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瑤瑤行走江湖的時候,大多戴著至少一層偽裝,此刻跟在南宮星身邊,以原本模樣裝出婢女的樣子,倒不太擔心被人識破身份。
可南宮星一進門,就知道自己這孟凡的身份,恐怕要充不下去瞭。
為適應四公子的寒襲病弱之體,議事廳裡擺下五個暖爐,首座換成一張軟榻,鋪著厚厚幾層褥子,武瑾便斜斜靠在上面,偎著那個寸步不離照顧他的清麗美婦。
左右兩側,一邊坐著唐遠明,一邊坐著玉若嫣,都被熱氣熏得面色微紅,玉若嫣內功較差,額上已有瞭一層薄薄水潤,倒讓她平添瞭幾分嬌艷動人,與平日英氣四溢的氣質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其餘位子還坐著許多人,而當中站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婦人,正不住用衣袖抹淚,泣不成聲,旁邊一個中年男人正一臉怨憤,抱著婦人輕聲勸說。
南宮星遠遠見過,自然認得出來,中央站著的一男一女,正是唐行濟的父母。獨子亡故不久,這二人身上還是一身縞素。
帶走范霖兒關押的時候,這夫婦倆都沒有出面,南宮星一看到他們在此,就知道必定是出瞭什麼邪門的事,不禁暗暗懊悔,昨晚不該半途而廢,留兩個唐門弟子去看范霖兒的睡相。
想來,應該是那邊惹瞭禍。
他事前有過叮囑,又知道那個年長弟子十分穩重,范霖兒於他在的時候也沒使出什麼有用的手段,他不禁有些麻痹大意。
如今反過頭來細細回想,他才覺察似乎是上瞭一個惡當,范霖兒裝瘋賣傻,故意引他認為她的睡相看不得,可實際上,八成不過是要勾起他的好奇,將他留在房中制造機會,即使不能得手,至少今後也會有其他人來找機會窺伺她睡覺。
那麼,她就有瞭和送飯婆子以外的人接觸的機會。
這些擅長邪門功夫的好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南宮星捏瞭捏拳頭,心中暗暗叫苦,近些時日事情實在太多,讓他也頭腦遲鈍許多,竟沒想到,睡相這種東西范霖兒豈能有法子不叫人看,大不瞭等她酣睡之後,再悄悄進去可靠弟子便是。
可此時悔之晚矣,他也隻好裝作毫不知情,一拱手道:“見過四公子,唐掌事,玉捕頭。不知一大早這麼多人齊聚一堂,所為何事?”
唐行濟的娘緩緩轉過身,雙眼幾乎噴出火來,顫巍巍指著他,怒道:“你……你好狠的手段!”
南宮星心中長嘆一聲,口中隻能恭敬道:“不知前輩何出此言?”
“我傢未亡人被丫鬟坑害,關進地牢,我與夫君可曾說過半個不字?我倆一生與唐門榮辱與共,隻想著早日查明真相,還傢中一個清白。哪知道……哪知道你幾次三番審問無果,竟想出壞她名節的惡毒法子!你、你……”
那婦人一口氣噎在嗓中,滿面紫紅,旁邊丈夫急忙過來運氣按揉。
南宮星皺眉道:“晚輩昨晚與新上山找我的婢子見面之後,就在客居廂房休息,地牢門衛對此清清楚楚,不知夫人為何會有此指責。”
唐行濟的父親按著妻子胸口,擡頭怒道:“你還推脫?霖兒被關押後悲憤交加,思慮本就有些癲狂,看守弟子都說,她時而怔怔發楞整日不言不語,時而手舞足蹈唱些歪腔雜調,身上衣衫不整更是常事,因此平日送飯婆子都叮囑跟著進去的男弟子,莫要多留多看,所謂非禮勿視。可你呢!”
