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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第55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詞曰: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寶運當千,佳辰餘五,嵩嶽誕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廟。願歲歲共祝眉壽,壽比山高。

  卻說任醫官看瞭脈息,依舊到廳上坐下。西門慶便開言道:“不知這病癥端的何如?”

  任醫官道:“夫人這病,原是產後不慎調理,因此得來。目下惡路不凈,面帶黃色,飲食也沒些要緊,走動便覺煩勞。依學生愚見,還該謹慎保重。如今夫人兩手脈息虛而不實,按之散大。這病癥都隻為火炎肝腑,土虛木旺,虛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後邊一發瞭不的。”

  說畢,西門慶道:“如今該用甚藥才好?”

  任醫官道:“隻用些清火止血的藥──黃柏、知母為君,其餘再加減些,吃下看住,就好瞭。”

  西門慶聽瞭,就叫書童封瞭一兩銀子,送任醫官做藥本,任醫官作謝去瞭。不一時,送將藥來,李瓶兒屋裡煎服,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送瞭任醫官去,回來與應伯爵說話。伯爵因說:“今日早晨,李三、黃四走來,說他這宗香銀子急的緊,再三央我來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濟他這一步兒罷。”

  西門慶道:“既是這般急,我也隻得依你瞭。你叫他明日來兌瞭去罷。”

  一面讓伯爵到小卷棚內,留他吃飯。伯爵因問:“李桂兒還在這裡住著哩?東京去的也該來瞭。”

  西門慶道:“正是,我緊等著還要打發他往揚州去,敢怕也隻在早晚到也。”

  說畢,吃瞭飯,伯爵別去。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伯爵早已同李智、黃四坐在廳上等。見西門慶回來,都慌忙過來見瞭。西門慶進去換瞭衣服,就問月娘取出徐傢討的二百五十兩銀子,又添兌瞭二百五十兩,叫陳敬濟拿瞭,同到廳上,兌與李三、黃四。因說道:“我沒銀子,因應二哥再三來說,隻得湊與你。──我卻是就要的。”

  李三道:“蒙老爹接濟,怎敢遲延!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敢動,就都送瞭來,”

  於是兌收明,千恩萬謝去瞭。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門慶留下。

  正坐的說話,隻見平安兒進來報說:“來保東京回來瞭。”

  伯爵道:“我昨日就說也該來瞭。”

  不一時,來保進到廳上,與西門慶磕瞭頭。西門慶便問:“你見翟爹麼?李桂姐事情怎樣瞭?”

  來保道:“小的親見翟爹。翟爹見瞭爹的書,隨即叫長班拿帖兒與朱太尉去說,小的也跟瞭去。朱太尉親吩咐說:‘既是太師府中分上,就該都放瞭。因是六黃太尉送的,難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監些時。他內官性兒,有頭沒尾。等他性兒坦些,也都從輕處就是瞭。’”伯爵道:“這等說,連齊香兒也免提瞭?──造化瞭這小淫婦兒瞭!”

  來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隻好打幾下罷瞭。罪,料是沒瞭。”

  一面取出翟管傢書遞上。西門慶看瞭說道:“老孫與祝麻子,做夢也不曉的是我這裡人情。”

  伯爵道:“哥,你也隻當積陰騭罷瞭。”

  來保又說:“翟爹見小的去,好不歡喜,問爹明日可與老爺去上壽?小的不好回說不去,隻得答應:‘敢要來也。’翟爹說:‘來走走也好,我也要與你爹會一會哩。’”西門慶道:“我到也不曾打點自去。既是這等說,隻得要去走遭瞭。”

  因吩咐來保:“你辛苦瞭,且到後面吃些酒飯,歇息歇息。遲一兩日,還要趕到揚州去哩。”

  來保應諾去瞭。西門慶就要進去與李桂姐說知,向伯爵道:“你坐著,我就來。”

  伯爵也要去尋李三、黃四,乘機說道:“我且去著,再來罷。”

  一面別去。

  西門慶來到月娘房裡,李桂姐已知道信瞭,忙走來與西門慶、月娘磕頭,謝道:“難得爹娘費心,救瞭我這一場大禍。拿甚麼補報爹娘!”

