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星月慘淡,卻還及不上此時大明皇帝的臉色難看。
看著早朝伏闕上疏的眾人,皆是六部九卿重臣,滿朝文武占瞭大半,朱厚照不知是氣是怕,拿著奏疏的雙手微微顫抖,半晌才艱難的吐出話來。
“眾……眾卿何故如此?”朱厚照也不知自己聲音何故變得如此晦澀喑啞。
韓文大聲回道:“今海內民窮盜起,天變日增,群小動輒導上遊宴無度,荒棄萬機。臣文等位居卿佐,豈能坐視!何忍無言!請陛下俯察物議,速速決斷。”
“請陛下降旨。”群臣齊呼,聲勢浩大。
“劉先生,內閣的意思呢?”朱厚照的聲音帶瞭幾分央求。
“群臣奏疏,閣議以為甚是,請陛下將賊輩明正典刑,以正視聽。”劉健朗聲道。
這些人伺奉著自己從小長大,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即便那個丁壽相處日短,也是難得一個可以交心攀談的玩伴,怎地都變成瞭十惡不赦之徒啦。
小皇帝彷徨無措,看向左右,一側當值的錦衣衛正堂石文義神色慌張,對眼前之局未有半點應對之策,另一邊的王嶽低眉順眼,不發一言。
朱厚照突然萌生瞭一種無力感,近乎哀求道:“諸位先生愛君憂國之心,朕已盡知,但彼輩隨侍經年,薄有微勞,實不忍立誅,望眾先生稍加寬恕,容朕緩緩處治……”
“陛下,”劉健突然撩袍跪倒,聲淚俱下道:“先帝臨崩,執老臣手,囑托大事,今陵土未幹,便使宦豎弄權,敗壞國事,臣若死,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
謝遷隨即出班,正色道:“此九人罪惡昭彰,人神共憤,此輩不誅,何以負遺命?”
“請陛下降旨,以正國本。”滿朝文武盡皆跪伏。
“你……你們……”朱厚照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覺得滿腹委屈,鼻子一酸,眼淚終究流瞭下來,帶著哭腔自己嘶喊道:“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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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內。
“陛下,您多少用一些吧。”司禮監李榮和王嶽二人勸解著猶自抽噎的小皇帝。
面對著滿桌珍饈美味,朱厚照吸瞭吸鼻涕,搖頭道:“沒胃口。”
“朝中眾位大人也是忠君愛國之舉,皇爺何必為那幾個奴才傷心,若哭壞瞭身子,這大明的天可就塌瞭。”王嶽一副心憂的樣子勸道。
“這大明朝,有我沒我有什麼分別!”小皇帝抹瞭抹眼淚,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拉住王嶽手腕,道:“老王,你平素和內閣幾位先生交好是不是?”
王嶽面色一變,連忙跪倒道:“不敢隱瞞萬歲,奴婢因掌司禮監故,偶有赴內閣議事,但皆為公議,未曾私交外臣。”
“那就好,總算說得上話”。朱厚照高興地直點頭,道:“你,你去和幾位老先生商議,朕將他們幾個貶赴南都,終身不赦,朕以後的國事都仰仗幾位先生,這樣可好?”
王嶽眼中光芒一閃,不露聲色道:“如此,奴婢便去和幾位閣老打個商量,看能否通融一二……”
“快去,快去,誒,李榮,你二人同去,定要說服幾位先生。”朱厚照連聲催促,“朕等你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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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
幾位閣老連同韓文等堂官俱在,聽瞭王嶽二人轉述朱厚照服軟說辭,俱都面露微笑,頗為自衿。
李東陽掃視一圈眾人,以商量的口吻道:“諸公,既然陛下已然知錯悔改,不妨就遵照聖意發落如何?”
