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阿傻在雲上樓昏迷後,得程虎翼程太醫的悉心調治,前日便即蘇醒,身子雖然虛弱,神智卻十分清楚。老胡一連兩天都去看他,縱無耿照的“道玄津”手語居中翻譯,兩人整天相對無言,倒也混瞭個臉熟。
橫疏影有先見之明,特別安排瞭這輛篷車,並要求胡彥之保護阿傻,往王化鎮郊的“夜煉刀”修玉善隱居處一探。“此事須秘密進行,萬不能大張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傢,兵甲甚多,卻沒有像胡大俠這樣久歷江湖、又身懷高明武功的異人,可堪托付。”橫疏影晨間秘密前往客舍,對著他盈盈下拜:
“胡大俠若不答應,妾身……真不知能靠誰瞭。”
胡彥之對阿傻的來歷甚感興趣,本想爽快接下,靈光一閃,笑道:“流影城中臥虎藏龍,怎會沒有高手?承二總管看得起,我也沒什麼好推辭,但嶽宸風那廝不是好相與的,隻我一人,恐怕應付不來。二總管若不介意,我想請貴城典衛耿大人隨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橫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項機密任務,讓他帶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將刀與琴魔遺言一並面呈蕭老臺丞。此去險阻重重,雲上樓之事傳入江湖後,普天下已無敵我之別,邪派固有染指妖刀的可能,東海正道七大派裡也不乏覬覦者,這一路隻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兩方,是以孤身一人對抗正邪兩道的不歸路……如此,胡大俠還是想與他同行麼?”
胡彥之陡然省覺:“琴魔遺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與前幾日雲上樓的消息稍加聯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萬一六大派齊齊上山討人,非是橫疏影說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險,實是藏葉於林的妙著;小蝦小魚一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運氣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瞭,擊掌笑道:
“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鎮,起碼前頭十幾裡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個伴兒。事不宜遲,這便出發啦。”
橫疏影垂頸斂目,濃睫數瞬,剝蔥似的纖白玉指輕撫扶手,忽然展顏一笑。
“胡大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邊便即折回。赤煉堂與鎮東將軍府關系密切,若是嶽宸風吩咐下去,放眼東海境內水路兩道,不免寸步難行。”
胡彥之何等精明,聞言一凜:“不妙!嶽宸風三日前離山,赤煉堂與將軍府關系密切,自已接獲消息,說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時,防著這暗渡陳倉之計。若無十足的準備,此際誰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總管的吩咐,我記下啦。有件事,還要麻煩二總管幫忙。”
“胡大俠請說。”
“請二總管安排一支持兵,駐紮在龍口村附近,以防不時之需。”
橫疏影笑道:“胡大俠所想,與妾身不謀而合,這點隻管放心。”
胡彥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門而出,忽然停步。“二總管有沒想過,我也可能對妖刀下手?東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這下通通在我手裡啦!二總管若是稍一走眼,這個跟鬥可栽得不輕。”
橫疏影扶案扭腰,轉過一張嫵媚嬌顏,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瞭流影城。從自己網罟中縱走的,卻要從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這樣的獵者?”
◇ ◇ ◇
篷車在羊腸小道上“喀啦、喀啦”地顛簸著。阿傻換下女裝,倚在車內一角,安靜地從車尾飄揚的佈簾縫間,眺望著逐漸拉遠的景色。耿照拆下車座底部的活板,取出一隻長近三尺、寬約尺餘的烏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寬大的皮制帶扣斜背上背。
這木匣正是橫疏影用以貯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貯,卻是受各方覬覦的妖刀赤眼。
車座下除瞭琴盒,還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佩劍“狂歌”毀於萬劫的不復刀氣,橫疏影特別從庫中挑選一雙甲字號房的天字級對劍相贈,出發前也一並藏入暗格中。
胡彥之精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一幅龐大縝密、巨細靡遺的路觀圖,篷車在山間不住轉換道路,始終沒再遭遇赤煉堂人馬盤查。耿照與他隔著吊簾,天南地北隨意亂聊;老胡一下教他如何辨別地形、記憶地圖,一下又講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望遠,反應冷淡,這一路輕松閑話,倒頗有幾分郊遊踏青的愜意。
走著走著,不覺過瞭晌午。胡彥之“籲”的一聲,在一處林子邊停瞭騾車,指著不遠處的小丘。
“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的地界,向東再行一刻便入鎮區,往北是鬼頭嶺;沿這條小路繼續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邊的越城浦。流影城在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後方……”
他口裡一邊說著,一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一幅具體而微的地形分佈圖,四周城鎮、山河林砦等無一缺漏,看得耿照矯舌不下。胡彥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來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爺子隱居之處,你還記不記得在哪裡?”