南宮星謹慎道:“在下是多呆瞭一會兒,不過……也未行任何非禮之事,反而是范霖兒舉止輕浮,多有失當,讓晚輩不得不多次請門外看守弟子見證。”
旁邊站著的一位弟子立刻朗聲道:“確有此事。我昨晚換班之前,見到聽到范霖兒幾次三番找孟公子的麻煩。”
“所以你便抽身而退,借刀殺人是麼!”唐父一張臉氣得發紫,吼道,“你將後來在地牢附近的兩個男人喚入,自己拿瞭鑰匙揚長而去,還叮囑他們可以強……可以隨意妄為,最後釀成大錯,我不知道我兒究竟與你有何恩怨,你一來,他便莫名自盡,你查案,卻害得他遺孀名節盡喪重傷臥床,你到底是和行濟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說啊!你幹脆一掌連我也打死吧!”
南宮星一扯霍瑤瑤,向後退瞭半步,免得面前這夫婦倆情緒激動暴起出手,口中道:“晚輩並不知情,其中想必有什麼誤會。昨夜范霖兒幾次三番暗示,讓我誤以為她睡著時候會露出什麼破綻,才會一時大意,離開時叮囑兩位弟子入室代替我觀察。之後到底出瞭什麼事?那兩個唐門弟子,犯下瞭什麼錯?”
唐遠明沈聲道:“他二人將范霖兒輪流淫辱,折磨瞭大半個晚上,范霖兒體質柔弱不堪淩虐,身負重傷,從地牢搬出來時,已經氣若遊絲,險些撒手人寰。那兩人交代,是受瞭你的囑托,要讓范霖兒嘗點苦頭,結果范霖兒不從,惹怒瞭他們,下手便失瞭分寸。”
南宮星皺眉道:“唐掌事,如此舍身陷害的伎倆,大傢也會上當?”
玉若嫣在另一側沈聲道:“孟公子,眾目睽睽,說什麼話,總要有相應的證據。”
南宮星從她口中聽出幾分無奈,不禁心下一驚,道:“玉捕頭,難道……此事就沒什麼異常之處麼?”
玉若嫣望瞭一眼首座,一時不語。
武瑾擡手一擺,倦懶道:“列位都是牽扯進來的,玉捕頭不必避諱那麼多。”
玉若嫣頷首,緩緩道:“此事其實有諸多異常……”
“放你娘的屁!”唐行濟的父親轉身怒吼,“你也是個女的,你也見瞭我傢兒媳的慘狀!你捫心自問,為瞭陷害他姓孟的,你舍得這麼幹麼?你說啊!”
唐遠明一擡手,道:“先將遠侖兄與嫂嫂扶下去休息。”
唐遠侖一梗脖子,似乎還要發作,但這一揚頭,恰與唐遠明視線相對,跟著渾身一震,也不知是想起瞭什麼,怒氣霎時下去瞭八成,拉住妻子的手,跟著上來的兩個弟子往後退去,口中道:“遠明兄弟,唐傢不能……不能就這麼白白受辱啊。碎夢槍孟飛就算親自到瞭唐門,難道咱們就能讓他兒子在這裡作威作福不成?”
唐遠明沈聲道:“遠侖兄放心,小弟心中有數。請回去休息吧。”
等那夫婦離去,堂中氣氛總算稍微松弛瞭些。
但也僅僅是細微的一絲絲緩和而已。
周圍一雙雙唐門的眼睛看著,一對對唐門的耳朵聽著,首座還半躺著一個居心叵測的武瑾,南宮星隻要應對不當,怕是在這山上就再也呆不下去瞭。
安靜片刻,南宮星拱手道:“玉捕頭,還請繼續。”
玉若嫣頷首道:“首先,兩名嫌犯供認不諱,但對行兇前的事情,交代得甚是模糊,而且二者彼此口供頗有出入,其中並非沒有受瞭什麼邪術影響的可能。”
南宮星長長籲瞭口氣,心中對玉若嫣大是感激。她一開口便先把犯案事由引到惑心邪法上,如今唐門中人對此道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當口,當然會略略偏心南宮星這邊少許。而且這一來也給兩個唐門弟子犯下的大錯找到瞭緣由,他已經看到有兩個上一輩唐門弟子在暗暗點頭。
最重要的是,范霖兒本就背著文曲幫兇的首要嫌疑,這個推測落在她的身上,合情合理。
