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談暫告段落,已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
除姑射與古木鳶,慕容還問瞭三奇谷內諸般細節,耿照知莫不言,連“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等虛緲傳說,俱無不盡。慕容柔垂問頻仍,卻罕作評論,柳眉深促,若有所思;個中因由他自己不說,耿照也不好唐突,最後對話就停在氣氛詭譎尷尬的靜默間。
耿照還有幾件掛心事,本不欲耽擱,豈料聞訊前來驛館道喜的人,居然絡繹不絕,約莫從月來雷厲風行的搜救行動中,嗅出這位典衛大人在將軍心中的份量絕非一般。慕容柔何許人也?抹油鐵棍一根,渾無罅隙,難以著手,現下突然蹦出個耿典衛來,誰不想見縫插針撬撬墻角?沒準便是將軍的軟肋。
一時之間,城中要人們風聞景從,差點兒擠爆驛館門庭,放眼望去非富即貴,瞧得一幹從人險險驚脫瞭下巴。
慕容沒有設宴應酬的規矩,卻不好拒見投帖陳情的百姓,一一傳召,耿照坐於下首主位,耐著性子送往迎來;好不容易打發瞭,已近晌午,沈素雲得知他平安歸來,命廚房備下酒菜,為他洗塵接風。慕容柔雖看出少年眼神有異,卻不忍拂逆妻子的美意,徑行入席,耿照也隻能落坐舉杯,謝過將軍夫人。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以此際耿照的修為,縱使心急如焚,面上亦不露一絲焦灼,飯後飲罷清茶,才起身告辭;正欲跨出高檻,又被將軍叫住。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夫人的貼身丫鬟罷?”慕容柔放落茶盅,怡然道:“難得她武功高強、心思細膩,權且借予本鎮,以回護夫人周全。”
耿照本沒有拒絕的理由,但弦子畢竟不是器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此事須問過她的意思,才算妥當;正遲疑著該怎麼回話,驀聽沈素雲“呀”一聲,雙頰飛上彤雲,喃喃道:“原來她是……我怎麼沒想到……真是……”定瞭定神,輕咳兩聲,正色道:“我平時甚少出門,不需要人保護。再說瞭,這驛館之外,尚有適莊主、越浦衙役,以及谷城大營的人馬,還說不上周全,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典衛大人失蹤多時,弦子姑娘定然掛心得緊,你快快攜她回府,與夫人團聚。我這兒用不著什麼護衛。”她本就生得清麗絕俗,雪靨悄染,更添瑰艷,縱使說得一本正經,那股子極力壓抑的羞喜依舊可人。
俗話說“填房丫頭”,自古續弦,總先考慮妻子的丫鬟,“貼身侍女”四字用在陪嫁丫頭身上,最是令人浮想翩聯。
弦子寡言,自來驛館,同沈素雲沒說過幾句話,年少的將軍夫人幾乎忘瞭她是耿夫人的侍女,隻當是一名武林高手,聽丈夫說起,才想到耿、弦關系並不一般,雖非正妻,難保沒有合體之緣,豈能拆散鴛鴦?見丈夫眉頭微蹙、還待發話,趕緊搶白:“就這麼說定啦,夫君。最多進香時,讓耿典衛夫妻陪我一道。”
慕容思索片刻,才點瞭點頭。“好罷,都依你說。”沈素雲雙頰緋紅,喜上眉梢,迭聲催促二人返傢,與符赤錦相聚。
潛行都諸女耳目靈便,弦子雖在洞門之外,堂上的這段小插曲並未逃過她的聞察覺知,見耿照低頭行過,默默跟在他身後,直出驛館大門,一輛套好的烏漆牛車正候著,拉轡的不是旁人,卻是易州“風雷別業”之主適君喻。
“將軍吩咐,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招搖過市,恐生變量,還是小心為好。”身量頎長、一身貴公子裝扮的適君喻,將折扇插在頸後,親自為二人打開車門,笑道:“耿大人請。”
牛車前後,各有數名全副武裝、跨馬背弓的穿雲直衛,遮前護後的,就這麼大陣仗地回到瞭朱雀航。適君喻雖未隨行,駕車之人耿照甚感面熟,想起是適莊主身邊的親信,與程萬裡、嵇紹仁一樣,皆是適傢的累世傢將,下車時特別抱拳致意,欲通姓名。
那漢子手握韁繩,豎掌搭拳,權作回禮,淡淡道:“小人穆鐵衣,見過典衛。轅駕不便,禮數欠周,典衛見諒。”沒等答腔,“駕駕”幾聲,徑行驅車,片刻便走得遠瞭。在門前迎接的,正是朱雀大宅的總管李綏,照舊滿面堆歡,陪笑得恰到好處,彷佛耿照非是失蹤瞭大半個月,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門,一轉頭又踅回來瞭似的。
“大人用過午膳瞭麼?小的吩咐廚房,備點解膩的甜湯。”
“不用。”耿照見他一派自然,禁不住有些放松起來,緊繃的臉部線條略顯張弛,笑問:“傢裡都好麼?”
