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煙轉眼即至,二人沒能猶豫太久,分褪靴襪系於腰間,雙雙躍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湧,再加上冰寒刺骨,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隨即被強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著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面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表面平靜而水下洶湧,代表盡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湧出。
兩人載浮載沉,隻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劃動手腳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閃爍不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近瞭。耿照在激湧的白浪間奮力抬頭,卻什麼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掛著幾點明明滅滅的螢耀--
他突然明白過來,發現自己忽略瞭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徑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湧出,根本沒什麼出口,死路一條;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為明河,當然也不無可能;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沖破巖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一湧而出……
--瀑佈!
這條伏流的盡頭,是一座瀑佈!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沖出巖道,混著潰雪般的白沫凌空飛越,連喊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麼在空中劃瞭個大弧,跌進水霧迭湧的潭子裡。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湧進口鼻,瞬間斷絕瞭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間如綁鉛錘,持續將他往水底拖,似無盡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系生機,順勢筆直下沉,不浪費絲毫力氣。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驀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流側面鉆出,抬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沖出水面,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氣。
(紅兒……紅兒!)
好不容易緩過氣,回頭欲尋伊人芳蹤,見瀑佈水潭的模樣,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湧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著七根長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合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的花紋,既像飛鳥又似鬼面,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陰刻紋裡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陰濕,最適苔滸生長;頂端在月下閃閃發光,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洗沐,卻無一絲臟污,瑩潤如玉、雪白耀眼,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時間雖不長,沒少見瞭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佳白玉。白玉非是玉,與大理石、石鐘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巖侵入,歷時千萬年方能形成,十分難得。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於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各三百丈,這還隻是一殿的規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為試天佛之能,指著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此為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三倍,堪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為我完成?”事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采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為椽柱,費時十年才竣工。再蓋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將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為數極。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鱗心中駭異,面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將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燒瞭。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采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隨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一座回映著朝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寒磣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為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隻得在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
雖說像蕭諫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之偽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為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橋段依舊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鐘,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乏可信的依憑。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並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牘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為主構的大型建築。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產量尚不足以支應所需,如流影城內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瞭。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為整塊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幾何雲雲,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除瞭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周圍皆無動靜,哪裡有玉人芳蹤?喊得急瞭,一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佈甚遠,斷不致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面必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著水潭遊瞭幾匝,甚至冒險鉆到瀑佈正下方,於骨碌激湧的大把氣泡與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竭,差點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鉆到瞭瀑佈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巖洞,染紅霞掙脫瞭吃飽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著岸邊凸巖劇喘,濕發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掛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裡,隻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面,隱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將她拉上巖洞,盤腿摟在懷裡,運功為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十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卷到瞭潭底,仗著絕佳的水性與意志力死命沖出卷流,恰恰遊到瞭瀑佈背面,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此地已無聖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雖是絕世的機遇,卻非無盡神能。耿照精疲力竭,休說帶著染紅霞,獨自一人也遊不出瀑佈,擁著玉人倚壁歇息,不覺沉沉睡去。
蘇醒時天已大亮,陽光映入瀑佈,卻無法盡透水簾,宛若無數發光的水精珠子被擋在霧墻外,光線欲穿不穿,一道淡細輝芒筆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覺有光,卻堪能視物。
染紅霞沒受什麼傷,純是氣力耗竭,經過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復。瀑佈後的洞窟十分寬闊,高逾三丈,兩壁乃至頭頂的穹窿打磨得異常光滑,若非就在峭壁之下,兩人幾乎以為是什麼青石磚砌就的內室一類,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見如此光滑的石面。
“這……這是怎麼弄的?”她撫著光可鑒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裡的銅鏡,隻怕沒這墻面照得清楚。研磨到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內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線凹凸有致。染紅霞自己都看得臉紅起來,回臂環住堅挺雙峰,另一手卻掩住腿心,殊不知此舉看在男兒眼中,更加誘人,如非要保留體力遊出,怕要將她按倒在地,好生針砭一回。
耿照別過頭去,稍稍抑下粗濃的呼吸,將註意力轉到洞窟壁上。
誠如染紅霞所說,這樣的光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極為耗工。要將偌大的巖窟四壁悉數打磨,怕連皇帝陵寢都無這般閑心。況且石壁上全無雕鏤,有這等研磨拋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豈非更添華美?
