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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折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第三十折 背水一戰,深溪同途

  此話一出,諸人盡皆色變,異口同聲:“不可!”

  符赤錦俏臉一沉,怒道:“老神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杜平川為防兩人一言不合,又動起手來,趕緊緩頰:“老神君,萬一有什麼閃失,斷難向“那人”交代。況且觀海天門自詡正道,當年剿滅妖刀後,便領著頭與七玄反臉,率先消滅瞭狐異門,栽贓嫁禍、卑鄙下流,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何必為瞭這廝,與自傢人過不去?”

  薛百螣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傢人?誰是自傢人?能向老夫發號施令的,隻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麼東西?他的事,關老夫屁事!”

  符赤錦寒著臉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瞭得,盡早與那人分個高低,也好替大夥兒省事。還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瞭?”薛百螣面無表情,瞇眼直瞅著她,片刻才慢吞吞道:

  “世上,隻有你符傢之人,沒有資格說這話。”

  符赤錦如遭重擊,身子微微一顫,面色陰沉,不再言語,白皙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幾乎將姣好的櫻唇咬出血來。

  胡彥之聽得蹊蹺:“看來,這回五帝窟的高手傾巢而出,卻是受瞭一名外人的指使,老銀蛇滿面不豫,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來有把柄落在“那人”手裡。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麼玩意?”眼前唯一的生機,便是與薛百螣打平一百卅七合;比起浴血殺出重圍,老胡已心滿意足瞭,哈哈一笑:

  “晚輩想與前輩討一條板凳,歇歇腿兒。”

  草棚中隻有一凳,杜平川見機極快,喚人從江舟上取瞭一條來。

  薛百螣冷眼看著,哼笑道:“怎麼,死前還想舒坦些個?”胡彥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輩坐在凳上,晚輩也不好多占便宜,咱們坐著打好瞭。誰要是先離瞭凳,便算是輸。”其實以他受傷之沉,若無板凳支撐身體,恐怕連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螣是老江湖瞭,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著打都行。老夫要離瞭一寸半分便算是輸,凳腿兒讓你折瞭,也算我輸!這樣,你還有沒有話說?”

  胡彥之笑道:“要是前輩再借晚輩一對長劍,那就更好啦!晚輩是使雙劍的,空手向前輩討教,未免太過無禮。”

  忽聽“噗哧”一聲輕笑,猶如風撫銀鈴,無比動聽。眾人吃驚回頭,發笑的竟是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這一笑甚不得體,連忙伸手掩口,玉靨飛紅;輕輕咳瞭兩聲,視線轉向別處,彎睫眨巴眨巴地搧雲排風,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顯心虛。

  眾人不忍令她難堪,一愕之後都裝著若無其事,連薛百螣也無不悅。

  她自己卻過意不去,猶豫一瞬,又低聲道:“薛公公,真是對不住。這人真……真賴皮。”說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諸人都笑起來,隻杜平川還是一貫的沉穩,低聲道:“在眾人面前,須稱“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辯解,垂眸輕道:“我知道啦。”

  胡彥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過薛百螣遞來的兩柄青鋼劍,奇道:“咦,好薄的劍柄!”輕輕一交擊,微笑道:“前輩,晚輩練有一路出則無回的劍法,威力之大,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時若抵擋不住“蛇虺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請前輩海涵。”

  薛百螣微微一怔,不覺失笑。

  “嘖!老夫竟開始有些喜歡你啦。來,廢話少說!死生有命、刀劍無眼,你留心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擔心。”雙手微伸向後,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箕張開來,宛若龍爪,瞇眼詭笑道:“來罷!”

  胡彥之道:“好!”劍尖交剪,徑取薛百螣胸頸要害!

  薛百螣身後的成排兵器忽然“動”瞭起來--火叉、大斧、九曲戟、竹節鋼鞭、劈水亮銀鏨,各式長短器械如波浪般接連倒落,紛至沓來,隻見薛百螣雙臂挪移、腳踢肩滾,胡彥之不得不易攻為守,舞劍左格右擋,硬將此起彼落的器械反擊回去,似被圍在數人、乃至十數人間混戰,竟無一息之裕。

  (這……便是“蛇虺百足”?)

  須知胡彥之討凳非是賴皮,而是經過精密計算後的策略。

  兩人坐著交手,約定先起身者敗,雙凳相距不過四、五尺,能容刀劍一類短兵相接,槍、戟、鋼鞭等重長械便無用武之地。

  以他受傷之沉,光以鋼鞭自身的重量揮擊,他便決難招架;要閃避飛撾、鏢刀、小流星等飛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將戰圈死鎖在五尺之內,應是對他最為有利的情況。

  誰知薛百螣仿佛渾身都長瞭手眼,腳跟往後一踢桿尾鐵鐏,長一丈四的紅纓鐵槍便由上而下倒落,槍桿的中心點在他肩背上挪來滾去,槍尖便如鳳點頭般吞吐晃掃,威力絲毫不遜於雙手平持。