“不可。”韓文與王鏊同時出聲阻止。
王鏊不滿道:“西涯,此數人乃亂本禍源,必除之而國安,你身為輔政大臣,豈可有婦人之仁。”
戶部韓文更是不甘心,雖說韓大人平時不願做這出頭鳥,可既然鳥已出林,就沒有半途折返的道理,宦海行舟,不進則退。
王嶽嘻嘻笑道:“李相是菩薩心腸,卻還是將劉瑾等人想得簡單瞭,劉瑾又不是沒被貶過南京,幾年功夫不還活蹦亂跳的回來瞭,比之當年且更不好對付。”
“王公公說的是,如今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謝遷亦道:“今上性子跳脫,不拘禮法,若無嚴警深以為戒,恐未久便復故態。”
兵部尚書許進此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遲疑道:“可若手段過激,怕是另有變故。”
“本兵多慮瞭。”李榮得意言道:“如今咱們已設下天羅地網,便是大羅神仙也翻不出天去。”
李東陽仍舊猶疑不定,探詢地看向靠在椅上閉目養神的劉健,“晦庵,你來拿個主意。”
劉健緩緩睜開眼睛,掃瞭眾人一圈,才慢慢說道:“非是老夫拿主意,而是我等幫陛下做個決斷。”
“正是,正是。”李榮連連點頭,“皇爺已有懲治之意,無奈心善耳根子軟,下不得決心,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理當為君分憂。”
“王公公,這幾人如今都在做些什麼?”劉健問道。
王嶽譏笑一聲,“如閣老所料,這些人都躲進瞭內東廠,而今怕是嚇得尿瞭褲子,哈哈……”
“打草未驚到蛇,為今隻有關門打狗瞭。”劉健微微頷首說道,隨即對謝遷眼神示意。
謝遷會心一笑,起身由閣東誥敕房取出一份空白詔書,鋪在桌案上,提筆擬瞭一份旨意。
李榮隨後拿起朱筆批紅,交予王嶽。
王嶽細細掃視一番,笑道:“待咱傢回司禮監用印,這一份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誅賊聖旨便成瞭。”
劉健面色鄭重,囑咐道:“內相勿要輕忽,殺賊之事宜在速斷,遲恐生變。”
“閣老放心,咱傢省得。”王嶽自信滿滿,一口答應,隨即殺氣騰騰道:“隻等今夜皇城落鎖,便要劉瑾等人死無葬身之地”。
韓文等幾人到如今還不知全盤計劃,好奇問道:“今夜可是二位公公率人殺賊?”
王、李二人驚愕地對視一眼,驀地大笑。
“莫非韓某言語錯漏?”韓文不喜道。
“大司農勿怪。”李榮解釋道:“劉瑾武功深不可測,榮等頸上未曾裹鐵,豈會自蹈險地,此事自有人代勞。”
韓文還要再問,卻被劉健攔阻,“好瞭,到此為止,便麻煩二位內相瞭。事後麼……”
看著劉健指向手中聖旨,王嶽便道:“劉閣老放心,不會留下手尾的。不過為安陛下之心,今日咱傢少不得還要來回跑上幾遭,還請閣老陪著走個過場。”
“那是自然。”劉健應承,轉身對許進道:“東崖,今夜我等可以高枕安眠,你卻要辛苦些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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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鎮撫司,詔獄。
把著鐵木門檻,已淪為階下囚的小財神鄧忍滿腹狐疑地望著對面監房內席地而坐的二人。
翁泰北發髻蓬亂,面容憔悴,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對面坐著的人面色凝重,對自己拿來的酒菜不動一筷,眼神中卻難抑激動之色,面皮輕輕抖動,使得臉上那條蜿蜒傷疤更加可怖,正是翁泰北昔日親信下屬,錦衣衛指揮同知百裡奔。
鄧忍心中納悶,百裡奔賣友求榮,打擊嶽丈舊部的消息早由翁惜珠傳瞭進來,翁泰北見瞭這勢利小人不說惡語相向,也該冷眼相對才是,怎地好像沒事人似的喝酒閑聊,任他小財神玲瓏心腸也是琢磨不透。
“翁帥,您……受苦瞭。”百裡奔的話好像難以啟齒,吞吞吐吐。
翁泰北又飲瞭一杯酒,爽朗笑道:“老夫已經不掌衛事瞭,就無須見外,按以前的稱呼吧。”
“是,師叔。”百裡奔如釋重負,口氣也輕快起來。
鄧忍瞪大瞭眼睛,嶽父竟是百裡奔的同門師叔,而他對此竟然一無所知,想來便是惜珠也不曉得,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究竟還隱瞞瞭些什麼。