除非……這般平滑如鏡,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
思忖之間,染紅霞赤裸的長腿交錯,踮著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
“走!咱們瞧瞧,裡頭有什麼玄虛。”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趕緊追上前去與她並肩。染紅霞俏臉暈紅,小手一翻,悄悄握住瞭他的手,柔膩滑軟的掌心熱烘烘的,一如她嬌美動人的臉龐。
洞窟中氣息流通,沒有什麼獸臭。地面亦都整平,無有崎嶇,打磨得恰到好處,不似青石磚滑溜冰冷,反而有著微妙的粗礫,赤腳踏行毫無刮刺,極微舒適,拿捏又比鏡壁更難。
耿照判斷洞中並無野獸棲息,此間的設計是為瞭讓人便於使用,連步道的觸感都考慮周詳,沒有埋設機關的必要,這才由著染紅霞深入探險。奇妙的是:兩人走進三四丈深,壁上並無長明燈一類的設施,連放置火炬的鐵架亦付之闕如,洞內卻始終有光。
他以手撫壁,發現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變化,赫然發現看似平滑的洞壁穹頂,其實是由無數的曲折平面構成,非是一貫平整到底。“陽光經瀑佈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處。”他比劃著對染紅霞說明。
“就像銅鏡那樣?”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見瞭什麼新奇玩意。
“對。”耿照喟然道:“紅兒,設計這個石窟的前輩,非是閑得發慌才精研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須燭照,實是瞭不起的發明啊!”
洞窟盡處是一座地宮,大小形狀與聖藻池相若,穹頂、環壁無不精研出各種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覺有光,卻無一處不明,蔚為奇觀。中央矗瞭座三層祭壇,全由白玉雕成,紋飾古拙,與水潭七柱相類,應是出於一時一地。
壇上有塊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殼光潔,已無共生之巖脈,晶柱角面卻不若尋常水精直銳,反有些圓潤之感,倒像逐漸消融的冰塊。會有這般聯想,蓋因水精內並非純凈透明,而是佈滿煙痕似的絲絲霜白,雖無加工痕跡,總覺不是天然之物。
水精頂端一枚狹長的六角凹孔,長約四寸、寬約一寸,就著凹孔往裡瞧,深度應在一二尺之間。怪的是水精狀似透明,從外頭卻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長凹孔,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見凹孔的形狀大小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看過,忽聽染紅霞叫喚:“你瞧!”順她指尖望去,赫見壁上刻著幾行大字: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別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旁邊一行小字:“先飲於此,望君勿怪。僧五陰絕筆。”字跡蒼勁,宛若劍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轉折卻無絲毫凝滯,仿佛刻劃者非於石上,而是硬面大餅一類。
凝目細瞧,石壁下果然覆著一隻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為飛灰。
染紅霞怔望著壁上題字,不自覺地走上前去,纖秀的食指虛提,忘情比劃起來。自非水月停軒二掌院有臨帖的雅好,而是這石刻字裡行間劍氣縱橫,一鉤一捺勝似龍蛇,矯矯靈動、狂氣逼人,直要破壁飛去,在她眼裡實無異於劍譜,每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領會。
耿照不敢打擾,陪她站瞭大半時辰,染紅霞才如夢初醒,渾不知已過如許辰光,輕嘆一聲,指尖按進“抔”字最末一點,喃喃自語:
“這字……不是劍尖刻的,他用的是指力。這般氣勢縱橫、決絕無悔的劍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絕頂修為,卻要如何抵擋?”
