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高度的原因,午後的陽光總會讓人有些煩燥,凌月如站在落地大窗前,遙望著遠處樓頂的一大幅電影海報,那是一部幾年前的老電影:《花樣年華》。
她不喜歡王傢衛的電影,覺得裡面有太多的迷失、頹廢,人生的抑鬱、生活的晦暗以及浮世繁華的假面,可她又很沉迷,那些人物關系的曖昧的偏執,華麗和優雅背後半遮半掩的欲望,都讓她欲罷不能。她覺得很象自己,盡管那時肖石尚未出現在她的生活。
自從認識瞭弟弟,凌月如常常很亂,尤其是從海南歸來後,醫院那夜,她看到弟弟和楊洛溫情體貼,心裡那酸溜溜的嫉妒滋味,一直忘不瞭。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嫉妒楊洛。
她多次問自己,為什麼初見時會留住他,又為什麼會帶他去海南,又為什麼會嫉妒,僅僅因為那份似曾相識的氣質?是,又不是;喜歡,對,肯定喜歡,那麼愛呢?會不會是愛?好象是,但應該不是。
她喜歡弟弟,喜歡呵護,保衛甚至挑逗他,但要說愛,她覺得不是,因為缺少些什麼,她信誓旦旦地告訴楊洛不跟她搶,這話與其說是安慰楊洛,莫不如說是告誡自己。
或許人都是寂寞的,尤其在一份癡纏之後。
怎麼又胡思亂想?弟弟就是弟弟,要幫助和照顧,況且他今天法庭表現那麼出色,我應該高興才對嘛!凌月如搖頭自笑。
“篤篤篤!“外面響起敲門聲。
“進來。”凌月如坐回自己的位置。
“月如。我可以進來嗎?”門開瞭,露出周海敏笑晏晏的臉。
“小敏!”夢郎咖啡屋一別,兩人就沒再見,凌月如忙起身迎出,“快進來,還客氣什麼!”
凌月如知道她為什麼客氣,也知道她為什麼來。凌月如在二樓放映室觀看瞭整個法庭過程,周海敏在法庭上拿出她在海南的照片,她也吃驚不小,不過並不意外,對於習慣不擇手段的周大律師來說,這算不瞭什麼。盡管她不在乎,但周海敏最後沒有把全部照片公之於眾,她還是感到很欣慰。如果真那樣,她即使心裡不責怪,表面上也沒法再做朋友。
“月如,我可是專程來向你請罪的喔!”周海敏心內有愧,語氣親昵,但話還實在。
“這從何說起?”兩女牽住雙手,凌月如笑笑打量道,“你又沒得罪我,幹嘛要請罪!”
“你不怪我就好,我可不想得罪你這位財神爺!”兩人交契多年,又都見慣場面,周海敏不失時機,一笑抿過。
兩人手牽著手,一同坐到旁邊的長沙發上。
周海敏不無歉意地道:“月如,今天你那個……弟弟的官司開庭瞭,你怎麼沒去?”凌月如揮瞭一下手,滿不在乎地道:“我早都跟你說瞭,我很瞭解我弟弟,你肯定誤會他瞭!”
“我承認我可能有些誤會,他妹妹也出庭瞭,他妹妹親口說瞭他們兄妹的故事,我也很感動,不過……男女關系確實不咋地,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跟你說說。”
凌月如淡淡一笑,道:“小敏,你想太多瞭,他的事我都清楚,我弟弟那麼帥,有幾個女人喜歡也正常嘛!“
“你真的都清楚?”周海敏打量著她,一臉不信。凌月如失笑道:“當然清楚。”
“有個跟他一起住的老師你清楚嗎?”周海敏盯著問。凌月如笑瞭笑,在她手上一拍,道:“怎麼不清楚,我去過他傢,你忘瞭那次我們還在樓下碰見。”
“我記得。”周海敏想瞭一下,又道:“他今天的辯護人,是跟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你也清楚嗎?”
“方雨若,對不對?我沒見過她,但知道這個人,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故事。”凌月如心中暗笑,真正青梅竹馬的哪是方雨若,是玲兒。
“就算你知道這些人,你清楚他們之間的事嗎?”周海敏既擔心又不服輸。
凌月如笑笑搖頭,抓住她的手道:“小敏,我不敢說都清楚,但基本上清楚。”凌月如根據法庭的內容,隨便說瞭幾句,她很感激周海敏的關心,但為瞭消除她對弟弟的誤會,必須打消她的顧慮。
周海敏愣瞭會兒神,輕嘆一聲,又耐著性子道:“月如,就算你知道,恐怕不隻是喜歡他那麼簡單吧!你想想,除瞭正牌女朋友,他跟哪個女人不是糾纏不清的!那個跟他同住的老師,兩個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又有寸縷不著的親密接觸,不難想象他們彼此心態的變化和可能發生的故事;還有那個方雨若,原來是臺聯的幹部,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如果僅僅是一般的關系,怎麼肯為他工作都不要,還要為他開律師事務所,讓他當主任?這些事情難道不說話問題嗎?”
