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月色如銀,路燈靜靜偎依在一起,灑瀉著溫柔的光芒,路上人等行行色色,車輛交錯掠過,隻有遠處的一抹雲霞,在墨色的夜空中顯出一絲蒼白和淒美。
肖石和常妹謝絕瞭李傢兄弟的相送,並行在入夜後的路邊。肖石擁著女人的肩,常妹雙手垂握在身前,一絲淡淡的不悅仍鎖在眉宇間。
“常妹,你同學婚禮辦得怎麼樣?”肖石想問她為什麼忽然不開心,但又覺得不太妥,常妹當伴娘的感受,昨天已經在電話裡和他發過牢騷瞭,他隻得換個方式發問。
“挺不錯的。”常妹翻著美目,勉強笑瞭一下。
肖石微皺瞭下眉,暗自嘆息瞭一聲,他清楚常妹不開心的原因,隻是不知道具體的理由。他不想問,他怕,怕兩個人再爭執、吵架;他也不用問,他知道常妹一定會說,她心裡藏不住事兒。相處一年多瞭,他很清楚常妹的性格,象清楚她的身體一樣。
肖石松開手,插褲兜裡,再不言語。
兩人在街頭無語漫步。街道很長,仿佛走不完,但無論多長,多曲折,也會有個結束的方向,哪怕是終點回到起點,也是一個輪回。
常妹捺不住瞭,偷瞥瞭愛人一眼。他明知我不開心,為什麼不哄我?她暗自問;他很久沒哄過我瞭,自從辭職以後就沒有過,是他變瞭嗎?她暗自想;他都這樣瞭,我還在無悔地跟著她,他還想我怎麼做?她暗自委屈,暗自生氣。
常妹一整天都很抬不起頭,很後悔去參加這次婚禮。警院時的姐妹們一個個嫁人瞭,都是出雙入對攜夫而去,隻有她這個伴娘形單影隻。姐妹們帶著什麼科長、處長、主任、外企經理的丈夫關心地圍著她,問她怎麼一個人來,她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
一直以來,常妹都很喜歡帶肖石出席這類場合,看著姐妹們羨慕的目光,她驕傲得象個公主。可這一次,她沒帶,甚至沒說,她知道愛人不在乎,但她在乎,很在乎。她怕人問,怕丟人,更怕肖石因此不開心。
好好的副隊長不當,偏要辭職去修車,她一想就覺得窩火、憋氣。
她不想坐李拴他們的車回來,但又沒有拒絕的理由。如果說婚禮讓她覺得丟臉、無顏見人,那麼面對李文東的屢屢折辱,肖石不僅不回擊,反而大言不慚地說要考律師,她感覺很泄氣,也很掉價。
一個大男人,怎麼什麼話都可以往外說呢!那一刻,她第一次瞧不起自己的愛人。
“啪!”肖石點瞭一根煙,打火機聲讓她從思緒中回到現實。
馬路上很熱鬧,很多年輕情侶相擁而行。常妹望瞭望街上雙雙對對的紅男綠女,終於把目光投向愛人:“肖石,你怎麼不說話?”
“這麼走走不也挺好嗎?”肖石笑瞭笑,路燈照著他永遠沒有煩惱的臉。
“你生氣瞭?”常妹低低地、怯怯地問,她也怕兩個人吵架。
“生氣?!我好好的生什麼氣?”肖石轉頭看著她。常妹抬起頭,望著愛人的眼睛:“我沒帶你去參加婚禮啊!”
“那有什麼可生氣瞭!”肖石伸手擁住女人,微笑道,“你不讓我跟你去,我能理解。人都有自尊,隻要你覺得好受,去不去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反正一向不喜歡這種場合。”
“這麼說你還是生氣瞭。”常妹心裡一沉,凝望著前面。
肖石繼續摟著女人的肩,平靜地道“常妹,你怎麼這麼說?我真的沒生氣。我能想到,你那些同學都結婚瞭,肯定會有不少人帶著老公去,說不定還有很多人開車去,我現在隻是個修車的,我知道你帶我去,你會很難堪。”
常妹的心裡的委屈略有釋放,微噘著嘴道:“是啊,連李文東他們還開個林肯呢!我今天好後悔去參加這個婚禮,難受瞭一天。”肖石心裡一陣揪心,緊擁瞭一把,湊過去親瞭一個:“常妹,都怨我,讓你受委屈瞭。你放心吧,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常妹望著他,不解地問:“那你……幹嘛還把考律師的事兒告訴李文東?”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為什麼不能說?”常妹不解,肖石更不解。“我還以為你告訴他瞭呢!”
