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雙雙蛺蝶繞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故園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溫托香腮醉如泥。莫道佳人太命薄,一鶯啼罷一鶯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卷》各房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見西門慶隻顧坐在床上,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
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你拿那淫器包兒來與我。”
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裡使巧兒,拿這面子話兒來哄我!我剛才不在角門首站著,你過去的不耐煩瞭,又肯來問我?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瞭腔兒,嗔道頭裡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瞭頭。小賊歪剌骨,把我當甚麼人兒?在我手內弄剌子。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雀兒不在那窩兒裡,我不醋瞭!”
西門慶笑道:“那裡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
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許你拿瞭這包子去,與那歪剌骨弄答的齷齷齪齪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幹凈兒。”
西門慶道:“我使慣瞭,你不與我卻怎樣的!”
纏瞭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瞭這個行貨子去。”
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
一面接的袖瞭,趔趄著腳兒就往外走。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無故隻是睡那一回兒,還放他另睡去。”
西門慶道:“誰和他長遠睡?”
說畢就走。婦人又叫回來,說道:“你過來,我分付你,慌怎的?”
西門慶道:“又說甚麼?”
婦人道:“我許你和他睡便睡,不許你和他說甚閑話,教他在俺們跟前欺心大膽的。我到明日打聽出來,你就休要進我這屋裡來,我就把你下截咬下來。”
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瑣碎死瞭。”
一直走過那邊去瞭。春梅便向婦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婦耳頑,倒沒的教人與你為冤結仇,誤瞭咱娘兒兩個下棋。”
一面叫秋菊關上角門,放卓兒擺下棋子。兩個下棋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過李瓶兒房內,掀開簾子。如意兒正與迎春、繡春炕上吃飯,見瞭西門慶,慌的跳起身來。西門慶道:“你們吃飯。”
於是走出明間李瓶兒影跟前一張交椅上坐下。不一時,如意兒笑嘻嘻走出來,說道:“爹,這裡冷,你往屋裡坐去罷。”
這西門慶就一把手摟過來,就親瞭個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瞭。火爐上頓著茶,迎春連忙點茶來吃瞭。如意兒在炕邊烤著火兒站立,問道:“爹,你今日沒酒,還有頭裡與娘供養的一桌菜兒,一素兒金華酒,留下預備篩來與爹吃。”
西門慶道:“下飯你們吃瞭罷,隻拿幾個果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
一面教繡春:“你打個燈籠,往藏春塢書房內,還有一壇葡萄酒,你問王經要瞭來,篩與我吃。”
繡春應諾,打著燈籠去瞭。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如意兒道:“姐,你揭開盒子,等我揀兩樣兒與爹下酒。”
於是燈下揀瞭幾碟精味果菜,擺在桌上。良久,繡春取瞭酒來,打開篩熱瞭。如意兒斟在鐘內,遞上。西門慶嘗瞭嘗,十分精美。如意兒就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兒與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後邊廚房內與繡春坐去瞭。
西門慶見無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蓋兒上,摟著與他一遞一口兒飲酒。一面解開他對襟襖兒,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頭,誇道:“我的兒,你達達不愛你別的,隻愛你到好白凈皮肉兒,與你娘一般樣兒,我摟你就如同摟著他一般。”
如意兒笑道:“爹,沒的說,還是娘的身上白。我見五娘雖好模樣兒,皮膚也中中兒的,紅白肉色兒,不如後邊大娘、三娘到白凈。三娘隻是多幾個麻兒。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凈。”
又道:“我有句話對爹說,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兒要與我,他要問爹討娘傢常戴的金赤虎,正月裡戴,爹與瞭他罷。”
西門慶道:“你沒正面戴的,等我叫銀匠拿金子另打一件與你,你娘的頭面箱兒,你大娘都拿的後邊去瞭,怎好問他要的。”
老婆道:“也罷,你還另打一件赤虎與我罷。”
一面走下來就磕頭謝瞭。兩個吃瞭半日酒。如意兒道:“爹,你叫姐來也與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惱麼?”
西門慶便叫迎春,不應。老婆親到走到廚房內,說道:“姐,爹叫你哩。”
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門慶令如意兒斟瞭一甌酒與他,又揀瞭兩箸菜兒放在酒托兒上。那迎春站在旁邊,一面吃瞭。如意道:“你叫繡春姐來也吃些兒。”
迎春去瞭,回來說道:“他不吃瞭。”
就向炕上抱他鋪蓋,和繡春廚房炕上睡去瞭。
這老婆陪西門慶吃瞭一回酒,收拾傢火,又點茶與西門慶吃瞭。原來另預備著一床兒鋪蓋與西門慶睡,都是綾絹被褥,扣花枕頭,在薰籠內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問:“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
西門慶道:“我在床上睡罷。”
如意兒便將鋪蓋抱在床上鋪下,打發西門慶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間內打水洗瞭牝,掩上房門,將燈移近床邊,方才脫衣褲上床,與西門慶相摟相抱,並枕而臥。婦人用手捏弄他那話兒,上邊束著銀托子,猙獰跳腦,又喜又怕。兩個口吐丁香,交摟在一處。西門慶見他仰臥在被窩內,脫的精赤條條,恐怕凍著他,又取過他的抹胸兒替他蓋著胸膛上。兩手執其兩足,極力抽提。老婆氣喘籲籲,被他肏得面如火熱。又道:“這衽腰子還是娘在時與我的。”
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不打緊處,到明日鋪子裡,拿半個紅段子,做小衣兒穿在身上伏侍我。”
老婆道:“可知好哩。”
西門慶道:“我隻要忘瞭,你今年多少年紀?你姓甚麼?排行幾姐?我隻記你男子漢姓熊。”
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兒。我娘傢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歲。”
西門慶道:“我原來還大你一歲。”
一壁幹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兒,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後邊大娘生瞭孩子,你好生看奶著。你若有造化,也生長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來,與我做一房小,就頂你娘的窩兒,你心下何如?”
