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見是閣中的小丫環,忽覺一陣心悸,道:“姑娘有事嗎?”小楓壓低聲音道:“紫緣姐姐想見見你,請往這裡來。”
文淵一陣驚愕,小楓已快步走開。文淵連忙跟在其後,心道:“紫緣姑娘定然認出我瞭,卻不知邀我過去,所為何來?”
小楓領著文淵悄悄來到結緣閣,見四下無人,上前打開瞭閣門,細聲道:“公子,請!”
文淵走進閣中,隻見紗幕木案,卻不見紫緣。小楓又開瞭一道小木門,道:“紫緣姐姐在後堂,公子請往這裡。”
文淵謝瞭,走瞭進去,見那後堂擺設精巧雅潔,似有花香流動,心神一暢。紫緣已換瞭一襲淡紫緞紗衫,正低頭給琵琶上弦,聽得文淵進來,抬頭凝望,輕聲道:“公子請坐。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文淵不敢正視,反而低頭一揖,恭而敬之地道:“在下文淵,不知姑娘邀見,卻有何事?”
紫緣微微一笑,道:“原來是文公子,請坐這裡。小楓,你……你先到外頭去罷。”小楓笑嘻嘻地退出堂外,帶上瞭門。
文淵一張小桌旁坐定,一看紫緣,見她一張臉蛋白裡透紅,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又絕不是害怕,隻是靜靜地不發一言,將琵琶的弦重新安好。文淵不敢妄動,也是不說一句話。
紫緣調好琵琶,輕輕撥瞭兩下弦,望向文淵,輕聲道:“那晚在湖上彈琴的人,是你吧?”
文淵道:“是。”
紫緣眼中露出一絲又是興奮、又是哀傷的神色,低聲道:“文公子,你一定很失望吧?”
文淵心中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紫緣絳唇緊閉,良久才道:“公子那時彈的是‘高山流水’,那是俞伯牙見得知音鐘子期時所奏……”
文淵說道:“是啊!”
紫緣垂下頭去,香肩微顫,竟隱隱發出啜泣聲。文淵一慌,連忙走到紫緣身邊,道:“紫緣姑娘,你不舒服麼?”
紫緣無力地搖搖頭,伸手拭去眼淚,仰望文淵,眼中猶帶淚光,低聲道:“文公子……你是一等的人才,本不該與我這等青樓女子相知……”
文淵連忙搖頭,道:“我是什麼人才瞭?紫緣姑娘,你不可妄自菲薄。”
紫緣嘆息一聲,道:“文公子,我聽瞭你的琴音,又承你幫我脫困,知道你是個光風霽月的男子。小女子無以為報,隻好請你過來,再為你彈一曲,之後請你忘記紫緣罷。”
文淵一聽,隻覺眼前一黑,如同天旋地轉,呆瞭一呆,喃喃道:“忘記……忘記……”隻聽紫緣擺手輕揮,奏起琵琶,文淵回過神來,叫道:“紫緣姑娘,且慢!”紫緣停下彈奏,直望著文淵。
文淵正顏道:“紫緣姑娘,在下隻是仰慕姑娘的音律精湛,當世罕有,希望能與姑娘相交,絕無它圖,姑娘盡可放心,在下不會有越軌之行。”
紫緣微一垂首,幽幽地道:“小女子這等低賤女子,終究不過是他人玩物,並非懷疑公子品格,隻是小女子身處風塵,實在愧於與公子談琴論樂……”說著似乎又要落下淚來。
文淵恍然大悟,才知紫緣之所以在聽到自己琴聲後神態大變,彈不完一曲,實是因自傷身世,心覺卑下之故,心中暗思:“紫緣姑娘雖然是名滿天下,但畢竟是淪落風塵,並非光彩之事。縱然她心境高潔,旁人又豈能盡知?她會感自慚,是怕我瞧不起她,可是我絕不會的。”心念至此,陡覺胸中一熱,說道:“紫緣姑娘,你千萬別多慮,姑娘仁善助人,潔身自愛,在下隻有欽佩而已。姑娘落入風塵,必有苦衷,然而一個人身份之貴賤,不如品德的高下來得重要。便是青樓史上,也有李娃、梁紅玉等女傑,人所共敬。”
紫緣雙唇微顫,低聲道:“文公子,那是……那是你心地好,可是……”
文淵熱血上湧,忽然握住紫緣雙手,說道:“紫緣姑娘,天下知音難逢,你我既然聚首,何必強分貴賤?我也不過區區凡人,又有如何?”
紫緣身子一顫,臉頰染上緋紅,柔聲道:“文公子,你……你當真不嫌棄我嗎?”
文淵喜道:“當然不會!”心頭一松,忽覺手中握著軟玉溫香般的一雙小手,連忙放手跳開,叫道:“啊呀!對不住,失禮瞭,姑娘莫怪。”
紫緣拭拭眼淚,微笑道:“不會。”
文淵見她終於重展笑容,心中大喜,說道:“紫緣姑娘,在下再為你奏一曲。”
紫緣抿嘴笑道:“好啊。”
文淵打起精神,取琴而坐,鏦鏦錚錚,曲調奏得輕靈舒緩。紫緣知道文淵有意讓自己心情轉佳,故而選曲活潑,不禁感激,心道:“上天有靈,讓我在屢經劫數之後,能遇此仁人。如果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他,會是如何?”