“都好,都好。”回顧弦子道:“弦子姑娘的閨房也整理好啦,是夫人親自吩咐的。”
耿照奇道:“夫人知道她今兒會回來麼?”李綏笑道:“夫人前兩天回來,便交代瞭小人,這幾日小人天天著人打掃一回,就等著姑娘。”耿照心中苦笑:“以她聰慧,早料到有此一著。”
未至後進,已聽得鶯鶯燕燕一片紛擾,中庭裡幾名怒氣騰騰的潛行都少女圍成圈子,旁邊的廂房門扇大開,從人不住從裡頭搬出卷冊文書,又流水價的抬入繡墩妝奩,一邊小心翼翼地躲著少女們,免被波及,場面既詭異又好笑。
領著潛行都諸女的,正是早一步回來的綺鴛,她遠遠見得耿照,再按捺不住,轉過勢頭,揚聲怒道:“喂!這是怎麼回事?這會兒,屋裡都沒地方讓咱們落腳瞭麼?你好大的官威啊!”身畔眾姝看清來的是誰,差點沒嚇暈過去。誰……誰讓她這麼同盟主說話的?
與綺鴛僵持的那人“哈”的一聲,纖指一比,蔥芯兒似的幼嫩指尖對正綺鴛鼻子,咄咄冷笑:“好啊,你對盟主這般出言不遜,還說我冤枉瞭你?這屋子是盟主日常起居之處,不讓低三下四之人走動,別說沒給簷頭避雨,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清脆動聽,與尖刻內容有著強烈反差,不是鬱小娥是誰?
她換瞭一襲粉藕色衫子,絳色纏腰紅繡鞋,衣著較在冷爐谷時保守許多,瞧著也有幾分小傢碧玉的模樣,益發顯得青春洋溢,嬌嫩可喜;不變的是那眉梢唇際的譏嘲冷峭,非但未見收斂,怕還張揚瞭些。
諸女一見盟主駕到,便要炸鍋,豈料綺鴛出言不遜,胸中一口惡氣透背而出,全成瞭冷汗,一時無語,倒是鬱小娥裝模作樣地斂衽施禮,把一聲“盟主好”說得婉轉可人,若非明媚的眼角泄露一絲得色,怎麼看都像她給人欺負瞭,而非欺負人的那一個。
耿照不用問也知是怎麼回事,回顧李綏:“這兒誰說瞭算?”