阿傻讀他唇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瞭一想,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斂起笑容,對兩人正色道:“從這裡開始,咱們就算入瞭險地。嶽宸風何許人也?雲上樓一攪,這廝決計不會善罷幹休。若阿傻所言為真--阿傻,我隻是假設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攝奴既能尋到瞭他,嶽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的隱居處,隻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願望一次滿足,方便得很。”
“三種願望?”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你泄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一刀,想必嶽老師會很愉快。”
“他又怎能確定,我們三個一定會來?”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間唯一的一張活地圖,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鏢,老子又是一臉的好管閑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東將軍府鬥這口氣,摸清楚他嶽宸風的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裡堵到咱們三條衰鬼,洗好腦袋等著嶽老師的寶刀。”
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一齊驅車上路。
他將劍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腰,連阿傻都分到一柄銳利短匕,以防鎮東將軍府的伏兵突然殺出。騾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裡許,車駕無法再進,老胡將騾子系上一株老樹,轅轡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春,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抽新芽,樹頂兀自光禿一片,落葉卻還未完全腐爛,和著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著些許深黝土色,猶如一隻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後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蔽日的林道間卻隱有一絲刺骨的濕冷,仿佛凜冬回眸,於此間還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著濕泥腐葉,沿著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入一處小山坳,抬見半山腰間突出一塊平坦的巖臺,上有三兩幢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敷泥塗堊的夯土墻斑剝得十分厲害,似乎整個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裡?”老胡嘴唇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阿傻點瞭點頭,身子突然一陣顫抖,面色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隻覺觸手寒涼,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著那幾間茅草房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著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巖臺。耿照拉著阿傻躲在山坳轉角處,也不知過瞭多久,才見巖臺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崖畔揮舞雙劍,示意兩人上前。
“我裡裡外外都看過瞭。他媽的!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老胡笑罵:
“真是怪瞭,難道嶽宸風是謙謙君子,得瞭教訓便躲回傢反省去瞭,從此絕瞭報仇的念頭?”
茅草屋後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道,其下林冠光禿一片,當真是一覽無遺,的確沒藏什麼伏兵。耿照聳肩道:“興許是還沒找到這裡罷?若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找不著。”
居間的大屋雖是茅頂土墻,卻有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兩幢小屋:一幢是谷倉的模樣,其中堆置著獵具雜物,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卻經人打掃整理,擺著簡單的床褥幾墊,床上還有幾件發黴的衣服。
阿傻夢遊似的走進屋裡,靜靜坐上床榻,裹著白佈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不住地發顫著;一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一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老胡搖瞭搖頭,面色凝肅:
“過不瞭,一輩子就會困在血色的夢魘裡,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一閉上眼便能瞧見。那些東西,你想忘也忘不瞭,隨著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你以為自己已經忘瞭,其實並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它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陰沉的語調與神情所懾,剎那間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該怎麼辦?”