  月娘道:“你既在咱傢恁一場,有些事兒,不與你處處,卻為著甚麼來?”

  桂姐道:“俺便賴爹娘可憐救瞭,隻造化齊香兒那小淫婦兒,他甚相幹?連他都饒瞭。他傢賺錢賺鈔,帶累俺們受驚怕,俺每倒還隻當替他說瞭個大人情,不該饒他才好!”

  西門慶笑道:“真造化瞭這小淫婦兒瞭。”

  說瞭一回,掛姐便要辭瞭傢去,道:“我傢媽還不知道這信哩,我傢去說聲,免得他記掛,再同媽來與爹娘磕頭罷。”

  西門慶道:“也罷,我不留你,你且傢去說聲著。”

  月娘道:“桂姐,你吃瞭飯去。”

  桂姐道:“娘,我不吃飯瞭。”

  一面又拜辭西門慶與月娘眾人。臨去,西門慶說道:“事便完瞭,你今後,這王三官兒也少招攬他瞭。”

  桂姐道:“爹說的是甚麼話,還招攬他哩!再要招攬他,就把身子爛化瞭。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攬他。”

  月娘道:“不招攬他就是瞭,又平白說誓怎的?”

  一面叫轎子,打發桂姐去瞭。西門慶因告月娘說要上東京之事。月娘道:“既要去,須要早打點,省得臨時促忙促急。”

  西門慶道:“蟒袍錦繡、金花寶貝,上壽禮物,俱已完備,倒隻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備。”

  月娘道:“行李不打緊。”

  西門慶說畢,就到前邊看李瓶兒去瞭。到次日,坐在卷棚內,叫瞭陳敬濟來,看著寫瞭蔡禦史的書,交與來保,又與瞭他盤纏,叫他明日起早趕往揚州去,不題。

  倏忽過瞭數日,看看與蔡太師壽誕將近,隻得擇瞭吉日,吩咐琴童、玳安、書童、畫童四個小廝跟隨,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樓、金蓮眾人,將各色禮物並冠帶衣服應用之物,共裝瞭二十餘扛。頭一日晚夕,妻妾眾人擺設酒肴和西門慶送行。吃完酒,就進月娘房裡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發出門,又發瞭一張通行馬牌,仰經過驛遞起夫馬迎送。各各停當,然後進李瓶兒房裡來,看瞭官哥兒,與李瓶兒說道:“你好好調理。要藥,叫人去問任醫官討。我不久便來傢看你。”

  那李瓶兒閣著淚道:“路上小心保重。”

  直送出廳來,和月娘、玉樓、金蓮打夥兒送瞭出大門。西門慶乘瞭涼轎,四個小廝騎瞭頭口,望東京進發。迤邐行來,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郵亭,一路看瞭些山明水秀,相遇的無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誕,生辰扛不計其數。約行瞭十來日,早到東京。進瞭萬壽城門,那時天色將晚,趕到龍德街牌樓底下,就投翟傢屋裡去住歇。

  那翟管傢聞知西門慶到瞭,忙出來迎接,各敘寒暄。吃瞭茶,西門慶叫玳安將行李一一交盤進翟傢來。翟謙交府幹收瞭,就擺酒和西門慶洗塵。不一時,隻見剔犀官桌上,擺上珍羞美味來,隻好沒有龍肝鳳髓罷瞭,其餘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師自傢受用,也不過如此。當值的拿上酒來,翟謙先滴瞭天,然後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也回敬瞭。兩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遞將上來。酒過兩巡,西門慶便對翟謙道:“學生此來,單為與老太師慶壽,聊備些微禮孝順太師,想不見卻。隻是學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親傢預先稟過:但得能拜在太師門下做個幹生子,便也不枉瞭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啟口麼?”

  翟謙道:“這個有何難哉!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卻也極好奉承。今日見瞭這般盛禮,不惟拜做幹子,定然允從,自然還要升選官爵。”

  西門慶聽說,不勝之喜。飲夠多時,西門慶便推不吃酒瞭。翟管傢道:“再請一杯,怎的不吃瞭?”