“我幹嘛要告訴他!”常妹有點兒來勁瞭。肖石愣瞭一下:“你們今天參加瞭一天婚禮,又一起回來,難道他沒問?”
“他問我就告訴他?”常妹停住腳步,按捺瞭一自己的情緒,皺眉道:“肖石,不是我不相信你,但什麼事兒總有萬一吧?律考不好過,這誰都知道!你想沒想過,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你沒考過怎麼辦?”常妹盯著他的眼睛。
“沒考過就沒考過,再重考不就得瞭,跟說不說的有什麼關系?”肖石攤著雙手,心頭略有不爽,“而且我不認為我會考不上。”
“你……”常妹覺得挺泄氣,別過身喘瞭一口氣。她的臉有些發紅,也許是路燈的緣故。攏瞭攏頭發,常妹又道,“肖石,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就不能深沉點兒?什麼事兒嘴上連個把門的都沒有!那是律師考試啊,不是開工資,到日子去銀行就能取到錢!你就……”
“停!”肖石伸出一要手指,盯著她道,“我提醒你一下,你這個比喻不恰當,我現在已經沒有工資瞭。”
“肖石!”常妹柳眉倒豎,清喝瞭一聲。
“說。”肖石平靜地望著她,他終於明白常妹生氣的具體理由瞭。在自己女人心裡,他不僅失去瞭深沉和信任,甚至成瞭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屁孩,他感到很悲哀。
常妹沒說話,隻是輕咬著下唇,望著面前讓她無比著迷的臉。兩個人在路邊無言對視。汽車交錯奔馳,不時有燈光從他們臉上掠過,一下一下,弄得兩個人的心很疼。
“算瞭,不說瞭,說瞭還得吵。”常妹嘟著嘴,低頭向前走去。
月明星稀,肖石望著女人婀娜的背影,苦笑搖頭,一時間,他有種無枝可依的失落感。
肖石嘆瞭一口氣,打起精神,上前抓住女人的手臂,真誠地道:“常妹,有什麼話說出來吧,這樣憋在心裡,大傢都不舒服,象顆定時炸彈似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就會吵起來。與其這樣,不如我們都控制一下,好好談一談。”
常妹望著愛人的眼睛,深深。夜風微蕩,吹亂她的發稍,一縷發香飄進肖石的鼻底。路旁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仿佛都已消失成透明。
“好,我說。”常妹仿佛冷靜瞭許多。
肖石點點頭。常妹昂起俏面,認真道:“我承認我今天參加婚禮後心情不好,但我沒有生氣。我生氣是因為你告訴李文東你考律師。肖石,你何必逢人便講你要考律師,難道你就心裡就不能藏點兒事?等考中瞭再告訴大傢,如果你將來考不中怎麼辦?或許你會說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哥們,告訴他們無所謂,考不中你也不怕被人笑話,但我不行,我覺得這樣很丟人、很掉價!”
一輛破電動車自遠處橫沖直撞而來,為防止意外,肖石拉瞭她一把。常妹看都沒看,一把掙脫。她不僅委屈,甚至有些激憤瞭。“李文東是不咋的,可大小也是個副主任,你大言不慚地告訴他要考律師,你知道我在旁邊什麼感受嗎?阿Q吹牛說,我先前比你闊多瞭!而你的意思就是,我以後會比你闊多瞭!肖石,說心裡話,我覺得你說這話的時候很不男人。有本事你比人傢更有事業,比他開更好的車,而不是透著酸氣說一堆比阿Q還阿Q的話!”