耿照不懂“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的書畫佈局,也看得出這幅字是一筆書就,其間毫無停頓,才能寫出這般怒濤洪流般的氣壯之勢,不禁點頭。
“是啊,這位五陰大師的武功,簡直是駭人聽聞瞭。隻可惜我見識淺薄,未曾聽過佛門中有這麼一位高人,不知他過往事跡,否則緬懷前賢,當有更多收獲。”
染紅霞也未曾聽聞過這號人物,蹙眉片刻不再傷神,繼續往洞深處行去。
誰知越往內走,越是怵目驚心。地面壁間刀劍痕跡交錯,似發生過激烈打鬥,處處遺有烏漬,卻未留下殘斷的兵刃。交手雙方修為驚人,造成的破壞也十分恐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墻前戛然而止,墻上既未染血,也無刀斫劍刺的痕跡,與沿途的激鬥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輕叩墻面,仔細觀察平墻與洞壁的交界,從墻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臟污腐敗的佈片上依稀辨得些許繡線,卻是僧袍所用。“這片不是墻,該是一處巨大的石門。”他抱臂沉吟著,對染紅霞說明心中的推想:
“五陰大師與對手纏鬥,好不容易將對手逼入這門後密室,便迫不及待將石門放落,其間不容一發,才壓住這丬袍角。”以那劍僧五陰的修為,若非對手與他旗鼓相當,無論是同歸於盡,抑或誘敵入甕,斷不致被機關石門壓住衣袍,可見當時之危急狼狽,已顧不上絕頂高手的氣度風范。
兩人將地宮前後搜瞭個遍,五陰大師卻未再留下隻字詞組。耿照直覺開門的機關或與祭壇上那怪異的煙絲水精有關,然而東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門仍舊動也不動,這才斷念與染紅霞離開圓宮,遊出瞭瀑佈。
染紅霞見潭上聳立的七根白玉石柱,於日下瑩然生輝,亦贊嘆不已,端詳片刻,忽道:“我覺得這白玉柱頂,該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過是底托而已,非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並未細思,經她一提,頗覺有幾分道理。
這七根柱子當中,三根頂端有明顯的斷裂,耿照潛入潭中時,似見得有大塊白玉沉底,應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雖未斷折,其上卻是光禿禿一片,柱頂有零星破損,像被硬撬下什麼鑲嵌的飾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時也最靠近瀑佈,興許接近不易,保留最為完整;被飛瀑日以繼夜潑濺,侵苔格外嚴重,倒有大半爬滿綠痕。耿照本以為柱頂的墨漬是爬藤一類,仔細觀察,才發現是銹蝕嚴重的銅綠。
--這麼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瞭。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覬覦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潭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為墻、編藺為牖,裡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傢具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難辨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藤都長得特別好,順著樹蓋枝椏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為是五陰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墻虎糾結的竹門,才發現其中並無經書一類的物事。“除非五陰大師當過打雜小廝,”染紅霞指著屋墻一角,笑道:“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傢的居所。阿彌陀佛!”
夯土墻上掛著一襲爬滿蛛網黴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樣。這樣的裝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著。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陰大師已死於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瞭哪裡,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寬大,畢竟不能盡掩曲線,套著紅靿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隱若現,襟裡雪乳都擠出一條深溝,依舊無法將整個胸口遮住,峰壑並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為寬,一合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三寸餘,佈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墜,襟口如剝柚一般往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隻差沒插上“歡迎采擷”的草標,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掛,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瞭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襴權充系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的下擺,長度隻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賁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瞭。”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由正面看來,衣中仿佛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幸好染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寧可換穿黴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瞭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占,饒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臺,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無屋墻,也無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臺外圍則有三座房舍,石墻楹柱,甚具規模,非是潭邊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柱的雕飾洋溢著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制門扉卻是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就是幾十年間,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適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瞭根木樁,削平的一面刻著“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陰大師的手筆,卻多瞭股殺伐戾氣。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突”的一跳,手不覺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瞭定神,推開搖搖欲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內。
此間果是五陰大師修行之所在。佈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內,隨處可見蒲團、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耿照以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跡寫著:
“……七月初五。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藥乎?嗔癡害人,眛乎靈智,莫甚於此。”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陰大師的手札!”