  他雙手始終攏於肥大的麻佈袖中,光靠肩肘彈撞,便將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銳不可當;胡彥之被攻瞭個左支右絀,雙劍幾乎握持不住,一咬銀牙:“罷瞭罷瞭!若再藏招,恐怕連前三十招都撐不過,遑論百卅七合!”驀地大喝:

  “前輩留神,晚輩得罪!”雙劍一合,形勢倏地一變--

  雪崩似的燦爛銀光忽從他兩臂身側轟然傾落,銳風呼嘯、刮面生疼,旁觀眾人禁不住退瞭小半步,滿天亂舞的長短器械一撞上銀光便即潰散,薛百螣雙臂一振,被逼得也擎出兩柄薄刃長劍在手,袍袖翻飛,硬撼胡彥之的銀波快劍!

  兩人均是以快打快,長劍交擊聲密如驟雨,無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頓覺華光刺目若千陽,交閃如電的劍刃回映著獵獵刮動的炬焰,快到連劍形臂影也不見,兩人俱包在一團銀光之中,戰況難以廓清。

  耿照被盤頂石磨壓在凳邊,身處戰團最中心,看得矯舌不下。不隻因為兩人的動作太快太精準,攻勢猶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防守者卻能一一回擊,宛若鏡映,而是老胡所用盡管是劍招,那潑風似的路數耿照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無雙快斬”!)

  在老胡手中使將出來,無雙快斬不隻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劍重過一劍,仿佛前一劍餘勁未散,下一劍已狠狠砍至,薛百螣雙劍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畢竟年邁血衰,揚棄內息運化一味鬥快鬥狠,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驀地老胡暴喝一聲,雙劍齊下,往薛百螣肩頸處斜斜斬落,勁力之強氣勢之猛,壓得凳腳入地寸許,薛百螣不得不交叉接擊,兩柄劍猛被壓至胸前。

  胡彥之虎目暴綻精光,正要一鼓作氣將他壓倒,忽地兩脅劇痛,竟遭兩柄薄刃青鋼劍貫入;喉頭一甜,一抹鮮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螣雙手持雙劍,正被自己牢牢壓制,除非他有四隻手,否則如何能夠?

  胡彥之強忍劇痛,赫見薛百螣兩隻袍袖滑落肘間,露出一對鑄鐵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間各箝一柄薄刃青鋼劍;而雙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則箝著另外兩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脅下的,與前兩柄一模一樣的薄刃青鋼劍!

  近距離細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節比常人更長,骨節突起,指間的肌肉異常發達,佈滿凸疣般的硬繭,尤其是箝著第二對劍的中指、無名指,其扭曲靈活的程度,簡直就像第二隻、第三隻食指一樣。三指間不但能夾著兩柄劍與胡彥之過招,還能在架住來劍的一瞬間,將第二對劍往下分刺,制住胡彥之。

  蛇本無足,若能憑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虛幻之足。

  (原來,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

  胡彥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頭見過的賣藝人手法。賣藝的郎中取八文銅錢來,雙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雙拳交錯、吹一口氣,則右手剩三文而左手變五文,如此變換不休,有個名目叫“八仙過海”。

  他私下纏著郎中欲一窺秘訣,郎中將一枚銅錢置於指間滾動,又將銅錢平放於掌心,翻掌朝下而錢不落地。“若胡大爺能練到以掌紋夾住銅錢,這門戲法便算是小成瞭。”郎中笑著說。

  “我不信。”胡彥之哼笑:“你能用掌紋夾住銅錢?”

  “小人不用掌紋。”郎中道:“小人習練此道已超過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條紋路都練出瞭繭子、繭子又化成皮褶,最後竟成瞭一隻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隻掌裡能塞入五枚銅錢,“八仙過海”又有何難?”

  “精通百兵”不過是薛百螣的煙幕,如同羅列在後的各式長短兵刃,以及攏住兩隻手的寬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練的,其實是指力。

  不僅要練到足以持兵應敵,更須靈活如蛇,將兵器在指間自由變換。

  “我服瞭!”胡彥之哈哈大笑,鮮血混著唾沫躺下頸頷:

  “真是好厲害的“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抬頭:“你這路劍法,莫非是天門劍脈的七言絕式“天階羽路自登仙”?”胡彥之又咳出幾口血沫子,無視兩脅正插著利劍,豪邁大笑:“差得遠瞭!不瞞前輩,以晚輩內傷之重,使不出“天階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輩自創的一門劍法。”

  薛百螣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己創的劍法?”