文淵彈完一曲,隻見紫緣雙肘置幾,雪絨似的手掌托著臉蛋,正向自己望來,眼中一片繾綣之意,面帶淺笑,心頭不由得怦怦跳動,低聲道:“紫緣姑娘!”
紫緣眨瞭兩下眼,好似夢中乍醒,突現靦腆之態,笑道:“對不起,我愣住啦。嗯……文公子,你知道我多少事呢?”
文淵搔搔頭,歉然道:“不敢相瞞,其實在下今天初次聽得姑娘芳名。”
紫緣面露嬌笑,道:“那你想知道嗎?”
文淵見她笑容,心神竟有些恍恍惚惚起來,定瞭定神,心道:“她好不容易開心起來,如果說到什麼哀傷的事,卻是不妥。”當下道:“姑娘覺得好的事情,想說的事情,在下自當洗耳恭聽。”
紫緣微微一笑,道:“文公子,請你坐過來這裡。”
文淵連忙起身,坐在紫緣身旁椅上,忽覺心跳陡地快瞭。在閣中雖也曾與她如此接近,但那時他正和趙平波對立,不曾細覺紫緣。這時和紫緣獨處一室,近在數尺之內,似乎聞得她身上有陣陣蘭馨幽香,忽然緊張起來,不知是怎樣的心情。在他而言,壓根兒不覺紫緣是個煙花女子,心中與一般女子一樣敬重,這時免不得有些坐立不安。
紫緣卻沒發覺他神色,低聲說道:“我爹爹是襄陽人,四年前,我爹娘帶著我來杭州大伯傢,遇上瞭強盜……”
文淵聽她說話,知道是要說淪落風塵的情由,怕她傷痛,正想阻止,紫緣忽道:“文公子,你說我們是知音吧?我……我要說的事,希望你能聽著。”
文淵無計,隻得道:“好。”
紫緣神色暗瞭下來,低聲道:“那些強盜個個提刀拿槍的,一共有十幾人,嗯,是十三人。爹爹有帶個朋友,是會些拳腳功夫的,殺死瞭幾個強盜,卻沒註意背後一刀砍過來……”
文淵見她臉色悲苦,心中不忍,說道:“紫緣姑娘……”
紫緣道:“文公子,你讓我說罷,否則我也不知要向誰說瞭。”
她頓瞭一下,繼續道:“一個強盜把我抓住瞭,上瞭馬便走,那時候我才十四歲,哭啊哭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把我帶到一個破屋裡,撕破瞭我的衣服,一個人壓瞭上來,我……”說到此時,臉色現出極哀痛的表情,卻沒哭出來。文淵想要安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紫緣聲如蚊鳴,又道:“後來又有六個強盜回來瞭,我……我不知道被他們污辱瞭幾次,隻覺得很痛,好像在地獄……”文淵緊握雙手,極力壓抑怒氣和哀憐之意,靜靜聽著。
紫緣深深呼吸幾下,情緒稍穩,說道:“他們把我賣到這裡,就沒有再出現過瞭。朱媽媽看我懂得歌舞,把我當作招牌,待我還不算太苛。逼我接客時,我以死相逼,在房裡拿燭臺對著咽喉……我……我不想再受到那種事瞭……
“過瞭一年,我的名字也有些官紳知道瞭,漸漸的,來瞧我的人多瞭起來。我跟朱媽媽說瞭,無論如何也不陪客過夜的,最多我隻彈彈琵琶、琴、箏。那些人知道瞭,有些還是來逼著,總算還能應付過去。我積下瞭錢,就找時間分給街上的窮人傢……我爹娘都遇害瞭,我……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瞭。
“後來的客人們,也知道我不肯賣身,倒還甘心聽聽琵琶便好。後來……有一個錦衣衛的百戶來瞭,他……他蠻橫的很,我沒有辦法……反……抗……”
文淵咬著牙,低聲道:“紫緣姑娘,別說瞭吧。”
紫緣幽幽地道:“已經發生瞭的事,不如說出來比較舒服些。那一次我痛苦得真想死瞭,拿著刀子想割手腕,可是小楓發現瞭,叫瞭其他姐妹來制止我,我……我哭瞭好幾天吧,後來慢慢好些瞭,聽說那個百戶也死瞭。”
文淵道:“這是惡有惡報。”
紫緣低嘆一聲,說道:“我這個身體,是被弄得很骯臟瞭,這輩子也沒什麼指望瞭。隻是有時會看到朱媽媽逼著一個小姑娘,要她出去接客,我不忍心,就跟朱媽媽求情,或偷偷放走她……我實在不想看到……又有像我這樣的女子瞭。”
文淵看著她秀麗的臉龐,那有半分風塵女子的樣子?心中暗想:“如果不是那些匪徒行暴,她今日不該是在這裡,應該是在閨房裡彈彈琵琶,或到山湖之間遊賞景致,或和心儀的對象談笑,像一般的姑娘一樣。隻是這些人的惡行,就害瞭一位青春年少的好姑娘,世間之事,如何公道?”想到此處,不覺動瞭俠義之心,叫道:“紫緣姑娘,你放心,我想法子贖你出來,絕不會讓你在這裡終老的。”
紫緣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略現喜悅之情,但轉眼便過,搖頭道:“那不成的,朱媽媽不許的。”
文淵道:“要很多銀子嗎?”