耿照點點頭,闔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
“我二人誤入險地,望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隱,冒犯之處,大師莫怪。札記中若有大師未竟之心願,不違俠義道、不幹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盡力為大師完成。”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適才看著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著,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
“為引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十裡內幾無人傢。端溪張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十四,與慰生侄女近似。勸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仿佛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禿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幹皴,字跡潦草:
“……遲矣!一傢五口,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系還乎?若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絕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於我輩,沉吟反復,猶不能決。”
染紅霞小聲誦念,不覺皺眉。“看來五陰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為救女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這裡反復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裡本有一柄救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驀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瞭頭緒;未及放下札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拉著染紅霞便往外跑。
染紅霞被拖著一路狂奔,沖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楣上懸瞭塊大匾--說是匾額,其實是將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並排釘起,粗略制成的一塊大木排--上書“救活齋”三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瞭木紋肌理,即使表面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沉著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陰大師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戾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染紅霞暗忖:
“這該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瞭。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瞭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死鎖,院墻中隱約飄出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圈牢的“救活齋”上罩著一圈黑氣,其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
第三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耿照的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人越過瞭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谷中另一側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頭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染紅霞望著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發呆,半晌伸手欲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佈圓宮的內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於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拼接處連片薄鋼都塞不進,隻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紅霞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於此世之物--哪有石匠會制成這般詭物?擁有拼嵌不容一發的絕藝,何不刻龍鐫鳳、雕鏨栩栩如生的壯闊浮雕,而是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單調的斜紋線條?
“這……這是……”
“這便是手札裡說的“殊境石”。”
也不知過瞭多久,癱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發動殊境石後,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個瀑佈裡的石門密室--的密道,將齊被萬斤石門阻斷。這“殊境石”機關以水力發動,被設計成隻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開啟--”忽一躍起身,虎吼著對石門連發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欲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
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血,滿是挫敗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染紅霞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躊躇片刻,說的仍是心中最大疑問。
“你是怎麼知道……”
“我聽人說過。”少年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
關於這裡的一切,他早聽蠶娘前輩說過許多,盡管她一次也沒來過。
講給蠶娘聽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離世許久,蠶娘卻從來沒忘記那個笑起來開朗傻氣、耳垂又厚又軟的篤實少年,他那總是隨遇而安逢兇化吉的柔軟心腸,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偉大夢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還有號稱罕世聖器的寶刀“珂雪”……這裡是三十年前一段武林傳說的起點,傳說的名字叫胤丹書。
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喜愛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認:“鳴火玉狐”胤丹書絕對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遠比殺人要多;武功雖高,卻從不說教,就像毗鄰數十年的鄉下好鄰居,容易相處得令人傷透腦筋。
五陰大師原本並不是和尚。至少在蠶娘的故事裡不是。
他還叫“死魔”盛五陰時,是那個時代天下間劍法最可怕的頂峰候選之一。手札自謂“殺人盈百”,約莫是五陰大師出傢之後修養心性,戾氣大減,虛懷若谷,隻算瞭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縱橫天下,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劍下怕未寄著上千條含恨冤魂!