  “正是。”

  薛百螣難掩錯愕,幾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麼名目?”語氣中竟有一絲蕭索。胡彥之微笑道:“叫“寒雨夜來燕雙飛”。我那牛鼻子師傅使劍是天階羽路,飄飄欲仙,老子差得遠啦,也隻能混作兩隻傻鳥。”

  薛百螣嘿的一聲,拔劍撤手。胡彥之咬牙悶聲,仰頭滾落板凳,單臂捂著脅下傷口,欲拄劍起身,無奈內外交煎、新舊相迭,又吐出一大口鮮血,半身染紅,竟難撐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你贏瞭,年輕人。你們走罷。”起腳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沖開,忙一躍而起,直奔出數步才膝腿一軟,肩上創口之疼與胸背瘀血之痛一起迸發,咬牙撐住疲軟的身體,奔過去將老胡攙起。

  五帝窟眾人面面相覷,但白帝神君出口無回,何君盼低聲湊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輕歙幾下,杜平川回頭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來。

  符赤錦咬著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卻要害苦五島之人!”薛百螣冷笑:“世上也隻有你符傢之人,沒資格說這話!”符赤錦鐵瞭心要留人,點足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向胡彥之的頭頂。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這麼提著橫揮出去,與符赤錦隔空對瞭一掌,側身道:“還不快走?”耿照與阿傻一人一邊,攙著老胡踏上碼頭,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牽機”的厲害,提著板凳一指,兩人相隔足有四、五尺遠,冷然道:“符傢娃兒!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誰能留得下他們!”符赤錦粉面煞白,卻忌憚“蛇虺百足”的厲害,不敢近身與他纏鬥。

  耿照等三人萬般艱難地來到船邊,正要下去,水面上忽有一道凌厲刀氣,呼嘯著劃水而來,所經之處白浪掀起數尺高,眼看要將三人劈成兩半!

  “留神!”

  薛百螣感應氣機,未及回頭,搶先飛起一腳將石磨踢過去,轉身時人已縱出,左掌指間帶風,“呼!”一聲甩出一桿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板凳徑向刀氣掃去!

  耿照等三人及時趴下,刀氣自頭頂掠過,轟然一響,石磨、曲戟應聲兩分,薛百螣揮凳一格,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丈餘,落地時不由得踉蹌幾步,咬著一口鮮血穩住身形,手中的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撫胸口,讓耿、胡等三人先行退下碼頭,一張黑黝紅亮的面皮脹成瞭紫醬色,渾身劇烈顫抖,似忍受著什麼極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異狀,揚聲道:“老神君!可是丹效過瞭?”

  符赤錦蹙眉道:“應是為擋那一刀,提運內元超過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壓不住瞭。”想起一事,提聲叫道:“快盤膝坐下,散息於脈!你越是運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將催化雷勁,後果不堪設想!須借外力方可壓抑。”腳步細碎,繞過瞭胡彥之等,直往碼頭行去。

  薛百螣盤腿調息,忍痛一揮袍袖,厲聲喝道:“不……不必!你練那歹毒陰損的武功,還想拿……拿手碰一碰老夫?滾開!”符赤錦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兀自掛著一絲狠笑,卻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閉口不語。

  河面上那條漁舟越來越近,轉眼靠上岸來,船頭一前一後立著兩人:後頭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鍋底,斜背著一隻巨大的烏漆刀匣;而前頭之人生得魁梧雄壯,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帶、披風飄揚,猶如微服出巡的勛臣武將,頭頂卻以一隻金冠束發。

  豪邁的燕髭襯與書生氣的包巾玉釵合而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顯捍格,正是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首席、威震東海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船未停梢,嶽宸風已攜著殺奴躍上碼頭,瞥瞭一眼薛百螣的狼狽模樣,微笑道:“適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這一刀竟未留力。誤傷瞭老神君,在下好生過意不去。”

  薛百螣面上紫氣大盛,嘴唇青白、渾身劇顫,已無餘力鬥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語。嶽宸風雙手負後,清瞭清喉嚨,朗聲笑道:“剛才,是誰說要放人的?”眾人皆不敢出聲。

  符赤錦嫵媚一笑,妖妖嬈嬈地福瞭半幅,咯咯笑道:“誰敢呀?不過就是有人犯渾,一時得瞭失心瘋。所幸主人神功蓋世,一舉擒賊,奴傢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瞟瞭眾人一眼,見薛百螣自顧不暇,三島中除瞭自己,更無第二名能震懾全場之人,領頭盈盈下拜:

  “紅島神君符赤錦,恭迎主人聖駕!”

  杜平川猶豫片刻,也對何君盼使瞭個眼色,率黃島眾人躬身道:“參見主人!”

  嶽宸風哈哈大笑,一揮披風:“都起來罷!諸位不必拘禮。”大步走下碼頭。

  行過薛百螣身邊時,見他渾身不住顫抖,不知是因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這般諂媚場景的屈辱。嶽宸風隻消輕輕一腳,便能踢死這麻煩之至的老東西--即使沒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此時此刻,殺死這頑固老兒也許才是仁慈太過。晚個兩天再發丹藥給他,足夠他一整年安分瞭--如果屆時,他還沒被雷勁貫體的痛苦給弄瘋的話。嶽宸風心滿意足地笑著,負手走向今晚的獵物。

  ◇ ◇ ◇

  瞥見嶽宸風的一瞬,胡彥之忽然懂瞭。

  腦海中電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當日在雲上樓時,耿照所轉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與嶽宸風最後一次約鬥折戟臺,阿傻兄弟倆身無長物,隻能以嶽傢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說:“……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贏,從此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歸你。這,夠不夠份量?”

