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守望大傢好,《妖刀記》來到卅八卷,第一部也即將邁入小結局……的前奏,大傢有沒有很興奮呢?(被毆飛)「七玄大會」的關目到本卷,算是告一段落,當然後面還有些後手要處理一下,譬如鬼先生的真,結局,以及耿照如何面對七玄盟主的身份,又怎麼安排這些邪魔外道,在卅九卷皆有分曉。
這幾卷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為耿照經歷瞭身殘、絕望,心愛的女子被惡人挾持脅迫,對他處事態度的轉變,起瞭很關鍵的作用。
當然,誠如本卷所接櫫,他從龍皇寶座現身之後,一直處在憤世嫉俗、手段雷厲的精神狀態,與在心識中意外發現自己的刀屍身份有關。在少年耿照的心裡,過往的溫情與美好「全成瞭一個謊言」;要如何面對並接受真相,在往後的故事裡耿照會走出一條自己的路來,在這裡我就先不爆雷。我想聊聊的,是關於耿照與阿妍的那番談話。
這折寫完,我按照往例請親友幕僚團幫我看看,也不出意料地引起大傢的討論。
有人覺得,耿照的看法過於理想主義,施行起來十分困難;也有人認為,在武俠小說的高武設定背景下,太過輕率地放壞人一馬,形同歡迎人傢趁你稍一不慎,成群結黨地闖進你傢裡,趁你勢單力孤時打倒你,凌虐你的傢人妻女,幹盡種種喪盡天良之事,就像我們常在隻文裡看到的那樣……
在這裡被反覆提起的例子,居然是「醫怪」袁悲田。
袁悲田本來是人生勝利組:出身世傢、武功絕強、朋友又牛,娶得如花美眷,建立起自己的事業,更重要的是他居然生瞭女兒。有女兒的人通通是人生勝利組啊!
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縱放瞭一名惡人——倘若「寬容」算是錯的話——惡人非但沒有感激袁大夫的寬宏大量、因此改過自新,反而帶瞭一票惡黨回來,趁著山莊防衛空虛,奸淫瞭袁悲田的妻女,殺人放火,徒留一地淒慘狼籍。
袁悲田的人生毫無疑問是個悲劇。但我覺得問題並不是他放走瞭一個人。
在現實世界裡,至少在臺灣,我們有法律,雖然不免有顢預的惡法,偶爾也會出現玩法濫訟的惡棍,但大體來說法律是保障人們的,跟以力量決定正義歸屬的、架空的武俠玄幻世界不同,兩者不具可比性——乍聽似乎頗有道理,但其實這並不正確。
法律在我們的世界之所以能夠運作,是因為司法體系——以及構成這個體系的無數人——日夜不停地工作,付出心力,以維持它的正常運作。倘若這裡頭絕大多數的人怠工,或陽奉陰違,或虛應故事,這個體系恐怕就會受損,甚至可能停止運作。這樣的過程,我們稱為「失能」。
不僅僅是司法體系,政府組織、軍隊、公營事業單位……這些我們認為其存在理所當然的,其實都有失能的危險;換言之,我們現在享受的這些,其實一點都不「理所當然」,而是一連串不曾懈怠的持續運作的結果。
這,就是耿照所提出的「守望者」的概念。
如何才能實現正義?把(可能的)壞人通通殺光,某方面來說,本身就是很邪惡的概念,是根源於消極的、恐懼的思維,才能產生的負面想法。當你這麼做的時候,你本身就是「惡」瞭,所以耿照花瞭很多時間,跟阿妍說、跟明姑娘說,就是為瞭要厘清這一點,在處置鬼先生這件事上,同樣是處以死刑,合不合乎程序正義、符不符合實質正義,這些我們都必須予以考慮,否則即使有著相同的結果,過程不同,所代表的意義自然也不相同。
閱讀休閑小說雖是娛樂,身為作者,我總覺得自己是有點社會責任(笑)老八股式的呼口號、歌頌黨的偉大、國族主義至上雲雲,固然已經過時瞭,但我對現今網路小說裡充斥的「殺伐決斷」、「狹路相逢強者勝」之類的扭曲價值觀,還是很有意見的。
我認為真正的強者,必須具備的特質之一是「不恐懼」,而這點其實非常難。
你必須有足夠知識與智慧,才能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必須有足夠的勇氣,以及隨時隨地面對挑戰的活力,才能不做消極性的防禦思維,並且冷靜處理突如其來的意外;還要有寬廣的胸襟和準確的眼光,才能容納不一樣的聲音,並且誠心接受、贊美他人的價值……
這些匯聚起來,才能夠稱為「無懼」。
我認為那些仗著自身強大、一有機會就要碾壓別人,得勢時不給別人一條活路走的,本質上都非常弱小;這些它們稱作「殺伐果決」的手段,是建築在它們無法、也不打算持續保有這樣的強大的前提之下,才能得「殲敵於未發」的結論。
在我來看,這樣的人非常懦弱,即使有幸站隊到瞭強大的一方,遲早也會失去這樣的力量。歷史上的例子多不勝數,譬如納粹,譬如在非洲許多地方,無日無之的種族滅絕屠殺,都是本質弱小之人,所做的瘋狂舉動。
我期許耿照不是這樣的人。他會有一些堅持,也會有些糾結,會不斷反問自己,不總是站在「強大的那一邊」,而是堅持站在「正確的那一邊」。
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裡,應該努力做到的那樣。
默默猴寫於高雄二0一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