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碧桃花下,紫簫吹罷。驀然一點心驚,卻把那人牽掛,向東風淚灑。
東風淚灑,不覺暗沾羅帕,恨如天大。那冤傢既是無情去,回頭看怎麼!
話說安童領著書信,辭瞭黃通判,徑往山東大道而來。打聽巡按禦史在東昌府住紮,姓曾,雙名孝序,乃都禦史曾佈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這安童自思:“我若說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來,我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瞭,必然有個決斷。”
於是早把狀子寫下,揣在懷裡,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隻聽裡面打的雲板響,開瞭大門,曾禦史坐廳。頭面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傢;第二面牌出來,告都、佈、按並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來,才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這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凈瞭,方走到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甚麼的,這安童方才把書雙手舉得高高的呈上。隻聽公座上曾禦史叫:“接上來!”
慌的左右吏典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於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書曰:寓都下年教生黃端肅 書奉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勝遊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遊恍惚,儼然長安對面時也。未幾,年兄省親南旋,復聞德音,知年兄按巡齊魯,不勝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耿耿在廊廟,歷歷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值聖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傢康健之時,當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奸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聖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歷此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不宣。
仲春望後一日具這曾禦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
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
這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曾公看瞭,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卷詳報。”
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這裡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瞭關防,差人齎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瞭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是這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隻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
便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
那公人真個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瞭狄公話。狄公即拘集裡老,用鍬掘開岸上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裡。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
縣丞即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裡。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
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
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餘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報與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道:“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說幹礙人眾,此有可疑。”
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
於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復提出陳三、翁八審問,俱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瞭。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雖然號令風霆肅,夢裡輸贏總未真。
話分兩頭,卻表王六兒自從得瞭苗青幹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閑,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鬏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瞭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傢,王六兒接著。裡面吃茶畢,西門慶往後邊凈手去,看見隔壁月臺,問道:“是誰傢的?”
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傢月臺。”
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瞭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瞭,我教地方吩咐他。”
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傢,怎好與他說的。”
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臺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凈,也是好處。”
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臺,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
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
於是使瞭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兒抬瞭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傢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瞭幾百兩銀子在傢,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幹入武學肄業,做瞭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瞭山子卷棚房屋,自從生瞭官哥,並做瞭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瞭,從新立瞭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瞭許多人,搬運瞭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瞭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瞭張團練娘子、張親傢母、喬大戶娘子、朱臺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傢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裡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悤頁]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隻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傢和他做伴兒,隻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
西門慶不聽,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悤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裡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
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
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傢裡取齊,起身上瞭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裡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鬱鬱,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墻,當中甬道,明堂、神臺、香爐、燭臺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裡磕伏著,隻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瞭孩子往後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強的貨,隻管教抱瞭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
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瞭。”
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瞭後邊去瞭。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瞭祭文,燒瞭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卷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墻竹徑,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卷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四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瞭一回,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裡打瞭回秋千。原來卷棚後邊,西門慶收拾瞭一明兩暗三間房兒。裡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臺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幹凈,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隻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
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兒,就拿瞭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
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裡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
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接過孩兒抱在懷裡,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敬濟掀簾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兒,你也與姐夫親個嘴兒。”
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瞭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傢親孩子,把人的髩都抓亂瞭!”
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瞭哩。”
金蓮聽瞭,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瞭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
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傢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
金蓮道:“我平自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隻是一味打。”
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瞭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幹的營生?”
敬濟取下來去瞭,一聲兒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瞭四大折。但見: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分散停當,然後,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傢起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得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回畫童兒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瞭城,就與喬傢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傢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敬濟才到傢下馬。隻見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瞭一遍去瞭。落後又差人問瞭兩遍。不知有甚勾當。”
西門慶聽瞭,心中猶豫。到於廳上,隻見書童兒在旁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甚麼話來?”
書童道:“他也沒說出來,隻問爹往那去瞭:‘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兒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瞭,至晚才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後又差人來問瞭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下轉道:“卻是甚麼?”
正疑惑之間,隻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瞭。”
那時已有黃昏時分,隻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於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莊去來?”
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
夏提刑道:“有一事敢來報與長官知道。”
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
西門慶令書童開卷棚門,請往那裡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裡,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瞭個底本在此,與長官看。”
西門慶聽瞭,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禦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法紀,乃禦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萬邦懷保,民風協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聖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循例甄別,為我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艸曰羽]茸之材,貪鄙之行,久於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復著狼貪,為同僚之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傢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遊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聖明垂聽,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常有賴而俾聖德永光矣。
西門慶看瞭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
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裡去。”
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傢拿瞭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裡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傢差瞭傢人夏壽,西門慶這裡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寫瞭一封書與翟管傢,兩個早雇瞭頭口,星夜往東京幹事去瞭,不題。
且表官哥兒自從墳上來傢,夜間隻是驚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瞭。慌的李瓶兒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濁漒\貨他生死不依,隻說:‘今日墳上祭祖為甚麼來?不教他娘兒兩個走走!’隻象那裡攙瞭分兒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麼好?”
