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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棗花幾度

  耿照乍見一張嬌俏美顏倒在面前,弦子玉頸一斜、妙目緊閉,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少瞭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銳利目光,更襯得頷骨線條利落巧致,美不勝收,不覺多看瞭幾眼,心底暗嘆:“你若不逞能,也讓她封瞭穴道,不一會兒便得自由。這下可好,我上哪兒給你找解藥?”

  符赤錦舍瞭騾馬殘屍,雙手分提二人衣領,連人帶著兵刃,掠進道旁一處茂密的松林中。

  林地裡停著一輛雙駕馬車,轅衡、廂座等都髹上瞭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堅固結實;車輪的中心軸轂部分還鑲有銅件,四隻車輪各有三十二根幅條,極為考究,顯是官傢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這才是她自越浦驛館套來的車。方才那輛隻怕是路旁雇的,可憐瞭那騾車夫。”殊不知郵驛的軺車雖也是兩匹馬拉,卻是結構簡單的輕便小車。這輛車是嶽宸風從谷城大營調來的數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細計較、眼底難容顆粒的脾性;這等用料做工,莫說是拉貨載人,拿來當戰車也使得。

  符赤錦取出皮索,將他二人雙手縛起,扔豬肉麻袋似的丟進車裡,自己卻披氅戴笠,跳上車座控韁,檀口中“籲籲”有聲,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攜有蓋瞭鎮東將軍官防大印的文書,放眼東海,那是幾無不可出入的地方瞭。

  耿照側躺在車廂內的織錦軟墊上,感覺車輪所經之處,從崎嶇盤繞的阿蘭山道,轉成夯實瞭的平坦官道;不多時馬蹄聲喀搭脆響,蹄鐵每一下都敲在磚石上,車外人聲鼎沸,車行漸緩,吹進窗幔的和風裡隱有一絲濕暖水氣,驀地省覺:“她又回到瞭越城浦,這是要進城瞭。”

  果然把守側門車馬道的官兵,一見文書上殷紅如血的九迭篆,那鬥大的“鎮東將軍印”五字簡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嚇得魂飛魄散,慌忙移開拒馬、驅散行人,恭恭敬敬讓馬車通過。

  耿照從沒來過號稱“東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隻覺馬車行駛在鋪設磚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穩舒適,兜兜轉轉半天,花費的時間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還長;也不知過瞭多久,車廂外的喧鬧逐漸消失,剩下清脆的馬蹄響,射入小窗的陽光為之一暗,變成瞭迎風搖曳的葉影,仿佛連空氣都沁涼起來。

  符赤錦“籲”的一聲停住車馬,似對一人低聲道:“勞駕,我打無桃無鏡處來,雞鳴前至,想找幹麂子的主兒要口煙吃。”一把嘶啞老嗓應道:“姑娘要尋的主兒,是一還是倆?”符赤錦回答:“是仨兒。”

  咿呀一響,但聞枯枝曳地沙沙有聲,似是開瞭扇老舊的柴門,馬車喀搭而入,未幾又停瞭下來。耿照心想:“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錦突然打開車門,閉目不動,悄悄運起瞭先天胎息。

  瞬息之間,耳力、觸感、嗅覺等猶如伸出瞭無數細小的觸手,小於針尖的靈敏感應鋪天蓋地而出,灑滿整個院落。聲音、溫度、氣味……數不清的細小“粒子”反彈折射,在腦海中勾勒出周遭環境的輪廓,竟不下於親眼所見。

  他甚至能聽見符赤錦躍下車座時,裙擺拂過草葉的聲響;她衣襟裡溫溫融融的幽甜乳香,還有行走之際,裙內微微汗濕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帶著豐潤液感的細膩絲滑--

  隔著黑漆車板、綠草小徑,更別提她身上層層裹起的衣物,漸行漸遠的符赤錦在耿照的感知裡幾乎是赤身裸體;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嬌百媚的誘人胴體,直至皮下,聽見血液流過管絡間的細微聲響,嗅出汗漬、津唾、淫水等體液的甘美氣味……