  嶽宸風回答道:“你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一條姓名隻怕不夠。”

  阿傻讀的是唇語,以他當時的閱歷,不可能判別“環跳山”與“五帝神君”是什麼,因此記的是同音異義的別字,並把“神君”錯記成瞭“神兵”。而後在雲上樓當眾訴冤,耿照譯的便是同音別字,老胡因而錯失瞭最關鍵的環跳山、五帝等詞匯。否則以其見聞廣博,早發現瞭兩者間的牽連。

  --我近日才殺敗環跳山的五帝神君,身價暴增。

  --五帝窟絕跡多年,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這才毀瞭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一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星羅海。

  江湖傳言並沒有錯。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麼方法打敗瞭五帝窟的五島高手,迫得他們封關退隱,絕足江湖。但這則流蜚隻說對瞭前半截,後半截卻不為人所知: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瞭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為其私兵,暗中幹著殺人越貨、翦除異己的勾當!

  老胡的判斷也沒有錯。無論是鎮東將軍府或赤煉堂,都不可能與七玄勾結。

  --勾結這幫妖魔鬼怪的,是嶽宸風!

  胡彥之咳出幾口鮮血沫子,冷笑道:“嶽宸風,你與外道勾結,不怕慕容柔知道瞭,要砍你的腦袋?”嶽宸風哈哈一笑,點頭道:“胡兄說得極是。故而今日之事,萬不能教將軍知曉。”

  胡彥之“呸”的一聲,一抹唇際血漬。

  “嶽老師笑得這麼無恥,肯定要殺人滅口瞭。”

  “那倒不是。”嶽宸風環抱雙臂,撫頷笑道:“耿照是刀皇傳人,又通曉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這般緊要,非但不能殺害,還須盡力保護;若能供出妖刀種種,慕容將軍便能“私藏妖刀,圖謀不軌”的罪名,抄瞭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這個借口更是萬金不換,價值連城。”

  胡彥之心想:“赤眼與小耿之事傳得好快!這可不妙。”以赤煉堂與鎮東將軍府勾結之深,料想今日赤煉堂圍朱城山之後,橫疏影勢必要給個交代;嶽宸風若一直埋伏於左近,得知此事並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嶽宸風續道:“至於那位阿傻兄弟,我倆雖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舊識一場。當年我既未殺他,今日也不忙著殺。”頓瞭一頓,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隻有胡兄一位。”

  胡彥之心中一凜:“他原不必殺我。如此著意要殺,其中必有蹊蹺。”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又咳出血唾。嶽宸風抱臂冷眼,笑意漸凝,鼻端重哼瞭一聲:“你笑什麼?”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拍拍胸口緩過氣來,一指周圍眾人,斜乜而笑:“你老底都翻出來啦,還弄出這麼一大傢子勞師動眾的,要還殺不瞭我、抓不到這兩個小的,不知會不會很嘔?”

  嶽宸風面色丕變,老胡撮唇長嘯,林中忽沖出一條巨大的烏影,四蹄放開人立而起,咆聲猶如虎嘯,吼得所有的馬匹都腿軟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來策影極通靈性,它身形巨大,若與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難以蒙混下山,故一路獨行專走山棱險道,有時趕在三人之前,從遠處山峰上眺望監視;有時又遠遠跟在後頭,循著氣味追蹤,儼然是一名追跡高手,隨後保護三人。

  老胡與它搭檔已久,默契甚深,若無哨音信號,又或老胡失去意識、無法自保,否則策影決計不現身,為三人守住最終的一條退路。

  策影沖進人群裡,蹄飛口咬、迅捷如風,黑夜中看來直如鬼神異獸,五帝窟眾人幾時見過這種怪物?頓時被驅趕得潰不成軍。符赤錦、何君盼等首腦紛紛走避,場面大亂。

  老胡覷緊時機,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風掠過,耿照一抓韁繩翻身上鞍;彎腰一撈,也把阿傻提瞭上來。胡彥之重傷無力,腿軟坐倒,策影急停扭轉,小磨似的鐵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後後踢飛幾人,猛地咬住胡彥之的衣領往後一甩,也將老胡拋上背鞍,掉頭狂奔而去!