胡彥之冷冷一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隻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他輕聲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著與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著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並兩步追上前;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老胡,你方才說什麼與惡夢做朋友,到底是什麼意思?”老胡笑道:“什麼什麼做朋友?你昏頭啦?我是說咱們做人傢的朋友,別不長眼,給人傢一點空間,如此而已。”
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隨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鬥室裡,東一塊西一塊、潑墨也似的濺滿大片褐黑污漬,地上、墻上,破爛歪倒的竹椅之上……簡直是無處不在。積瞭蛛網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著撕碎的佈片,依稀識得是女子的衣物一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有什麼血腥穢氣,兩、三個月間也已散得幹幹凈凈,然而一見室內的景況,便似有一股腥腐鮮烈的血肉氣息沖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獸肆虐一般,教人不禁掩鼻側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生的現場瞭。”
胡彥之稍稍推開門扉,電一般的目光掃過屋裡各處--梁上垂下的粗大鐵鏈、地上染血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黑糜爛的細骨碎肉,似乎還有幾截帶著指甲的變形指頭--搖頭道:“畜生才能幹出這等事來!阿傻一刀劈瞭攝奴,還算便宜瞭那廝。走罷,這兒沒什麼好看的瞭。”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場一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跡,長、闊便與一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勁道驚人。以這片血漬為中心,四周墻上地下都濺滿小指粗細的斜長血點,怵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裡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瞭。”
據阿傻之言,攝奴一照面便砍瞭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藝業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又失瞭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陽,慘死在攝奴的凌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跡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為瞭回護孫女與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著手硬接瞭一刀。”胡彥之蹲下身來,指著地上交錯如虹的激烈掃痕:“若非如此,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必能是對手。”
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撿起瞭一片寬長木牌,舉袖揩去塵埃,見牌上朱漆陳舊,以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一門十四代先祖名諱,嘆道:“這塊牌位帶將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說的是實話。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後,祖宗名諱是查得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鑄月煉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麼?”
“嗯,西山道除瞭金刀門柳傢,論刀法便要數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傢瞭。”
兩人轉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隻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屋內有竹制的書架、桌椅,還有一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齋。胡彥之隨手拍去灰塵,拉開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將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桌畔的屜篋,檢視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你在找什麼?”
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後便拿在手上,並未放回,反倒對屜中取出的幾卷白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頷點頭,一會兒才接口:“喏,我在找這個。”將手裡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題著《清河後錄》四字,另一本則是《鑄月殊引》。
耿照奇道:“這是……族譜麼?”
老胡大笑。“傻子,這是刀譜。”隨手一翻,那本《清河後錄》裡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頭錄有修氏歷代先祖名諱,倒還不顯緊湊,後半卻忽然變瞭模樣,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似是八股策論一類。
而《鑄月殊引》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志,講述修傢先祖開辟鑄月山莊的沿革與艱辛,後半卻是一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的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纖纖素手提著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飄飄態擬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覺得醜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見“鑄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樣,扉頁寫著:“曰“接天雲路”。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邐危磴兮上凌空;雲路迥接,靈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聞此兮欲升煙。”
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並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身上裝飾的瓔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響。
他心念一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隻見下一幀圖裡女子持刀平舉,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呈現一種微妙的動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第一幅圖不僅是舉刀上撩,更是乘勢一躍,由上往下劈落!因此發飛衣揚,可見刀勢猛烈。”想起批註的那句“想象聞此兮欲升煙”,腦海中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擬羽衣飛升之態,果然下一幅圖像橫刀如吹笛,餘勢不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往下瞧,連看瞭七八幀圖像,看得津津有味,靈光一閃:“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闔。圖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頗沉,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後一些,以刀身的重量來帶動招式,旋掃起來,威力一定十分驚人。”
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性瞭如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特性配合武者,將武器威力發揮到極致的方式,其細膩之處,又與刀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隻覺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弦外之音,多看得片刻,仿佛又看出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彥之嘖嘖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瞭,圖畫得這麼好、字卻這麼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秘奧全都在圖上。”
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嚅囁道:“修老爺子傢裡,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瞭族譜中?”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著“鑄月刀譜”麼?那可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氏這種名門,武學傢門是分不開的,傳於嫡長,錄於宗軌,和傢法、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瞭修傢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後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的心訣。”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取出一隻油佈小包,將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耿照。
“喏,給你。小心收藏,可別掉瞭。”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又不是我的東西,也……也不是你的。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物事。可修傢連最後一個小女娃兒都不在瞭,真要物歸原主,便隨老爺子小姑娘埋進土裡,如屎一泡,由它爛掉。你是這個意思?”
耿照辯不過他,隻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屜篋裡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爺子過世前正寫著的刀訣,我一見這屋裡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述,寫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經驗,不想讓先人專美於前。照你的說法兒,也要在老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瞭,才算幹凈?”
耿照一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間,隱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你覺得怎樣?”
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瞭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後。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著一柄銅裝長刀,刀似半環古玦,柄鞘形制古樸,與書中所繪竟有幾分雷同。“連那把修老爺子的佩刀“明月環”,也得為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讓他用天裂妖刀,咱們總得替他想輒不是?”