  符赤錦卻不知自己正被一雙無形之眼監視著,快步走過庭中的一株老棗樹,葉間透出一粒粒細小花蕾,還未開出小綠黃花。

  廂房前一人推門而出,低低驚呼一聲,喉音低啞富於磁性,卻是一名女子。符赤錦迎上前去,與她四手交握,差點踮著步子雀躍起來,模樣活像六七歲的女娃。

  “數年不見,出落得這般美啦。”那女子贊嘆著,伸手去掠她額前垂落的瀏海。

  “再怎麼美,也美不過小師父。”符赤錦笑道。

  同樣是嬌膩的語音,此刻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歡快,仿佛變瞭個人:“上次沒見小師父留下的字條,我可難過死瞭。還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回頭找去,差點見不到三位師父啦。”

  女子低聲嗤笑,雖是無心使媚,聲音卻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間一陣奇癢,竟說不上是極苦還是極樂。

  “鬼靈精!有什麼東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別處耽擱瞭,胡亂搪塞!”

  兩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對姊妹花兒。屋裡一人重重一哼,聲若鐵砂磨銹、虎嘯生風,雙姝頓時收斂,符赤錦道:“二師父安好。錦兒給您請安。”

  耿照心想:“她說要尋的主兒是仨,看來還有一位大師父。”無論如何感應,屋裡隻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覺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說事之前,先表明立場。否則七玄大會之上,敵我難分。”那“二師父”開口如虎咆,峻聲道:

  “我不讓你小師父留信兒,她偷著留;我不歡迎你這時來,你終究是來瞭。既然如此,心裡該有瞭準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見,不如回來,好歹是個娘傢。你道如何?”口氣雖然嚴厲,內容卻頗見關愛;斥責雲雲,不過作態而已。

  符赤錦沉默瞭片刻,才道:“錦兒始終是姓符,二師父莫要逼我。此番前來,是想請求各位師父,指點錦兒一門武功。”語調低緩、口氣淡漠,仿佛先前的歡快活躍全被一股腦兒地抽幹瞭,又回復成車上那個倚窗蹙眉的小婦人。

  那二師父“哼”的一聲,冷笑道:“這兒沒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連耿照都訝異於符赤錦的斷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絕之後,還提出如此過份的要求。那與她感情甚篤的“小師父”甚至難發一言為她緩頰,屋裡頓時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也不知僵持瞭多久,房間的角落裡忽然響起一把極其怪異的嗓音,幽幽道:“女徒,你想學什麼武功?”尖亢的語調配上緩慢悠長、斷斷續續的口吻,猶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聲音雌雄莫辨,帶著詭異的嗡嗡共鳴,仿佛無處不在,尖亢處渾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針,無論如何閃躲,終不免被刺破耳膜,鉆入最疼痛敏感的極深處;偏又不是直進直出,而是絞、旋、戳、拉無所不用其極,聞之心魂一奪,倍感痛苦。

  那怪人話語一落,倏又沒瞭聲息,屋裡隻能感應到三人的存在,似乎開口說話的是隻木偶一類。

  耿照無比駭異,自有先天胎息以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除非那人是殭屍,否則……怎麼可能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連一絲熱血奔騰的極細聲息也無,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錦不敢不答,審慎地斟酌瞭一下措辭,小心道:“回大師父的話,錦兒想請三位師父恩許,賜下本門至高的“旱地千裡,殺龍吞雲”心訣。”

  那女子聞言失聲:“你說什麼?”

  二師父更是氣急敗壞,虎吼道:“放肆!你開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師父怪異的蒼老童音又從不明處響起,伴隨著嗡嗡共鳴,倒比另外兩人平和得多:“女徒,你看過《岣嶁異策》瞭,是不是?那你該明白,這部“赤血神針”就連當年范飛強也功敗垂成,就算我三人將殘頁交瞭給你,你又如何練得?”

  “有時候,殺人未必要自己來。”那人尖聲緩道:

  “有什麼心思,盡管說出來罷。”

  耿照聽得一頭霧水:““赤血神針”是哪個門派的武功,怎地從沒聽過?”隻覺那段話裡似有什麼東西耳熟至極,索遍枯腸、絞盡腦汁,驀地靈光乍現,突然明白過來:

  “范飛強……“萬裡飛皇”范飛強!他們三個……竟是遊屍門的人!”