翁泰北哈哈笑道:“這就對瞭,還記得第一次見你小子的時候,便是這副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嘴臉,一個半大娃娃,竟然用柴刀放翻瞭兩隻野狼,真有股子狠勁兒。”
百裡奔也笑瞭,撫摸著臉上傷疤,追憶往事,道:“若不是師叔,那次便遭瞭狼吻。”
“當時你小子可沒說什麼救命之恩的狗屁話,倒是說什麼……”翁泰北沉思回憶著。
“兩隻狼是我的,誰搶便和他拼命。”百裡奔接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混賬話,讓老夫看對瞭眼。”翁泰北撫掌大笑,指著百裡奔道:“老夫問你可願學武,你小子卻回瞭句……”
“管飽飯麼?”百裡奔醜臉上漾起瞭一絲暖意。
翁泰北捶地狂笑,淚水都笑瞭出來,“好一個飯桶啊,你一人的飯量能抵上三個人的,可這學武的資質啊……嘖嘖……”
翁泰北連連搖頭,好像回憶大為不堪,“一套入門長拳你似乎學瞭七天才會?”
“七天半。”百裡奔笑容苦澀,“師兄弟們都說我資質魯鈍,不堪調教,用飯時又有人取笑我吃得再多也是浪費糧食,不若喂狗……”
“你便和那小子打瞭起來,人傢入門比你早瞭三年啊,你哪是對手?”
“我斷瞭三根肋骨,咬下他半隻耳朵。”百裡奔語氣平靜,既不覺得驕傲,也不覺得那事丟人,隻是一種對兒時的緬懷,“師父要用門規責罰,我賭氣跑下山,又遇見瞭師叔你……”
“咱爺們對脾氣啊,隻問本心,那管什麼他人眼光……”翁泰北喟然一嘆,“入瞭官場,卻再也找不回自己啦!”
“師叔,你……”百裡奔有心相勸,卻拙於言詞,不知從何說起。
“你不該殺瞭曲星武?”翁泰北忽然道。
“若要取信劉瑾,總要有人去死,曲兄有靈,地下再與他賠罪。”百裡奔略一沉默,旋即開口道。
“你這樣包羞忍恥,受盡昔日同僚白眼唾罵,值麼?”翁泰北看向百裡奔的眼神帶著感傷。
“隻要師叔能再掌衛事,值!”百裡奔回答很是堅定。
“你信他們的承諾?”翁泰北話中帶有一絲譏誚。
百裡奔嘿然,起身出監,扭身見翁泰北還在註視著自己,猶豫瞭下,沉聲道:“這是我等到的唯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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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禮監。
“百裡奔那小子可以托付麼?”李榮問道。
王嶽對著皇帝大寶呵瞭口氣,用力蓋在聖旨上,回道:“咱傢和內閣許諾事成之後,翁泰北重回錦衣衛,他必會盡心竭力。”
戴義有些皺眉,“翁泰北心機深沉,頗具城府,錦衣衛內根深蒂固,若是再掌衛事,怕是不會俯首帖耳,且前番落難時我等袖手旁觀,難保不會有所忌恨,王公公三思啊……”
“三思個屁,一杯牽機毒酒讓他瞭賬就是。”王嶽端詳著一手炮制出來的聖旨,眉開眼笑。
“百裡奔豈會善罷甘休?”戴義急道。
王嶽飽含深意地瞧著戴義,“戴公公,你覺得百裡奔還會有明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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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值房。
劉健指著皇城地圖道:“皇城宿衛中有一千五百餘人的大漢將軍隸屬錦衣衛,由百裡奔設法掌控,入夜之後圍剿內東廠。”
“這麼大的聲勢,怕是要驚動其他宿衛,聞訊趕來如何是好?”韓文問道。
劉健微笑不語,一副高深莫測狀。
“不錯,皇城之中還有隸屬三千營的二千五百紅盔將軍及五百明甲,另有五軍營叉刀圍子手三千人,人數占優,”李東陽為之解惑道:“這原本是我們擔心的,可那丁壽小兒卻是幫瞭我們一把。”
“丁壽?!難道他也與王嶽互通款曲?”韓文納悶,那聯名奏疏豈不是誤傷友軍瞭。
謝遷笑道:“貫道多慮瞭,丁傢小兒開罪瞭武定侯郭良,郭侯爺又與英國公相交甚密,這二人豈不正分掌著三千營及五軍營麼。”
韓文恍然大悟,“如此甚好,這近萬人的層層羅網,還怕劉瑾等人翻出天去麼?”