老婆道:“奴男子漢已是沒瞭,娘傢又沒人,奴情願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這門。若爹可憐見,可知好哩。”
西門慶見他言語兒投著機會,心中越發喜歡,攥著他雪白兩隻腿兒,隻顧沒棱探腦,兩個扇幹,抽提的老婆在下,無不叫出來。嬌聲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卻令他馬伏在下,自舒雙足,西門慶披著紅綾被,騎在他身上,那話插入牝中。燈光下,兩手按著他雪白的屁股,隻顧扇打,口中叫:“章四兒,你好生叫著親達達,休要住瞭,我丟與你罷。”
那婦人在下舉股相就,真個口中顫聲柔語,呼叫不絕,足頑瞭一個時辰,西門慶方才精泄。良久,拽出麈柄來,老婆取帕兒替他搽拭。摟著睡到五更雞叫時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門慶告他說:“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連尿也不教我下來溺,都替我咽瞭。”
這西門太真個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內。當下兩個旖旎溫存,萬千羅唣,肏搗瞭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來,開瞭門,預備火盆,打發西門慶穿衣梳洗出門。到前邊分付玳安:“教兩名排軍把卷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寫帖兒抬送到宋禦史老爹察院內,交付明白,討回貼來。”
又叫陳敬濟,封瞭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氈包拿著,預備下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內吃粥,月娘問他:“應二那裡,俺們莫不都去,也留一個兒看傢?留下他姐在傢,陪大妗子做伴兒罷。”
西門慶道:“我已預備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罷。左右有大姐在傢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許下應二瞭。”
月娘聽瞭,一聲兒沒言語。李桂姐便拜辭說道:“娘,我今日傢去罷。”
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兒不是?”
桂姐道:“不瞞娘說,俺媽心裡不自在,傢中沒人,改日正月間來住兩回兒罷。”
拜辭瞭西門慶。月娘裝瞭兩盤茶食,又與桂姐一兩銀子,吃瞭茶,打發出門。
西門慶才穿上衣服,往前邊去,忽有平安兒來報:“荊都監老爹來拜。”
西門慶即出迎接,至廳上敘禮。荊都監叩拜堂上道:“久違,欠禮,高轉失賀。”
西門慶道:“多承厚貺,尚未奉賀。”
敘畢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左右獻上茶湯。荊都監便道:“良騎俟候何往?”
西門慶道:“京中太師老爺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與工部安鳳山、錢雲野、黃泰宇,都借學生這裡作東,請他一飯。蒙他具拜貼與我,我豈可不回拜他拜去?誠恐他一時起身去瞭。”
荊都監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來奉瀆。巡按宋公正月間差滿,隻怕年終舉劾地方官員,望乞四泉借重與他一說。聞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鬥膽恃愛。倘得寸進,不敢有忘。”
西門慶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領命?你寫個說貼來,幸得他後日還有一席酒在我這裡,等我抵面和他說又好說些。”
荊都監連忙下位來,又與西門慶打一躬道:“多承盛情,銜結難忘。”
便道:“小弟已具瞭履歷手本在此。”
一面叫寫字的取出,荊都監親手遞上,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山東等處兵馬都監清河左衛指揮僉事荊忠,年三十二歲。系山後檀州人。由祖後軍功累升本衛正千戶。從某年由武舉中式,歷升今職,管理濟州兵馬。”
一一開載明白。西門慶看畢,荊都監又向袖中取出禮貼來,遞上說道:“薄儀望乞笑留。”
西門慶見上面寫著“白米二千石”說道:“豈有此理,這個學生斷不敢領,以此視人,相交何在?”
荊都監道:“不然。總然四泉不受,轉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見拒之深耶?倘不納,小弟亦不敢奉瀆。”
推讓再三,西門慶隻得收瞭,說道:“學生暫且收下。”
一面接瞭,說道:“學生明日與他說瞭,就差人回報。”
茶湯兩換,荊都監拜謝起身去瞭。西門慶上馬,琴童跟隨,拜蔡知府去瞭。
卻說玉簫打發西門慶出門,就走到金蓮房中,說:“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後邊去坐?俺娘好不說五娘哩。說五娘聽見爹前邊散瞭,往屋裡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裡去,把攔的爹恁緊。三娘道:‘沒的羞人子剌剌的,誰耐煩爭他。左右是這幾房裡,隨他串去。’”金蓮道:“我待說,就沒好口,肏瞎瞭他的眼來!昨日你道他在我屋裡睡來麼?”
玉簫道:“前邊老到隻娘屋裡。六娘又死瞭,爹卻往誰屋裡去?”
金蓮道:“雞兒不撒尿--各自有去處。死瞭一個,還有一個頂窩兒的。”
玉簫又說:“俺娘又惱五娘問爹討皮襖不對他說。落後爹送鑰匙到房裡,娘說瞭爹幾句好的,說:‘早是李大姐死瞭,便指望他的,他不死隻好看一眼兒罷瞭。’”金蓮道:“沒的扯那屄淡!有一個漢子做主兒罷瞭,你是我婆婆?你管著我。我把攔他,我拿繩子拴著他腿兒不成?偏有那些屄聲浪氣的!”