  ◇ ◇ ◇

  原來符赤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傳,而是出自遊屍門。

  帝窟之中以女性為尊,這是因為純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純血女子須與島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練帝字絕學的特殊血脈延續下去,不致中斷,純血的男子遂成為完全的戰鬥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為瞭守護島上的純血女性。

  像薛百螣這樣的純血男子,一出生便已註定無後。

  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拼命鍛煉自己,經歷嚴苛的生存淘汰,終成為強大的戰鬥機器,擔任一島之敕使、乃至於神君之位。除瞭守護,他們還必須負擔傳承之責,收養其他純血男童為義子,以傳承帝字絕學。

  在五帝窟裡,男性的純血傳承很難被視同親族:他們的義子、義子的義子……都缺乏血緣的連結。

  因此,地位較高的純血男子也會收養外面的小男孩為義子,一方面可入贅其他的女性族系,透過結緣的手段來拉攏結盟,以鞏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短暫擁有一個“傢庭”的感覺--至少義子與義媳們,會對親生的孩子充滿感情,而非隻視作未來的戰鬥或生產工具。

  但凡事總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獨子符寬,拒絕按祖宗傢法來過活。他娶瞭島外的平凡女子,隱居在一處不知名的小小山村裡,那裡一逢春末便開滿香甜的棗花,宛若人間仙境。他誠實向女子表示,自己畢生可能無法擁有子息,但那個純樸美麗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雙有情人終成連理。

  然而世間萬物,總不免有例外的時候。

  百餘年來,帝門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隻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風流,竟令侍寢小婢生下瞭楚嘯舟;漱玉節下嫁薛百螣的義子,促成兩島聯盟,瓊飛即為兩人間的愛情結晶,血統之純、資材之高,百年間無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寬的妻子竟生下女兒。

  夫妻兩人寶愛至極,小名喚作“寶寶錦兒”,一傢三口隱居在山明水秀的棗花村裡,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門來。

  符寬憎惡祖宗傢法,卻一點也不恨母親,聽聞噩耗悲痛欲絕,連夜帶著妻女趕回火神島奔喪。“少宗主遠遊多年,直到母親不在瞭,方才記得回來。”夜半靈堂,紅島的老臣們緊閉大門,咄咄相逼:“這女子是誰?這小女孩又是誰?”

  “是我的妻子和女兒。”符寬抬頭挺胸,昂然回答。

  傢臣中掀起一陣騷動。“是……少宗主的親生女兒?”

  “我方才說瞭,”符寬微怒道:“是我的親生女兒。”

  無論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騙不瞭人的。

  寶寶錦兒的白膩肌膚得自於母親,那是山溫水軟之地孕育出的靈秀,但眉目間卻像極瞭符傢人;她姑姑從小就是個驕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據說老宗主童年時卻是十分的沉靜乖巧,便如眼前這個抱著一隻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開,顫巍巍地扶出瞭一名手拄拐杖的白發老嫗,瞇得幾乎看不見的一雙灰翳小眼湊近小女孩,端詳瞭老半天,老婦人的眼角噙著淚,嘆息道:“像啊!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沒邊兒瞭。”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難遇的英主,外柔內剛、精明強幹,牢牢壓制住門裡的各方勢力。她一死,擁有“蒼島戰神”肖龍形的木神島封傢蠢蠢欲動,火神島不得不展開宗主大位的防衛之戰。

  讓符承明之女、符寬的妹妹符若蘭繼位,原是諸策首選,卻非是最好的選擇--老宗主死得太早瞭,來不及培養這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島之間多結夙怨,人望不孚,連紅島內都有雜音。

  此時此刻,眾人看著這個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女孩,忽然發現另一個方法或許更可行:讓少宗主迎娶黑島的少主漱玉節,兩傢先行結盟。黃島的何傢獨善其身、代行白島的薛神君為人剛正,都不可能與蒼島連手;一旦肖龍形野心暴露,沒準還能促成四島未有的空前大團結。

  --這幾年,就先讓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節精明能幹,即使讓她弄權也無妨;嫁給純血男子,註定不可能有孕,斷她黑島的一條優秀血脈!待寶寶錦兒長大成人,宗主之位還不是得乖乖將還符傢?