  西門慶道:“明日有正經事,不敢多飲。”

  再四相勸,隻又吃瞭一杯。

  翟管傢賞瞭隨從人酒食,就請西門慶到後邊書房裡安歇。排下暖床綃帳,銀鉤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上床。獨宿──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傢門戶重重掩著。直挨到巳牌時分,才有個人把鑰匙一路開將出來。隨後才是小廝拿手巾香湯進書房來。西門慶梳洗完畢,隻見翟管傢出來和西門慶廝見,坐下。當值的就托出一個朱紅盒子來,裡邊有三十來樣美味,一把銀壺斟上酒來吃早飯。翟謙道:“請用過早飯,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知,然後親傢搬禮物進來。”

  西門慶道:“多勞費心!”

  酒過數杯,就拿早飯來吃瞭,收過傢活。翟管傢道:“且權坐一回,學生進府去便來。”

  翟謙去不多時,就忙來傢,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伺候拜壽,未得廝見哩。學生已對老爺說過瞭,如今先進去拜賀罷,省的住回人雜。學生先去奉候,親傢就來罷瞭。”

  說畢去瞭。西門慶不勝歡喜。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傢幾個伴當,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匹抬到太師府前,一行人應聲去瞭。西門慶即冠帶,乘瞭轎來。隻見亂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西門慶仔細一看,卻認的是故人揚州苗員外。不想那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兩個同下轎作揖,敘說寒溫。原來這苗員外也是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著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恰遇瞭故人。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瞭幾句,問瞭寓處,分手而別。

  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但見:堂開綠野,閣起凌煙。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繡叢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裡,日映出琪樹花香。左右活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死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掛明珠十二,黑夜裡何用燈油;門迎珠履三千,白日間盡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六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正是:除卻萬年天子貴,隻有當朝宰相尊。

  西門慶恭身進瞭大門,翟管傢接著,隻見中門關著不開,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西門慶便問:“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中門?”

  翟管傢道:“中門曾經官傢行幸,因此人不敢走。”

  西門慶和翟謙進瞭幾重門,門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兒也不混亂。見瞭翟謙,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傢:“從何處來?”

  翟管傢答道:“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

  說罷,又走過幾座門,轉幾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梁,金張甲第。隱隱聽見鼓樂之聲,如在天上一般。西門慶又問道:“這裡民居隔絕,那裡來的鼓樂喧嚷?”

  翟管傢道:“這是老爺教的女樂,一班二十四人,都曉得天魔舞、霓裳舞、觀音舞。但凡老爺早膳、中飯、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瞭。”

  西門慶聽言未瞭,又鼻子裡覺得異香馥馥,樂聲一發近瞭。翟管傢道:“這裡與老爺書房相近瞭,腳步兒放松些。”

  轉個回廊,隻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廳前仙鶴、孔雀種種珍禽,又有那瓊花、曇花、佛桑花,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西門慶還未敢闖進,交翟管傢先進去瞭,然後挨挨排排走到堂前。隻見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是太師瞭。屏風後列有二三十個美女,一個個都是宮樣妝束,執巾執扇,捧擁著他。翟管傢也站在一邊。西門慶朝上拜瞭四拜,蔡太師也起身,就絨單上回瞭個禮。──這是初相見瞭。落後,翟管傢走近蔡太師耳邊,暗暗說瞭幾句話下來,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瞭,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師便不答禮。──這四拜是認幹爺,因此受瞭。西門慶開言便以父子稱呼道:“孩兒沒恁孝順爺爺,今日華誕,特備的幾件菲儀,聊表千裡鵝毛之意。願老爺壽比南山。”

  蔡太師道:“這怎的生受!”

  便請坐下。當值的拿瞭把椅子上來,西門慶朝上作瞭個揖道:“告坐瞭。”

  就西邊坐地吃茶。翟管傢慌跑出門來,叫抬禮物的都進來。須臾,二十扛禮物擺列在階下。揭開瞭涼箱蓋,呈上一個禮目: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佈二十匹、西洋佈二十匹,其餘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隻、明珠十顆,又另外黃金二百兩,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禮。蔡太師看瞭禮目,又瞧見抬上二十來扛,心下十分歡喜,說瞭聲“多謝!”