凌月如半轉過身,望著她道:“小敏,你關心我,我很感激,但我相信他不是濫情的人,楊洛也好,方雨若也罷,最多是一廂情願,而且他馬上就要結婚瞭,沒你想那麼復雜!”
“那你呢?”周海敏語氣略顯急躁,她為凌月如的固執而焦慮。
“那就更沒什麼瞭,完全就是姐弟之情。”凌月如輕描淡寫,但心底卻湧出一個不確定的,模糊的,自己也無法的聲音,也是一個困擾她很久的聲音。
“你確定?”
“確定!”
“就算你能確定自己,可你所謂的弟弟怎麼想?你能確定嗎?”周海敏盯著她的眼睛,不依不饒。她看過兩個人的親昵照片,說兩個人就是姐弟感情,打死她都不信。
“他也把我當作親姐姐一樣。”
“月如,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多說瞭,不過作為這麼多年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些,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是說不清的。”周海敏嘆瞭一口氣,好放棄瞭。
“有什麼說不清的。小敏,你想多瞭。我年紀比他大,對他就是呵護和喜愛,我心目中的愛人是要能夠呵護我,讓我感覺到溫暖和安全的大男人,可不是他這樣的小男人。”
“丘比特射箭的時候,可不會先算年齡。”周海敏白瞭她一眼,點瞭一支煙。“算瞭,不說瞭,不過作為公司法律顧問,我還是要提醒你,你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而是幾千萬甚至上億身傢的大老板,以各種手段打你主意的人絕對不在少數,你還是小心點兒,別搞得賠瞭夫人又折兵,到時候還得麻煩我!”
“好啦,我會註意的。”凌月如搖頭苦笑,又道:“對瞭,小敏,我約他晚上七點在青鳥酒吧見面,你也過去吧,把你們之間的誤會都說說清楚?”凌月如在法庭外已經看到瞭二人和好的跡象,但還是想讓二人徹底冰釋前嫌,弟弟被人誤會,她總覺得不甘心。
“算瞭吧,我可不想給你們當燈泡!”周海敏氣哼哼地別過臉,凌月如看瞭看她,把頭湊前,促狹地道:“小敏,別說我瞭,說說你那個張唐吧,怎麼樣,有沒有考慮進一步發展?”
“他?木頭一個,沒興趣。”周海敏搖搖頭,向她吐瞭一口煙。
“是嗎,我看他對你可是癡情……咳,一片。”凌月如揮瞭揮煙。
“不至於,他主要是想回報我。”
“你確定?”
“確定!”
凌月如笑咪咪地望著她,周海敏這才意識到重復剛剛的話,兩人相互一望,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強者都是對別人而言,對自己,任何人都是脆弱的,女強人也一樣。
……
小南屯的酒宴仍在繼續,面對眾女盈盈的笑語,肖石感到一種很淡寞的情緒,二十幾年的纏纏絆絆,一直為驕傲的奮勇,如今淡淡一觀,收獲的仍是內心的那份寧靜和祥和。
幸福不是得到或失去,而是能夠擁有。這道理很簡單,隻是懂的人並不多。
方雨若小口地喝著酒,和身邊的肖凌說著什麼,還不時向他微笑凝視,兩個妹妹豁達而自然的表情,讓肖石很汗顏,這麼多年瞭,他做瞭自然而然做的,做的該做的,但卻沒有一次是真正為她們而做去做,終於明白,他做的其實並不多。
很快席散瞭,因為肖凌要回學校;常妹隻請瞭半天假,肖石要去聽課。眾人惜別瞭這個懷舊酒傢的內斂而本分的寧靜和拙樸,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腳步聲,也仿佛穿越瞭很多年。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就是肖石這頓飯的感受。
方雨若開車,一一將三女送到,最後送肖石去聽課。一切如常瞭,晚飯過後,肖石看瞭會書,就套上衣服去赴姐姐的約會。
“小洛,我要出去一上,晚上不用給我熱奶瞭。”出門前,肖石照例跟楊老師打個招呼。
“哦,好,我知道瞭。”楊洛看瞭心上人一眼,起身送出。
肖石走到門口,楊老師鼓足勇氣問道:“肖石,你……是去見凌姐嗎?”
“對,沒錯,有事嗎?”肖石回頭問。
“沒事。”楊洛幹笑瞭一下,攏攏頭發,走上前道,“早去早回,見到凌姐代我問好。”
“嗯。”肖石點瞭點頭,或許是方雨若的變化帶給他的震撼尚未消失,肖石很認真地看瞭她一眼,但立刻扭回頭,楊老師淒涼的笑容和略帶憂鬱的眼睛,那些質感讓他很不忍心。
肖石走後,楊洛嘟著嘴,無力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隻剩自己一個人的傢,法庭上的見聞一直讓她疙疙瘩瘩。她嫉妒瞭,不是因為常妹,是因為月如姐姐。
青鳥酒吧,凌月如坐在上次的位置上,手裡拿著一杯紅酒,對著燈光細細地觀察著。酒吧裡霓虹閃爍,燈色不停地變幻。紅酒也隨著呈現種種說不出的顏色,就象她不分明的心。
“凌姐,來多久瞭?”肖石坐在姐姐對面的位置。
“剛來。”凌月如放下酒杯,把一杯倒好的酒推到他面前,盈盈一笑道,“來先為你今天的表現幹一杯!”