  符赤錦氣急敗壞,尖聲大叫:“攔住大路,別讓它跑啦!”黃島眾人如夢初醒,才合力推倒馬車車廂,擋住出入渡船頭的道路。

  誰知策影作勢欲奔,忽然回頭涉水,經過江舟時後腿猛蹬,“轟!”一聲巨響,將舷頭踹出一個大窟窿,連堅固的龍骨都被踢得爆碎開來,整條船劇烈搖晃之間,斜傾著向一旁滑開,嶽宸風乘來的那條漁舟登時被壓得稀爛。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沖入水中,前進的速度絲毫不減。

  嶽宸風虎目圓睜,暴喝道:“刀來!”殺奴翻開刀匣,寶刀赤烏角再度出鞘。一道逼命刀風橫掃而出,匡當一聲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聲,身子陡地歪斜,幾乎將老胡甩入水中;躊躇不過一瞬,它又繼續蹬蹄探頸,身形旋即沒入漆黑河面,遊出瞭炬焰能及的范圍。

  赤烏角出鞘,絕不落空。

  隻是嶽宸風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餘,不由贊嘆:“好一頭韌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斬斷石磨,卻斬不斷它的身腿!”符赤錦秀發覆額,模樣十分狼類,幾乎忘瞭自己今日曾兩度被馬兒追得團團轉,片刻才喃喃說道:“那匹馬……居然會遊水!”

  嶽宸風冷哼一聲:“它不是普通的馬,是出自天鏡原的罕世奇駿紫龍駒!”懶與纏夾,縱身躍出,掠上碼頭另一邊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一點,渾厚內勁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瞭出去。

  ◇ ◇ ◇

  入夜後河水寒冷,耿照身負內外傷,一下水的瞬間激靈靈地打瞭個冷顫,幾乎失溫。所幸他身子強健,勉強還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離瞭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前後左右隻聞水流聲響,什麼也看不見。

  耿照心中大急,抓著韁繩喚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滅頂啦!二……二哥!”策影一扭馬嚼,耿照反被它拖瞭一下,略微冷靜:“二哥不會自蹈險地。除非……它會遊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淺,隻能憑著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變,判斷它雖離岸好一陣瞭,卻未因此下沉,看來確是載著三人遊向對岸,不覺失笑:

  “旁人若聽我向馬兒求助,還讓它撫平心緒,定以為我瘋瞭。殊不知二哥通靈神異,隻怕遠在常人之上。”回頭喚道:“老胡、老胡!”胡彥之卻無反應;伸手往後一摸,才發現他入水失溫,內傷加劇,竟爾暈瞭過去。

  他趕緊向前拍瞭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視物,變成瞭真正的聾子,自然無法響應。然而他雖然身子發顫,牙關磕得格格作響,一推之下猶能挪肩縮頸,意識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來,也不知過瞭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陣顛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瞭河岸。

  耿照漸漸習慣夜色,能隱約辨出周圍的景物,老胡還是動也不動地趴在木匣上,氣息斷悠微弱。過瞭赤水之後要往哪兒去,耿照毫無概念,策影卻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東而去。

  耿照察覺蹊蹺,伸手往馬臀上一摸,隻覺觸手溫黏,策影“虎”的一聲低吼,他才發現:“不好!難道二哥受瞭傷?”任憑他如何扯韁呼喚,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靈,扭頭回顧,赫見河上粼粼波光之間,一葉扁舟如電射至;船上之人雖難辨面目,然而披風獵獵飄揚,長篙隨手一點,小舟便破流直進、如鼓風帆,除瞭嶽宸風外還能有誰?

  (難怪二哥拖著重傷,還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嶽宸風的陰鷙性格,己方三人一馬絕難幸免;對耿照來說,其中取舍不難。他拍拍馬頸,說道:“二哥!這兩個便交給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馬中的蓋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過一劫,兄弟再來與你吃酒。”拍瞭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馬韁塞到他手裡,以手指在他掌心寫瞭“下馬”二字。

  阿傻如夢驚醒,霍然回頭,一雙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將老胡攀在腰間的右手牽與阿傻,解開琴匣系帶往地下拋,右腳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叢一跳,雙手抱頭連滾幾圈,忍著肩傷劇痛咬牙起身,三步並兩步地溯來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著腿跳蹄而立,扭著巨大的身軀回頭,奔前幾步,虎聲低咆,仿佛正氣急敗壞地喚他回來。耿照也走上前去,揮手道:“二哥,馱著三個人咱們誰也逃不瞭,你明白的。”一人一馬對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兩聲,踏著蹄子退瞭兩步,又恢復成睥睨雄視的馬中王者,大如柑棗的濕潤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馬背上的阿傻在腰後摸索一陣,將明月環刀拋給耿照。那是除瞭不能開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僅剩的武器。“謝瞭,阿傻。很高興交你這個朋友。”阿傻怔怔望著他,神色復雜,策影卻不再留戀,掉頭往東邊去。

  寒冷的河風吹來,現在風裡隻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著明月環刀,在岸邊靜靜等待著嶽宸風。身為誘餌,他必須使捕獵者明白自己價值連城、便於得手,比起浪費時間去追逐不可知的對象,不如張嘴將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覬覦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個借口;一個嚴刑拷打逼出口供後,慕容柔會欣然接受,拿來對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隻是誘餌。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絕不能落到嶽宸風手上。