“其次,范霖兒聲稱自己盡力抵抗不從,卻依舊慘遭強暴,兩個兇犯也沒有否認。可我現場勘驗,范霖兒身上的服飾不僅並無損壞,且散落間隔不遠,倒更像是她自己脫下來的。此外,兩名犯事弟子身上半點傷痕都找不到,范霖兒究竟怎麼來的盡力抵抗一說,需要存疑。”
“最後,范霖兒傷得過於奇怪。”玉若嫣說到這裡,皺瞭皺眉,又看向武瑾。
武瑾點瞭點頭,道:“既然是公門斷案,一切詳情但說無妨。”
玉若嫣這才緩緩道:“四公子帶來的醫士與唐門找的穩婆為她驗傷之時,我也跟著查看瞭一些地方。范霖兒除瞭陰戶、谷道受傷極重之外,就僅僅面頰有被摑過的跡象。”
唐遠明沈引道:“這倒並不算太奇怪,習武之人制服普通女子,往往隻要一掌足矣,由此看來,所謂盡力抵抗,多半是范霖兒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說法。”
玉若嫣點瞭點頭,接著道:“但奇怪的並非這裡,而是范霖兒的牙。”
“哦?牙怎麼瞭?”武瑾頗感興趣地睜開眼,追問道。
“她隻挨瞭一掌,打中瞭半邊臉頰,可嘴裡的牙,卻左右相對,各崩瞭半顆。”玉若嫣深吸口氣,朗聲道,“按我推測,范霖兒的牙中,恐怕藏瞭什麼。比如,亂心燈。”
聽眾一片嘩然。
唐遠明沈吟片刻,正色道:“這麼一說,昨晚有可能發生的事,是范霖兒設法弄出瞭嘴裡的亂心燈,迷亂兩名看守弟子,引他們對自己施暴,並借機嫁禍孟公子,對否?”
“這也太豁得出去瞭吧?”
“被糟蹋成這樣,能嫁禍個什麼啊?”
“我看就是這姓孟的小子查不出來東西找個軟柿子遷怒。”
一時間,廳中交頭接耳,沸沸揚揚。
玉若嫣沈吟片刻,提高聲音道:“這的確是個說得通的猜測,隻是,無憑無據,以此誅心,並非妥當之舉。而且,亂心燈效力非凡,范霖兒藏在口中的話,如何讓自己不受其害,也是難題。”
她見廳內安靜下來,話鋒一轉,道:“不過,孟公子令兩人輪流奸淫范霖兒,也是無憑無據的誅心之罪。那兩個弟子神情恍惚,供詞不清不楚的地方甚多,即便不是被亂心燈所惑,也很有可能是不堪引誘獸性大發,犯瞭大錯之後想要禍水東引,意欲脫罪。”
南宮星朗聲道:“不錯,在下和范霖兒並無私仇,再說,實不相瞞,我自己也是個風流種子,范霖兒長得挺美,真要為瞭羞辱她泄憤,我為何不親自上陣?為何要將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寡婦,送給兩個粗魯弟子蹂躪?范霖兒關押在地牢,我又有掌事的令符,把守衛支開,欺淩她個把時辰,又有何難?”
這時,遠角一個瘦小中年男人緩緩站起,啞聲道:“其他不論,你當真和范霖兒沒有私仇麼?”
南宮星心中一凜,扭身道:“這位前輩,不知在下和范霖兒,有何恩怨在前?”
“孟凡和范霖兒的確沒什麼恩怨糾葛,可你又不是孟凡,你是南宮星!勾引瞭唐傢女眷,被行濟將人帶走,便懷恨在心的如意樓少主,南宮星!”
南宮星這種時候,也隻有先裝傻道:“晚輩不知前輩何出此言。”
不料那男人怒道:“你少給我裝模作樣,雖說傢醜不外揚,可你將我女兒玷污在前,害她下落不明至今未歸在後,就算遠明掌事壓著不讓說,我也再忍不下去瞭!南宮星,你是南宮熙的兒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欺負唐傢一個寡婦,還需要什麼由頭麼!你沒親自上陣,怕不是為瞭多留幾日,好糟蹋更多唐傢的閨女吧!”