“謝謝!”肖石拿起酒杯,與凌月如輕輕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凌月如拿起酒瓶,沖他狡黠一笑,道:“弟弟,你今天的法庭辨論很精彩,不過還是應該感謝周大律師手下留情,沒把照片全拿出來,否則,別說你,姐姐也會很難收場。”
“是啊,我也沒想到她能手下留情。”肖石扶著酒杯,又問道:“對瞭,凌姐,你在哪看的,我怎麼沒發現你?”
“在樓上的放映室,我可沒膽量暴露在你的兩個女朋友面前。”凌月如語氣揶揄。肖石苦笑,沒跟他計較,而是問道:“凌姐,她從哪搞到這些照片的?還不讓我跟你說呢!”
凌月如笑瞭笑,解釋道:“周海敏有個助手,是前國安局特工,從我電腦裡弄幾張照片,不算什麼難事。”
“國傢特工怎麼跑到她手下去瞭?”肖石想到瞭給周海敏開車那個戴墨鏡的人。
“具體我不太清楚,好象吃瞭官司,周海敏救過他,他為瞭報恩,就給她當助手瞭。”
“哦,這樣。”肖石終於明白那傢夥為什麼殺氣凌厲瞭,鬧瞭半天是特工出身。兩人又幹瞭一杯,凌月如問:“怎麼樣,打完官司後,你女朋友生氣瞭嗎?”
“沒有,就隨便問瞭兩句。”
凌月如低頭喝瞭一口酒,又抬起看著他,問道:“弟弟,你真的決定結婚?”
“嗯。怎麼,你不想我早點兒結婚?”肖石反問。姐姐連續兩天問這個問題,他還記得姐姐隨後曾問他是不是很想她嫁人,他隱隱覺得不想。
“怎麼會,你娶媳婦姐姐高興還來不及呢!”凌月如晃著酒杯,眼神玩味地道,“都說娶瞭媳婦忘瞭娘,你結瞭婚,會不會忘瞭姐姐?”
肖石看著姐姐有些做作的表情,心內一陣很熟悉的刺痛感。許多年前,玲兒說,別忘瞭我,他沒忘,玲兒卻沒有再回來。現在姐姐卻以另一種委婉的方式重復瞭這句話。
肖石忽然搶過她正在轉動的酒杯放在一旁,抓過她兩隻手合在掌中,堅定地望著她道:“不會,一定不會,一輩子都不會。”
凌月如呆呆地望著他,心內一股激烈的情緒在湧動,她張瞭張嘴,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對視,眼光在最熱切處癡纏。窗簾半掩,霓虹閃爍,酒吧的燈光下,紅酒的杯影格外妖嬈,搖曳的液體映著兩人執手共對的身姿。
凌月如凝望著弟弟,一種憂傷的情緒向她的眼眶撲來,她忍不住牽過他的手,抵在自己的額頭,她不明白為什麼,但這一刻,她搞清瞭那個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她在愛瞭,愛上眼前這個弟弟。
肖石感覺自己的手被打濕瞭,他知道姐姐哭瞭,無聲的哭瞭,在很多年不哭之後。
肖石泛起一股揪心般的楚憐感,輕輕地抽出雙手。凌月如一驚,猛地抬起頭,掛著淚的美眸,驚恐地望著他,肖石溫柔地笑瞭笑,起身坐到對面,把無助的姐姐攬在懷裡。
凌月如摟上他的脖子,微笑望著他;肖石撫著姐姐的鬢發,在她額頭輕輕一吻,凌月如伏在他肩頭,酣暢地流淚。
肖石很聰明,也很簡單,從不想不該想的事情。醫院那夜,姐姐說讓他小心點兒,別愛上姐姐瞭。他沒想過,隻知道有姐姐在,他不會孤單,這一刻,他也沒去想,但他同樣知道,也不該讓姐姐孤單。
良久,凌月如離開他的身體,擦瞭擦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看著他道:“弟弟,讓你見笑瞭,其實姐姐沒什麼,就是……寂寞久瞭,對著燈紅酒綠,有點兒忍不住。你別多想,等你考完登記瞭,姐姐請你和女朋友一起吃飯。”
“好。”肖石看著姐姐紅潤的眼睛。
凌月如笑瞭,柔柔地看著他,捧著他的臉,在他唇上輕輕吻瞭一下,肖石沒躲。
“好瞭,今天就到這兒吧,姐姐送你回去,記著要好好加油。”
“嗯,我會。”
肖石起身,任姐姐挽住自己的手臂,兩人相偎著向門外走去,隻留下一瓶喝瞭少許的紅酒和兩隻空空的杯子。
寂寞迎杯空,他們都不貪酒,也不貪戀酒後的迷醉,隻是在愛與哀愁的糾纏之間,他們一樣會醉,會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