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江水東流盡,今朝末瞭又明朝。張常侍站在斷崖邊,看著前方波濤洶湧。以前是流水般的皇帝,鐵打的他。如今終於也輪到他來做那流水,或許王朝也會隨他一起逝去。流水般的王朝,鐵打的人啊,可惜如今的他已是和王朝綁在一起,再也逃不掉瞭。
“常侍……盧……盧尚書已經帶人趕來瞭!”小太監哆嗦著向張常侍稟報。張常侍斜眼看瞭看這個小太監,褲管都已經被尿濕瞭。“哼,沒出息。”張常侍搖瞭搖頭嘆道。然而也不怪他。如今他們已經再無路可逃,小小年紀,被嚇成這樣再是正常不過瞭。
“去照顧好陛下。”張常侍平緩地說道,撫瞭撫手,然後從容地轉頭向前去面對追兵。
盧尚書帶著好幾百人馬,已經堵在瞭斷崖下。隊伍之中,宇文彪看到瞭仇人緩緩走到前列來,恨得牙癢癢。然而他還是懂規矩的,既然身在兵中,一切聽盧尚書指揮。這老太監料想也逃不瞭瞭。
“張常侍,束手就擒吧。你可知罪?!”盧尚書怒目正聲喝道。
不料,張常侍聽瞭這話,竟是咯咯地笑瞭起來。
“罪?本宮何罪之有!”
盧尚書沒料到對方死到臨頭瞭還嘴硬,眉頭一皺,怒斥道:“爾等宦官縱容先帝淫樂,敗壞朝綱,擾亂君心,還不是罪?!”
“皇上要玩樂,士人怕耽擱瞭朝政那是爾等士人的事,滿朝文武各司其職本就是理。而吾等一介宦官,不好生服侍皇上還成體統嗎?難不成讓主子不悅才是吾等奴才的職責?”張常侍慢條斯理卻同時義正言辭地辯解道。
“哼,藉口!分明是爾等宦官淫亂至極,取西園來行那茍且之事,罪大惡極!”
張常侍聽到這裡,不怒反笑:“哈哈哈哈!本宮連根都沒有瞭,何來的淫,何來的蕩?!抓幾個命不久矣的死牢犯來鉆研陽剛之奧秘,求入藥行醫之法門,便是淫蕩?你們一個個強搜民女妻妾成群婢奴滿室,就不是淫蕩?洛陽城裡哪個士人是出傢人瞭!”
對方振振有詞,倒是讓盧尚書一愣,一時間居然想不出如何反駁。他話題一轉,冷笑道:“是嗎?張常侍還真是有節度啊。那縱容親屬在地方耀武揚威,掀起民怨片片,難道也是有理瞭?!”
張常侍雙眼一瞇,道:“縱容親屬?哼哼,行啊,是又何妨?誰叫閹人膝下無子,所以縱容親屬盡個孝道。那滿朝過半因為外戚當道而雞犬升天的士人呢?!爾等又有何藉口?!爾等奉為聖人的何大將軍正是被何太後縱容的親屬!血濃於水,自古至今哪傢哪戶不是如此?此時如此,盛世時亦是如此,憑什麼當時不罵現在罵?虎毒還不食子,這道理誰是第一次聽到嗎?為何偏偏在此時此刻拿吾等中常侍開刀?!”
盧尚書心中一鼎,的確,若是說道縱容親屬,整個朝廷這些年來都分成宦官和外戚兩大派,外戚豈不是從根本就是縱容親屬的結果?然而事到如今,他怎可讓張常侍佔上風?盧尚書隻能繼續正聲反駁:“正是由於你們宦官和外戚爭權,結黨結派,使得朝廷辦事毫無效率,最終天怒人怨!”
張常侍卻是懶懶地一笑,諷刺道:“怎麼?你是想讓整個朝廷一人獨斷?黨派之分本就是爾等推薦給陛下的君王治世之道不是嗎?笑話。若是我們這些老奴才都死光瞭,讓爾等的何大將軍一人當道,他讓誰死誰就得死,你以為爾等多舌書生的脖子能留多久?!”
盧尚書心中窩火,張常侍這是將偶然做必然,分寸做極端,然而這一時半會也無法辯得清楚。他隻得意簡言駭道:“你這是亂栽贓!盛世自然需要黨派制約,然則如今天災人禍,汝等卻死守黨派之分,怎能無罪?!”
張常侍冷笑瞭兩聲:“哼哼,盛世裡爾等嫌寵臣官大要利用黨派互相制約,亂世裡卻又嫌黨派內鬥不能及時革新。分明是爾等忽略瞭人本,自以為這朝廷怎麼變都是隨意,卻不見規則可變,行規則的人怎生能少瞭慣性。本宮隻是如爾等所願照章行事,何罪之有?!”
盧尚書語塞,隻得喝道:“爾等權傾朝野,若是吾等的方針無用本該制止,卻又有何道理用之謀利一方?!”