劉健得意的輕捋須髯,“老夫請許東崖夤夜坐鎮都督府,便是擔心武人輕諾毀信,事有反復。”
“晦庵不愧老成謀國,算無遺策呀!”韓文奉承大笑,忽然醒悟到什麼,臉色一變,“不對,晦庵你漏算瞭,內廷還有一支武力,不可輕忽……”
禦馬監!禦馬監四衛及勇士營揀選天下衛所精銳及草原逃人組建,器械兵甲優於各軍,為天子扈從,昔年土木之變京營精銳盡沒,在北京城下抵禦瓦剌鐵騎的便有禦馬監的身影,若是這支人馬參與,足以力挽狂瀾。
韓文將憂心說出,內閣三公笑而不語。
見幾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韓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非老夫言語有誤?”
“貫道憂心極是,不過麼,”謝遷不屑道:“劉瑾等人自己將路走絕瞭。”
“劉瑾丁壽等人一意媚上,所修豹房在賬目上多方苛責,承建豹房的禦馬太監張忠久懷恨意,王嶽允諾事後由其提督禦馬監,所以麼……”謝遷呵呵一笑,“隻消聖旨一到,張忠即刻領兵誅賊。”
“老夫原想著引蛇出洞,劉瑾等人若有不軌之行一舉擒拿,不想他們都縮進瞭東廠,如此也好,隻消這一天之內他們成瞭聾子瞎子,老夫便足以顛倒乾坤。”劉健冷笑道。
“禦馬監,錦衣衛,三千營,五軍營,”韓文掰著手指算計,“今夜這聲勢太大,有牛刀殺雞之嫌啊。”
“劉瑾逆黨與緹帥丁壽勾連百裡奔,率殿廷衛士作亂,禦馬監及皇城宿衛奉旨彈壓,消弭禍患,有何不可啊?”劉健反問道。
“好一招移禍江東。晦庵,你這是要血染皇城啊!”韓文也是訝於劉健的大手筆。
“今夜之後,吾等與內廷、武勛之間渾然一體,再無芥蒂,聖人垂拱,天下大治,有何不好。”劉健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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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寧今日一整天都有些心煩意亂,早朝的消息他也聽聞瞭,沒想到這幫大頭巾耍起狠來硬是要得,一股腦兒要把天子近幸殺個一幹二凈,錢寧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出城躲躲,天知道城門失火,會不會殃及他這條錦衣衛池子裡的小蝦米。
心中有事,難免要借酒澆愁,找瞭間小酒館,用繡春刀拍走瞭其他客人,錢寧霸著一張桌子包瞭全場。
酒水寡淡,菜吃到嘴裡沒滋沒味的,老板跑堂的早就躲到瞭後廚,錢寧有火都沒處灑,真是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
“好威風啊,錢大人。”一個人影自顧坐到瞭對面。
“滾——”氣正不順的錢寧脫口罵道,待看清來人後立即站起身來,張皇行禮。
“卑職見過百裡大人。”
百裡奔面無表情,一努嘴,“坐。”
“是。”錢寧戰戰兢兢地在凳子上挨瞭半個屁股。
“早朝的事你該聽說瞭,什麼打算?”