  他一直等著小舟來到河岸十丈之內,才慢吞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走去。透過已熟悉夜幕的驚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見嶽宸風臉上的變化。耿照一點也沒有算計他的念頭,比心機耿照決計不能是此人的對手,他隻是把事實攤在嶽宸風面前,讓他自己估量追哪一邊更為劃算。

  --像嶽宸風這樣的人不知驚怕,他們的弱點便隻有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證言,但逮到耿照卻能得到最多的好處。隔著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裡看到瞭貪婪之光,終於放下心來,死命地發足狂奔。

  ◇ ◇ ◇

  策影馱著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東路逃去。

  在它與胡彥之浪跡天涯的這些年裡,這不是老胡頭一回暈死在它背上,任它馱著東奔西跑。紫龍駒通常活得很長,強韌的生命力與超乎想象的長壽,使它們能長成異於常馬的巨大身形,甚至擁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過往的每一次,策影總是靠著敏銳的嗅覺、驚人的身體素質,以及對危機的靈敏直覺,帶著重傷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現在,那種危機四伏的、悚栗似的奇妙感應重又輕刺著紫龍神駒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東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條火龍!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銀般的眸中回映著熾亮吞吐的紅艷火舌,沒有驚恐,隻有憤怒。那並不是纏繞著焰火的紅龍怪物,而是突然自兩側林中同時亮起的成排火炬,連綿一片,宛若張牙舞爪的火龍。

  自與老胡搭檔以來,策影騰空越過一片人墻、一片火墻,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攢的兵器墻的次數,已多得數也數不清;“一擁而上”、“重重包圍”等字眼,對來自極境天鏡原的異種神駒而言毫無意義,能令它稍稍卻步的武器隻有一種。

  炬焰隨風晃搖,綁著浸瞭牛羊脂的破佈的炬頭不斷濺出油渣火星,舉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單肩皮甲,護腕、綁腿也以黑革鞣制;從苗條的身形上看來,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邊,都鄰著另一名彎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譜。箭陣遠遠近近,從道旁至樹頂,將策影一行團團圍住。以紫龍駒的神速及強韌健壯的身軀,或許這樣的陣仗依然留它不住,卻足以將馬背上的兩人射成刺蝟。

  箭陣之後,一頂華蓋覆紗、金簷垂旒的大帳停在道中。那金帳底平如床榻,四面設有女墻似的雕欄,欄柱盤鱗,精致的雕刻上細細貼著金箔,無比華貴;帳子兩側各有一條碗口粗細的朱漆轎杠,前後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見行走時之平穩舒適。

  金帳白紗裡探出一隻纖纖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著紗簾,輕輕戳出尖細如茭白嫩筍的形狀。“好一頭魁梧昂藏的畜生!”帳中之人語聲動聽,卻絲毫不顯做作,頗有後妃威儀:“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煙!”

  左右躬身領命,取出數隻粗圓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潔滑亮,一頭嵌著銅光燦燦的金屬蛇首,作張牙吐信的猙獰形狀,鑄工極其精巧,蛇首之上鱗片宛然、圓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後亦鑲以鱗甲銅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後銅座上伸出兩隻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帶斜肩背掛,以支撐圓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設有藥室,黑衣女郎舉火點燃筒後引信,蛇口中忽然噴出大股黃煙,噴射力量之強,煙出猶如一條矯矯黃龍,筆直而不散,隨著圓筒飛甩而來,從不同方位匯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縱蹄人立起來,它雖有一腳踢碎江舟龍骨的萬鈞巨力,卻無法與踢不著、咬不到的濃煙對戰;見周圍撤瞭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從人群頭頂一躍而過,忽地四蹄一軟,掙紮著跪倒下來,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數名黑衣女飛搶上來,趁著黃煙迷眼將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腳綁瞭下去;老胡周身卻無法靠近,策影奮力掙紮,四蹄亂踏,歪歪倒倒地兜著圈子乍起倏跌,始終將老胡護在腳邊。

  眾人畏懼它巨大的身形與瀕臨失控的驚人怪力,隻敢遠遠繞著圈子,眼看豨蛇煙由黃轉白、由白轉薄,最終散成瞭幾縷青絲,始終無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煙”是極厲害的蒙汗藥物,藥效遇血即發,若無傷口,便是大量吸入也無損害;但哪怕隻是擦破小小油皮,藥煙一沾鮮血立時鉆脈入體,發散極快。一筒施放完,就連獅象也要不支倒地,與弓箭、暗器搭配使用,專制兇猛狂暴之物。

  帳中女子見那黑馬後腿受創甚深,連捱瞭幾筒豨蛇煙,兀自搖頸蹬蹄,一見人近張口便咬,悍猛絕倫,不禁嘆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瞭手,隻怕難以馴服。也罷,莫屈瞭英雄烈士,給它個好死。放箭!”

  “且慢!”