李綏陪笑道:“回大人,這幾日都是鬱姑娘在打點,小的們承惠甚多。”那就是沒少吃排頭的意思瞭。
耿照本以為有宅裡寶寶錦兒坐鎮,諒鬱小娥變不出什麼花樣,誰知還是小瞧瞭她興風作浪的本領。
自來到朱雀大宅,鬱小娥便以盟主親信自居,儼然是宅裡的大總管,安排瞭胡彥之、翠明端等人的居處仍嫌不過癮,更改擺設、插手廚灶、采買記帳……軟磨硬泡地都玩轉瞭一遍,又把主意動到潛行都的頭上。
先前符赤錦掌朱雀大宅,對潛行都十分禮遇,隨人員進駐,供她們使用的廂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畢竟情報是耿照身居要職的根本,斷瞭靈便的耳目,縱有絕頂的武藝也難有大用。
耿照失蹤後,潛行都全力搜尋,符赤錦雖傷心欲絕,倒是一點不眛,命李綏支應少女們的食宿用度,讓她們有獨間廂房可睡,養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邸遂成潛行都的補給基地,發揮極大的效用。
鬱小娥一來,想將這幫雌蛇趕出主屋,綺鴛等豈是好相與的?沖突一發不可收拾。
耿照揉瞭揉額角,蹙眉道:“誰讓你這麼做的?”鬱小娥垂眸道:“回大人,是夫人的意思。”諸女聞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寶寶錦兒會放任鬱小娥胡為,正欲再問,忽聽一陣銀鈴笑語,軟糯沁脾:“是我說的麼?”人若花影衣帶香,符赤錦自後進行出,紅衣襯得雪膚益發精神。潛行都諸女齊聲喊瞭“符姑娘”,退至兩旁,狠狠瞪著鬱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鬱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斂眸道:“回夫人的話,昨兒我問夫人:‘傢裡諸大人來時,須安置在何處?’夫人回說,自是在主屋裡。小娥才請幾位姊姊搬出主屋,於後進另覓廂房住下。”
她口中的“傢裡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腦。眼下耿照受世人註目,不好再進出冷爐谷,漱玉節以“烏夫人”的身份,於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難保薛百螣、蚔狩雲等人,沒有前來朱雀大宅晉見盟主的時候,鬱小娥此問不能說不對,隻是鉆瞭個“理所當然”的空子,從主母口頭處取得雞毛,以為令箭。
符赤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笑道:“是瞭,我的確是這麼說的。綺鴛姑娘,真是對不住,萬一你傢主人來此,又或何君盼、蚔姥姥等來時,須得有個合乎身份的住處。我已令人在後頭清出一座獨院,諸位妹妹可於院中歇息。”綺鴛等日常頗承其情,更無二話,隻不甘心見鬱小娥抿著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凈拿眼箭攢射。
鬱小娥沒料到這位符姑娘忒好說話,心中不無得意。她在谷內數日,憑借著細膩的觀察,已將耿照身邊諸女的性格、關系,乃至糾葛,俱摸得一清二楚:染紅霞出身高貴,性子倔強,盟主將她捧在掌心裡,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見是個易於撥弄的主兒;陰宿冥女扮男裝,粗枝大葉,當日在蓮覺寺看似辣手,實被符赤錦治得服貼,也不是太難應付。
隻這位處處退讓、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鬱小娥最沒把握。
她與五帝窟之人本無瓜葛,犯不著找潛行都麻煩,玩弄簡單對質便能揭穿的把戲,其實是想探探符赤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溫順,任人搓圓捏扁,還是城府極深,藏得半點兒也不顯山露水。
如此輕易過關,連鬱小娥自己都嚇瞭一跳,正覺有些失落,忽見下人抬入的奩龕鏡臺等頗為眼熟,再瞧得幾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這是……這是我房裡的物事,怎麼……”
符赤錦合掌道:“啊,瞧我這記性。忘瞭同鬱姑娘說,傢中大人來時,為免招待不周,鬱姑娘精明能幹,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鬱小娥強笑道:“夫人有命,自……自當遵從。”
符赤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鬱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牽機”的外號,哪裡還來得及縮手?總算沒感覺異勁入體、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額,顫聲道:“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這是看不起我瞭?”