玉簫道:“我來對娘說,娘隻放在心裡,休要說出我來。今日桂姐也傢去瞭,俺娘收拾戴頭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瞭罷。”
說畢,玉簫後邊去瞭。這金蓮向鏡臺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後邊問玉樓,今日穿甚顏色衣裳。玉樓道:“你爹嗔換孝,都教穿淺色衣服。”
五個婦人會定瞭,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兒,淺色衣服。惟吳月娘戴著白縐紗金梁冠兒,上穿著沉香遍地金妝花補子襖兒,紗綠遍地金裙。一頂大轎,四頂小轎,排軍喝路,棋童、來安三個跟隨,拜辭瞭吳大妗子、三位師父、潘姥姥,徑往應伯爵傢吃滿月酒去瞭。不題。
卻說如意兒和迎春,有西門慶晚夕來吃的一桌菜,安排停當,還有一壺金華酒,向壇內又打出一壺葡萄酒來,午間請瞭潘姥姥、春梅,鬱大姐彈唱著,在房內做一處吃。吃到中間,也是合當有事,春梅道:“隻說申二姐會唱的好《掛真兒》沒個人往後邊去叫他來,好歹教他唱個咱們聽。”
迎春才待使繡春叫去,隻見春鴻走來烘火。春梅道:“賊小蠻囚兒,你不是凍的那腔兒,還不尋到這屋裡來烘火。”
因叫迎春:“你(酉麗)半甌子酒與他吃。”
分付:“你吃瞭,替我後邊叫將申二姐來。就說我要他唱曲兒與姥姥聽。”
春鴻把酒勾瞭,一直走到後邊,不想申二姐伴著大妗子、大姐、三個姑子、玉簫都在上房裡坐的,正吃茶哩。忽見春鴻掀簾子進來,叫道:“申二姐,你來,俺大姑娘前邊叫你唱個曲兒與他聽去哩。”
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這裡,又有個大姑娘出來瞭?”
春鴻道:“是俺前邊春梅姑娘叫你。”
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來叫我?有鬱大姐在那裡,也是一般。我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
大妗子道:“也罷,申二姐,你去走走再來。”
那申二姐坐住瞭,不動身。
春鴻一直走到前邊,對春梅說:“我叫他,他不來哩。”
春梅道:“你說我叫他,他就來瞭。”
春鴻道:“我說前邊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動,說這是大姑娘,那裡又鉆出個大姑娘來瞭?我說是春梅姑娘,他說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鬱大姐罷瞭,他從幾時來也來叫我,我不得閑,在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奶奶到說你去走走再來,他不肯來哩。”
這春梅不聽便罷,聽瞭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瞭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裡,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你怎麼對著小廝說我‘那裡又鉆出個大姑娘來瞭’,‘稀罕他也來叫我’?你是甚麼總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們在那毛裡夾著,是你抬舉起來,如今從新鉆出來瞭?你無非是個走千傢門、萬傢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傢才走瞭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傢?你會曉的甚麼好成樣的套數兒,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那胡歌野詞,就拿班做勢起來!俺傢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韓道國那淫婦傢興你,俺這裡不興你。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
那大妗子攔阻說道:“快休要破口。”
把申二姐罵的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說道:“耶嚛,耶嚛,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魯性兒,就是剛才對著大官兒,我也沒曾說甚歹話,怎就這般言語,潑口罵出來!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
春梅越發惱瞭,罵道:“賊食,唱與人傢聽。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瞭。”
申二娘道:“我沒的賴在你傢!”
春梅道:“賴在我傢,叫小廝把鬢毛都撏光瞭你的。”
大妗子道:“你這孩兒,今日怎的恁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
那春梅隻顧不動身。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來,拜辭瞭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轎子來,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對過叫將畫童兒來,領他往韓道國傢去瞭。春梅罵瞭一頓,往前邊去瞭。大妗子看著大姐和玉簫說道:“他敢前邊吃瞭酒進來,不然如何恁沖言沖語的!罵的我也不好看的瞭。你叫他慢慢收拾瞭去就是瞭,立逼著攆他去瞭,又不叫小廝領他,十分水深人不過。”
玉簫道:“他們敢在前頭吃酒來?”
卻說春梅走到前邊,還氣狠狠的向眾人說道:“方才把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叫著他張兒致兒,拿班做勢兒的。”
迎春道:“你砍一枝損百枝,忌口些,鬱大姐在這裡。”
春梅道:“不是這等說。像鬱大姐在俺傢這幾年,大大小小,他惡訕瞭那個來?教他唱個兒,他就唱。那裡像這賊瞎淫婦大膽。他記得甚麼成樣的套數,左來右去,隻是那幾句《山坡羊》、《瑣南枝》油裡滑言語,上個甚麼抬盤兒也怎的?我才乍聽這個曲兒也怎的?我見他心裡就要把鬱大姐掙下來一般。”
鬱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兒,他就連忙把琵琶奪過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傢裡深淺?他還不知把你當誰人看成。”
春梅道:“我剛才不罵的:你上覆韓道國老婆那賊淫婦,你就學與他,我也不怕他。”
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沒要緊氣的恁樣兒的。”
如意兒道:“我傾杯兒酒,與大姐姐消消兒惱。”
迎春道:“我這女兒著惱就是氣。”
便道:“鬱大姐,你揀套好曲兒唱個伏侍他。”
這鬱大姐拿過琵琶來,說道:“等我唱個“鶯鶯鬧臥房”《山坡羊》兒。與姥姥和大姑娘聽罷。”
如意兒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
那迎春拿起杯兒酒來,望著春梅道:“罷罷,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惱瞭,胡亂且吃你媽媽這鐘酒兒罷。”
那春梅忍不住笑罵道:“怪小淫婦兒,你又做起我媽媽來瞭!”