這下南宮星倒是吃瞭一驚,他之前就沒怎麼聽唐昕說起過自己父親,僅能從隻言片語中感覺到,那是個無能、偏心、苛刻的世傢廢物。
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人,不正是最容易被天道拉攏策反的麼?
再加上唐行傑之死,隻怕這人對他的恨意,早已如火山下的滾滾熔巖,就等著此刻的爆發機會瞭。
廳中一片沈默,除瞭一早就知道南宮星身份的,其餘大都盯瞭過來,尤其傢中曾有人被南宮熙染指的,更是面色陰沈下來,一副當場準備暗器招呼的架勢。
武瑾嘆瞭口氣,緩緩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有些過瞭。”
他微微一笑,等眾人都看過來,才有氣無力續道:“傢父戎馬一生,蕩寇殺賊,諸位請看,我這個兒子,哪裡像他?”
鴉雀無聲。
能在這廳裡坐下的,當然不會有什麼蠢人。
所以大傢都聽得出,四公子在保南宮星。
武瑾咳嗽兩聲,微笑道:“依我看吶,虎父犬子,也是常有的事。這位南宮公子,即便有個風流父親,也不能將范霖兒的事情,就賴在他的頭上。莫說賊的兒子和賊無關,即便是賊本身定罪,也要看他這次是不是真偷瞭東西,玉捕頭,你說對麼?”
玉若嫣頷首道:“不錯,公子此話有理。”
那白衣美婦冷哼一聲,道:“公子的話,當然有理。豈會像你們似的,吵吵嚷嚷好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輕羅,”武瑾微微皺眉,在她雪嫩掌背上輕輕拍瞭一下,“不得對諸位俠士無禮。唐門出的事情環環相扣,每一件可能都牽扯到大哥的死,列位自然要慎重對待。”
他一拂衣袖,緩緩道:“那麼,我的一點愚見說完瞭,諸位還請繼續。”
唐遠明往角落那中年男人身上冷冷瞪瞭一眼,道:“遠狄兄,南宮少俠的身份,我的確早已知道。可我卻不記得,曾對你說過。你是如何得知的呢?”
唐遠狄哼瞭一聲,回道:“遠明掌事,你不是早就在懷疑我和我兒子一樣,成瞭天道的走狗麼。我再說什麼,你怕是也不會信瞭吧?”
唐遠明淡淡道:“這些是唐門傢事,你我以後再談。來人,將遠狄兄待下去,好生看管。”
“哼哼哼……哈哈哈哈……”唐遠狄昂首大笑,拂袖而出,邊走邊道,“遠明掌事,江湖的時代變瞭,你還想如咱們的父輩那樣,兩不相幫,怕是要害唐門萬劫不復啊。”
等唐遠狄被帶走,南宮星知道身份本也就隱瞞不住,暴露不過是早晚的事,便一拱手,沈聲道:“既然如此,就容我重新介紹,在下南宮星,傢母唐月依,也算是半個唐門中人,更與唐昕、唐青私定情意,親上加親。我在唐門辛苦奔波,並非是為瞭如意樓得到什麼好處,不過是為幫自傢人而已。”
他話鋒一轉,朗聲道:“唐門早被天道滲透,在座諸位想必也有所耳聞,唐行濟正是其中之一,他為瞭不讓更多事情敗露,劫走唐青,襲擊唐昕,為文曲的謀劃添磚加瓦,大傢不妨想想,他的枕邊人,范霖兒,真的有可能獨善其身麼?或者,不如再進一步想想,唐行濟這麼一個青年才俊,究竟是何時通過何人,成為天道爪牙的呢?我想,應該不會早於半年前吧?”
抓住這個機會,南宮星索性一鼓作氣,趁諸人還在消化理解他的話中含義,將聲音再次提高,道:“唐門中被天道滲透的弟子幫助文曲做瞭很多事,這位弟子的妻子,又和文曲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就在他們的住處,找出瞭亂心燈這樣關鍵證物。那麼,文曲背後的主使者是誰,豈不是一清二楚?天道謀害世子,引火唐門,意圖攪亂蜀州武林的狼子野心,豈不是一清二楚?”