  眾傢臣交換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見一線曙光。

  “我說過瞭,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這裡。”

  符寬的臉色十分難看,緊緊握著掌裡妻子冰涼柔軟的小手,不讓她抽去。“要娶漱傢的女子,你們找別人去!母親七七結束我就走,我自會為她老人傢守孝,不用你們費心!”

  “這隻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們將一傢三口團團圍住,白燭焰搖之下,那一張張陰沉猙獰的面孔猶如從森羅獄裡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們這是做什麼!”說話的人,竟是一直跪在靈前流淚的符若蘭。哭腫雙眼的少女一摜披麻,跺腳而起,撥開人團沖到兄長面前,張開雙手,遮護著未曾謀面的嫂嫂和侄女,對傢臣們怒道:

  “他是我哥哥,誰讓你們這樣跟他說話!我哥他……我哥哥……我隻有這一個哥哥瞭!你們……你們……”轉身撲入符寬懷裡,嚎啕大哭:“哥!媽媽她……媽媽她不要我們啦!嗚嗚嗚……”

  眾人一愕,不禁紅瞭眼眶,紛紛低頭。為首的幾人跪瞭下來,舉袖拭淚。

  符寬輕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頭不哭!你還有哥哥,還有哥哥……”

  符傢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結束之後,符寬一傢又多待瞭兩個月,算算回島已過大半年。

  其間他絕不出席任何公開場合,私下倒是頻頻接見前來慰問的各島要人,黃島何傢、白島薛傢,甚至蒼島封傢都派瞭人來。符寬性子溫和,沒什麼架子,無論誰來都是親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隻有黑島漱玉節來時,因考慮妻子的感受,委請傢臣接待致謝。

  一日,金神島薛神君前來,符寬少年時蒙薛百螣指點過武藝,感情甚篤,特別讓妻子女兒出來相見。薛百螣見寶寶錦兒抱瞭個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著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個佈娃娃。”錦兒搖頭:“這不是木娃娃,是扯線傀儡。”逗得大人們呵呵直笑。

  “你這扯線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沒有線哪?”

  “不用線。”寶寶錦兒有點不服氣。她年紀雖小,卻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種,這種可不是誇獎或贊嘆的意思。

  “好瞭好瞭,到花園玩去。小心別被貓兒抓傷啦。”符寬摸瞭摸女兒的發頂,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對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萬別破費。內人縫瞭十幾個佈娃娃給她,這丫頭從來不玩,隻愛那個沒線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樣。”薛百螣捋須大笑。符寬的妻子阿荇親自下廚,擺佈瞭一桌的好菜,夫妻倆陪著他小酌。

  阿荇沖著院裡嬌喊道:“寶寶,來吃飯啦!”連喊幾聲都不見小女孩進來,薛百螣笑道:“就讓她玩兒罷。一會兒我來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寶寶錦兒正坐在堂外的階臺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頭懸在木偶頂上一寸處,不住輕輕顫動,木偶對著堂裡的三個大人揮揮手、擺擺頭,活物似的扭腰蹬腿,隱隱有些驕傲賣弄的神氣。

  符寬目瞪口呆。那隻木偶他經常替女兒清理擦拭,用幹凈的佈蘸點溶蠟撫摩,以免木質納垢,弄臟、甚至弄傷瞭女兒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沒有任何機關,也無一根足以操縱的絲線。

  寶寶錦兒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還不止如此。

  她手一顫,木偶緩緩伏地,蜷成一團。非常註重舞臺效果的小女孩也跟著伏在階上,伸長雪頸“咪嗚”瞭幾聲,一條毛茸茸的小黃貓從階臺下竄瞭上來,錦兒捏著它頸後一按,手到擒來;明明她隻是單手虛按著貓兒後頸,似撫其毛,無論小貓如何掙紮,卻無法脫出掌握。

  不一會兒小女孩坐起身來,膩潤的小手掌微微抬起,離貓頸約有數分,貓還是趴地刨爪,掙脫不去,片刻才“喵”的一聲竄下階臺,跑得不見蹤影。

  “還是不行。”寶寶錦兒有些泄氣,想要挽回什麼似的,轉頭對著屋裡的大人辯解:“上回我有讓它站起來過!它明明就會的!”小嘴一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符寬愕然回頭:“薛伯伯……”

  薛百螣舉手制止,遙對小女孩笑道:“寶寶錦兒乖!薛公公問你,這麼厲害的本事,是哪一個人教你的呀?”

