些快樂夜晚,那些雨水和星空的夜晚,想起她第一次出現在我生命裡的時候,我對她的疑惑,想起她在向我跑去的時候,突然散開的長發,想起她在小屋裡為我唱著的歌。這一切馬上就會過去,她馬上就會在我的生命裡消失,我不知道這一生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但我知道,我會思念她,我會瘋狂地思念她,我的柔柔。我不可以跟著她走,我還有翟際,還有更多棘手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喜歡這裡--我的中國!

  也許等我步入社會,事業有成之後,我會去國外旅行,也許在阿拉伯或者隨便一個國傢的小鎮上,在一傢小飯店,在一條街的邊上,我會一眼認出曾經的柔柔,也許我們都有些老瞭,我們坐在臨窗的小吃鋪裡喝著咖啡,啃著牛排,想起在Z大學的往事,還有往事中我們相愛的眼睛。但這都是幻想。幻想實際的事情可以成為實際,幻想飄搖的事情註定隨風飄搖。

  太陽往西邊去瞭,柔柔還沒有醒。她昨天夜裡沒有睡好嗎?她好象夢見瞭什麼,嘴裡動著,一會兒抓著我搖一搖,可愛極瞭。我幾乎流光瞭所有的淚水,隻剩下眼球,幹澀的眼球嵌在眼眶裡,沒有瞭淚水,痛苦的隻有臉上的表情,這表情我是看不見的,如果世界上沒有鏡子。

  柔柔睜開瞭眼睛,她已經在看著我瞭。我親瞭一下她的額頭說,醒瞭。她說,我做瞭一個夢。我說,夢見什麼。她說,我夢見飛機起飛瞭,我們坐在一起,已經看見瞭白雲在窗外飄浮,我高興地對你說,你終於願意和我一起出國瞭。我笑瞭笑,沒有說話。我說,你要去加拿大嗎?她說,也許我隻是先到那裡,然後再走。我說,高大輝是不會讓你走的。她苦笑瞭一下看著我說,小爬,如果沒有高大輝這個人,你會和我一起走嗎?我說,不會。她說,我在一個國傢安定之後,就會給你來電話或者寫信的,你以後畢業要是願意去找我的話,我還會等著你。我說,那是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我們沉默瞭一會兒,我開始穿衣服,我說,我餓瞭,你陪我出去吃點東西,一會兒可能翟際要過來瞭。她穿衣服的時候說,我知道,你真正愛的人是翟際。我沒有說話。她穿好衣服後去找梳子梳頭,她一邊梳頭一邊看著我說,問你一個問題好嗎?我說,說吧。她說,如果出國的人是翟際而不是我,如果翟際要求你和她一起走,你怎麼決定?我去找鞋油擦皮鞋,我說,我也會留下來。她說,這裡有什麼好,人又窮又多。我說,我不這樣想,一切都在迅速改變,我喜歡中國的這一片大地,有很多名山大川我還沒有去看過呢,還有各地的美麗少女。柔柔說,好瞭,哭也哭瞭,愛也愛瞭,一走瞭之!

  我們在屋子的中央擁抱,親吻瞭一會兒,我說,那些散文你帶上,出門找傢復印店復印一份,我自己留著。我們下樓去瞭,陳春蘭正好從屋子裡出來去水管前洗手,她看見我們就熱情地和我們招呼,她說,出去呀?我說,出去。她說,房小爬的女朋友個個那麼好看!我說,你可以閉嘴瞭。陳春蘭在我身後笑著說,怎麼,我誇一下你就心疼啦!我走上去對柔柔說,這房東比較年輕開朗,愛說話,你不煩吧?柔柔說,有什麼可煩的,我都能理解,誰讓你帶回來那麼多女孩子,你和高大輝沒兩樣。我嘿嘿笑著說,你這就要飛走瞭,還和我吵架嗎?她說,誰要和你吵,我這是最後一次進這所院子瞭。我說,行啊,就知道你對我不是忠心的。柔柔站住不走瞭,她憤怒地看著我,眼淚又要下來,你再說!我說,好好好,我不敢瞭。她說,你根本就無法理解我。我說,說這些有什麼用啊,反正馬上就要分道揚鑣瞭。