  便叫翟管傢收進庫房去瞭。一面吩咐擺酒款待。西門慶因見他忙沖沖,就起身辭蔡太師。太師道:“既如此,下午早早來罷。”

  西門慶又作個揖,起身出來。蔡太師送瞭幾步,便不送瞭。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傢同出府來。翟管傢府內有事,也作別進去。

  西門慶竟回到翟傢來,脫下冠帶,已整下午飯,吃瞭一頓。回到書房,打瞭個盹,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西門慶謝瞭些扇金,著先去瞭。即便重整冠帶,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做一拜匣盛瞭,跟隨著四個小廝,復乘轎望太師府來。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隻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瞭許多禮物,蔡太師到十分歡喜,因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西門慶到瞭,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遜,讓:“爺爺先行。”

  自傢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

  西門慶道:“孩兒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掛懷!”

  兩個喁喁笑語,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個美女,一齊奏樂,府幹當值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隻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瞭桌席。西門慶叫書童取過一隻黃金桃杯,斟上一杯,滿滿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願爺爺千歲!”

  蔡太師滿面歡喜道:“孩兒起來。”

  接過便飲個完。西門慶才起身,依舊坐下。那時相府華筵,珍奇萬狀,都不必說。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拿賞封賞瞭諸執役人,才作謝告別道:“爺爺貴冗,孩兒就此叩謝,後日不敢再來求見瞭。”

  出瞭府門,仍到翟傢安歇。

  次日,要拜苗員外,著玳安跟尋瞭一日,卻在皇城後李太監房中住下。玳安拿著帖子通報瞭,苗員外來出迎道:“學生正想個知心朋友講講,恰好來得湊巧。”

  就留西門慶筵燕。西門慶推卻不過,隻得便住瞭。當下山肴海錯不記其數。又有兩個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頓開喉音,唱幾套曲兒。西門慶指著玳安、琴童向苗員外說道:“這班蠢材,隻會吃酒飯,怎地比的那兩個!”

  苗員外笑道:“隻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愛時,就送上也何難!”

  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飲到更深,別瞭苗員外,依舊來翟傢歇。那幾日內相府管事的,各各請酒,留連瞭八九日。西門慶歸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傢苦死留住,隻得又吃瞭一夕酒,重敘姻親,極其眷戀。次日早起辭別,望山東而行。一路水宿風餐,不在話下。

  且說月娘傢中,自從西門慶往東京慶壽,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裡做些針指,通不出來閑耍。隻有潘金蓮打扮的如花似玉,喬模喬樣,在丫鬢夥裡,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說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沒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隻想著與陳敬濟勾搭。每日隻在花園雪洞內踅來踅去,指望一時湊巧。敬濟也一心想著婦人,不時進來尋撞,撞見無人便調戲,親嘴咂舌做一處,隻恨人多眼多,不能盡情歡會。正是:雖然未入巫山夢,卻得時逢洛水神。

  一日,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同一處坐地,隻見玳安慌慌跑進門來,見月娘眾人磕瞭頭,報道:“爹回來瞭。”

  月娘便問:“如今在那裡?”

  玳安道:“小的一路騎頭口,拿著馬牌先行,因此先到傢。爹這時節,也差不上二十裡遠近瞭。”

  月娘道:“你曾吃飯沒有?”

  玳安道:“從早上吃來,卻不曾吃中飯。”

  月娘便吩咐整飯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夥兒到廳上迎接。正是: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燕燕忙。

  妻妾每在廳上等候多時,西門慶方到門前下轎瞭,眾妻妾一齊相迎進去。西門慶先和月娘廝見畢,然後孟玉樓、李瓶兒、潘金蓮依次見瞭,各敘寒溫。落後,書童、琴童、畫童也來磕瞭頭,自去廚下吃飯。西門慶把路上辛苦並到翟傢住下、感蔡太師厚情請酒並與內相日日吃酒事情,備細說瞭一遍。因問李瓶兒:“孩子這幾時好麼?你身子吃的任醫官藥,有些應驗麼?我雖則往東京,一心隻吊不下傢裡。”

  李瓶兒道:“孩子也沒甚事,我身子吃藥後,略覺好些。”

  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師送的下程,一面做飯與西門慶吃。到晚又設酒和西門慶接風。西門慶晚夕就在月娘房裡歇瞭。兩個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歡愛之情,俱不必說。

  次日,陳敬濟和大姐也來見瞭,說瞭些店裡的帳目。應伯爵和常峙節打聽的來傢,都來探望。西門慶出來相見畢,兩個一齊說:“哥一路辛苦。”

  西門慶便把東京富麗的事情及太師管待情分,備細說瞭一遍。兩人隻顧稱羨不已。當日,西門慶留二人吃瞭一日酒。常峙節臨起身向西門慶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顧麼?”