其佩劍“無生”留在為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異族鐵蹄踏平、殘垣付之一炬,無生劍輾轉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劍上暗紅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鳴動,似嚎叫著欲飲人血,須高僧日夜誦經方得稍稍壓鎮,被認為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寄魂兇劍,已生煞靈,絕非死物,可見其戾。
而救活齋的主人“醫怪”袁悲田,為使死去的女兒復活,不惜墜入無間,由萬傢生佛搖身一變,成為濫殺無辜的惡鬼。
諷刺的是:盛五陰前半生動輒開殺,割血飼鋒,淬煉劍煞;非愛殺生,而是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極狷極,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兇劍無生”的駭人傳說。老來卻為瞭阻止陷入瘋狂的好友,不惜放下萬斤殊境石,與袁悲田同葬白骨陷坑內,令人不勝欷噓。
東海七大派剿滅狐異門時,杜妝憐是力主殺盡的激進派,慘絕於“紅顏冷劍”下的狐異門人不計其數,梁子結得極深。其時杜妝憐年輕貌美,鋒頭又健,遂有些風言風語,說她對胤丹書懷有情愫,無奈胤為人正派,與妻子胤野鶼鰈情深,並不理會,多半傷瞭這位少女掌門的自尊,遂惹來殺機報復。
此說固然無稽,當年卻鬧得滿城風雨,畢竟知情者寡,好事者眾,一知半解乃至一無所知之人,往往最愛附會議論,跳出來大做“公評”,實則盲目地助長瞭流蜚,積非成是。杜妝憐由此益恨狐異門,將其門下殺瞭個清光;影響所及,水月一脈不言七玄之事,東海武林亦多避談胤案,染紅霞江湖閱歷雖豐,對胤丹書卻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書離開三奇谷時,盛五陰為纏住袁悲田,不讓陷入癲狂的摯友傷瞭後生,才啟動封谷機關,放落萬斤石閘。胤丹書成名後數度返回谷外,試圖破壞閘口石封,救出兩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恩人,可惜以狐異門之強,仍舊無計可施;求教於馬蠶娘,也無啟封良策,引為畢生至憾。
耿照在手札裡讀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樣,才將壁刻的“僧五陰”與死魔聯想在一塊。應是胤丹書說與蠶娘聽時,並未特別提到五陰大師出傢,在蠶娘的見聞印象之中,盛五陰便隻是出離劍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兇劍無生的劍主,殺人無算的魔頭,哪裡想到他做瞭和尚;轉述耿照,也隻說盛五陰。
而這裡,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是連蠶娘前輩、胤丹書、五陰大師、“醫怪”袁悲田等絕頂高手,也出不去進不來的隔世之地--難以言喻的絕望與挫敗攫取瞭少年,久久不能平復。
幸而他稟性務實,不慣怨天尤人,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圓潤香肩,女郎柔嫩的面頰輕枕著他的肩頭,鼻端嗅著她襟口溢出的溫香,耿照心中一凜:“我若絕瞭出谷的念頭,紅兒還能依靠誰?”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回大師屋裡,再找東西填飽肚子。說不定札記中藏著線索,總有法子出去。”
染紅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樣,挽著檀郎手臂柔聲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你說胤丹書的故事給我聽,好不?我沒怎麼聽過這人,想多認識些。”
耿照來瞭興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過你師父的部分好瞭。杜掌門殺瞭不少狐異門之人,逼得胤先生橫劍自刎,蠶娘說起她來,可沒什麼好話。”說到這裡,心中隱生不祥:
“既是如此,蠶娘又為何要傳授紅兒天覆神功?”
染紅霞不知這許多計較,抿嘴笑道:“跳過瞭也好。你要是說我師父壞話,我不隻不愛聽,以後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也不許說本門和我師姐的壞話。”
“我同代掌門交情可好瞭,幹嘛說她壞話?”耿照大笑。
染紅霞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並肩挽手,信步往無生道場行去,沿途耿照說瞭胤丹書崛起的傳奇,以及他說服七玄捐棄成見、攜手團結,與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難等。
據蠶娘的說法,胤丹書得她傳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墜入深谷,誤打誤撞闖進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陰與袁悲田於密室中對峙,解瞭二人的逼命之局。其後各種奇遇,自不在話下。
其時袁悲田心智猶未全失,時好時壞,一旦發狂便出谷殺生,帶回屍體炮制,欲使之活轉過來--這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他的愛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離開三奇谷闖蕩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為的正是尋求復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術啦。”染紅霞蹙眉喟嘆:“旁人倒還罷瞭,這位袁前輩號稱“醫怪”,五陰大師盛贊其術,豈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強求?這實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為三奇谷裡藏有一樣稀世珍寶,早已超越人識所知。以袁前輩之能,會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正是因為親眼目睹過這項珍寶的奇能,才緊抓著一絲希望不肯放棄,終至走火入魔。”
染紅霞與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來想象不出那是什麼,不過現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蠶娘前輩說,胤丹書闖入白骨陷坑時,在壇上發現一名容顏絕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闊刃長刀筆直插入腹中,就這麼釘在一塊石頭上。那姑娘面上不見一絲痛苦,被刀刃貫穿處也並未出血,像熟睡一般,總之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 ◇ ◇