符赤錦親昵地挽著她,沃腴的雪乳一陣酥顫,滿滿壓在她臂間,溫香綿軟,難以言喻。
鬱小娥魂飛魄散,哪有細品的閑心?想起紅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傳聞,深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溫柔退讓的舉措所騙,以致落入死地,嘴上沒敢逞強,趕緊應道:“姊……姊姊說笑啦,小……小妹歡……歡喜都來不及,哪……哪有半點的不樂意?”潛行都諸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覺歡喜到這等竹篩也似、渾身打擺的境地,未免也太樂意瞭些。
“你瞧,這間房甚是寬敞,專留給妹妹居住。”符赤錦拉她走上廊廡,指著隔壁的空廂房。“這間呢,就留給蚔長老。傢中諸大人裡,我最敬佩姥姥啦,妹妹自小承歡,最瞭解姥姥的喜惡,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盡孝,妥善招待。”
旁邊兩名潛行都的少女一聽就笑瞭。綺鴛於七玄大會期間,主持整個潛行都的人力調配,等於是代替漱玉節發號施令,並未於谷外接應,不清楚鬱小娥的來歷,蹙眉低罵:“笑什麼?忒沒規矩!”身邊人附耳一陣,卻是她自己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瞭出來。
“你也太壞瞭,居然讓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搖頭,一邊忍不住微笑。
“雖然蚔狩雲那老虔婆未必會來,光讓她這麼想著,也夠受的。”符赤錦忍笑道:“我可是為瞭你啊。冷爐谷外四部擠出頭的,骨子裡刻瞭個‘鬥’字,把她放在一團棉花裡,她都能啃出火來。不壓下去,回頭腦筋就動到你寶貝的二掌院、二總管頭上去啦。”
“動我最寶貝的寶寶錦兒也不行。”他一把摟住少婦腴嫩的葫腰,將她摟坐在自己膝上,把臉埋在她酥白綿軟的乳溝裡,嗅著難以言喻的溫香乳甜,直到此刻才覺心緒稍寧,外面那方天地裡的一切,未必俱與自己相關,要他一肩承受,一往無前。“我想死你瞭,寶寶錦兒。”
美麗的紅衣少婦垂眸含笑,輕舒藕臂,將愛郎的頭抱在懷裡,輕撫著他腦後烏發,以尖細的下頷摩挲著發頂,如抱稚兒。
“你回來,就好啦。”她低聲道:“我求遍瞭諸神菩薩、龍王大明神,隻要你能平平安安回來,我願折壽三十年,換你無災無厄,逢兇化吉。天可憐見,終於把我的耿郎還瞭給我。”
耿照心中感動,閉著眼睛埋首於她碩綿的雙乳間,嗅著她身上醉人的馨香,奇怪的是並未為欲念所攫,隻覺平安喜樂。符赤錦摟他片刻,身子微微後仰,伸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會兒我給你打水洗腳,早些歇息,養好瞭精神,才說得上其它。”
耿照動也不動,任玉手在肩上輕捻慢挑、翻轉如舞,舒服得發出低吟,片刻才抬頭道:“你早料到將軍會把弦子送回來?”
符赤錦淡淡一笑。“說不上什麼料到,換瞭是我就會這麼做。你武功高強,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間結成朋黨,有瞭自己的勢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你要為瞭這點不舒坦,就是同自己過不去啦。”
耿照搖頭。“我隻是沒想到,他會利用夫人來開這個口……人和人相處,為什麼要有忒多心機算計?看穿這些心機算計的我們,和算計的人又有什麼分別?在這般枝微末節處用心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們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對於算計的對象,又抱持著何種想法,把他們……把他們當作瞭什麼?”
符赤錦聽出有異,溫柔地抱住他,輕道:“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理由;而說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將鬱小娥收拾服貼,偕耿照入內,與胡彥之、薛百螣等相見,說明慕容柔對於合作的意向;漱玉節接獲潛行都的消息,稍晚也來到瞭朱雀大宅。眾人一直談到夜幕低垂,才喚李綏備酒佈菜,擺開筵席。宴罷耿照回到房裡,終於有瞭和寶寶錦兒獨處的時間,被她問出心事。
將軍臨別之前,故意點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準沈素雲心軟,不忍拆散鴛鴦,必定想方設法教耿照領回弦子,正中將軍下懷。耿照從權謀的角度看,不難過將軍提防自己,畢竟早有準備,卻對慕容柔算計沈素雲這點耿耿難釋,聽寶寶錦兒一說,不覺微怔:“……感情?”
