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步花徑,闌幹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傢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裡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隻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
那春梅在窗下潛聽瞭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瞭,抽瞭他幾馬鞭子。”
金蓮道:“打瞭他,他脫瞭不曾?”
春梅道:“他見爹惱瞭,才慌瞭,就脫瞭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
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
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隻說好食果子,一心隻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瞭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瞭。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瞭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隻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
春梅笑著隻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
那春梅方才立住瞭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瞭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瞭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
金蓮聽瞭,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瞭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毴聲浪顙,我又聽不上。”
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
於是笑嘻嘻去瞭。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瞭一般懶待動旦。若幹貓兒頭差事,鉆頭覓縫幹辦瞭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
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隻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瞭。”
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
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
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瞭,我來前邊瞧瞧,剛才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瞭。”
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
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
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瞭衣裳跪著,打瞭他五馬鞭子來?”
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
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瞭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
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
正說著,隻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幹恁勾當兒,雲端裡老鼠──天生的耗。”
吩咐:“快送瞭來,教他傢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
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瞭。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瞭,隻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瞭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
二人一路去瞭。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隻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隻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瞭口,陪西門慶吃瞭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
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瞭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傢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鬏髻沒有?”
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隻沒編這鬏髻。”
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傢毀瞭,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
西門慶收瞭,一面梳頭洗臉,穿瞭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瞭小廝天福兒來傢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
西門慶道:“我知道瞭。”
袖著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
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
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
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隻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瞭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
西門慶道:“罷麼,小淫婦兒,隻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
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裡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瞧。”
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
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裡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
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傢替他毀瞭,打兩件頭面戴。”
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
西門慶道:“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
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瞭三兩五六錢金子夠瞭。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隻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
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
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瞭三兩金子滿頂瞭。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瞭。”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
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
那西門慶袖瞭鬏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瞭。”
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瞭?”
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
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隻管胡說!”
說著往外去瞭。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隻見平安來掀簾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
平安道:“爹緊等著哩。”
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瞭。”
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裡送香油白米去瞭。平安道:“小的回爹,隻說娘使他有勾當去瞭。”
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
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瞭。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瞭,那房子賣掉瞭就是瞭。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傢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瞭,怕走瞭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瞭在那裡,誰扶侍他?”
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傢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瞭罷。”
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幹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隻為好來。你既收瞭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瞭。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隻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裡歇,明日也推在院裡歇,誰想他隻當把個人兒歇瞭傢裡來,端的好在院裡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瞭。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隻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
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隻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瞭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瞭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才替你勸瞭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瞭罷。”
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
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瞭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
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
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發,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
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
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傢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
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
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傢昨日挨得好柴!”
小玉又道:“去年許多裡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
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
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傢會告的好水災。”
玉簫又道:“你老人傢鄉裡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瞭。”
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麼?”
李瓶兒道:“我不知道。”
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傢會叫的好達達!”
把玉樓、金蓮笑的不瞭。月娘罵道:“怪臭肉每,幹你那營生去,隻顧奚落他怎的?”
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瞭。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傢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瞭。也罷,你請他請罷。”
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
西門慶道:“我不知道。”
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裡上宿。”
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傢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瞭。官客在卷棚內吃瞭茶,等到齊瞭,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裡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鬥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
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瞭罷。”
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麼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
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裡,不白教他出來見。”
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
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瞭罷。”
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
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
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瞭出來。”
玳安道:“俺傢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
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桿。”
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瞭。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隻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隻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瞭出來見見罷。”
那玳安去瞭半日出來,復請瞭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當,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瞭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
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瞭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
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隻怕勞動著,倒值瞭多的。”
吳月娘眾人聽瞭,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隻見玳安、平安接瞭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瞭,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甚麼?”
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
月娘叫玉簫接瞭,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瞭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攪,又多謝姐夫送瞭桌面去。到傢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瞭。自古癡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瞭。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
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瞭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傢丫頭,隻當忘故瞭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
說著,月娘就哭瞭。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瞭。你我不是那等人傢,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
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隻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瞭。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傢。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裡歇瞭數夜。別人都罷瞭,隻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瞭兩三場橫財,傢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瞭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傢,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夥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隻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隻寫帳目,秤發貨物。傅夥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夥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瞭,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傢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瞭。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傢當,都是你兩口兒的。”
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傢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隻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瞭,豈敢非望。”
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傢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夥兒綿裡之針,肉裡之刺。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傢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瞭門,隻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傢去,傢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隻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
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
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瞭。來到李桂姐傢,已是天氣將晚。隻見客位裡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裡來晚瞭,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
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瞭他們,客人散瞭,就打發他來瞭。”
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瞭,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
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傢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瞭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瞭。”
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傢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瞭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瞭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裡,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瞭兩夜。適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瞭。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
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肴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傢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瞭。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隻要采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隻叫:“桂姐救命!”
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傢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隻休要出來。”
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隻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瞭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瞭手。西門慶大鬧瞭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傢。正是: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傢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