李瓶兒正沒法兒擺佈。況西門慶又因巡按參瞭,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幹事,心上不遂,傢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廝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兒科太醫,開門闔戶,亂瞭一夜。劉婆子看瞭說:“哥兒著瞭些驚氣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買些紙兒退送退送就好瞭。”
又留瞭兩服朱砂丸藥兒,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兒方才寧貼睡瞭一覺,不驚哭吐奶瞭。隻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兒連忙拿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後又帶瞭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卷棚內與哥兒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裡打聽提苗青消息去瞭。吳月娘聽見劉婆說孩子路上著瞭驚氣,甚是抱怨如意兒,說他:“不用心看孩兒,想必路上轎子裡唬瞭他瞭。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
如意兒道:“我在轎子裡,將被兒包得緊緊的,又沒[石店]著他。娘叫畫童兒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隻進城七八到傢門首,我隻覺他打瞭個冷戰,到傢就不吃奶,哭起來瞭。”
按下這裡傢中燒紙,與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攢行,隻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瞭翟管傢,將兩傢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瞭西門慶書信,說道:“曾禦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瞭七件事,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禦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隻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裡差人再拿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把他的本隻不覆上來。交你老爹隻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
於是把二人管待瞭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聽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準下來瞭。來保央府中門吏暗暗抄瞭個邸報,帶回傢與西門慶瞧,不在話下。一日等的翟管傢寫瞭回書,與瞭五兩盤纏,與夏壽取路回山東清河縣。來到傢中,西門慶正在傢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來問信。聽見來保二人到瞭,叫至後邊問他端的。來保對西門慶悉把上項事情訴說一遍,道:“翟爹看瞭爹的書,便說:‘此事不打緊,教你爹放心。見今巡按也滿瞭,另點新巡按下來瞭。況他的參本還未到,等他本上時,等我對老爺說瞭,隨他本上參的怎麼重,隻批該部知道,老爺這裡再拿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隻把他的本立瞭案不覆上去,隨他有撥天關本事也無妨。’”西門慶聽瞭,方才心中放下。因問:“他的本怎還不到?”
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隻五日就趕到京中,可知在他頭裡。俺每回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背著黃色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才到瞭。”
西門慶道:“得他的本上的遲,事情就停當瞭。我隻怕去遲瞭。”
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幹瞭這件事,又打聽得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
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
來保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瞭七件事,旨意已是準行。如今老爺親傢戶部侍郎韓爺題準事例:在陜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糶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傢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如今蔡狀元又點瞭兩淮巡鹽,不日離京,倒有好些利息。”
西門慶聽言問道:“真個有此事?”
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瞭個邸報在此。”
向書篋中取出來與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瞭陳敬濟來念與他聽。陳敬濟念到中間,隻要結住瞭,還有幾個眼生字不認的。旋叫瞭書童兒來念。那書童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魯國公蔡京一本,為陳愚見,竭愚衷,收人才,臻實效,足財用,便民情,以隆聖治事:第一曰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升貢。竊謂教化凌夷,風俗頹敗,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無以仰賴。《書》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師。”
漢舉孝廉,唐興學校,我國傢始制考貢之法,各執偏陋,以致此輩無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賴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圖治。治在於養賢,養賢莫如學校。今後取士,悉遵古由學校升貢。其州縣發解禮闈,一切罷之。每歲考試上舍則差知貢舉,亦如禮闈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謂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試,率相補太學上舍。
二曰罷講議財利司。竊惟國初定制,都堂置講議財利司。蓋謂人君節浮費,惜民財也。今陛下即位以來,不寶遠物,不勞逸民,躬行節儉以自奉。蓋天下亦無不可返之俗,亦無不可節之財。惟當事者以俗化為心,以禁令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後,治隆俗美,豐亨豫大,又何講議之為哉?悉罷。
三曰更鹽鈔法。竊惟鹽鈔,乃國傢之課以供邊備者也。今合無遵復祖宗之制鹽法者。詔雲中、陜西、山西三邊,上納糧草,關領舊鹽鈔,易東南淮浙新鹽鈔。每鈔折派三分,舊鈔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產鹽之地下場支鹽。亦如茶法,赴官秤驗,納息請批引,限日行鹽之處販賣。如遇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販者,俱屬私鹽。如此則國課日增,而邊儲不乏矣。
四曰制錢法。竊謂錢貨,乃國傢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淹滯。如有厄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而國課何以仰賴矣?自晉末鵝眼錢之後,至國初瑣屑不堪,甚至雜以鉛鐵夾錫。邊人販於虜,因而鑄兵器,為害不小,合無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鑄大錢崇寧、大觀通寶,一以當十,庶小民通行,物價不致於踴貴矣。
五曰行結糶俵糴之法。竊惟官糴之法,乃賑恤之義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間就食,上始下賑恤之詔。近有戶部侍郎韓侶題覆欽依:將境內所屬州縣各立社會,行結糶俵糴之法。保之於黨,黨之於裡,裡之於鄉,倡之結也。每鄉編為三戶,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戶者納糧,中戶者減半,下戶者退派糧數關支,謂之俵糶。如此則斂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廣不費之仁矣。惟責守令核切舉行,其關系蓋匪細矣。
六曰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竊惟我國初寇亂未定,悉令天下軍徭丁壯集於京師,以供運饋,以壯國勢。今承平日久,民各安業,合頒詔行天下州郡,每歲上納免夫錢,每名折錢三十貫,解赴京師,以資邊餉之用。庶兩得其便,而民力少蘇矣。
七曰置提舉禦前人船所。竊惟陛下自即位以來,無聲色犬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間物,乃人之所棄者。但有司奉行之過因而致擾,有傷聖治。陛下節其浮濫,仍請作禦前提舉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內帑,差官取之,庶無擾於州郡。伏乞聖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時艱,朕心嘉悅,足見忠猷,都依擬行。”
該部知道。
西門慶聽瞭,又看瞭翟管傢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又點瞭兩淮巡鹽,不日往此經過,心中不勝歡喜。一面打發夏壽回傢:“報與你老爹知道。”
一面賞瞭來保五兩銀子、兩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話下。正是: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名高名喪身。有詩為證:得失榮枯命裡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終須至,囊內無財莫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