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負碧火神功、奪舍大法、化驪珠等不世絕傳,這挾著凝銳精芒的註視,亦足以令耿照感應危機,本能發動功體,不受控制地做出什麼失禮之舉。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傢主此問,若在嶽宸風身上,便隻有一個答案,兩者並無區別。”從懷裡拿出一束紙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說明瞭嶽宸風對五帝窟、五絕莊的種種作為,理路清晰,字跡娟秀,蓋出自綺鴛手筆。邵咸尊對嶽宸風並不陌生,嶽宸風以將軍特使身份,往花石津佈達四府競鋒一事,才促成瞭邵三爺訪流影城、贈“正氣”拉攏橫疏影,可見威脅之甚。
邵咸尊細細讀完,翻來覆去檢查瞭會兒,笑道:“無有鎮府用印。”耿照從容道:“草莽之事,敢傷將軍清明?呈交將軍的正式文書裡,自是有印的,已然收檔存查,等閑不得攜出。”
邵咸尊此問,探的是將軍的態度。而耿照之答,則點出將軍“意在結果不問細節”的默許態度。
青鋒照不以情搜見著,邵咸尊在他到訪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來源隻能有一處,即是染紅霞。
染紅霞返回越浦後,按計畫替耿照擔任說客,赤煉堂非是善類,上回她與耿照聯袂闖風火連環塢的梁子還未擺平,料想沒什麼說服力,怕是白饒;水月停軒的旗艦“映月”早已離港,航返斷腸湖,染紅霞素知師姐對耿郎的態度,毋須於此際直面相對,她心裡其實是松瞭口氣的;觀海天門有胡大爺,奇宮韓宮主那廂,耿郎比自己說得上話……思來想去,該先行拜會邵傢主才是。
而邵咸尊並未拒見耿照,已說明瞭態度,起碼願意一談。耿照心思通透,未被乍聽險極的詰問唬住。
邵咸尊交還紙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須道:
“二掌院極言七玄眾高手,無不對典衛大人心悅誠服,願受大人節制,從此與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今日與大人一晤,始信瞭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藝精進,足以懾服群雄,言語氣度,更是令人心折。
“冤傢宜解不宜結,七玄之中,亦不乏嶔崎磊落之人,邵某聞名既久,很是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鋒照願開中門,與諸同道飲杯水酒,共謀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長揖到地。“傢主胸懷,我替本盟謝過。”
邵咸尊擺擺手,將藏鋒推過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衛大人重執此器,為我試出鋒刃之極。”兩人相視而笑,以茶代酒,舉杯相酬,算是定下瞭七玄同盟與正道七大派之間的頭一筆和平協約。
以邵咸尊的江湖聲望,以及青鋒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約之重要性不言可喻。耿照在蓮臺第二戰擊敗邵咸尊,事後回想,總覺傢主有意相讓,其修為不下“鼎天劍主”李寒陽,執意爭勝,斷不致輕易敗下陣來。
耿照對邵傢主的胸襟為人,極為佩服,料想抱誠以陳,應能說之,萬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幹脆。然而,說是“始信八九成”,畢竟還有一兩分保留,果然邵咸尊輕撫“藏鋒”的烏檀直鞘,微笑道:
“以典衛大人現下修為,欲借寶兵對付、還不敢保證完璧歸還的對象,我料非隻巨惡,還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惡人。邵某不以武藝名世,未敢自薦,若有機會為正道、為蒼生盡力,卻也是責無旁貸。”
耿照雙手負後,並未伸向幾頂的藏鋒,沉聲道:“非是有意欺瞞傢主,在下追查妖刀之事,還未能掌握確鑿證據,然而過程當中,已是備極驚險,若無傢主寶刀防身,沒有取證歸還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親自來向傢主稟報,其後聯系七大門派,共襄除魔盛舉,還望傢主鼎力支持。”
雖是一枚釘子,畢竟放軟瞭身段,邵咸尊慣見風浪,什麼合縱連橫沒經歷過?況且耿照許諾一有結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鋒照,對邵咸尊來說,已然足夠。
耿照縱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鋒會,鎮東將軍不好插手,這初出茅廬、新鮮熱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釋怨攜手,有賴青鋒照大力支持;至少在這個階段,邵咸尊並不擔憂會被排拒於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從鞘上移開手指,舉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起茶壺為彼此斟滿,兩人又飲一杯。
“除瞭藏鋒……”耿照當然不止借刀這麼簡單,見氣氛不錯,小心斟酌字詞。
“昆吾劍也勞煩傢主代為修復,實是感激不盡。不知劍……修得如何瞭?幾時能好?”