錢寧縮瞭縮脖子,“神仙打架,能礙著卑職什麼事,能作何打算。”
百裡奔對錢寧之詞不置可否,扯起另一話題:“我知道給幾次榮王通風報信的人是你。”
“咣當”一聲,錢寧驚得站瞭起來,凳子倒瞭也不顧,結結巴巴道:“大……大人……如……如何曉得……”
“咱們吃的不就是這碗飯麼。”百裡奔抖瞭抖眉毛,那道蜿蜒曲折的傷疤宛若活瞭過來,神態猙獰。
“百裡大人可是要將卑職交予丁帥?”錢寧也光棍起來,扶起凳子一屁股坐實。
百裡奔略帶嘉許的點瞭點頭,“不忘舊主也好,兩頭下註也罷,你的心思我懶得猜,丁壽如今是泥菩薩過江,你若還想有個下場,就幫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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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內堂書房。
粉壁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沿窗的一排書櫥上堆滿公文書函,書櫥對面墻上懸著一把鑲金嵌玉的奢華繡春刀。
錦衣衛指揮使石文義正坐在書案後唉聲嘆氣,他的心情比之錢寧還要糟糕,親歷瞭早朝那聲勢駭人的伏闕請願,文官們此次之堅定團結,是石指揮使所沒預料到的。
相比錦衣衛的小魚小蝦,石文義更是左右為難,他清楚劉瑾等人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認為皇帝真的會把他們殺瞭,最多敲打一番,暫時失勢,可他這個錦衣衛掌事算是當到頭瞭,眼紅這個位置的人不要太多。
有心改換門庭吧,人傢未必肯收不說,萬一哪天劉瑾重新得勢,豈能放過他去,麻桿打狼兩頭怕,便是石指揮的矛盾心理。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瞭。
“大膽。”石文義惱火喝道,現在下人越來越沒規矩瞭。
“石大人,您的官威就收收吧。”百裡奔邁步進屋,不客氣道。
“百裡奔,你要幹什麼?”石文義有些不祥的預感。
“交出殿廷衛士的兵符。”百裡奔直奔主題。
“什麼?”石文義以為自己聽錯瞭,妄自調動殿廷衛士,這小子想幹嘛。
“陛下有旨,命錦衣衛誅殺劉瑾一黨。”
石文義在如此大事上並不糊塗,“荒謬,若有聖意自會傳旨於本官,你算什麼東西!”
“你拿是不拿?”百裡奔不做解釋,冷冰冰道。
話不投機,石文義雙掌在桌案上一推,紫檀雕花書案直向百裡奔飛去,隨即身子一扭,躍至墻邊,欲待抽出墻上懸掛的繡春刀。
刀剛剛抽出一半,冰冷的鑌鐵判官筆已經貼上瞭他的臉龐。
“百裡奔,你想造反?”石文義又驚又怕。
百裡奔搖搖頭,淡漠道:“兵符。”
“你要想清楚,犯上作亂是誅九族的……哎呀!”石文義話未說完,便覺胸口一痛,判官筆入胸半寸。
“兵符。”百裡奔聲音猶如數九寒冰,不帶一絲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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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西沉,玉兔東升。
皇城內東廠,正堂上人聲嘈雜。
劉瑾高居上座,淡淡地看著與他同列八虎的幾人。
“怎麼辦?怎麼辦?”馬永成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動,一刻也停不下來。
“老馬,你且坐下,晃得我眼暈。”谷大用也是愁雲慘淡,被馬永成擾得心煩意亂。
“此時你還有心坐下?!”馬永成近乎嚎叫,比比劃劃道:“刀都架到脖子上啦!”
魏彬嘴中碎碎念著,“冤枉啊,我們做什麼瞭,不就是盡心伺候萬歲爺麼,招誰惹誰啦……”
張永雖也雙眉緊攢,面上好在還算鎮靜。
羅祥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端著一盤艾窩窩,吃得津津有味。
年歲最大的高鳳用手帕捂住嘴,不住低聲咳嗽。
丘聚三角眼中精光四射,從一人臉上到另一人臉上來回掃動,冷笑不已。
“諸位也不必憂心,”張永寬慰道:“乾清宮那邊傳來消息,萬歲爺讓王嶽李榮一日三次往返內閣,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劉瑾卻皺眉道:“萬歲爺還沒用膳?”