  說著,隻是低瞭臉,半含半吐。西門慶道:“但說不妨。”

  常峙節道:“實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尋間房子安身,卻沒有銀子。因此要求哥周濟些兒,日後少不的加些利錢送還哥。”

  西門慶道:“相處中說甚利錢!隻我如今忙忙的,那討銀子?且待韓夥計貨船來傢,自有個處。”

  說罷,常峙節、應伯爵作謝去瞭,不在話下。

  且說苗員外自與西門慶相會,在酒席上把兩個歌童許下。不想西門慶歸心如箭,不曾別的他,竟自歸來。苗員外還道西門慶在京,差伴當來翟傢問,才曉得西門慶傢去瞭。苗員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既許瞭他,怎麼失信!”

  於是叫過兩個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請山東西門大官人,曾把你兩個許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傢去,你們早收拾行李。”

  那兩個歌童一齊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員外多年,員外不知費盡多少心力,教的俺每這些南曲,卻不留下自傢歡樂,怎地到送與別人?”

  說罷,撲簌簌掉下淚來。那員外也覺慘然不樂,說道:“你也說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隻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那孔聖人說的話怎麼違得!如今也由不得你瞭,待咱修書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覷你就是瞭。”

  兩個歌童違拗不過,隻得應諾起來。苗員外就叫那門管先生寫著一封書信,寫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寫個禮單兒,把些尺頭書帕封瞭,差傢人苗實齎書,護送兩個歌童往西門慶傢來。兩個歌童灑淚辭謝瞭員外,翻身上馬,迤邐同望山東大道而來。有日到瞭清河縣,三人下馬訪問,一直逕到縣牌坊西門慶傢府裡投下。

  卻說西門慶自從東京到傢,每日忙不迭,送禮的,請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門裡去。那日稍閑無事,才到衙門裡升堂畫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審問一番。審問瞭半日,公事畢,方乘瞭一乘涼轎,幾個牢子喝道,簇擁來傢。隻見那苗實與兩個歌童已是候的久瞭,就跟著西門慶的轎子,隨到前廳,跪下稟說:“小的是揚州苗員外有書拜候老爹。”

  隨將書並禮物呈上。西門慶連忙說道:“請起來。”

  一面打開副啟,細細看瞭。見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勝,說道:“我與你員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員外情投意合。酒後一言,就果然相贈,又不憚千裡送來。你員外真可謂千金一諾矣。難得,難得!”

  兩個歌童從新走過,又磕瞭四個頭,說道:“員外著小的們伏侍老爹,萬求老爹青目!”

  西門慶道:“你起來,我自然重用。”

  一面叫擺酒飯,管待苗實並兩個歌童;一面整辦厚禮──綾羅細軟,修書答謝員外;一面就叫兩個歌童,在於書房伺候。不想,韓道國老婆王六兒,因見西門慶事忙,要時常通個信兒,沒人往來,算計將他兄弟王經──才十五六歲,也生得清秀──送來伏侍西門慶,也是這日進門。西門慶一例收下,也叫在書房中伺候。

  西門慶正在廳上分撥,忽伯爵走來。西門慶與他說知苗員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裡面討出酒菜兒來,留他坐,就叫兩個歌童來唱南曲。那兩個歌童走近席前,並足而立,手執檀板,唱瞭一套《新水令》“小園昨夜放江梅”果然是響遏行雲,調成白雪。伯爵聽瞭,歡喜的打跌,贊說道:“哥的大福,偏有這些妙人兒送將來。也難為這苗員外好情。”

  西門慶道:“我少不得尋重禮答他。”

  一面又與這歌童起瞭兩個名:一個叫春鴻,一個叫春燕。又叫他唱瞭幾個小詞兒,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才別去。正是:風花弄影新鶯囀,俱是筵前歌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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