“嗯。”符赤錦柔聲道:“相公不妨這樣想:將軍願意給你機會,與你合作,其中有種種因由,但他將弦子送回來,卻是因為對夫人的情感。萬一相公不可信,禍生肘腋的當兒,至少在他最重視寶愛的人身畔,不致有敵人的伏兵。雖是心計,未必全然是壞。”
世上……也有不壞的心計麼?
耿照微瞇眼簾,滿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懣,逐漸冷靜下來,坐直身子,對符赤錦道:“寶寶,我知我離開許久,回來後又少瞭對你的溫情呵暖,原該好好補償你才是,但我必須去見一個人,親口問他一件事,若非如此,我無法靜下心來,應付即將到來的變局──”
一根細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瞭他的嘴唇,符赤錦眸光似水,柔聲道:“你心裡有事,我早知道啦。這頓飯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覺得沒滋味。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不用顧忌我,我會在這兒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說著雪靨微紅,美眸流眄,咬唇道:“反正你欠的,我全寫墻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瞭,我……我再連本帶利討個夠!”又狠又烈的低語說不出的嬌媚。
耿照怦然心動,摟她深深一吻,才將她棉花般輕軟的身子抱上錦榻,轉身打開衣櫥,取出一套旅裝換上,又換瞭草鞋綁腿等;攬鏡自照,隻差得一頂覆面黑巾,活脫脫便與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錦並腿臥於榻上,梨臀挺翹、雪乳壓迭,臂間夾瞭道深邃溝壑,滑潤似水的曲線說不出的誘人,教人口幹舌燥,難以移目。
“小壞蛋!”耿照不禁笑罵,以極大的定力推開窗欞,正欲躍出,卻見簷下楹柱間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裝裹出纖美身板,肩寬腿長,卻不是弦子是誰?
“這會兒,你別想甩脫她啦。”身後,傳來符赤錦的盈盈笑語:“況且失瞭腰牌,深夜裡能助我傢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誰?”
耿照霍然省覺,敢情寶寶錦兒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將弦子的房間安排在隔鄰,回頭笑道:“我傢夫人,真是好心計啊。”符赤錦嬌嬌地橫他一眼,抿嘴道:“所以才說是感情呀。雖是心計,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墻,沿幽暗處疾行,要不多時,便來到瞭舊梁門。
越浦循水道進出的城門,也有夜不落閘、執火進出的,但像舊梁門這種旱門日落便即閉起,更無行人往來,連守門的軍士都是三三兩兩,較餘處散漫許多。
兩人匿於暗處,見四下無人,弦子解下腰間飛撾,耿照運起碧火神功,輕易拋過墻頭,隻發出極輕極細的一聲“鏗”響,試瞭試撾鉤牢固與否,才分次攀上,縋出城墻,無聲無息地離開瞭越浦,直薄巡檢營外。
“我要借兩匹快馬。”面對深夜無預警出現的上司,羅燁顯得不慌不忙,命軍卒備好馬匹,親自送二人出營地,卻未多問一句。
耿照與他心照不宣,點頭致意,偕弦子揚鞭策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鎮時,已是第三日傍晚。
這回與前度離開時不同,毋須迂回躲避追殺,也無暴露行蹤之虞,兩人專揀馳道大路行走,與遞金字牌的驛差也差不多瞭;饒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棧換過幾次馬,抵達王化鎮之際,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難以續行。
兩人在客棧稍事歇息,待太陽完全下山,鎮上幾無燈火,才接著行動。“你在這裡等我,”耿照對弦子說。“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並不危險,帶上你卻不方便。你在客棧裡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來。”弦子說什麼也不肯,執拗地與他一同換夜行衣,對他的解釋充耳不聞。
但,耿照也有無可退讓處。
“我要去找養育我的那人,問他為什麼要把我變成這樣。”他看著少女平靜無波的眼睛,直到兩人視線交會。“記不記得在風火連環塢時,你說過我很奇怪,好像不是我,而是變成另一個我?”