  在大街邊上的一傢復印店裡,一個胖乎乎的女孩拿著我的散文本子復印,她每掀開一頁就要停頓一下,她看著柔柔說,這都是他寫給你的吧。柔柔笑著說,寫給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包括你。胖乎乎的女孩就笑瞭起來,她對柔柔說,你說話真好玩兒。復印完瞭之後我把散文本子遞給柔柔說,這個你拿去,我留復印出來的。柔柔問女孩,你們這兒有鋼筆嗎?碳素墨水有嗎?女孩說,有,我給你找。我問她,你要鋼筆和碳素墨水幹什麼?她說,讓我的才子情人給我簽名留念,黑墨水不會因時間的剝蝕而字跡模糊。女孩找來瞭筆,她接過筆遞給我說,簽名。我在散文本子第一頁的空白處寫上“獻給武子現(柔柔),我是房小爬,今天是公元2000年10月21日,沒瞭”。她看瞭一會兒說,我在上面提幾個問題,你用筆回答。我說,OK,你提吧。

  柔柔的字寫得很端正,個頭也大,她飛快地寫,不多會兒就寫完瞭。第一個問題是用英文提的,翻譯成漢語是:“你到底愛不愛我?”第二個問題是:“如果你不能明確回答第一個提問,請不要寫‘我不知道’,你隻能寫‘愛’或者‘不愛’兩個答案,如果不能回答就空著,在這個問題後面用一句話表達對第一個問題的思索。”第三個問題是:“我們以後還會不會重逢?”第四個問題是:“你喜歡柔柔這個名字還是喜歡我的原名,或者都喜歡,或者都不喜歡,你有沒有想過專門為我取一個名字,這一輩子專供你叫,你想取什麼名字?”第五個問題是:“你這輩子會愛上多少女孩,你是不是過兩年就會把我徹底忘記?”第六個問題是:“你喜歡狗還是喜歡貓?為什麼?”第七個問題是:“你說兩個人相愛是不是巧合?兩個人分離是不是必然?為什麼?”第八個問題是:“要是有下輩子,你還想做人嗎?”第九個問題是:“你隨便填上一首你喜歡的歌的名字。”第十個問題是:“我提的問題是不是很無聊?”

  柔柔寫完這十個問題後很嚴肅地把筆遞給我說,該你瞭。胖乎乎的女孩看著我們,有些迷茫的樣子。柔柔對她說,我們不會攪擾你們的生意吧?女孩說,寫吧,沒事,現在沒生意。我看完她提的問題後開始趴在堆滿文件和書的桌面上進行用筆回答。

  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我沒有失去過你,因此,我失去瞭全部的過去。

  第三個問題:我不知道。

  第四個問題:名字無所謂。我沒有想過要給你取名字。

  第五個問題:我不知道。兩年以後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不會忘記你。

  第六個問題:都不喜歡。因為我不喜歡動物。

  第七個問題:是巧合。是必然。因為人太多。因為人有目的。

  第八個問題:我還想做人,還想做男人。

  第九個問題:張學友的《吻別》。

  第十個問題:第八個問題很無聊,因為人就一輩子。另外九個問題還可以。我最喜歡第七個問題和第九個問題,還有我回答的這個問題。第七個問題是我一直想要解答的,可能不詳細。第九個問題讓我想起很多往事,往事裡有這首歌的聲音,最重要的是我二哥喜歡這首歌,他當電工的時候,傢裡有一棵樹,樹上綁著大喇叭,每月通知村民繳電費之前的半個小時,他都反復放這首歌,我也是在那時學會的,大概是96年,我14歲,讀初三。第十個問題,也就是我回答的這個問題,可以讓我總結一

  下上面九個問題的感想,讓我多寫點字,你沒事兒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看,我覺得自己的字比你寫的好看。完瞭。

  柔柔拿起散文本子,匆忙看一眼就裝進包裡對我說,謝謝,我回去要細看。柔柔扔50塊錢給那個胖乎乎的女孩說,不用找瞭,麻煩你瞭。女孩在我和柔柔走出復印店的時候拿著一把找回的零錢追瞭出來,不行不行,得找你們錢!別走!柔柔回頭對她說,錢我們不要瞭。女孩拿著錢愣在那裡,我和柔柔已經走遠瞭。

  街口的那傢小飯館生意很冷清,我和柔柔走進去,柔柔說,我不餓,我想看著你吃。我要瞭一碗牛肉燴面,就著大蒜響亮地吸溜瞭起來,我吃得滿頭是汗。無法想象沒有大蒜的日子怎麼過,有大蒜在,吃什麼東西都好吃。大蒜就炒餅,大蒜就炒米,大蒜就燴面,就饅頭,就餃子,啊,想起來都向往!大蒜--不可或缺的黃金蔬菜!