“這一路兇險尚多,我們不能把寶都押在同一處。明月環刀給阿傻護身,你帶著這兩本刀譜,修老爺子未完的手稿就由我收著,反正總得有個人先讀懂瞭,才能傳授給阿傻。除非咱們三個忒倒黴,給人一把通殺瞭,要不至少也有一樣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爺子的遺惠不致湮沒。”
他將整摞手稿層層對迭,折成瞭燒餅大小,取出另一隻油佈包封存妥當,藏入貼身的內袋裡。耿照猶豫一下,終於還是接過裝有那兩部刀譜的油佈小包,也收進瞭貼肉的衣袋,再重新束好腰帶。
“你呀,真是個死腦筋。”老胡笑他:“偷、搶固然不對,真到瞭舍生救死的緊要關頭,便是竊國奪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講原則當然是好,但有句話叫“有所為有所不為”,要怕污瞭雙手,啥事也別想幹。”
耿照苦笑道:“我說不過你。”見老胡還在東翻西找,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便將壁上的明月環刀摘瞭下來,道:“我去瞧瞧阿傻,順便拿刀給他。你……也別翻太久,怕是真要變賊。”胡彥之不由失笑,呸呸兩聲,繼續翻箱倒篋。
阿傻已不在小屋裡,耿照在茅舍後的懸崖邊尋到瞭他。
崖畔隆起兩堆土塚,插著兩片削平的銀樺木,白爍爍的面上卻無隻字。耿照心念一動,會過意來:“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寫字之類的精細活,勉強刻上修老爺子與修姑娘的名字,隻怕字跡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到阿傻身邊,恭恭敬敬地向土塚磕瞭三個響頭,合什默禱:“救苦救難的龍王大明神,請接引老爺子與修姑娘早登極樂,來世清靜無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輪回受苦。”虔祝完畢,又伏地叩頭。
阿傻隻是呆呆坐著,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這是修老爺子的佩刀。”耿照將“明月環”放在他手邊。“老胡說瞭,要你拿這把刀替修老爺子祖孫報仇。我們還找到修老爺子的刀譜心訣,等老胡融會貫通,便傳授與你。程太醫說瞭,天裂刀有違天道,你隻要再持握一次,後果將不堪設想。”
阿傻木然接過,緩緩抽出半截刀身,鞘、鍔的銅綠之間,頓時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環刀離鞘,他雙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潔的樺木空牌不住輕顫,銀白色的細碎木屑猶如雪花簌簌而落,卻始終無法利落劃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醜陋,竟連“修”字的起筆也無法順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動起來,仰頭嘶嚎,聲音瘖啞如獸,令人不忍卒聽。
胡彥之聞聲奔來,卻見阿傻拖著明月環刀,旋身大掃大劃,拖得沙石激揚,恍如走馬;煙塵散去,地上寫著大大的“宿緣”二字,每字約莫一丈見方,仿佛非要這等尺寸,才能讓他無力的雙手刻落筆畫,不致歪斜。
阿傻兩肩垂落,頹然跪倒;“鏗!”一聲清響,明月環刀脫手墜落。
耿照心中不忍,彎腰替他把刀拾瞭起來。
“這是……修姑娘的名字麼?”
阿傻生硬地點瞭點頭,目光空洞,仿佛怎麼也流不出眼淚。
他的淚早已流幹。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瞭。
胡彥之遠遠望著,神情十分復雜,片刻才搖瞭搖頭,施展輕功沿來時小路掠向崖下,並未驚動屋後二人,敏捷如鷹的魁梧身形閃入林間,霎時不見。
耿照卻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隻木牌刻下瞭“信女修宿緣之墓”七個字,另一塊則寫“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將刀退入鞘中,捧還阿傻。“我和老胡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讓你能練武功。或許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親手為她們刻兩塊新的墓碑。”耿照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這是七叔跟我說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樣子,說七叔盡管隻有一條胳膊,在耿照心目中,七叔卻是全東海最好的鐵匠,打鐵的功夫連天字號房的首席屠化應也比不上。“……水月停軒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劍,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著同萬劫妖刀對砍幾次,絲毫不落下風。”
“老爺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對得起她們?”耿照握住他的雙手。“你要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還有我和老胡,我們都會幫你。”
“……為什麼?”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阿傻面無表情,飛快地打著手勢。
“你們,為什麼要幫我?我的血海深仇,關你們什麼事?”