又說道:“鬱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個《江兒水》俺們聽罷。”
這鬱大姐在旁彈著琵琶,慢慢唱“花嬌月艷”與眾人吃酒不題。
且說西門慶從新河口拜瞭蔡九知府,回來下馬,平安就稟:“今日有衙門裡何老爹差答應的來,請爹明日早進衙門中,拿瞭一起賊情審問。又本府胡老爹送瞭一百本新歷日。荊都監老爹差人送瞭一口鮮豬,一壇豆酒,又是四封銀子。姐夫收下,交到後邊去瞭,沒敢與他回貼兒。晚上,他傢人還來見爹說話哩。隻胡老爹傢與瞭回貼,賞瞭來人一錢銀子。又是喬親傢爹送貼兒,明日請爹吃酒。”
玳安兒又拿宋禦史回貼兒來回話:“小的送到察院內,宋老爹說,明日還奉價過來。賞瞭小的並抬盒人五錢銀子,一百本歷日。”
西門慶走到廳上,春鴻連忙報與春梅眾人,說道:“爹來傢瞭,還吃酒哩。”
春梅道:“怪小蠻囚兒,爹來傢隨他來去,管俺們腿事!沒娘在傢,他也不往俺這邊來。”
眾人打夥兒吃酒頑笑,隻顧不動身。西門慶到上房,大妗子和三個姑子,都往那邊屋裡去瞭。玉簫向前與他接瞭衣裳,坐下,放桌兒打發他吃飯。教來興兒定桌席:三十日與宋巡按擺酒;初一日劉、薛二內相,帥府周爺眾位,吃慶官酒。分付去瞭。玉簫在旁請問:“爹吃酒,篩甚麼酒吃?”
西門慶道:“有剛才荊都監送來的那豆酒取來,打開我嘗嘗,看好不好。”
隻見來安兒進來,稟問接月娘去。玉簫便使他提酒來,打破泥頭,傾在鐘內,遞與西門慶呷瞭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長。西門慶令:“斟來我吃。”
須臾,擺上菜來,西門慶在房中吃酒。
卻說來安同排軍拿燈籠,晚夕接瞭月娘眾人來傢。都穿著皮襖,都到上房來拜西門慶。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起來又與月娘磕頭。拜完瞭,又都過那邊屋裡,去拜大妗子與三個姑子。月娘便坐著與西門慶說話:“應二嫂見俺們都去,好不喜歡!酒席上有隔壁馬傢娘子和應大嫂、杜二娘,也有十來位娘子。叫瞭兩個女兒彈唱。養瞭好個平頭大臉的小廝兒。原來他房裡春花兒,比舊時黑瘦瞭好些,隻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亂的他傢裡大小不安,本等沒人手。臨來時,應二歌與俺們磕頭,謝瞭又謝,多多上覆你,多謝重禮。”
西門慶道:“春花兒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來見人?”
月娘道:“他比那個沒鼻子?沒眼兒?是鬼兒?出來見不的?”
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隻好教豬拱罷。”
月娘道:“我就聽不上你恁說嘴。隻你傢的好,拿掇的,出來見的人!”
那王經在旁立著,說道:“應二爹見娘們去,先頭不敢出來見,躲在下邊房裡,打窗戶眼兒望前瞧。被小的看見瞭,說道:‘你老人傢沒廉恥,平日瞧甚麼!”
他趕著小的打。”
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說道:“你看這賊花子,等明日他來,著老實抹他一臉粉。”
王經笑道:“小的知道瞭。”
月娘喝道:“這小廝別要胡說。他幾時瞧來?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誰見他個影兒?隻臨來時,才與俺們磕頭。”
王經站瞭一回出來瞭。
月娘也起身過這邊屋裡,拜大妗子並三個師父。大姐與玉簫眾丫頭媳婦都來磕頭。月娘便問:“怎的不見申二姐?”
眾人都不作聲。玉簫說:“申二姐傢去瞭。”
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來就去?”
大妗子隱瞞不住,把春梅罵他之事,說瞭一遍。月娘就有幾分惱,說道:“他不唱便罷瞭,這丫頭恁慣的沒張倒置的,平白罵他怎麼的?怪不的俺傢主子也沒那正主瞭,奴才也沒個規矩,成甚麼道理!”
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慣的他通沒些摺兒。”
金蓮在旁笑著說道:“也沒見這個瞎曳麼的,風不搖,樹不動。你走千傢門,萬傢戶,在人傢無非隻是唱。人叫你唱個兒,也不失瞭和氣,誰教他拿班兒做勢的,他不罵他嫌腥。”
月娘道:“你到且是會說話兒的。都像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罵瞭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兒瞭!”
金蓮道:“莫不為瞎淫婦打他幾棍兒?”
月娘聽瞭他這句話,氣的他臉通紅瞭,說道:“慣著他,明日把六鄰親戚都教他罵遍瞭罷!”
於是起身,走過西門慶這邊來。西門慶便問:“怎麼的?”
月娘道:“情知是誰,你傢使的有好規矩的大姐,如此這般,把申二姐罵的去瞭。”
西門慶笑道:“誰教他不唱與他聽來。也不打緊處,到明日使小廝送他一兩銀子,補伏他,也是一般。”
玉簫道:“申二姐盒子還在這裡,沒拿去哩。”
月娘見西門慶笑,便說道:“不說教將來嗔喝他兩句,虧你還雌著嘴兒,不知笑的是甚麼?”
玉樓、李嬌兒見月娘惱起來,就都先歸房去瞭。西門慶隻顧吃酒,良久,月娘進裡間內,脫衣裳摘頭,便問玉簫:“這箱上四包銀子是那裡的?”