常妹已經淚水淋漓,她在徹底地發泄著一個多月來所有的不平和委屈。
肖石望著眼前的女人,感到深深的震驚,前所未有的震驚。他很悲哀,也很痛心,但卻很平靜,出人意料地平靜,盡管他一生中從沒聽到比這更刺耳的話。
風從兩人間飄過,常妹抹瞭一把淚,仰望著愛人的眼睛道:“肖石,我知道你從不自尋煩惱,也從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怎麼看,但我不行,我在乎,很在乎。你不在乎,能當做什麼也沒聽見;你在乎瞭,可以把人胖揍一頓發泄。可我隻是個普通人,我沒你的本事,也無從發泄!你可以說我虛偽,但我真的需要一些虛偽的東西來保護自己的尊嚴!可這些,你卻從來不懂,你從來沒有真正地關心過!你知道我現在跟你在一起都是什麼感覺?我舍不得你,還靠不上你,我是一個女人啊,你說辭職就辭職,我的痛苦你想過嗎?”
常妹終於控制不住內心壓抑的情緒,一頭撲到愛人懷裡,痛哭失聲。
肖石不停地撫著她的秀發,既心疼,又難受,兩眼直直地發怔,好象摟著一個陌生人。他不認為自己辭職有錯,永遠也不會,但他卻忽略瞭由此而引發的變化,他更沒想到這會是一個須要用感情買單的變化。肖石忘瞭,一個成功男人必須擁有成功的事業,無論以往的事業獲得多大成就,都屬於過去。
有人說,愛情像一個永遠猜不透的局,不能抬頭看清,也不能回頭看透,隻有一種不清晰的疼痛,撫平又隆起。這一刻,他體會到瞭。
良久,常妹止住哭,抹瞭抹淚痕,低頭輕道瞭一聲:“對不起。”她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話說得太刻薄瞭。肖石撫著她的發鬢,面帶微笑:“常妹,你不用自責。多餘的話我不說瞭,也不解釋想什麼瞭,我給你讀幾句詩吧。”
“讀詩?!!”常妹吃驚地抬起頭,從來不知道肖石還會讀詩。
“是的,讀詩。”肖石笑道,“你別以為我忽然成瞭詩人,其實我隻會這幾句詩。”
玲兒臨別前,曾送他一個日記本作為紀念,本子的扉頁上印著幾句詩。肖石不太懂詩,尤其是新詩,但在這幾句詩裡,他讀出瞭一種平淡和自然,他喜歡這種生活,自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為之奮鬥著。
常妹掛著淚眼,機械地點瞭下頭。
肖石象古人一樣望著月亮,平靜地讀道:“所謂蜜月,並非不月蝕;所謂貧窮,並非不美麗。所謂妻,曾是新娘;所謂新娘,曾是女友;所謂女友,曾非常害羞。所謂不成名以及成名,所謂朽以及不朽,或者所謂春天。”
詩很短,隻有幾句,肖石讀完瞭,兩人靜靜相對。夜色渲染著空氣,在兩人之間回蕩。
肖石望著眼前的女人,真誠地道:“常妹,這幾句詩,是我剛上警校時讀的。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人生的追求,生活的態度,都在這幾句詩裡。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這樣做,以後還會這樣做,我幾乎已經做到瞭全部,就差一個結果。”
常妹呆呆地望著愛人,不知他接下來想說什麼。
肖石笑瞭一下,很認真地道:“你剛剛的話,我懂瞭,我以後會註意關心你。但我覺得,你說的這些……都不是首要問題。”
“那什麼是首要問題?”常妹微皺瞭一下眉,似有些迷惑。
肖石深望著她的雙眼,平靜地道:“你應該先想清楚,如果我真的沒考中,命中註定要修一輩子車,你怎麼做。”
常妹半張著小嘴,怔住。
肖石撫瞭撫她的臉,回身攔住一輛出租車,拉著女人的手臂。“天晚瞭,上車吧,早點兒回傢。”
“肖石,我……”常妹回身望著愛人,俏面忽現驚恐。
肖石笑瞭笑,將女人扶進,柔柔道:“別胡思亂想,回傢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回頭我給你打電話。”說著話,肖石扔給司機一張十元鈔,關上瞭車門。常妹沒說話,隻是睜著一雙大雙眼,扒著車窗,呆呆地望著愛人,可憐兮兮。
肖石站在燈下,揮手安慰著,面帶微笑。車子開走瞭,漸行漸遠,常妹的臉消失在夜色的斑斕中,隻有路兩旁並行的街燈串向遠方。
夜風襲來,肖石的外套一陣料峭,他豎起衣領,大踏步向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