  這個笑容她就懂瞭,說話的這個老公公眼神認真,一點也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寶寶錦兒本就不是個愛哭的女娃兒,連忙破涕為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一個,是三個。”她豎起三根粉嫩的手指頭:“一個是小師父,她穿紫衣裳很好看,一個是二師父,長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師父住在甕裡,我沒見過他的樣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來越沉,轉頭問:“寬兒,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寬一臉茫然,搖頭道:“我……我不知道。這些人卻都是誰?”

  薛百螣沉默無語,左手突然閃電探出,扣住瞭符寬妻子的脈門。她露出驚愕的表情,俏臉都痛得白瞭,小嘴死死吐息,連聲音也發不出。

  “阿荇!”符寬心疼已極,急道:“薛伯伯!我內人不懂武功,不幹她的事!”

  “你的確身無武功。”薛百螣松開精鋼似的黝黑手掌,銳利的目光仍盯著阿荇不放:“但方才錦兒說話時,你的眼神忽起閃爍。說!這是怎麼回事?”

  阿荇撫著熱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含淚道:“我……我是突然想起來,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裡遇見一位外地來的紫衣姑娘,年紀還比我小著點,來敲我傢的門,問我討瞭碗水。

  “我見她不像口渴的樣子,問說:“姑娘,你是不是遇上瞭什麼麻煩事,還是同行誰人受瞭傷,有什麼病痛?”那姑娘露出驚訝的表情,才說:“我有個傢人,不能飲生水,水須以金鐵煮過方能飲用。我一時疏忽,帶出門的革囊有漏,害他現在沒有水喝。””

  當時阿荇覺得奇怪:那打瞭這碗水,他一樣不能喝呀!

  姑娘卻道:“你傢裡是用鐵釜煮的水,我等瞭一晝夜,就要等水泡得夠久,摻血便可勉強代替。”阿荇一聽嚇壞瞭,顫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娘卻未回答。

  她想瞭一想,又問:“若浸泡金子的話,也需一晝夜麼?”姑娘點頭。

  “你等等。”阿荇轉身進屋,片刻端出那隻鐵釜,還有一枚雞心金墜。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把它浸在鐵釜的水裡,說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晝夜啦!”

  紫衣姑娘遲疑瞭一下,接過鐵釜。“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阿荇把墜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沒關系。我娘生前樂善好施,經常被郎中欺騙,我爹說:“你舍瞭十人,其中有九個是騙子!”我娘卻說:“可救瞭一個人啊!怎麼不值?”你拿去,就算騙瞭我,我也不惱你。將來你有機會,幫一幫別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瞭她一眼,也沒說謝,端著鐵釜離開瞭。

  “後來寶寶周歲時,”阿荇低聲道:“有人把那枚雞心墜子放在搖籃邊上,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適才薛伯伯說起,我才突然想到。”說著微微扒開瞭襟口,隻見頸間一條掐金細煉,那黃澄澄的雞心墜子貼著細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個究竟是什麼人?”符寬問。

  薛百螣回答:“若我沒猜錯,那三人是遊屍門的餘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玉屍”紫靈眼。她有兩個師兄,一叫“虎屍”白額煞,一叫“甕屍”青面神,合稱“三屍”。這三人不是什麼善類,他們傳授給錦兒的,似乎是一門名喚“血牽機”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為何。”遙問小女孩道:

  “三位師父有沒有常來看寶寶錦兒?”

  “小黃花開的時候就來。”錦兒扳著手指數數:

  “一、二、三、四……來瞭四回啦!”