西門慶說:“是荊都監的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幹升轉。”
玉簫道:“頭裡姐夫送進來,我就忘瞭對娘說。”
月娘道:“人傢的,還不收進櫃裡去哩。”
玉簫一面安放在廚櫃中。
金蓮在那邊屋裡隻顧坐的,要等西門慶一答兒往前邊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藥,與他交媾,圖壬子日好生子。見西門慶不動身,走來掀簾子兒叫他說:“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
西門慶道:“我兒,你先走一步兒,我吃瞭這些酒來。”
那金蓮一直往前去瞭。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還和你說話哩。你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屋裡,硬來叫你。沒廉恥的貨,隻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就吃他在前邊把攔住瞭,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後邊歇一夜兒,教人怎麼不惱?你冷灶著一把兒,熱灶著一把兒才好,通教他把攔住瞭,我便罷瞭,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裡也有幾分惱。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裡,通一日沒吃甚麼兒,不知掉瞭口冷氣,隻害心淒惡心。來傢,應二嫂遞瞭兩鐘酒,都吐瞭。你還不往屋裡瞧他瞧去?”
西門慶聽瞭,說道:“真個?分付收瞭傢火罷,我不吃酒瞭。”
於是走到玉樓房中。隻見婦人已脫瞭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裡怎麼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你。”
婦人一聲不言語,隻顧嘔吐。被西門慶一面抱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隻手隻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心裡怎麼?告訴我。”
婦人道:“我害心淒的慌,你問他怎的?你幹你那營生去。”
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才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
婦人道:“可知你不曉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愛的去罷。”
西門慶於是摟過粉項來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來。”
便叫蘭香:“快頓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
蘭香道:“有茶伺候著哩。”
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拿來,等我自吃。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誰這裡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也有這大娘,平白說怎的,爭出來(火古力)包氣。”
西門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閑。”
婦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閑,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瞭,後十年掛在你那心裡。”
見西門慶嘴揾著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著來,那裡有甚麼神思和你兩個纏!”
西門慶道:“你沒吃甚麼兒?叫丫頭拿飯來咱們吃,我也還沒吃飯哩。”
婦人道:“你沒的說,人這裡淒疼的瞭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傢吃去!”
西門慶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瞭,咱兩個收拾睡瞭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
婦人道:“由他去,請甚麼任醫官、李醫官,教劉婆子來,吃他服藥也好瞭。”
西門慶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內撲撒撲撒,管情就好瞭。你不知道,我專一會揣骨捏病。”
西門慶忽然想起道:“昨日劉學官送瞭十圓廣東牛黃蠟丸,那藥,酒兒吃下極好。”
即使蘭香:“問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兒內盛著哩。就拿素兒帶些酒來。吃瞭管情手到病除。”
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你會揣甚麼病?要酒,俺這屋裡有酒。”
不一時,蘭香到上房要瞭兩丸來。西門慶看篩熱瞭酒,剝去臘,裡面露出金丸來,拿與玉樓吃下去。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鐘兒來,我也吃瞭藥罷。”
被玉樓瞅瞭一眼,說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裡去吃。你這裡且做甚麼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瞭。緊要教人疼的魂也沒瞭,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隻顧涎纏。”
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瞭,咱兩個睡罷。”
那婦人一面吃畢藥,與西門慶兩個解衣上床同寢。西門慶在被窩內,替他手撒撲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摟其粉項,問道:“我的親親,你心口這回吃下藥覺好些?”
婦人道:“疼便止瞭,還有些嘈雜。”
西門慶道:“不打緊,消一回也好瞭。”
因說道:“你不在傢,我今日兌瞭五十兩銀子與來興兒,後日宋禦史擺酒,初一日燒紙還願心,到初三日,再破兩日工夫,把人都請瞭罷。受瞭人傢許多人情禮物,隻顧挨著,也不是事。”
婦人道:“你請也不在我,不請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廝來攢帳,交與你,隨你交付與六姐,教他管去。也該教他管管兒,卻是他昨日說的:‘甚麼打緊處,雕佛眼兒便難,等我管。’”西門慶道:“你聽那小淫婦兒,他勉強,著緊處他就慌瞭。亦發擺過這幾席酒兒,你交與他就是瞭。”
玉樓道:“我的哥哥,誰養的你恁乖!還說你不護他,這些事兒就見出你那心兒來瞭。擺過酒兒交與他,俺們是合死的?像這清早辰,得梳個頭兒?小廝你來我去,稱銀換錢,氣也掏幹瞭。饒費瞭心,那個道個是也怎的!”