邵咸尊眼簾低垂,斜飛入鬢的兩道疏朗劍眉波瀾不驚,呷瞭口溫熱茶水,悠然道:“不是自鑄的劍器,未敢貿然動手,修好‘藏鋒’後,我仔細觀察幾天,才將受損的劍柄、劍鍔除去,眼下正在檢查劍刃,看有缺損否。典衛大人這邊請。”
兩人出瞭廂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靜室,邵咸尊推開門扉,舉手示意。
耿照入內一瞧,才發現房裡的木制床榻、幾凳等均被移走,墻邊和地面上能看出原本擺設的痕跡,角落裡有一方打鐵用的陳舊爐井,周圍墻面新舊有別,似乎在建造之時,就有這座打鐵爐井;而後久無人用,連拆除也懶得,索性以木板封起,當作尋常廂房使用。
爐中黑黝黝一片,房內亦無耿照過去熟悉的焦炭氣味,顯然近期中未曾升爐。另一頭置著鍛打用的鐵砧,亦是陳舊不堪,倒是房間中央有座新砌的簡陋磚臺,外敷的避火泥灰稱得上“簇新”二字,與整個房間、乃至這一方小院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原本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擺設,粗粗一瞥,除親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竇叢生。
且不說像真妙寺這樣的地方,何以竟會有個具體而微的小鑄煉房,既然無人使用,拆去便是,何須刻意掩蓋?居間的泥灰磚臺倒容易解釋,自是邵傢主接下修復刀劍的委托後,才讓寺方新砌;真妙寺為何對這位東海首善開方便之門,怕也是看在香油錢的份上。
磚臺上,置著一截無柄無鍔的青鋼劍刃,拆去緋紅柄鞘之後,昆吾劍的鋒芒更加璀璨如星,光華隱隱,仿佛九天銀河被完整封入瞭暗金色的劍刃,隔著鋼體透出輝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當中似有三千世界,靜肅而神異。
或許艷麗的緋紅劍裝,非出自紅兒的要求,而是為掩神劍異質,以免一出鞘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這真真是絕好的一柄劍。”
邵咸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將耿照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聽出話裡涵蘊的意味,暗自凜起,面上卻不露分毫。“傢主所言甚是。此劍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據說,是出自貴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臺邊,以雪帕裹手,捧起無裝劍刃,微瞇著雙眼,似正細細賞玩。“我聽聞屠兄大作,必鐫‘化應萬千’之銘。以此劍之佳,卻連缺損的柄鞘中都沒見此銘,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應是流影城首席,“化應萬千”的銘刻正是其標記,鑄出這等神劍,決計不能留白,壞瞭賞玩收藏的規矩。此問之中,藏有極大的陷阱:屠化應是流影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鑄”虛應,等於認瞭在朱城山上,有個比屠化應更高明的鍛造師匠——
此人是誰?何以無名?……其後連串的問題,隨著七叔的“高柳蟬”身份,將更經不起推敲。這也是耿照一聽昆吾在邵咸尊手裡,便即安排來訪的原因之一。
以橫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這點。或許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場,為瞭瓦解“姑射”的陰謀及控制,認為假邵咸尊之手,從中窺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會是個落刀剖竹的切入點……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寬容的標準,都無法說服自己,這會是精明強幹的姊姊犯下的錯誤;當面詢問橫疏影,她也隻淡淡以“是麼,這我倒是沒多想”一句話帶過去。他曾問寶寶錦兒,與姊姊見面時,有沒發現什麼異狀?雙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給瞭他個軟釘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發現問題。
用不著“文武鈞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劍勝過銘有“化應萬千”的碧水名劍太多。流影城有這等大匠,鈞天九劍能否獨占鋒魁多年,這答案連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瞭定神,攤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並不知曉。屠師乃本城首席,最頂尖的兵器,自是出於屠師之手,當然其餘房號的師匠們亦時有佳作,未必不及;為何沒有劍銘,這就不得而知瞭。”
就算是推諉,也隻能說諉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與橫疏影的關系,以邵咸尊看來,從出身寒微的典衛大人口中,得不到滿意答覆,毋寧才是合理的結果;放落劍片,淡然道:
“看來今年四府競鋒之會,就算推遲舉行,依舊是精彩可期啊!”