  “那你怎沒跟阿爹阿娘說?師父不讓說麼?”這回開口的是符寬。

  “師父沒有不讓說。”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

  “是阿爹阿娘沒問。”

  大人們不禁啞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將錦兒抱來膝上號脈,沉吟道:“脈中有股土金之氣,隱然成形,的確是修習遊屍門“太陰煉形功”的征兆。要廢去此功,恐怕為時已晚,可惜瞭你女兒的好資材。”

  “這……練此邪功,會不會對身子有害?”符寬夫婦一聽都急壞瞭。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時無有反應,經符寬迭聲催促才回過神,不耐揮手:“練武功能有什麼壞?人的心思才叫壞!遊屍門的武學便隻這一部“太陰煉形功”,其他什麼走影劍、移屍手,通通都是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錯的,隻是後人練上瞭歪路,變得又怪又邪。

  “遊屍門人一向有周遊天下、擄走小孩授藝的壞習慣。但你可知道:遊屍門中,連號稱至高絕學的“赤血神針”,近世都有個“萬裡飛皇”范飛強練得,獨獨有一門武功,至少一百年沒聽說有傳人瞭,便是你女兒的這部“血牽機”?”

  符寬夫婦面面相覷,更加憂心:“薛伯伯,他們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見多識廣的白島神君搖瞭搖頭,逗著膝上的小女孩說話:“寶寶錦兒乖!那三位師父有沒有說,他們為什麼要教寶寶錦兒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總算等到這個問題瞭。

  有時候她覺得大人真是笨,差點讓她辛苦背下的那兩個字全派不上用場。萬一明年黃花開的時候師父們不來瞭,而她又忘記瞭怎辦?她不懂那兩個字的意思,小師父也沒解釋,隻說萬一阿爹阿娘問瞭,這樣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們全望著她。

  “你要再問一次“他們為什麼要教你”。”寶寶錦兒有些不耐煩瞭,想趕快結束對話出去玩。大人真是笨!連問問題都不會。

  “他們為什麼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隻得耐著性子問。

  “為瞭報恩!”寶寶錦兒一撐落地,飛也似的跑去花園找小貓。

  ◇ ◇ ◇

  --還是大師父明白。

  符赤錦心中嘆瞭口氣,昂然道:“大師父,錦兒隻想看一看“赤血神針”的古籍殘頁,如此而已。”那大師父“甕屍”青面神無語,半晌沒再開口,房中頓時又失瞭此人的生機氣息。

  二師父“虎屍”白額煞怒極反笑,低咆道:“你好啊!問你大師父要東西,連理由都不必瞭,好個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給我說說,你有天大的能耐,吃定瞭我們非給不可?”

  “錦兒不敢。錦兒敢開這個口,隻有一個理由。”符赤錦的聲音平板,可以想象那張平日千嬌百媚、無比靈動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樣。她頓瞭一頓,靜靜說道:

  “為瞭報恩。”

  “你--!”嘩啦一聲,伴隨著清脆的碎瓷聲響,椅子“喀啦!”被踢倒在地,白額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瞭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這一頁便給你看!看過後恩斷情絕,你也別叫我“二師父”!”

  “玉屍”紫靈眼低聲道:“二哥!”白額煞怒道:“你最寵她瞭不是?你那張也拿出來給她,看完一拍兩散,省得日後煩心!”那紫靈眼沒再接話,呼吸頻促,屋子裡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這樣說,兩位師父一定很傷心。她要那“赤血神針”的心訣做什麼?莫非……是想獻給嶽宸風,來換回瓊飛?”隻覺這個念頭太過荒謬,但一時又沒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測,能解釋符赤錦的行為。

  --倘若如此,獻上耿照與弦子豈非更好?為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針”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蒼老童聲再度響起。

  “老二、老麼,你們要給我沒意見,我是不會給的。”他緩緩說道:“女徒!你所練的“血牽機”,是本門中最接近“赤血神針”的功法,連我們三人都沒練成,可見你資材之好,已勝過瞭我等。”

  “錦兒請大師父賜下心訣。”

  “我不會給。”口吻蒼老的尖亢童聲道:“你二師父說瞭,不是遊屍門的人,不能窺“赤血神針”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須理會五帝窟的事。你明白麼?”