他一抱拳,誠懇道:“在此,我暫且換成如意樓少主的身份,請大傢放下對如意樓的成見,仔細思忖,雇傭七星門謀害世子,這樣的天道,當真還是多年前那個團結大傢同仇敵愾的天道麼?他們以江湖之力,害廟堂之高,用心何其險惡,諸位不可不防啊。”
周圍安靜下來,諾大廳堂,數十張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南宮星緩緩環視一圈,又道:“唐掌事,你我初見,我便不曾對身份有半分隱瞞,是也不是?”
唐遠明頷首道:“不錯,我請你上山,就知道你是唐月依的孩兒。”
南宮星微微一笑,響亮道:“晚輩隱瞞身份,假托孟凡之名,不過是不想讓唐門諸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並非心中有鬼。至於范霖兒……並非在下自吹自擂,我傢中妻子白氏,乃暮劍閣閣主親妹,通情達理賢淑美貌,成親之日便為我納瞭兩位側室,還對唐昕、唐青將來的位置豪無意見,早早已將傢中院落打掃整理出來,前次寫信,還掛懷我唐傢兩位紅顏知己是否安好。”
眾人不知他為何突然開始炫耀嬌妻美妾,不禁面帶訝色,紛紛凝望過來,看眼神,頗覺這人恬不知恥。
“而在外,我於江湖中不過小有一點薄名,遠不如我那風流爹爹如雷貫耳,可他偏偏是個桃花災,不瞞諸位,我行走江湖若是見瞭看上眼的姑娘,隻要年紀大過二十五,我便要留意她是不是與我爹打過交道。我頂這麼一個虎父的名頭,一旦露瞭身份,在尋常閨女眼裡,隻怕比竊玉偷香的采花大盜也好不出多少吧?”
聽他自貶,堂上倒有大半忍俊不禁,仿佛在說,不錯不錯,有這麼個爹,合該你被姑娘防著。
至於能否防得住,他們多半一時也考慮不到。
南宮星長吸口氣,笑道:“如此,便回到我方才的疑問。試想,我一個急色鬼的青壯漢子,在內不必忌憚妻子角嫉妒,在外不必擔心名聲有損,地牢之中,艷色在前,我為何要將范霖兒留給兩個不相幹的弟子去蹂躪淩辱?這於我,能有什麼好處?不論出氣泄憤還是打算變相審問,那倆人還能比我自己手段更好?”
霍瑤瑤在後面看他侃侃而談,暗暗贊嘆,但烏溜溜的眼睛左右一瞥,還是悄悄往靠門口的地方退瞭退,尋思萬一狀況不對,自己輕功可不如少樓主,須得笨鳥先飛才行。
不過南宮星這番話合情合理,而且方才唐遠狄鬧瞭那麼一出,誰要敢質疑,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會不會被視為天道策反瞭的叛徒,一時間,並沒誰出聲反駁。
倒是玉若嫣,沈吟片刻,開口道:“南宮公子……”
南宮星一擡手,笑道:“叫我一聲小星就是,公公來公公去,好不別扭。”
玉若嫣一頓,道:“南宮星,這事兒最詭異的地方,實則在此。若隻是為瞭誣陷你唆使強暴,這其中漏洞極多,不合情理,聽起來全無效果。若是為瞭逼出你的真實身份,現下看來,意義似乎並不太大。唐門正值多事之秋,又被天道盯上,即便和你傢有什麼宿怨,為瞭你如意樓少主的身份,也不至於將你轟下山去。”
她這話明顯是替唐遠明說的,一山掌事,自然不便開口示弱。
唐遠明微微一笑,略略頷首,便是領瞭她的人情。
玉若嫣繼續道:“那麼,范霖兒究竟是為瞭什麼,才如此作踐自己?她雖然別處受傷不重,可女子要緊的兩處地方,均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經此一難,今後就算養傷康復,也會落下後患,多有不便。這麼大的代價,必有所圖。”
南宮星略一沈吟,道:“她被帶出地牢後,可是一直醒著?”