西門慶道:“我的兒,常言道:‘當傢三年狗也嫌。’”說著,一面慢慢搊起一隻腿兒,跨在胳膊上,摟抱在懷裡,揝著他白生生的小腿兒,穿著大紅綾子的繡鞋兒,說道:“我的兒,你達不愛你別,隻愛你這兩隻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瞭,也沒你這等柔嫩可愛。”
婦人道:“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棉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瞭沒有來!不說俺們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右說著哩。”
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謊就死瞭我。”
婦人道:“行貨子,沒要緊賭什麼誓。”
這西門慶說著就把那話帶上瞭銀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婦人道:“我說你行行就下道兒來瞭。”
因摸見銀托子,說道:“從多咱三不知就帶上這行貨子瞭,還不趁早除下來哩。”
那西門慶那裡肯依,抱定他一隻腿在懷裡,隻顧沒棱露腦,淺抽深送。須臾淫水浸出,往來有聲,如狗茶鏹子一般,婦人一面用絹抹盡瞭去,口裡內不住作柔顫聲,叫他:“達達,你省可往裡邊去,奴這兩日好不腰酸,下邊流白漿子出來。”
西門慶道:“我到明日問任醫官討服暖藥來,你吃就好瞭。”
不說兩個在床上歡娛頑耍,單表吳月娘在上房陪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晚夕坐的說話。因說起春梅怎的罵申二姐,罵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轎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對過叫畫童兒送他往韓道國傢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來的言語粗魯,饒我那等說著,還刀截的言語罵出來,他怎的不急瞭!他平昔不曉的恁口潑罵人,我隻說他吃瞭酒。”
小玉道:“他們五個在前頭吃酒來。”
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生生把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的,還嗔人說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罵瞭去罷,要俺們在屋裡做甚麼?一個女兒,他走千傢門,萬傢戶,教他傳出去好聽?敢說西門慶傢那大老婆,也不知怎麼出來的。亂世不知那個是主子,那個是奴才。不說你們這等慣的沒些規矩,恰似俺們不長俊一般,成個甚麼道理!”
大妗子道:“隨他去罷,他姑夫不言語,怎好惹氣?”
當夜無辭,同歸到房中歇瞭。
次日,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瞭。潘金蓮見月娘攔瞭西門慶不放來,又誤瞭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悅。次日,老早就使來安叫瞭一頂轎子,把潘姥姥打發往傢去瞭。吳月娘早辰起來,三個姑子要告辭傢去,月娘每個一盒茶食,五錢銀子,又許下薛姑子正月裡庵裡打齋,先與他一兩銀子,請香燭紙馬,到臘月還送香油、白面、細米素食與他齋僧供佛。因擺下茶,在上房內管待,同大妗子一處吃。先請瞭李嬌兒、孟玉樓、大姐,都坐下。問玉樓:“你吃瞭那蠟丸,心口內不疼瞭?”
玉樓道:“今早吐瞭兩口酸水,才好瞭。”
叫小玉往前邊:“請潘姥姥和五娘來吃點心。”
玉簫道:“小玉在後邊蒸點心哩。我去請罷。”
於是一直走瞭前邊金蓮房中,便問他:“姥姥怎的不見?後邊請姥姥和五娘吃茶哩。”
金蓮道:“他今日早辰,我打發他傢去瞭。”
玉簫說:“怎的不說聲,三不知就去瞭?”
金蓮道:“住的人心淡,隻顧住著怎的!”
玉簫道:“我拿瞭塊臘肉兒,四個甜醬瓜茄子,與他老人傢,誰知他就去瞭。五娘你替老人傢收著罷。”
於是遞與秋菊,放在抽替內。這玉簫便向金蓮說道:“昨日晚夕五娘來瞭,俺娘如此這般對著爹好不說五娘強汗世界,與爹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沒廉恥,怎的把攔老爹在前邊,不往後邊來。落後把爹打發三娘房裡歇瞭一夜,又對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怎的說五娘慣的春梅沒規矩,毀罵申二姐。爹到明日還要送一兩銀子與申二姐遮羞。”
一五一十說瞭一時。這金蓮聽記在心。玉簫先來回月娘說:“姥姥起早往傢去瞭,五娘便來也。”
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瞭他兩句兒,今日就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打發他娘去瞭。我猜姐姐又不知心裡安排著要起甚麼水頭兒哩。”
當下月娘自知屋裡說話,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瞭,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瞭他傢去,我好把攔漢子?”
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麼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瞭,成日隻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隻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傢去瞭,大妗子問瞭聲:‘李桂姐住瞭一日兒,如何就傢去瞭?他姑夫因為甚麼惱他?’我還說:‘誰知為甚麼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別人不知道,隻我曉的。’你成日守著他,怎麼不曉的!”
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瞭他去不成!那個浪的慌瞭也怎的?”
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裡好好兒坐的,你怎的掀著簾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麼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瞭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每倒不言語瞭,你倒隻顧趕人。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瞭,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後邊題一聲兒。都是這等起來,俺每在這屋裡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裡也有個甲頭。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的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
金蓮道:“是我的丫頭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隻為我要皮襖,開門來也拿瞭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瞭?丫頭便是我慣瞭他,是我浪瞭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
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瞭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瞭,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
吳大妗子便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
孟玉樓道:“耶嚛嚛,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瞭,連累俺每,一俸打著好幾個。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娘一句兒也罷瞭,隻顧拌起嘴來瞭。”
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每嚷鬥,俺每親戚在這裡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這裡,叫轎子來我傢去罷!”
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自傢打幾個嘴巴,頭上(髟狄)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瞭罷,要這命做什麼,你傢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傢來瞭!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傢,與瞭我休書,我去就是瞭。你趕人不得趕上。”
月娘道:“你看就是瞭,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傢,把我別變瞭!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麼?”
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
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傢裡養下漢來?”
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
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金蓮往前邊去,說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傢都省口些罷瞭。隻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
那金蓮隻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瞭。
大妗子便勸住月娘,說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氣,分明沒要緊。你姐妹們歡歡喜喜,俺每在這裡住著有光。似這等合氣起來,又不依個勸,卻怎樣兒的?”