沒想到張常侍的言辭和神情卻是越發銳利:“胡扯!汝等士人,難不成每次上朝還少瞭你們?難不成朝廷走到今日的地步沒有爾等的責任?自己不敢做聲隻求保命,此刻卻樹倒猢猻散,反倒有理瞭!此刻爾等振振有辭,似是早看通一切,既然如此為何這麼多年冒死進諫的人屈指可數?是,好幾個冒死進諫的人是被本宮弄死的,所以呢?所以你們就怕瞭!哼,最後還不是一個個明哲保身!”
盧尚書氣得有些發抖,咬牙切齒道:“好,好!好個大宦官,好個伶牙俐齒,把責任都推得一幹二淨!敗壞朝綱反而有理瞭啊!”
張常侍終於懂瞭真格,雙眼瞪大,臉色猙獰怨憤,聲音尖酸刺耳:“虧你們說的出口!什麼博學,什麼策略,卻接連將罪禍都歸咎在代代相傳的雞毛蒜皮之上。若這謀利的劣性便是人禍,那人禍自古至今何時消失過?!若是沒有天災,惹得出那黃巾賊的人禍?若是沒有天災人禍,我們這幾個老奴才再怎麼興風作浪又能算得上什麼?!”
眼看在這爭辯上落瞭下風,盧尚書氣不打一處來。若是有時間來推敲,他相信一定能找出張常侍言語中的毛病。然而在這當下,他竟是無法回應。於是,盧尚書心一橫,直接怒吼道:“天災便是因爾等而起!爾等傷風敗德還自圓其說,天理不容!”
張常侍愣住瞭一下,接著緩緩瞪大瞭眼睛,嘴角浮出瞭詭異的笑容。接著,他忽然仰天大笑瞭起來,神色瘋癲,歇斯底裡,好不幽怨狠毒:“好個天災因吾等而起!好個天災因吾等而起!先帝啊!天災因吾等而起啊!”這淒厲的笑聲迴盪在斷崖邊上,竟是讓所有人的聽得心中發憷。
忽然,張常侍回過頭來,神態癡狂地對不遠處轎子內的小皇帝撕心裂肺地喊道:“陛下!吾等滅絕,天下大亂,天下大亂啊!陛下自己珍重!”說罷,他忽然轉身朝斷崖邊奔去,然後一個縱身跳瞭下去。
宇文彪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粗麻佈衣外套上瞭蓑衣,試圖讓自己那高大壯碩的身軀不要那麼顯眼。他從洛陽城外的村莊走出來,望著灰濛蒙的天空嘆瞭口氣。
他本來打算是找到韓大哥的遺孤,將他們帶走,自己養大。畢竟這世上就隻有他知道這事瞭,還是在魚水交歡之後韓大哥無心吐露的。亂世將至,他不能放著這些孩子不管。然而好不容易找到瞭那戶人傢,他卻又遲疑瞭。
那戶人傢過得其樂融融,老人傢也是真心待那幾個孩子,並且告訴他們他們姓韓。自己如今也算是陷入紛爭瞭,陷的不深,卻畢竟有染。與其跟著自己,不如就讓這些孩子們待在這裡反而更安全。於是,他將老人傢拉到一旁,交給瞭她好些銀子,便離開瞭。
中常侍垮臺後,原以為可能事情終於告一段落,沒想到還真被張常侍說中瞭,亂世驟然而至。而當宇文彪得知瞭韓平的死訊後,悲痛欲絕再也不能繼續待下去。他連夜從盧尚書那裡不辭而別,臨走前回去看瞭看自己的宅子:親人愛人一個個都已離他而去,物是人非。
宇文彪繞開瞭官道,走在林間小道上。他摸瞭摸懷中那本熾陽神功的秘笈,這秘笈是韓大哥交給他的,然而事到如今宇文彪也不知練這神功是福是禍。轉念一想,這畢竟是韓大哥的遺物,又怎可輕易捨棄。
不,不對。他自己這一身肌肉,也算是繼承瞭韓大哥的培養瞭。想到這裡,宇文彪抬頭看瞭看樹葉間洩漏下來的縷縷陽光,拿定瞭主意。
他從懷中取出那本秘笈,翻開第一頁,咬破瞭手指,寫下瞭一行血書:欲練此功,必先自重。
寫完,宇文彪就地挖瞭一個坑,最後看瞭一眼秘笈,便將之埋瞭下去。
他並不知道自己最後會在哪裡落腳。傢鄉回不去瞭,也許就浪跡天涯吧。興許他能就此隱姓埋名過上平淡的日子。就算風雨欲來,就算天下大亂,總是有世外桃源。若幹年後,他也許會娶妻生子,賣賣字畫,做做勞力,日子就那麼過下去。可能午夜夢迴總是忘不掉這幾年的悲歡離合,可能醉時望月總會看到韓大哥的面孔,然而就讓這一切埋在心底吧。
人嘛,總要學會和遺憾共處。畢竟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人嘛,總要學會和回憶共處。因為那對酒當歌,月下比武,此生再難擁有。
人嘛,總要學會和自己共處。這世間風雲莫測,多少春暖花開,多少乍暖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