  一條人影自樹頂躍下,從容走入箭陣中圍。附近的黑衣女郎們揮煙舉火,隻見來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頭,臉上居然戴瞭個五顏六色的紙糊面具,似是在市集裡隨手向貨郎買來的,可笑得近乎詭異。

  奇怪的是:那人走過策影身畔,它卻一反先前的暴烈,並未加以攻擊。那人輕撫馬頸,而策影的體力也終於到瞭頭,“砰”的一聲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虯壯馬腹劇烈起伏,緩緩闔起漆黑的巨眸,赤紅的巨口不再開歙撕咬,似是放下瞭心。

  他徑自走到帳前,抱拳躬身:“不請自來,冒昧之處,還請宗主見諒。”

  被尊稱為“宗主”的帳中女子沉默不語,似正打量著來人,片刻才道:“見閣下的模樣,應是不必浪費時間,詢問你的身分來歷瞭。我,該怎麼稱呼閣下?兩個人說話,總不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樣子。”

  那人的糊紙面具底下一陣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間,唇頰碰著瞭粗糙紙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瞭。反正是戴著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東西,見不得光。”他的聲音平穩寧定,聽不出年紀,雖說著輕松近乎輕佻的言語,感覺卻一本正經,渾不似信口開河之輩。

  “鬼先生”隨手揮過一縷煙絲,餘裊自指縫間飄然逸去,嘆道:“久聞五帝窟的豨蛇煙乃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失神藥,見血閉脈,連封豨修蛇一類的傳說巨獸也能輕易藥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出自西北絕境天鏡原,世稱“紫龍駒”,壽長百歲、悍猛絕倫,是絲毫不比封豨、修蛇遜色的罕世異獸。”

  帳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紗內的苗條儷影似是搖瞭搖頭。

  “我必須告訴你:無論你拿什麼討保這一馬兩人,我都不可能答應。你又何必賠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

  “宗主的問題,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龍駒不攻擊我,顯然與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瞭我此行目的。人皆寶愛性命,宗主這般陣仗,連紫龍駒都難以脫逃,我也不是三頭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進來同死?”

  女子想瞭一想,曼聲道:“這麼有把握的提議,我倒想聽一聽瞭。”

  “請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關機密,無有親信,唯宗主一人能聽。”

  這一回,帳中女子並沒有考慮太久。

  她輕輕打瞭個響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一揖,迅速退下去,沒有一個跳出來苦勸主子三思而行假做忠誠的,她們隻嫻熟利落地綁走瞭阿傻和胡彥之,把癱倒的巨馬留在原地。

  --若無解藥,豨蛇煙的效力足夠它睡上幾天幾夜,便是紫龍駒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從心底佩服起她來。是誰說寡婦好欺的?帳中女子簡直是他這幾年所遇見過的第二位優秀領袖;比起頭一位,她甚至還不須以假面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實亡的帝門宗主名位,光以黑島水神島之主、擁有“玄帝神君”尊號,人稱“劍脊烏梢”的漱玉節在十餘年前,也是帝門五島中首屈一指的名劍,號稱五帝窟內劍術、弓術第一人。還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齡小妞來保護,那可是天大的笑話瞭。

  終於連抬帳的力士也悉數退走,風中道上,隻餘隔帳相對的兩人。

  “妖刀三度現世之事,宗主可有耳聞?”

  “略知一二。”帳中漱玉節單盤跏趺,作吉祥坐,置華麗的金帳如佛龕。即使周圍已無屬下,她謹慎的姿態依舊絲毫不變。“這與五帝窟何幹?”

  “妖刀與天元道宗、與七玄界的關連,宗主知之甚詳,我便不贅述瞭。三十年前妖刀現世,七玄以狐異門為首,捐棄成見,與三鑄四劍攜手合作,以抗妖刀,這是何等的襟懷!

  “妖刀隱世後,那些“正道”卻栽贓嫁禍,反回頭滅瞭狐異門,更借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門等,誣七玄為外道邪魔,翻臉逼殺。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為是天年,抑或人禍?”

  漱玉節安靜聆聽,並不接口。

  這是既定的事實,全無討論的必要。她始終防著對方使緩兵計,心中有隻小沙漏正緩緩流淌,一旦逾越某條底線,這場對話便即結束。漱玉節在這點上十分的厚道,她不想浪費對方所剩不多的時間。

  鬼先生道:“日前洪澤津的嘯揚堡發生血案,“虎劍鷹刀”何負嵎一傢被殺,虎翼飛梭劍慘遭斷折。嘯揚堡的照壁上頭留有四句血書:“四劍摧盡,三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曉?”

  漱玉節抬起頭來,平靜的神態終於掀過一抹波瀾。

  武林中人可能並不知道,一向與青鋒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觀海天門習藝的何負嵎,乃出自五帝窟黃島的何傢一脈。

  何負嵎的先祖離開黃島之後,在外自立門戶,開創瞭嘯揚堡的莊園基業,嚴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際,既保守族裔秘密,也嚴禁與黃島本傢聯系,一直延續至今;便在帝門五島之內,知者亦屬寥寥,除瞭漱玉節與薛老神君,恐不脫單掌五指之數。

  這其中牽連復雜,旁人難以廓清。但無論如何,被殺的何負嵎是黃帝神君何君盼的遠親,乃土神島一脈。那留書者所殺的,終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節想瞭一想,緩緩道:“七玄中人,不會自稱“魔宗”。”

  鬼先生點頭。“宗主高見。但三鑄四劍自詡正道,未必也如是想。這消息一出,可以想見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對七玄伸出捕獵之手;也許,這便是它們一開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還是魚肉?”