那三個姑子見嚷鬧起來,打發小姑兒吃瞭點心,包瞭盒子,告辭月娘眾人,月娘道:“三位師父,休要笑話。”
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薩,沒的說,誰傢灶內無煙?心頭一點無明火,些兒觸著便生煙。大傢盡讓些就罷瞭。佛法上不說的好:‘冷心不動一孤舟,凈掃靈臺正好修。’若還繩頭松松,就是萬個金剛也降不住。為人隻把這心猿意馬牢拴住瞭,成佛作祖都打這上頭起。貧僧去也,多有打攪菩薩。好好兒的。”
一面打瞭兩個問訊。月娘連忙還萬福,說道:“空過師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齋襯去。”
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師父出去,看狗。”
於是打發三個姑子出門去瞭。
月娘陪大妗子坐著,說道:“你看這回氣的我,兩隻胳膊都軟瞭,手冰冷的。從早辰吃瞭口清茶,還汪在心裡。”
大妗子道:“姑娘,我這等勸你少攬氣,你不依我。你又是臨月的身子,有甚要緊。”
月娘道:“早是你在這裡住看著,又是我和他合氣?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瞭人,人倒不肯容我。一個漢子,你就通身把攔住瞭,和那丫頭通同作弊,在前頭幹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幹不出來的,你幹出來。女婦人傢,通把個廉恥也不顧。他燈臺不照自己,還張著嘴兒說人浪。想著有那一個在,成日和那一個合氣,對著俺每,千也說那一個的不是,他就是清凈姑姑兒瞭。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瞭。賭的那誓唬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兒死哩。剛才擺著茶兒,我還好意等他娘來吃,誰知他三不知的就打發去瞭。就安排要嚷的心兒,悄悄兒走來這裡聽。聽怎的?那個怕你不成!待等漢子來,輕學重告,把我休瞭就是瞭。”
小玉道:“俺每都在屋裡守著爐臺站著,不知五娘幾時走來,也不聽見他腳步兒響。”
孫雪娥道:“他單會行鬼路兒,腳上隻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瞭多少氣!背地打夥兒嚼說我,教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鬥的。”
月娘道:“他活埋慣瞭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你剛才不見他那等撞頭打滾兒,一徑使你爹來傢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
李嬌兒笑道:“大娘沒的說,反瞭世界!”
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條尾的狐貍精,把好的吃他弄死瞭,且稀罕我能多少骨頭肉兒!你在俺傢這幾年,雖是個院中人,不像他久慣牢頭。你看他昨日那等氣勢,硬來我屋裡叫漢子:‘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隻他一個人的漢子一般,就占住瞭。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傢,就不放一夜兒進後邊來。一個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裡走走兒去。十個指頭,都放在你口內才罷瞭。”
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煩,你又常病兒痛兒的,不貪此事,隨他去罷。不爭你為眾好,與人為怨結仇。”
勸瞭一回,玉簫安排上飯來,也不吃,說道:“我這回好頭疼,心口內有些惡沒沒的上來。”
教玉簫:“那邊炕上,放下枕頭,我且躺躺去。”
分付李嬌兒:“你們陪大妗子吃飯。”
那日,鬱大姐也要傢去,月娘分付:“裝一盒子點心,與他五錢銀子。”
打發去瞭。
卻說西門慶衙門中審問賊情,到午牌時分才來傢。正值荊都監傢人討回帖,西門慶道:“多謝你老爹重禮。如何這等計較?你還把那禮扛將回去,等我明日說成瞭取傢來。”
傢人道:“傢老爹沒分付,小的怎敢將回去,放在老爹這裡也是一般。”
西門慶道:“既恁說,你多上覆,我知道瞭。”
拿回貼,又賞傢人一兩銀子。因進上房,見月娘睡在炕上,叫瞭半日,白不答應。問丫鬟,都不敢說。走到前邊金蓮房裡,見婦人蓬頭撒腦,拿著個枕頭睡,問著又不言語,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銀子,打發荊都監傢人去瞭,走到孟玉樓房中問。玉樓隱瞞不住,隻得把月娘和金蓮早辰嚷鬧合氣之事,備說一遍。
這西門慶慌瞭,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來,說道:“你甚要緊,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婦兒做甚麼?平白和他合甚麼氣?”
月娘道:“我和他合氣,是我偏生好鬥尋趁他來?他來尋趁將我來!你問眾人不是?早辰好意擺下茶兒,請他娘來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發去瞭,便走來後邊撐著頭兒和我嚷,自傢打滾撞頭,鬟髻都踩扁瞭,皇帝上位的叫,隻是沒打在我臉上罷瞭。若不是眾人拉勸著,是也打成一塊。他平白欺負慣瞭人,他心裡也要把我降伏下來。行動就說:‘你傢漢子說條念款將我來瞭,打發瞭我罷,我不在你傢瞭。’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說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麼骨禿肉兒拌的他過?專會那潑皮賴肉的,氣的我身子軟癱兒熱化,甚麼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內隻是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頭又疼,兩隻胳膊都麻瞭。剛才桶子上坐瞭這一回,又不下來。若下來也幹凈瞭,省的死瞭做帶累肚子鬼。到半夜尋一條繩子,等我吊死瞭,隨你和他過去。往後沒的又像李瓶兒,吃他害死瞭。我曉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氣。”
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的說,越發慌瞭,一面把月娘摟抱在懷裡,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別和那小淫婦兒一般見識,他識什麼高低香臭?沒的氣瞭你,倒值瞭多的。我往前邊罵這賊小淫婦兒去。”
月娘道:“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
西門慶道:“你教他說,惱瞭我,吃我一頓好腳。”
因問月娘:“你如今心內怎麼的?吃瞭些甚麼兒沒有?”
月娘道:“誰嘗著些甚麼兒?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著他娘來吃,他就走來和我嚷起來。如今心內隻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腦袋又疼,兩隻胳膊都麻瞭。你不信,摸我這手,恁半日還同握過來。”
西門慶聽瞭,隻顧跌腳,說道:“可怎樣兒的,快著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看。”
月娘道:“請什麼任醫官?隨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才趁瞭人的心。什麼好的老婆?是墻上土坯,去瞭一層又一層。我就死瞭,把他扶瞭正就是瞭。恁個聰明的人兒,當不的傢?”