那刀身寬約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個拉長壓扁的六角形,通體發出璀璨耀眼的蒼藍光華,光滑銳利的角邊吹毛可斷,質地無比堅硬。刀柄形制古樸,前所未見,拙重的雕紋猶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銅古器,表面殘留著零星的金箔,襯與斑剝銅色,與發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刀上藍光一映,更顯出少女的肌膚潔白光滑,無一絲斑痕,連柔肌上的纖細毫毛都能清楚望見,連帶使得細小卻渾圓尖翹的鴿乳、飽滿隆起的雪白陰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實。胤丹書被少女純潔無瑕、卻又散發著女子魅力的胴體吸引,著魔似的走上前去,卻不敢伸手觸摸;回過神時,雙手已握住瞭刀柄。
--是這把刀“定”住瞭這位姑娘。
不知為何,他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石上少女膚光柔潤,肌膚富有彈性,面色紅潤,小嘴無論是形狀或色澤都像極瞭新鮮的櫻桃;然而那雙盈握的小巧鴿乳卻未有起伏,瓊鼻之下毫無氣息,連身體都感覺不出一絲溫熱。
“她”不可能是屍體。世上怎會有這般嬌艷動人、柔軟富彈性的“屍體”?一定是這刀上有妖法,是它將姑娘定住不動,落刀之處才沒有皮開肉綻,鮮血成流。一定是這樣!
“姑娘放心,我來救你瞭!”
性子溫和近乎溫吞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咬牙運勁,施展新學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陰功訣,猛然拔起長刀!
◇ ◇ ◇
“這“熱血上湧”,聽著怎麼像“獸性大發”?”染紅霞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你們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樣。下流!說故事給你聽的前輩,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絲不掛的模樣麼?”
耿照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再三保證沒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書多看瞭姑娘幾眼,不是他看的。染紅霞忍笑道:“想來是醫怪前輩的苦命女兒,閨名“慰生”的便是。這刀真特別,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親眼見得,我實是不信。”
“我見過啦。”耿照斂起嘻笑之態,肅然接口。“或說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底見得。刀身材質的神奇作用,你我卻是親身經歷過的,決計不會有假。”
染紅霞會過意來,不禁睜大瞭杏眸。
“聖藻池底的結晶!”
“正是。結晶上頭,被人取走瞭最大最長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跡尚在,應是做成瞭這把奇刃。”
耿照嘆瞭口氣。
“胤先生發現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佈地宮中的白玉祭壇,故事裡提到她身下的大石頭,恐怕就是那塊煙絲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狹槽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原來是與異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極為相似,看來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寶刀的刀座。”
染紅霞心想:“原來刀的名字叫“珂雪”。”為免顯得孤陋寡聞,便未接口。
珂雪寶刀最終沒能令袁慰生死而復活,但胤丹書的到來,卻為三奇谷的死水註入瞭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雖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蘇醒時,神智卻異常清明,對胤丹書自況:“昔年我藝成出三奇谷,一心濟世,在南方建立“屍毗山莊”行醫。某日,本著佛傢割肉飼鷹的精神,救瞭一名大惡人,並加以照看庇護,希望勸他苦海回頭,改過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獰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誰人手段高。我的惡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過醫術而已。此際罷手不救,便算你贏瞭,否則終是我贏。”我不以為意,仍盡心救治,豈料卻種下惡因,禍延無辜。
“那人傷愈之後遠走高飛,沉潛多時,江湖上許久不聞其劣跡。我當時還沾沾自喜,以為度化瞭一名禍世惡魔,功德無量,時常對妻子說起。
“誰知那廝趁我外出行醫,率領徒眾血洗辟支山摩訶海,殺盡山莊上下百餘口,我的愛妻尤為淒慘,死前受盡凌辱,遺體……遺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那惡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著一絲盼望,忍悲盡力追蹤,沿途與惡人的手下纏鬥,殺盡其黨徒,始終沒逮到正主兒。
“轉眼過瞭一個多月,那廝狡猾至極,我本領用盡,仍無法救出小女,再顧不得江湖規矩,千辛萬苦覓得賊蹤,暗夜偷襲,趁他熟睡無備重掌一轟,打得被甬裡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湧;掀開一看,竟是慰生。那廝……設計我親手打死瞭女兒。
“我發起狂來,隻記得滿眼赤紅,見什麼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時那廝已被我打得隻餘一息,口裡溢著血沫子對我笑道:“袁大夫,最後是我贏啦。你這個月裡殺的人,比我這輩子加起來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瞭你的妻女傢人,想想是什麼讓你報瞭仇?”