張永輕輕搖頭。
“不守臣禮,逼迫君上,真真該死。”劉瑾一捶身側幾案,恨聲道。
抬頭瞥見廊下張頭張腦的丁壽,劉瑾不滿道:“壽哥兒,別鬼鬼祟祟的,有什麼事?”
“督公,石大人說有要事相告,十萬火急,他那裡無暇分身,請我去一趟。”丁壽老老實實地回稟道。
劉瑾眼珠轉瞭一轉,點頭道:“錦衣衛那裡不能出岔子,去吧,小心些。”
丁壽應聲退出,與乾清宮小太監張銳錯身而過。
張銳附在張永身邊一陣耳語,張永欣慰點頭,擺手讓張銳退下。
“諸位,內閣口風松動,咱們的命保住瞭。”張永對眾人道。
“那就好,那就好。”魏彬神色活泛起來,“萬歲爺保佑,老天爺保佑,哪怕發落南京,也不失做一富傢翁。”
幾人紛紛應和稱是,柳無三悄無聲息出現在帷幕之後,遞給瞭劉瑾一張紙條,劉瑾展開一看便塞入袖中。
正在幾人彈冠相慶之際,劉瑾忽道:“咱傢剛得到消息,內閣與王嶽矯旨調兵,準備今夜將咱們幾個——”
劉瑾話沒說完,隻是伸手做瞭個抹脖子的動作。
張永霍地起身,不可置信道:“難不成他們想造反麼?!”
谷大用與丘聚相視而驚,也為這個消息所震撼。
“萬歲爺啊,奴婢冤枉……”魏彬嗷地一聲,伏案大哭。
突然一陣劇烈咳嗽聲,高鳳啞著嗓子苦笑道:“沒想到咱傢也會被人惦記上,早知如此結果,何必熬到這把年紀,真是何苦來哉……”
馬永成胸口火起,語帶怨恚道:“高公公,您老也在司禮監當差,這麼大事情您一點消息也沒得到,一把歲數活到哪兒去瞭!”
張永頓時不滿,“老馬,高公公平日並不到司禮監理事,再說他也在八虎之列,王嶽等人豈能不防著他,高老是宮中前輩,你懂些規矩!”
馬永成被呵斥地無處發泄,轉臉見羅祥還自吃個不停,火上頂門,一把將點心打掉,“吃吃吃,就他媽知道吃,著急吃斷頭飯啊!”
羅祥動作停住,圓臉上神情詭異,以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著馬永成,伸出血紅的舌頭舔瞭舔厚厚的嘴唇。
馬永成被羅祥的吊詭眼神瞅得發憷,突然想起宮中關於這傢夥的傳言,嚇得心中發毛,連退瞭幾步,顫聲道:“你要作甚?”
“好啦。”主位上的劉瑾突然出言。
羅祥神情轉瞬回復正常,俯身撿起被打落的艾窩窩,輕輕吹瞭吹沾上的浮灰,一口扔進瞭嘴裡。
馬永成方才緩過神來,長籲一口氣,暗罵聲見鬼,隨即求助地看向劉瑾,“劉公公,你給拿個主意啊!”
劉瑾從容自若地冷笑道:“你我的頭顱,今日尚架住頸上,有口能言,有舌能辯,何必如此慌張?”
谷大用上前幾步,急切問道:“督公已有定計。”
劉瑾微微一笑,才待開言,忽聽身後有人道:“督公,請用茶。”
“小川,怎地你做這些粗使活計?”劉瑾看著捧著茶盤恭敬佇立的白少川,有些納悶。
“屬下見督公這幾日勞形傷神,心甚不忍,恰庫中還存著四鐺頭由遼東帶回的上好人參,便為您老煎瞭這碗參茶。”白少川笑吟吟地將茶遞瞭過去。
“你有心瞭。”劉瑾接過茶盞,揭蓋輕輕吹瞭吹,便要飲下。
茶未及唇,忽然高鳳又是一陣劇烈咳嗽,近乎要咳出血來。
劉瑾蹙眉,走近關切道:“您老也要愛惜些身子,且用茶壓壓。”
白少川一直緊緊盯著茶盞,聞言袖中雙手倏地握緊。
高鳳用手帕輕輕擦著唇角,看瞭看劉瑾手中的參茶,再飽含深意地望瞭望他身後的白少川,微微搖頭,道:“這花費瞭小川一番心思,老傢夥若是奪人之美,怕那孩子會埋怨死咱傢的……”
“高公公說笑。”白少川低首道。
劉瑾哈哈一笑,“您老想得總是太多。”就手將參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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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衙門。
靜謐夜色下,丁壽沿著曲折回廊走向後堂。
“石大人找我什麼事?”丁壽對著引路的錢寧問道。
“卑職也不清楚,似乎是說錦衣衛有人勾結內閣與司禮監。”錢寧小心回道,“故命小的請大人過來商量,詳情待會會面便知。”
轉眼間,二人到瞭後堂院落。
“石大人吩咐過,您到瞭便可自入書房,卑職在外守候。”錢寧躬身虛引。
丁壽點頭,昂然而入。
“石大人?”