玉若嫣頷首道:“是,雖然看起來氣若遊絲,但一直提著心勁,直到我們離開前,都沒有昏睡過去。”
南宮星皺眉道:“那她出來後都接觸過什麼人?”
玉若嫣馬上道:“我趕去之前,唐掌事安排瞭山上的穩婆和幾位不懂武功的女眷照應,我去後擔心她向誰傳遞消息,就隻放進去瞭四公子的一個隨行醫士。其餘還有幾個丫鬟來來去去幫忙換水洗佈,我都看在眼裡,應該沒機會和范霖兒接觸。”
唐遠明清清嗓子,接口道:“玉捕頭到前那些幫忙的女子,我都與她們傢中打過招呼,幫完忙,便留宿在這邊,暫時不回原處。”
這兩人一個直覺機敏經驗豐富,一個老謀深算心計頗多,南宮星能想到的,都被他們安排得周全妥帖,沒什麼可挑剔之處,隻好拱手道:“這我便放心瞭。既然如此,想必不會出什麼漏子。”
“未必。”四公子扶著身邊輕羅坐起,咳瞭兩聲,微笑道,“小星,你方才說,天道是文曲背後的雇主,害死我大哥,說明他們背後的根基,可能就在朝廷之中。那麼,不僅是唐門中人需要懷疑,王府我帶來的親隨,難道就一定可靠麼?來人啊。”
一個貼身影衛立刻閃身出前,單膝跪下,“在。”
“去請隨行的那位醫士,也住到唐掌事安排的地方,叫人看管起來。”武瑾淡淡道,“辦完後,你辛苦一趟,去將此間事情報給二哥,免得他多心。”
“得令。”影衛領命,起身快步出門。
武瑾拍瞭拍輕羅的手,柔聲道:“我累瞭,咱們歇息去吧。唐掌事,若有別的要務,煩請及時通報一聲。恕我先去補眠瞭。”
“公子慢走。”唐遠明即刻起身,恭敬送行。
四公子要走,足以標志著事情至此告一段落。
但南宮星剛要松一口氣,外面卻突然傳來一聲大笑,伴著頗為無禮一句,“四哥,太陽都要曬屁股咯,你還去補覺,看來大哥沒瞭命,你也並不著急嘛。”
南宮星一拉霍瑤瑤,側身閃到一旁。
武烈飛身縱入,斜瞥一眼南宮星,也不管四哥正在看著自己,目光一閃,笑道:“這位就是南宮少樓主吧,你那好部下,可差點要瞭我的小命啊。”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
武瑾復又坐下,面色一沈,緩緩道:“五弟,這裡不是王府,休得胡言亂語。”
武烈唇角一翹,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幾道傷疤,大聲道:“怎麼,本公子還會誣陷他一個江湖草莽不成?瞧瞧,這可都是他的小老婆給我紮的,她拿個破發釵子,偏還厲害得不行。誒誒,你們這兒坐著這麼多江湖好漢,都比我知道得多吧?那血釵雍素錦,是不是歸給南宮少樓主瞭?”