流影城“碧水名劍”的種種特征,昆吾劍上一項也沒有,邵咸尊乃東洲有數的大匠師,不可能看不出來。耿照備妥幾套腹案,待傢主問起,便要一一應付,豈料他問也不問,隱覺不祥,試探道:
“……傢主預計幾時能好?待柄鞘重新裝好,在下再來取劍。”
邵咸尊看瞭他一眼。“典衛大人公務繁忙,毋須多跑一趟。待我檢查完畢,配好柄鞘之後,當親自送交二掌院,劍歸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紅兒不通鑄冶,傢主要將此劍留個十天半月,推說尚未檢修妥適,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裡越久,肯定節外生枝;這會兒,傢主已不與他談論劍上的疑點瞭,這是動瞭疑心的征兆。
但染紅霞才是昆吾劍的主人,邵咸尊若跳過她,逕將寶劍交給耿照,才是不合情理的舉動。
這個理由簡直無懈可擊,耿照反覆沉吟,終無良策,看來隻能隔三差五地讓紅兒來索劍,讓傢主及早歸還。
這場會面,最後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親手燒的齋菜作結。這位青鋒照的大小姐自幼隨父親東奔西跑,不但練就瞭一手廚藝,且無論什麼材料都能弄成菜肴,向真妙寺的香積廚借瞭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雞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得耿照贊不絕口。
芊芊芳心可可,滿面羞紅,借口替大傢盛蓮子羹,一溜煙地跑瞭。
邵咸尊自律甚嚴,傢中每日飲食用度,按人頭計,每人銀錢若幹;一頓吃得好瞭,便有兩頓儉樸些。中午宴請過耿照之後——這個“宴”字若教獨孤天威聽見,恐怕要笑得滿地打滾——晚膳便隻能搭真妙寺的夥,芊芊在房裡服侍三叔用飯,邵咸尊自往齋堂與群僧同吃,齋罷在寺裡散瞭會兒步,做完吐納日課,又一頭鉆進鑄煉房中。
三爺、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沒敢打擾,各自回房,熄燈安睡。
邵咸尊靜靜坐在磚臺邊,閉目養神,直至虛靜之境;隔著當中數間屋室,猶能清楚聽見三弟悠長細微、似無中絕的規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邊推斷著邵蘭生恢復的情況,確定他熟睡之後,才撮唇睜眼,無聲無息吹滅燈焰,解開青佈棉袍,露出底下魚皮密扣的夜行衣來。
越浦並無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華,居民無不早早熄燈。
邵咸尊取出烏巾覆面,循簷影幽暗處轉過幾條巷子,來到河畔一處打鐵鋪中。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這樣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裡有幾處,多半集中在城北,沒什麼漕運的價值,沿河架設水車轤轆,磨坊、打鐵鋪等須用水利的行當,就往河畔聚集。
此間光是打鐵鋪就有五六傢,雜在轟隆作響的水車磨坊之間,水聲、轤轆聲日夜不斷,不宜人居。工匠們白日前來,落日後各自返傢,偶有連夜趕工的,也不會熬到天明;河的對岸是一處鬼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論是光與暗,抑或喧囂與沉靜規律的水聲轤轆,都形成強烈的對比。
頂著書有“俞傢鋪”三字的破舊店招,邵咸尊打開門鎖,無聲滑入鋪中,摸黑換上一身鐵匠常見的葛佈短褐,這才取出火摺子點燈。鋪裡散著淡淡的焦炭氣息,爐井裡埋著厚厚的灰燼,夾雜著一絲餘紅,似乎再使勁扇得幾下,又將復燃。
他打開隨身的包袱,將嚴密裹起的昆吾劍刃取出,置於鋪好的白佈之上,從上鎖的屜櫃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鋼劍片,挨著昆吾劍一字排開,每一枚的尺寸外型無不與昆吾劍一模一樣。