  柔柔又端瞭兩個涼菜過來給我吃,一個腐竹,一個綠豆芽。柔柔說,一定要吃飽,看你熱的。她從包裡找出自己的花手絹說,我幫你擦汗。我用手抹瞭一把臉說,都給你弄臟瞭,不用瞭。她笑著說,你和我睡覺不是也把我弄臟瞭嗎?你怎麼不說不用瞭?我嘿嘿一笑說,那不臟,那很幹凈。柔柔說,我走瞭之後你要好好對待翟際,別再朝三暮四的瞭。我說,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她說,你不想聽瞭是吧。我說,我吃飯的時候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別人說話。柔柔說,好好,你吃你的。我抬起頭問她,你怎麼不餓?她說,這還算個問題呀,我不餓就是不餓瞭。我說,你們女孩子一個比一個富態,都他媽喜歡減肥嘛!柔柔撒嬌說,房小爬,你覺得我胖嗎?我說,還可以。柔柔說,我正好。我說,你正好。那天在飯館裡,就是這樣,我們說著廢話,她看著我,我吃飽。

  走出小飯館以後,我問她去哪裡,她說,我沒心情玩瞭,也不想回你們的小屋,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後天我就會走。我說,我去送你嗎?她說,你想送嗎?我說,你讓我送嗎?她說,算瞭,你別送瞭,我一個人走。我說,那我就不送你瞭,你給傢裡人說瞭嗎?她說,我到瞭之後再給他們電話。我說,那我們在這兩天還見面嗎?她說,不見瞭,沒什麼可說的瞭。我說,那好,我永遠祝福你。她走到路邊抬手攔瞭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回頭對我說,收到,就此作別吧!我對她說,再見瞭。柔柔迅速回轉身子,一頭紮進瞭我的懷裡,她抬起頭和我接吻,吻著的時候她哭瞭,皺著眉頭,淚水就從閉著的眼睛裡流出,她的牙齒找到我的下嘴唇,咬瞭一下,我的嘴裡立即就充滿瞭血的咸腥味兒,她看著我,她的嘴唇上也沾上瞭我的血。柔柔的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說,記住我吧,我知道你愛過我。出租車的尾氣在突突地冒著,我說,趕緊走吧。柔柔說,這一別不知何日相見,我們都說一句最想對對方說的話好嗎?我說,好。她說,你先說。我說,你要保重。她松開我,往後退著走瞭兩步大聲說,我永遠愛你,我愛你!她說完就鉆進瞭車裡,車開走瞭,在西邊紅綠燈前停一下,右拐往琵琶街方向去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永別,但我總是覺得,我不會再見到這個女孩瞭。

  我一直在惦記著曾再苗,還有她肚子裡我們的孩子。我步行去瞭琵琶街40號,先回瞭一趟123宿舍,蔡亞和兩個我不認識的男生在宿舍裡說話。蔡亞看見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一邊和我來瞭個擁抱一邊去倒水給我喝,蔡亞說,大哥,我正要去看你呢,你也不回來瞭。我說,這不是回來瞭嘛。蔡亞介紹那兩個男生給我認識,蔡亞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我馬上就忘記瞭。他們和我沒有關系,看他們一個個呆若木雞的傻逼樣兒,我懶得認識,他們加起來也沒有鄭收獲的右手聰明,沒有蘇滿倉的左手聰明,沒有張朵的腳丫子聰明。長久以來,我把張朵當成瞭朋友的楷模,可是我再也沒有碰見過張朵那樣的朋友。也許我這一生就不再發展新的朋友瞭,和張朵、何慶雙、蘇滿倉、鄭收獲幾個哥們兒喝喝酒,做做買賣什麼的,也挺美。我用123宿舍的電話打曾再苗宿舍的電話,沒有人接聽,接著打她手機,她關機瞭。我又和蔡亞很沒意思地開瞭幾句玩笑,就一個人離開瞭那裡。

  和柔柔分別的第三天中午,張朵去橘子街71號找到瞭我。我正看一個叫杜拉斯的法國女人的小說《樹上的歲月》,我兩年前看過她的《情人》,那時侯我什麼都不懂,前些日子我又看瞭一遍,覺得一切正如我的感觸:愛情容易絕望,但必須表現出很有希望的樣子。張朵坐在我的床上,我坐在椅子上都沒抬頭看他一眼,我說,等我看完這一頁。