“往後,每當我剝奪性命時,總會想起他的話,下手便不猶豫。起初隻殺些飛禽走獸,後來覺得畢竟不是人,參照有限,殺都殺瞭,不如找人實際。殺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漸漸沒有知覺,與宰殺禽獸並無二致。”
蓬頭垢面、風采不再的癲醫嘆瞭口氣,閉目道:“我前半生自認生佛,後半生卻淪為殺人狂魔,足見蒼天不仁,佛魔不過反掌間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棄你時,仍堅持走下去麼?”
蠶娘說這段故事時,口吻既哀傷又惋惜,卻又隱有一絲驕傲。興許在她眼裡,胤丹書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沒有背棄他的善道,被翻臉無情的命運與他人的惡念擊倒,較“醫怪”袁悲田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陰大師的手札也提到屍毗山莊的慘事,不知是出於對摯友的憫懷,未曾細問,抑或當時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說不明白,關於此事的記載甚是簡略,遠不如蠶娘轉述。
耿染二人回到無生道場,翻查架上成堆札記,找尋出谷的線索。耿照手上那卷,隻記到袁悲田發病越來越頻,為防胤丹書獨居落單,被突然發狂的袁悲田打瞭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潭邊搬遷過來,與五陰大師同住--
“原來那屋子是胤丹書在谷中的落腳處。”染紅霞詫道:
“墻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瞭。怎麼他原本是仆役出身麼?”
“嗯,狐異門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貴賤之分。我記得他是執役……等等!這裡提到“療傷”--”
耿照飛快往回翻,視線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瞭,袁前輩的心疾,五陰大師無法以內力為其鎮壓,直到胤先生入谷後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讓袁前輩清醒的時間再長些……這兒說的“朱紫交競”是什麼意思?”
染紅霞於武學的見識遠勝過他,順口解釋:“所謂“朱紫交競”,就是百傢爭鳴之意,指不同派別的內功相互激蕩,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收效倍於獨自摸索修練。”
耿照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染紅霞俏臉倏紅,咬著嘴唇輕輕打他一下,嗔道:“雙……你哪兒聽來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沒正經!”耿照省起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紅霞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裡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劫。
耿照早把什麼“出谷後據實以告”全拋到瞭九霄雲外,狠咬瞭舌尖一下,用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雙修”二字,遑論與其他女子雙修!否則依紅兒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他還算是好的瞭,就怕她覺得污穢鄙夷,從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瞭還難受。
染紅霞定瞭定神,終是多年代師傳藝的舊習蓋過瞭羞赧,略抑臉紅心跳,變著法子解釋給他聽。“喏,你練劍……嗯,或是打鐵,有時用力過猛瞭膀子酸疼,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麼?”