江湖傳言一向飛快,更何況為瞭保雍素錦,南宮星特意叮囑放出過風聲,如今,倒成瞭咎由自取。
馬上便有個聲音頗為艷羨道:“沒錯,我早就聽說,血釵和碧姑娘兩個女煞星,都成瞭如意樓少樓主的奴婢。”
旁邊也有人附和道:“先前我還不信,可……他到唐門辦事沒多久,碧姑娘就硬闖兩回瞭,次次為瞭找他。”
南宮星暗暗嘆瞭口氣,心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一拱手,朗聲道:“不錯,雍素錦的確已經被我收歸己用。她……”
說到這裡,他看向玉若嫣,見她面上平靜無波,好似沒有聽到似的,便繼續道:“她因為要幫我辦事,之前離開我身邊不在,若是對小公子不小心有什麼冒犯之處,我代她向您賠罪,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打你,我打不痛,罰你,我又不缺錢。”武烈背著手在南宮星身前來回踱瞭幾步,笑道,“但我就是很好奇,我在鎮南王府長大,從未出過滇州,與你如意樓井水不犯河水,按說該相安無事吧?她為何要來殺我?你給我說明白,說通瞭,這次她辦的事兒,我就認瞭,不再追究。”
武瑾皺眉道:“五弟,你這決定未免也太兒戲。生殺之事,如果屬實,豈能放過罪魁禍首。”
玉若嫣臉色微微一變,令人心醉的朱唇緩緩抿緊,雙眸漸漸泛起一絲忍耐克制。
武烈哈哈笑著一拍大腿,道:“我那麼辛苦練武,可不是為瞭保衛邊疆,我就是為瞭行走江湖,也試試看能不能當個遊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興許那位雍姑娘有什麼不得不出手殺我的苦衷呢,比如……她傢主子下令,她也沒辦法。”
“主人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隨著一聲淡漠應答,崔碧春邁過門檻,手握寶劍碧痕,走到南宮星身邊,冷冷道,“雍素錦肆意妄為慣瞭,她惹的禍,不能算在主人頭上。”
不來則已,一來沒完。
崔碧春話音剛落,門外唐炫一個箭步進來,也不管周圍親戚們投來的驚愕目光,徑直大步趕到唐遠明身邊,彎腰輕聲說瞭句什麼。
唐遠明臉色微微一變,起身高聲道:“四位遠道而來,便是貴客,還請進來說話吧。”
南宮星回頭一望,四個灰衫麻鞋,一般高矮胖瘦,神情淡漠古板的中年漢子魚貫而入,順次過來在他面前一字排開,同時沈聲道:“暮劍閣劍奴奉命而來,聽從姑爺差遣。”
沒想到他們四個來得極快,南宮星昨晚才聽到消息,今日就已到瞭。看他們滿面風塵,神情頗為疲倦,想必是晝夜兼程,一刻也未曾停步。
愛妻一番好意,南宮星自然笑納,柔聲道:“四位請先在旁歇息,這會兒還沒什麼。”
“是。”四人一起木訥答道,前後間隔半步列隊走到墻邊,便站在那裡,轉身望著南宮星身周。
看來,他們若是沒有得到新命令,要執行的,應該就是保護南宮星周全。
多瞭崔碧春和四大劍奴在側,南宮星心裡安定不少,天道若想硬碰,至少討不到好去。
武烈打量一眼,笑道:“多瞭保鏢,這事兒還是要說個清楚,那血釵雍素錦殺瞭我兩個護衛,還追殺我起碼幾百裡遠,讓本公子在荒郊野嶺寢食難安,野人一樣逃命,惶惶不可終日,這罪過,難道是一句與你無關,就能搪塞過去的麼?”
南宮星伸手拉住臉上已經快要掉下冰渣的崔碧春,向前邁瞭半步,恭敬道:“那,敢問小公子,在下該如何做,才能令您滿意呢?”
“簡單,”武烈濃眉一挑,眼中精光閃動,“冤有頭債有主,我若要你償命,顯得本公子不近人情,仗勢欺人,不如這樣,你當著大傢面開個口,把那雍素錦交給我處置,她是死是活,從今往後都與你無關,如此一來,她犯的錯,捅的窟窿,我自然也不能找到你頭上來。”
嗆的一聲,崔碧春的那把碧痕已彈出在掌心。
武烈急忙後退兩步,橫劍胸前,滿臉戒備。
廳中唐門弟子也刷拉站起十幾個,手掌探入腰間皮囊,如臨大敵。
武瑾背後影衛搶上數步,喝道:“大膽!速速將兵刃收起!”
崔碧春掌中寶劍紋絲不動,依舊指著武烈咽喉,深潭般的雙眸緊鎖著他肩頭,一觸即發。
四大劍奴緩緩垂下手掌,一起握住腰間劍柄。
武烈瞪著南宮星的臉,大聲道:“還說不是你小老婆,要真是個尋常奴婢,送我又怎麼瞭?我堂堂王府小公子,受人襲擊,要你交人出來,沒將你株連進來,可夠通情達理的瞭。你們江湖人,就不必講道理麼?”