  他從懷裡摸出一封密柬,指尖運勁,書柬便平平射至帳前,篤的一聲邊緣嵌入欄中,但漱玉節並未伸手取下。“這封邀帖裡寫明瞭地點、時間,欲請七玄各宗首腦一晤,共商大計。宗主既是帝門之首,自也應在受邀之列。”

  “大……計?”漱玉節輕聲覆頌,平穩動聽的喉音裡辨不出喜怒好惡。

  “妖刀現世,或許是一個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選錯瞭邊,遭致如此下場,這回或許應當記取教訓,別作良圖。”鬼先生娓娓說道:“參加這場七玄妖刀大會,隻有兩個條件:須至少擁有一樣道宗聖器、並權領七玄一門之人,方能出席。所謂“道宗聖器”,便是昔日天元道宗所釋出的諸樣寶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復興。”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塵弓”與“玄母箭”。”鬼先生道:

  “五帝窟這兩樣鎮門之寶,亦出自昔日天元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資格的七玄首腦。屆時在下將在信中所載的秘密地點恭迎大駕,齊為七玄界的復興大業貢獻一份心力。”

  漱玉節思索片刻,搖頭道:“我對七玄的復興大業不感興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對“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勁之法,不知感不感興趣?”

  胡彥之驚醒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蓋葉影隨風娑婆,然後才是葉隙間的滿天繁星。

  正扶著樹幹想坐起身,陡地脅下一痛,才想起自己身負重傷;輕撫腰腹,發現傷口不但包紮妥適,層層白佈間還透出一股清涼的藥氣香,敷裹的恐怕是極為上等的金創藥。

  他披衣而起,卻不見小耿及阿傻的蹤影,不遠處策影正跪地吐息,看來頗為虛弱疲勞,見他起身卻昂首低咆一聲,也掙紮著要起來。胡彥之示意它繼續休息,舉目四顧,赫然見到立於對面另一株大樹下的“鬼先生”。

  “嘖。”他撇瞭撇嘴,仿佛很倒黴似的:“居然是你救瞭我。”

  “跟你說過多少次瞭,不要節外生枝,你總當是耳邊風。”鬼先生雙手抱胸,輕哼瞭一聲。“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趕回來,你隻怕已成瞭一頭箭豬,外帶一匹罕世的寶馬陪葬。弄到這般田地,你覺得很有趣麼?”

  “我幫你一回,你幫我一回。童叟無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瞭口氣,試著活動肩背,卻疼得齜牙咧嘴。“我那兩個兄弟呢?交出來。”

  “我來的時候隻瞧見一個。雙手纏著佈條,相貌清秀的那個。”

  “人?”

  “交給五帝窟瞭。”鬼先生冷笑:

  “我總得拿點兒什麼,同人傢交換你的小命不是?”

  胡彥之嘖的一聲,面無表情,扶著樹幹搖搖晃晃起身;“啪!啪!”彈瞭兩記響指,策影也掙紮著跪立起來,搖鬃低咆一陣,慢慢地踱到瞭老胡身邊。

  “組織的計劃,勸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個會礙到“組織的計劃”?”他刻意強調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與耿照相幹,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幹。”

  胡彥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幹“組織”屁事!”

  “接下來我還有得忙,沒工夫跟在後頭替你收爛攤子。你自己留神,別把命弄丟瞭。組織的事與你無涉,不許再接近骷髏巖,一切待我命令行事,聽到沒有?”興許早已習慣胡彥之的桀驁不馴,鬼先生也沒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應答,交代完畢,便即轉身。

  “你們“組織”的消息靈通得野狗也似,你早就知道人在哪裡瞭,對吧?”身後胡彥之突然開口,齒間仿佛咬碎怒雷,隱震伏野。“那人,我見過瞭。你明知我從流影城來,怎不問一問?”

  “鬼先生”聞言停步,卻未回頭,語氣裡似有一絲不耐。

  “我不想同你瞎纏夾。這個當口,別拿小事煩我。”

  “對我,可不是小事。”胡彥之牽著策影追上瞭鬼先生,又緩緩自他身畔走過;交錯之間,冷不防地舉臂一揮,從後方打掉瞭他臉上的糊紙面具。“你忒愛戴面具見人,別戴這種貨郎叫賣的便宜貨。我把你的寶貝藏回瞭老地方,這輩子就算你跪著求我,我都不會再戴一戴,你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頭,明明目光森冷,卻仿佛強抑著滿腔怒騰。

  那是種備受傷害的意冷與心灰。

  “……聽到瞭沒,“深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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