“路見不平,本來就該拔刀相助。況且,我們是朋友啊!”耿照想瞭一想,補充道:“老爺子和修姑娘,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或許她們錯瞭。或許,你們通通都錯瞭。”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卻很苦:“我是個雙手俱殘的廢人,什麼都做不瞭;收容過我的人,下場一個比一個還淒慘。若不倚仗天裂刀那種妖魔鬼物,還談什麼報仇?不過是一場笑話!
“我隻要有天裂刀,就夠瞭!殺他之後,我也不想再活。當日若非是你,我早親手將那廝殺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瞭我,現在還說什麼幫忙、說什麼朋友!真要報仇,給我天裂就好!”
他霍然起身,將明月環刀高舉過頂;耿照福至心靈,連忙一把拉住。
誰知阿傻胳臂雖細,以耿照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將他拉倒,指尖反被一股柔韌之力震開,猛想起老胡之言,心念電閃:“莫非……這就是什麼“道門圓通之勁”?”微怔間,阿傻已甩開握持,猛將明月環刀擲下山崖!
耿照撲救不及,不禁惱火,回頭怒道:“這是修老爺子的遺物,你怎能如此對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單薄瘦削的胸膛不住起伏,雙手飛快交錯:“人都被我害死瞭,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爺子和修姑娘的是攝奴、是嶽宸風,不是你!她們救你是出於善意,她們照顧你,是因為你們彼此投緣,那是她們的好心、她們的情意、她們的選擇!你不要用因果命數的郎中之說,來污蔑對你這麼好的人!”
阿傻嘶聲嚎叫,用力一揮,一股淳厚勁力應手而出,兩人猛分開來,雙雙坐倒。
耿照這輩子還沒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經驗,失足頓地,益發惱怒;撐地一躍而起,還想再跟他議論分明,誰知阿傻卻閉眼抱頭,索性來個相應不理。
兩人推搪拉扯,胡亂扭打一陣,終究還是耿照的怪力占瞭上風,抓著雙腕猛將阿傻壓摁在地,翻身跨騎在他的腰腹之間,兩人貼面喘息,猶如小孩鬥氣打架。“你把眼睛睜開……給我把眼睛睜開!”耿照怒道:“這樣耍賴算什麼?睜開眼來!”
阿傻自是聽不見,雙腳亂踢,奮力掙紮。忽然鏗的一響,一物飛上斷崖,差點砸中阿傻的腦袋;震動所及,兩人一齊轉頭,竟是方才墜落崖底的寶刀明月環。正自錯愕,一隻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邊,老胡頂著滿頭落葉斷藤冒出腦袋:
“他媽的!是誰亂丟刀子,險些要瞭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來你們倆也愛這調調?”
耿照、阿傻連忙起身,雙方均是餘怒未消,誰也不搭理誰。
胡彥之抱胸嘖嘖,一雙賊眼往來電掃,斜眼冷笑:“好你個小子!居然是桿雙頭槍,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過下去瞧瞧,你們居然便好上瞭。要胡天胡地也不打緊,扔把刀子下來滅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連女人都沒跟你搶過,難不成跟你搶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還胡說!”胡彥之難得看他大發雷霆,仿佛見瞭什麼新鮮物事,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氣稍平,想想也不關老胡的事,說來還要感謝他撿回寶刀,忽然轉念:
“是瞭,老胡,你怎麼跑到崖下去瞭?底下有什麼東西?”