“……嗯。”弦子總算有瞭反應。
“你的直覺是對的。那個,並不是我。”耿照牽起她微涼的小手,輕比著自己的額頭。“他們在這裡,養瞭頭怪獸,但沒有告訴我。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想問個清楚……這件事我隻想一個人做,你明白嗎?”
弦子沒有作聲。
耿照追著她飄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帶你來,是因為我知道我違背瞭我們的約定。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但在蓮覺寺時,我差點就回不來瞭。所以你現在不信我,你是對的,我能平安回來全是運氣,運氣再壞一點點,我就會死在阿蘭山上。
“我不是成心騙你,但你現下不信我,也是理所當然,我不會說你不對。你可從此不再信我能保護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萬一我死瞭,你也能隨我同去;或者再給我個機會,讓你可以重新相信我。你想跟你能信任的,還是不能信任的我在一塊?”
少女渾身一震,置於膝上的雙手捏緊褲佈,以致白皙的手背浮現淡淡青絡。
“養育我的那人,他也該有一次機會,所以我必須聽他親口說,為何要這樣對我,我……對他來說,又算是什麼?”耿照望著她。“或許他的答案我完全無法承受,但不問個清楚,我沒法繼續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沒有辦法,在心裡裝著個無法信任的人。”
弦子抬起頭來。
“在這裡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
◇◇◇
長生園對耿照來說並不陌生,他經常在夢裡看見。
即使遁入虛靜之內,以“思見身中”的方式練功,耿照總是選擇在蔓草叢生的荒園丬角,就著那塊充作柴砧的半截殘幹,先將豎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像這麼多年來他陪木雞叔叔做的那樣,然後才習練無雙快斬、霞照刀法等,從無一日間斷。
然而現實中的長生園,在他離開數月之後,已和記憶裡的模樣大不相同。
柴扉半傾、竹籬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積瞭厚厚一層還未凋盡的冬末殘葉,屋後小園裡的雜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長到膝蓋長短瞭,明明入冬前他還整過一回的──山坳裡夜風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門板“啪搭、啪搭”胡亂抽動,耿照記得屋裡有個鐵箸拗成的小鉤扣住才是,除非屋裡沒人,無法從內側扣鎖,才得這般荒湮破落的模樣。
從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馳道長驅兩晝夜,勉強可抵;人快不及馬,比長力卻有過之,高手運使內力、施展輕功,更勝名駒。耿照沿途估量瞭一下,若是舍棄馬匹,純以碧火神功奔馳,一晝夜間仍稍嫌勉強,再加半日則綽綽有餘,隻是老人跛腳斷臂,不知還有沒有輕功?
他的記憶就像一幀幀的圖繪,隻消遁入虛境之中,便能取出觀視,無論他記得與否,俱都過眼不忘。然而世間並無萬全之法,耿照的記憶圖庫,也以受傳“奪舍大法”為分水嶺,之後新得的記憶片段,較易於虛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前的,就像胡亂塞在屜櫃深處的雜物,尋找就等於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說幹就幹的等閑事。
自從省悟“高柳蟬”的身份後,耿照便下意識地逃避憶往,如今思來,居然想不起七叔打鐵,乃至行走坐臥的模樣,無從判斷他到底還餘幾成功力、還能不能運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躍,身為核心的“高柳蟬”總不好隔岸觀火,待在一晝夜間難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這麼一想,屋內無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門扉,在“蝸角極爭”的精密運勁之下,原本被風吹得咿呀亂響的門板,居然無聲滑開,穩穩停住。
月光劃開瞭幽暗的茅屋內室,長發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開的衣襟裡胸骨嶙峋,毫無光澤的肌膚在月華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帶一絲生氣;若非單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來便與幹屍亦無兩樣。
“木雞叔叔還在”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許……還有什麼是真的,並非全透著假。屋裡比外頭幹凈許多,看得出有人悉心照料,木雞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幹凈的,嗅不到腐敗食物或糞尿的臭氣。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橫疏影──雖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畢竟安排瞭可靠的人來照料木雞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撫著黑發男子幹燥微涼的手指,就像小時候他常做的那樣,不覺出神。當察覺時,騷動已到瞭長生園下的山道間。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