唐炫原本已經悄悄退到角落,一聽他這撒賴一樣的口氣,忍不住輕笑一聲,道:“南宮兄,我早說過,紅顏禍水,這雍素錦,還是個成瞭精的,即是禍精,早叫你不要攬那麻煩,你偏不聽。”
玉若嫣一直靜靜望著南宮星,她沒有兵器在身,雙腳還帶著鐵鐐,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掌,已緩緩握緊,攥成瞭緊繃繃的拳頭。
南宮星沈吟片刻,站到瞭崔碧春身側,緩緩道:“不錯,在下洞房花燭夜,屋中便有雍素錦在,說她是我妾室,並不為過。她殺瞭公子護衛,照說自當償命,隻是,公子無憑無據,僅靠空口白話,在哪傢公堂之上,想來也不能定罪吧?”
武烈頓時一楞,顯然他也沒想到,南宮星竟然用上瞭耍賴的手段。
南宮星提高聲音,道:“誠然,素錦此前兇名在外,許多人命都按在她的頭上,但列位皆是武林豪族,想必也知道,江湖傳言有多不可信。若是都能當真,那在下已是個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殺人是大罪,敢問小公子,您有何憑證?”
武烈撇撇嘴,笑道:“南宮星,這我可真沒想到,你們江湖人,不是從來講究敢作敢當的麼?”
南宮星淡淡道:“敢做敢當不錯,可沒做,自然就不當。”
武烈瞪眼道:“難道我好好的兩個護衛,是半夜被老鼠啃死的不成?”
南宮星悠然道:“那小公子今後可要選對住處,或是隨身帶隻貓兒的好。”
輕羅撲哧一聲笑瞭出來,急忙擡袖掩口,將臉扭到瞭武瑾肩後。
武瑾眼中也浮現出一股笑意,開口道:“這話也有道理,五弟,即便江湖規矩不如律法那麼死板,你指責那位雍姑娘殺人,總要有憑有據吧?”
武烈把劍掛好,雙手叉腰,望瞭自己四哥一眼,道:“我這現成的人證都不算瞭,還能拿出什麼憑據啊?”
霍瑤瑤眨瞭眨眼,在旁細聲細氣地說:“奴婢前些日子夜裡,湊巧看到那兩個護衛其實是小公子殺的,為瞭什麼,我也不知道。”
南宮星笑道:“喏,在下這邊如今也有瞭人證。碧春,你是不是也看到瞭?”
崔碧春神情微窘,但猶豫一下,還是點瞭點頭。
“我們這邊兩個人證,是不是比你一個更有說服力?”
武烈不怒反笑,大聲道:“我為什麼要殺我的護衛?俸祿銀子又不必我出。”
南宮星淡淡道:“那素錦為何要殺你的護衛。”
“廢話,當然是為瞭殺我。本公子這一身狼狽,莫非你看不到麼?”
南宮星目光一掃,繼續道:“那素錦為何要殺你?小公子你與我們如意樓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也不曾聽說誰拿瞭銀芙蓉來,控訴小公子欺壓良善,其罪當誅。那麼,素錦不好去辦我交代的事,盯緊東川郡塘東縣那些邪魔外道,特地跑去殺你,所為何事?”
“因為……”武烈一句話起瞭個頭,瞄一眼玉若嫣,接著看向旁邊端坐的武瑾,咂瞭咂嘴,道,“我怎麼知道因為什麼,你們江湖人殺來殺去,亂七八糟,興許是看上本公子,想要劫色呢。”
“呸,就你這繡花枕頭的草包樣子,我在南宮星的房裡神魂顛倒下不來床,會看上你?”
伴著一串脆生生的嬌笑,一道婀娜影子一閃而入,裙擺旋飛而起,亮出一雙瑩白柔潤,滑膩誘人的小腿,和不著羅襪,踩著一雙無齒木屐的絕美玉足。
十趾纖纖,血色塗甲,發釵在手,笑如春花。
玉若嫣的臉色,頓時變瞭,連那雙握緊的拳,都微微顫抖起來。
雍素錦,終究還是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