西門慶道:“你也耐煩,把那小淫婦兒隻當臭屎一般丟著他去便罷瞭。你如今不請任後溪來看你看,一時氣裹住瞭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麼瞭?”
月娘道:“這等,叫劉婆子來瞧瞧,吃他服藥,再不,頭上剁兩針,由他自好瞭。”
西門慶道:“你沒的說,那劉婆子老淫婦,他會看甚胎產?叫小廝騎馬快請任醫官來看。”
月娘道:“你敢去請!你就請瞭來,我也不出去。”
西門慶不依他,走到前邊,即叫琴童:“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
琴童應諾,騎上馬雲飛一般去瞭。西門慶隻在屋裡廝守著月娘,分付丫頭,連忙熬粥兒拿上來,勸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後晌時分,琴童空回來說:“任老爹在府裡上班,未回來。他傢知道咱這裡請,說明日任老爹絕早就來瞭。”
月娘見喬大戶一替兩替來請,便道:“太醫已是明日來瞭,你往喬親傢那裡去罷。天晚瞭,你不去,惹的喬親傢怪。”
西門慶道:“我去瞭,誰看你?”
月娘笑道:“傻行貨子,誰要你做恁個腔兒。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兒,慢慢掙痤著起來,與大妗子坐的吃飯。你慌的是些甚麼?”
西門慶令玉簫:“快請你大妗子來,和你娘坐的。”
又問:“鬱大姐在那裡?叫他唱與娘聽。”
玉簫道:“鬱大姐往傢去,不耐煩瞭。”
西門慶道:“誰教他去來?留他兩住兩日兒也罷瞭。”
趕著玉簫踢瞭兩腳。月娘道:“他見你傢反宅亂,要去,管他腿事?”
玉簫道:“正經罵申二姐的倒不踢。”
那西門慶隻做不聽見,一面穿瞭衣裳,往喬大戶傢吃酒去瞭。未到起更時分,就來傢,到瞭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樓、李嬌兒四個坐的。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忙往後邊去瞭。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你這咱好些瞭麼?”
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瞭兩口粥兒,心口內不大十分脹瞭,還隻有些頭疼腰酸。”
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後溪來看,吃他兩服藥,解散散氣,安安胎就好瞭。”
月娘道:“我那等樣教你休請他,你又請他。白眉赤眼,教人傢漢子來做甚麼?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
因問:“喬親傢請你做甚麼?”
西門慶道:“他說我從東京來瞭,與我坐坐。今日他也費心,整治許多菜蔬,叫兩個唱的,落後又邀過來臺官來陪我。我熱著你,心裡不自在,吃瞭幾鐘酒,老早就來瞭。”
月娘道:“好個說嘴的貨!我聽不上你這巧言花語,可可兒就是熱著我來?我是那活佛出現,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瞭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
又問:“喬親傢再沒和你說什麼話?”
西門慶方告說:“喬親傢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銀子也封下瞭,教我對胡府尹說。我說不打緊,胡府尹昨日送瞭我一百本歷日,我還沒曾回他禮。等我送禮時,稍瞭貼子與他,問他討一張義官札付來與你就是瞭。他不肯,他說納些銀子是正理。如今央這裡分上討討兒,免上下使用,也省十來兩銀子。”
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討討兒罷。你沒拿他銀子來?”
西門慶道:“他銀子明日送過來。還要買分禮來,我止住他瞭。到明日,咱僉一口豬,一壇酒,送胡府尹就是瞭。”
說畢,西門慶晚夕就在上房睡瞭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擺酒,後廳筵席治酒,裝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撥瞭兩院三十名官身樂人,兩名伶官、四名排長領著,來西門慶宅中答應。隻見任醫官從早辰就騎馬來瞭,西門慶忙迎到廳上陪坐,道連日闊懷之事。任醫官道:“昨日盛使到,學生該班,至晚才來傢,見尊剌,今日不俟駕而來。敢問何人欠安?”
西門慶道:“大賤內偶然有些失調,請後溪一診。”
須臾茶至。吃瞭茶,任醫官道:“昨日聞得明川說,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
西門慶道:“菲才備員而已,何賀之有。”
一面西門慶分付:“後邊對你大娘說,任老爹來瞭,明間內收拾。”
琴童應諾,到後邊。大妗子、李嬌兒、孟玉樓都在房內,隻見琴童來說:“任醫官來瞭,爹分付教收拾明間裡坐的。”
月娘隻不動身,說道:“我說不要請他,平白教人傢漢子,睜著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麼!叫劉媽媽子來,吃兩服藥,由他好瞭。好這等搖鈴打鼓的,好與人傢漢子喂眼。”
玉樓道:“大娘,已是請人來瞭,你不出去卻怎樣的,莫不回瞭人去不成?”
大妗子又在旁邊勸著說:“姑娘,他是個太醫,你教他看看你這脈息,還知道你這病源,不知你為甚起氣惱,傷犯瞭那一經。吃瞭他藥,替你分理理氣血,安安胎氣也好。劉婆子他曉得甚麼病源脈理?一時耽誤怎瞭。”
月娘方動身梳頭,戴上冠兒,玉簫拿鏡子,孟玉樓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後鬢。李嬌兒替他勒鈿兒。孫雪娥預備拿衣裳。不一時,打扮的粉妝玉琢,正是:羅浮仙子臨凡世,月殿嬋娟出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