  符赤錦沉默片刻,低聲應道:“錦兒明白。”頓瞭一頓,又笑道:“我車上有兩頭不請自來的大老鼠,殺又不能殺,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師父這裡,幫錦兒看著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別有所圖。”卻聽青面神道:“這我也不許。你帶走罷。”

  合著這不通人情還是一脈所傳,耿照幾乎笑出來。眼看話不投機,符赤錦靜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錦兒先走啦。改日再來拜望。”三人都不說話。

  她推門而出,走到車邊解開韁索,紫靈眼突然瞭追出來,低聲道:“你過來。”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頭,兩人在樹下貼面喁喁,無非就是“你心裡有什麼事跟小師父說”、“沒事,小師父別瞎猜”之類,推來搪去的瞎纏夾一陣,兩人也不覺膩煩。

  耿照悄悄抬頭,透過車窗的紗幔望出去,隻見雙姝並肩坐在樹蔭下,約莫是怕人聽見,均是背對著馬車、廂房的方向。

  那紫靈眼人如其名,一襲紫綢衫子,絲緞般的及腰長發如瀑垂泄,頗有靈氣。比之於雙乳傲人、豐腴雪潤的符赤錦,她身段苗條得多,然而臀股渾圓、腰肢緊束,背影亦玲瓏有致,全然看不出多大歲數,總之不會太老。

  兩人靠著頭低聲說話,哪裡像是一對師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樣。

  耿照百無聊賴,再度運起瞭碧火神功,將註意力放回適才的屋子裡,卻聽青面神道:“……你把殘頁給瞭她,她下定決心、條件齊備,想做便做瞭;不給她,她心裡有個顧忌,做事便不會沖動。車裡的人也一樣。”

  白額煞哼瞭一聲。

  “她有事,怎不跟我們說?五帝窟這麼好,都顧不上師父瞭?”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裡的事,必定很難。難到不能扯上你我,還不夠難麼?”

  白額煞一時語塞。片刻,又不服氣似的說:“那又讓老麼追去?依她的性子,要什麼有不給的?”語氣已平緩許多。青面神道:“隻一頁倒不礙事。給女徒一點兒時間,想明白她會再來。”

  不多時,樹下兩人也說得差不多瞭,並肩回到馬車邊。

  耿照聽見瞭細微的迭紙聲響,幾能辨出紙質黃脆,心中暗忖:“那大師父料事如神,算摸透瞭她倆的脾性。”符赤錦與紫靈眼道別後,才駕著車離開小院,馬車東繞西轉一陣,終於停瞭下來。

  “什麼人?”門邊似有守衛上前盤查,一見是她,連忙致歉:

  “是符姑娘。小人走眼啦,快請進來。”

  門扉拉開,聽來頗為沉重。以先天之功探聽動靜,十分費力,耿照先前聽瞭大半天,略感疲憊;雖然符赤錦似乎不打算將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中運勁弄松瞭皮索,萬一情況不對,便能立時掙脫逃跑。

  符赤錦將車輛停在一處極僻的角落,林蔭幾乎遮去午後驕陽,其時尚未入夏,周圍卻滿是吵雜的蟲鳴,可見林樹之盛。她下得車來,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確定四下無人,才將二人提瞭出來,藏入一間小小的廂房。

  趁著她去處理馬車的空檔,耿照一躍而起,觀察四周環境,見房裡的佈置與蓮覺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隻是傢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華貴,心想:“這裡果然是越城浦的驛館!”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嶽宸風已去瞭谷城大營,此刻人不在城中,他幾乎湧起一股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練得越高,才越知道懼怕。

  想起當夜在江對岸等著嶽宸風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仔細搜查一番,看看有無明姑娘來過的跡象;若能取回赤眼,那就更好瞭!)

  片刻,符赤錦又折瞭回來。耿照閉目摒息,假裝昏迷不醒,等著她來檢視兩人腕上的縛繩,卻半天都沒動靜;等瞭許久,隻等到一柄鋒銳的蛾眉刺架上頸側,冰冷光滑的精鋼貼著皮肉,激起雞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潤麗人湊近身來,體溫熨開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瞭忒久,也該醒瞭罷?”符赤錦咬唇輕笑,濕暖的香息呵在耳畔:

  “還是我該讓外頭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湧而入,才能請得典衛大人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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