紫緣道:“以前也有人想買我回去,開價到一萬兩銀……朱媽媽說什麼也不答應,而且我也不想跟他回去。”
文淵奇道:“為什麼?”
紫緣道:“出得起這麼高價的,都是些高官富豪,要說到人品,未必好到哪裡去,隻怕是另一個虎口。至於文公子你……”一句話說不完,低下頭去。
文淵忙道:“在下隻是想贖姑娘出來,並無強占姑娘之意。”
紫緣微笑道:“文公子任俠心腸,小女子好生感激,其實就算你……”臉上忽然紅瞭,低聲道:“你要我陪著你,我又能說什麼?我們是……是……知音嘛。”
文淵看著她含羞帶怯,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忙轉移話題,說道:“朱媽媽要多少銀兩?”
紫緣嘆道:“有我在這裡,她不怕沒有銀兩賺,怎麼肯讓我走?”文淵怒道:“這老鴇可惡!”
紫緣輕輕舒瞭口氣,道:“文公子,你別太勞神啦,辛苦你聽瞭小女子說瞭這麼多話,請用杯茶罷。”說著倒瞭杯茶。文淵謝過,道:“可嘆不知如何幫姑娘脫離此地。”忽然想到她那曲“漢宮秋月”的淒婉清音,此時體會得分外清晰,信手一撥琴弦,不知不覺,便是“漢宮秋月”的幾個音。
忽然一雙手搭在他的手上,十指對正十指,輕輕撥動起來。文淵微微一怔,手指隨紫緣而撫弦,奏起瞭“漢宮秋月”。紫緣依在他身邊,兩隻柔荑小手貼著他手背,四手融成一雙,竟彈奏得流暢無比。兩人一時間心意互通,更無半分滯礙。
紫緣突然停手不彈,輕笑道:“不行,這不對。”
文淵也是一笑,說道:“我們這‘漢宮秋月’,未免彈得太愉快瞭。”
紫緣輕聲道:“是啊,我……我現在……好輕松。”嬌軀軟軟的靠在文淵肩上,文淵不自覺地伸臂,將紫緣摟在懷裡。
一陣風吹進窗來,幾上燭光搖動。紫緣星眸蒙朧,輕輕說道:“文公子,你……你想怎麼樣?”
文淵陡然驚醒,連忙輕輕放開紫緣,顯得極是慚愧,道:“對不起,我……呃……實在對不起。”
紫緣見他這般惶急,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對不起什麼?”
文淵道:“我不該冒犯瞭姑娘身子。”紫緣臉色嬌羞,道:“我沒怪你嘛。”
文淵腦中微微暈眩,看著眼前這個柔弱不堪的姑娘談笑自若,一時意亂情迷,喃喃道:“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果然一點不錯。”
紫緣微笑道:“原來公子不止琴藝超群,還飽讀詩書。”
文淵有些不好意思,道:“倒也不見得。”忽聽旁邊一聲輕笑,似是女子口音。
紫緣和文淵都是一怔,堂上明明隻有彼此兩人,這一笑聲卻是誰所發?紫緣道:“小楓,是你嗎?”卻無回應。
文淵眼光回掃周遭,隱然發現一方白屏風後有個怪影,因天色暗瞭,燭光透過紙屏,這才顯得清楚,白日卻難以發現。文淵不動聲色,道:“紫緣姑娘,看來不是小楓姑娘,還有誰會來這裡嗎?”紫緣沉吟道:“應該沒有瞭。”
文淵道:“這就奇怪瞭……”說著身形飛閃,搶到屏風之前,一掌將屏風推開一邊。陡然間銀芒閃現,文淵眼前掠過一道劍光,險是極險,卻也未中,一看清楚,乃是兩個俊秀少年躲在屏風後,一人手中持瞭把短劍。
文淵退身凝氣,道:“兩位是……”定睛一看,忽然說不下去。那手持短劍的少年嘻嘻一笑,說道:“喂,你可別說認不出我們瞭!”另一人神色尷尬,站開一旁。
紫緣見兩個少年躲在自己房裡,固然驚訝,文淵卻更加錯愕。這兩人若說是男子,未免俊雅得過瞭火,一個眼光靈動,一個嬌美俏麗,竟是華瑄和小慕容。雖然穿瞭男裝,但未經易容,任誰也瞧得出是兩個小姑娘。文淵萬萬料不到兩女在此出現,而此處還是妓院之中,實是匪夷所思,不知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