房間內陳設如常,隻是石文義背對而坐。
丁壽皺眉,上前道:“石大人喚丁某何事?”
“石大人?你怎麼瞭!”丁壽失聲驚呼。
石文義癱坐在高背官帽椅上,一張刀條臉已走瞭形,一雙渾濁的眼珠瞪得老大,胸前一個血洞已然幹涸,顯已死去多時。
丁壽足尖一點,躥出房去,錢寧已不見蹤影,隻得張口高呼道:“快來人!”
雜亂腳步聲響,百裡奔帶著張彪等親信,夾雜著錢寧出現在院中。
“丁大人,大呼小叫成何體統。”百裡奔沉聲喝道。
“石指揮使遇刺,快帶人緝兇。”
百裡奔左右看看,疑惑道:“緝兇?兇手不就在這兒麼。”
“誰?”丁壽左顧右看。
“錦衣衛指揮丁壽謀害本衛掌印指揮使石文義,人證俱在。”副千戶張彪喝道。
“你要栽贓我?”丁壽頓時恍然。
“這不正是丁大人的拿手把戲麼,詔獄裡的車霆最是明白不過呀。”錢寧奸笑道。
“錢寧,你小子真是漲瞭本事。”丁壽一攤手,“來吧,過來拿人呀。”
“臨危不懼,丁大人果真有幾分錦衣衛官佐的氣度風范。”百裡奔拱手抱拳:“在下佩服。”
“危險?”丁壽不屑一笑,“百裡奔,你若能在我手下走過三招,二爺丁字倒著寫。”
百裡奔頷首,“丁大人武藝高強,某傢甘拜下風,所幸,在下並未打算與你交手。”
身後張彪忽然大聲呼喝,隻聽一陣甲葉摩擦聲,從院落各處湧出大隊甲兵,俱是身材高大,步履剛健,外罩長身魚鱗甲,手持禦林軍刀。
一聲唿哨,甲兵瞬間列成重陣,將一幹人等團團圍住,“嘩”地一聲,長刀頓地,整齊劃一,如墻而立。
丁壽四顧,“殿廷衛士!百裡奔,你要如何?”
百裡奔一指丁壽,“劉瑾丁壽等人結黨作亂,本官奉旨誅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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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馬監,燭火幽幽。
張忠籠手在袖,面色陰沉,呆呆地望著屋外。
原本空曠的院內,密密麻麻滿是精兵,俱都長刀大鏃,衣甲鮮明,月光之下,宛若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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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府內堂,燈火通明。
廊廡簷下密佈的帶刀官們手扶腰刀,盔明甲亮,凝神佇立。
堂內,紅光滿面的英國公張懋與一位高高瘦瘦的老者陪同兵部尚書許進,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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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居,雅間。
范亨悠閑自得地品著川地佳釀“文君醪”。
“美酒易傾盡,好詩難卒酬”。這蜀中美酒喝到如今算是品出些滋味瞭,待白少川一得手,各方勢力一同動手,東緝事廠,終究還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范公公盤算著執掌東廠後的算計,心中得意,不覺已有些醺醺然……
ps:雄狐死,八虎滅;大明興,全劇終。再不點紅心信不信我下章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