  張朵看著我,看瞭一會兒他打開自己的書包,從書包裡拿出一隻盒子,他把盒子放在我的桌子上說,柔柔走瞭,她托我把這個盒子送給你,說是她給你的一點東西。張朵有些傷感,他開始抽煙,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張朵又坐瞭一會兒說,我該走瞭,有時間給我打電話,咱哥倆喝點酒,好長時間沒有和你聊天瞭。我把張朵送到樓下,送出大門口,他騎著自己從來不鎖也沒有人偷的破自行車,吼著崔健的《一無所有》走瞭,他唱得比崔健本人還痛心疾首。

  我回到小屋裡,看著那個紙盒子,上面還有彩色佈條編成的兩個小人兒。我不知道柔柔會送給我什麼禮物,我都說過我不要瞭,她會把她的影集送給我嗎?我很喜歡那些照片,我曾經捧在手裡看,並沒有想到過要幾張留念,我覺得她整個人都是我的瞭,還要照片幹什麼。她隨便往哪兒一站,隨便用哪一種姿勢,拍照片的人隨便拍一下洗印出來,怎麼看怎麼漂亮。可是她如今走瞭,我頓時發現連張她的照片都沒有。我撕開瞭盒子的包裝,把小人兒取下來放進抽屜。盒子裡孤零零地放著幾沓子嶄新的人民幣,還有一頁疊得很小的信紙,其它什麼都沒有瞭。我把錢和信紙拿出來,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紙展開,再次看見她寫的端正的大字。估計有三百個字,或者更少。

  (信文見下。)

  爬爬,我以前從來都沒有這樣叫過你吧?可是今天,我想這樣叫你一聲。

  這裡有5萬元錢,你留著買些自己喜歡的書看。我知道翟際經常給你買書,我從來沒有給你買過,因為我不知道你喜歡看什麼樣的書。也許這就是我不如她的地方。我本來想多給你留點錢,可我怕到瞭國外遇到什麼困難,你別嫌少。

  我們都很窮,一定要爭取做富人。你在寫文章方面有天分,好好寫,我還等著看你的書呢,你能把我們的故事寫進去嗎?你要是能寫,這封信也許就是故事的結尾。

  明天上午我會去找張朵告別,我讓他把這封信轉交給你。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給誰寫過信瞭,想得我腦子疼,不知道寫什麼。好瞭,到地方後我會給你來信,再見,我最親愛的人。子現,2000年10月23日凌晨。

  (信文完畢。)

  我把柔柔的信一連讀瞭好幾遍,我聽見翟際的自行車好象響進瞭院子,我趕緊把錢、盒子和信放進床頭櫃裡,打開門站在樓梯口往下看,並不是翟際,而是別的一個女孩,別的一輛自行車。這些天除瞭柔柔的離開給瞭我打擊外,還有就是曾再苗,接電話的女生告訴我曾再苗已經不在宿舍住瞭,她自己出去租瞭房子。我急得團團轉,打她的手機卻再也不能打通。幾次打到她的宿舍,問她宿舍的女孩,她宿舍的女孩也不知道她到底搬到瞭哪裡。靠,曾再苗是不能把孩子生下來的!

  那天黃昏我一個人走在去柔柔住處的路上,我不知道去幹什麼,就算那個窗口亮起瞭燈,燈下的人也不再是柔柔。但我想去她住過的地方看看。一路上我看見很多人。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最常見的,沒有什麼可稀罕的。我看著人,一個個都陌生起來,他們不是我的同類,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動物。我的腦子裡全是柔柔,在那一刻,所有被我看見的人,都成瞭障礙,他們使我再也不能看見柔柔。我行走著,覺得自己也很陌生,自己的鞋子也很陌生,隻有柔柔是熟悉的,可是我看不見她瞭。

  一個女孩站在門口,穿的不是睡衣。一個男孩走出來,把她帶走瞭。我看見那所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鐵門。我走瞭進去,站在瞭柔柔住過的房間門口,我真的想推開門,真的希望看見柔柔正坐在床

  上一邊開心地笑,一邊在手機上玩遊戲。她的身邊坐著房小爬,房小爬攔腰抱住她,對她說夜深瞭,我該走瞭。柔柔關掉遊戲說,你在這裡過夜吧,你從來沒有陪我過過夜。房小爬站起來就走出瞭屋門,走到瞭我的身邊看看我,然後走到瞭我的身上,他和我一起回頭,看見柔柔的門是從外面鎖著的,那塊碎花窗簾已經沒有瞭。房東老太太走過來問我,你找誰呀?我說,我找柔柔。她說,你找那個姓武的姑娘吧,她已經退房瞭,就是你眼前的這間屋子,還沒有人過來租呢。我走出那所院子,看到很多燈都亮瞭,黑夜已經降臨。柔柔,其實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裡瞭,我就想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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