耿照想都沒想,一徑搖頭。“多歇上半日,怕那條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勞動些,雖比平時不適,待酸痛消去,臂膀益發強壯。”
“這便是“先抑後揚”,朱紫交競之法瞭。”染紅霞笑道:“於內功修練一節,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幹阻礙,最好是勢均力敵,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出身、門派互異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一旦摸對瞭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耿照恍然大悟,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與嶽宸風。
兩人碧火功有成,明棧雪察覺嶽賊頗有異心,仍不肯離開,一直到嶽宸風實力大進,明棧雪飽受威脅--以她的話來說就是“想動手已遲瞭”--才飄然遠去以圖自保,其中緣由耿照始終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斷不致如此胡塗,要說貪戀雙修好處,又有違她的性子。明棧雪可不是會被床笫歡愉沖昏頭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競”推想,一切便說得通瞭。
《虎籙七神絕》與《天羅經》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瞭拳掌輕功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七神絕剛猛絕倫、天羅經陰柔刁鉆,正是“朱紫交競”的絕妙例證。明棧雪遲遲不走,就是要利用這羝羊觸藩的危險張力逼迫自己提升;反過來想,也能解釋嶽宸風何以一日千裡,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麼簡單。”
染紅霞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你想,若隻單純為增加修習的困難度,徑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湧出,關鍵在於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瞭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練,好過投機取巧地鉆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門的劍術教席,結論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論之上,指點迷津還帶端正態度,裡外兼修,絕無闕漏。耿照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隻差沒把雙手放膝上。
染紅霞老毛病犯瞭,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另一部手札,低頭翻閱。
此卷與耿照手中的前後相接,寫的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陰大師指點胤丹書練功,合兩人之力為袁悲田理氣寧神、調復心脈的記載,提到盛五陰早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與袁悲田“三因極元聖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離谷闖蕩,寫下一頁武林傳奇。
及至皈依佛門,五陰大師才發現自己練錯瞭,把號稱“無上正覺寶典”的佛門絕學,練上瞭殺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廢武功,祇物寺住持卻淡然道:
“迷途正途,俱在腳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陰大徹大悟,又把一身陰狠迅辣、百變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擊磬鳴鐘一般,老老實實、毫無花巧地練回瞭無上正覺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也不能稍勝袁悲田一籌,經年囿於谷中,以免傷人自傷。
耿照被札記吸引,除尋求出谷之法,亦為染紅霞著想,欲多瞭解天覆神功修習的情況、有無遺患等,尤其“夢中發動”一節,不知是宵明島武學皆如此、胤丹書亦有之,還是蠶娘弄出來的新花樣。
染紅霞不知體內的奇寒真氣與胤丹書系出同源,讀到五陰大師的評註,說天覆神功“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惜小子囿於修為,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雲雲,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麼啦?”
耿照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抬頭,恰恰迎著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面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紅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人。五陰大師為救胤丹書,同時與發狂的袁悲田做個瞭斷,這才啟動機關。如此圓宮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耿照還以為她為何事煩心,不覺微笑。“那詩未必是同一時間寫的,當時情況危急,哪有這份閑心?依我看,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五陰大師本是劍試天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寫完飲罷,把木碗一扔,沒想過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現在,不是真的訣別酒。”
染紅霞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麼想。由詩文推斷,不是寫給後輩如胤丹書;對朝夕相處的好友袁悲田,又顯得過於矯情。我讀大師手札,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但詩中說“君子意如何”,卻是對平輩同儕的口氣無疑。”
耿照不明白她為何糾結於此,染紅霞話鋒一轉,示以手中卷冊。
“你看這行“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胤丹書的天覆神功雖是絕學,但當時修為不夠,無法發揮所謂“九陽極數”的效果--這裡的“九陽極數”,指的又是什麼?”
“說不定是某種陽剛的武功?”耿照反應極快。
“三三得九。“九”是數極,也是三個“三”。”染紅霞進一步引伸。“五陰大師用瞭“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門武功,比胤丹書的天覆神功更適於壓制袁悲田之患。這門心法的名目裡,可能也有個“三”。”
耿照攤手苦笑。
“要符合陽剛、內功等條件,我隻想到李寒陽李大俠傢傳的《三省功》。”
“道門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陰大師原本所想。不過這不是重點。”染紅霞睜大美眸等瞭半天,遲遲沒等到預期中的驚奇反應,不免有些失望,急道:
“你沒發現麼?袁悲田時瘋時醒,最少也有幾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足的胤丹書要離開三奇谷,五陰大師便不得不放落萬斤石閘,以免袁悲田重入江湖,釀成巨災。如此在胤丹書之前,是誰與他連手鎮住瞭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覺。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陽極數、朱紫交競……還有石壁上對象不明的題詩,在在說明一件事。”染紅霞正色道:“五陰大師的同修,不止“醫怪”袁悲田一個,三奇谷之內,自始至終都是三個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誰?如今……卻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