“我去找攝奴的屍身。”胡彥之聳肩道:“被野獸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腸流,不過頭臉尚在,雖爛得泛紫發黑,骨相確是海外昆侖奴的模樣。”
他頓瞭一頓,轉頭直視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有件事,一定要問清楚。以你的身體狀況,決計沒有一刀砍死攝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是天裂妖刀附身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身時,我倆也打她不過。”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彥之淡淡一笑。
“那是當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當日在烽火臺,你和我大概難以幸免。我練的也是道門內功,內息征候一望便知,我觀察你行走、坐臥,甚至運用肌力的姿態多時,這點毋須瞞我。
“此外,你一刀砍開瞭攝奴的胸骨肌肉,進刀或可憑借蠻力,拔刀卻必須依賴巧勁,若憑氣力硬拔出刀來,屍體上必留痕跡。天裂妖刀給瞭你殺死攝奴、逼退嶽宸風的刀法,但無法給你須苦練數年方有小成、法門秘而不宣的道門圓通勁。那也不是你嶽王祠的祖傳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漸平,沉默半晌,終於搖瞭搖頭。
“是一個女人教我的。”他遲疑瞭一會兒,雙手連揮:
“我也不很確定是武功。偶爾身體不適或精神萎靡時,照著做會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什麼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彥之一撩衣擺,拉開馬步功架,豎掌一立:“來!你推我一下。”
阿傻猶豫片刻,雙手抓著老胡的手掌使勁推,無奈卻如蜻蜓撼柱,卻是連老胡的發毛都沒多晃一下。老胡見他推得臉色發白,咧嘴一笑:“好瞭好瞭,別試啦。”說著便要起身。阿傻肩頭垂落,正要松手,豈料胡彥之突然間一勾一送,使瞭個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將他拖倒。
耿照眼尖窺破,來不及阻止,急道:“老胡!你--”語聲未落,阿傻卻雙臂橫攔,畫瞭個圓圈,順勢勾轉脫身,坐倒在地之前及時被老胡拉住,連他自己也頗為驚訝,看看老胡、又低頭看看腳尖,蹙眉回想著方才兔起鶻落的一瞬之間,身體到底做瞭什麼奇特的反應。
“舍己從人,天方地圓;未及動念,勁發於前。”胡彥之替他拍去衣上塵土,笑著對耿照說:“便是在真鵠山總壇,內功有這種造詣的“彥”字輩弟子,雙手十根指頭都用不完。阿傻練的這門內功很是高明,也是他無心無念,暗合瞭道門法象自然的路子;若是為他打通瞭雙手的筋脈,再點撥一路上乘的刀劍外功,隻怕你現下還打他不過。”
耿照聞言大喜,脫口歡叫道:“那真是太好瞭!”
老胡往他腦門輕敲瞭個爆栗,笑罵道:“喂喂,你話不要隻聽一半啊!打通雙手筋脈,你以為是上館子吃飯那麼簡單?我會帶他走一趟一夢谷,請求“岐聖”伊黃粱施救,莫說那廝脾氣古怪,有些……呃,不怎麼體面的小癖好,便是伊黃粱肯治,這種事可沒有包生兒子的,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隻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側轉,背對著阿傻,淡然道:“是麼?治好瞭雙手,才是痛苦的開端,你以為練上乘武功就像吃飯喝水,有付出便有收獲麼?或許對阿傻來說,這些原是毫無意義,他要的隻是那柄天裂刀,完納恩仇此身隨去,對世間一點依戀也無,又何必多吃這些個零碎苦頭?”
耿照一時默然,無言以對。
“好啦,上路囉!”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著雙劍往山下走。“阿傻,咱們改天再找個時間回來,給老爺子修姑娘掃墓,前前後後好生整理一番,也算是盡瞭一份心。今兒不是時候,萬一嶽宸風大隊殺來,那可麻煩之至。”
阿傻不置可否,沉默瞭一會兒,低頭邁開步子,也跟著往山下走,竟未回眸再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將明月環刀塞到他手裡,確定他看著自己的嘴唇,才緩緩說道:“這刀興許不如天裂,殺不瞭嶽宸風,你帶在路上防身,總比匕首強。”
阿傻捧著銅綠燦然的古樸環刀,肩頭微微顫抖;猛一抬頭,竟然開口說話。
“我……不……怕……死!”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出口猶如獸咆,語調瘖啞支離、難以卒聽,但唇形咬字卻是清清楚楚,半點也沒錯。
這次,耿照卻沒生氣,隻是點瞭點頭。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的是“活下去”。因為活著很辛苦很艱難,你要花很多力氣,吃很多苦頭,才能說服你自己,她們舍命救你是件有意義的事。這比死,要困難得多瞭。”說完,頭也不回地追上老胡,徑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著刀,怔怔呆立在滿地腐葉的光禿林徑間,也不知過瞭多久,突然跪地嚎泣起來,瘦削單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後俯,頻頻以首撞地,似要將滿腹痛苦一股腦兒發泄殆盡。
然而他依舊,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那個屬於他的血色夜晚裡,阿傻已流盡最後一滴淚水;今生,他將再也無法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