除瞭那種宛若自九天銀河沐浴而出、曜華隱約的內斂星芒之外,堪稱是完美無瑕的復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維妙維肖的境地,光是這份精準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標著昆吾細細打量,面色越來越青,一抖手腕,將劍片往昆吾撞落,“鏗!”一聲激越清響,劍片的前半截已然無蹤,平滑的斷口閃著烏鐵般的獰光,可惜再無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這枚仿制品中所摻玄鐵,其價可供一處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糧,若再提高比例,劍的重量將產生微妙的變化,對慣使此劍的劍主來說,決計不能毫無所覺。
在其他四枚劍片裡,則分別使用瞭珊瑚鐵、烏金等異質,以重現昆吾劍刃的堅韌。這已是傲視東洲的絕頂技藝,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並未成功,若非熔掉兵刃無助於解析合金配方,他極想把昆吾劍投入熔爐,看看鑄造此劍之人到底用瞭什麼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從昆吾劍入手之後,才安排此間進行仿制的,白日裡邵傢主的行程滿檔,四處奔波,隻能利用深夜無人之際,動手趕工。
以工時及完成的贗品質量來看,世人對“文武鈞天”的推崇實非過譽,至少流影城的屠化應就沒有這樣的本領,能在壓縮至極的時限內,復現如斯。
但邵咸尊隻覺得挫敗而已。
再給他三個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時間,全心投入,構成昆吾劍體的合金成分不幸擁有無限種可能性,一一嘗試,不知伊於胡底,還不如直接找出鑄劍之人,拷問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無意要求自己於倉促之間,破解昆吾劍的秘密,但隻要能留下此劍,假以時日,總能有個圓滿的結果。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外型上無懈可擊的“昆吾劍”,拿來向劍主染紅霞交代。
這對邵咸尊而言,本非難事,問題就出在昆吾劍的暗金劍身之下,那股銀河淬洗般的隱約星芒,即使對光轉動,也試不出固定的呈現角度,無法確知何時何地、何以能見,但確實存在,總能見得。
以邵傢主對冶金材質鉆研之深,在使用異質鑄兵的領域裡,號稱當今武道第一人,也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但毫無疑問,隻要染紅霞不是個笨蛋,慢則十天半個月,快則拔劍出鞘的剎那間,便能察覺邵傢主交還的乃是一柄贗品,這險他決計冒不起。
邵咸尊難得對著自己的作品生悶氣,以致未聽見門外的腳步聲,直到悶鈍的叩門聲響將他喚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內,他在越浦城中有多處據點,有的是當年籌謀大事時留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鋒照、成一派宗主後,為行事方便所佈的暗樁。
這種隱密行事的風格與技巧,毫無疑問得自“禦”字令的啟發,但邵咸尊並未將之並入禦字令系統,而是供自己使用,換句話說,就連潛伏暗處、不分邪正,長年窺視武林各派的儒門六藝,也無法得知邵傢主的秘密。
這間俞傢鐵鋪,是他將總壇遷至花石津邵傢莊後才設,對赤煉堂下暗手的那幾年間,是他偷入越浦活動的落腳處之一。直到光霞打進赤煉堂中樞,師徒倆會面的選擇多瞭,才少至這洮河鬼市的對岸。
但光霞心細如發,雇瞭名體態、容貌與師尊有四五分像的鐵匠,白天在此開鋪營生,十數年來如一日,有進有出、無有蹊蹺,不管是誰來查,決計料不到有這等暗樁。
近日赤煉堂多事,六太保“陷網鯨鯢”雷騰沖、九太保“役馬天君”雷司命相繼亡故,十太保“燕驚風雨”雷冥杳失蹤。
雷門鶴乍看大權在握,但越浦五大轉運使、雷氏宗族等“鐵派”舊勢力,當時為瞭制衡“血派”色彩最鮮明的大太保雷奮開,不得不與雷門鶴結盟以抗;而今沒瞭雷奮開,接手總瓢把子私兵部隊“指縱鷹”的雷門鶴,到底是鐵派抑或血派,各人心裡都有一副算盤,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來越浦參加三乘論法之前,就曾密會光霞,聽取愛徒對雷萬凜下落的例行性報告,遇著雷奮開獨鬥七玄首腦、身受重創,鉆瞭空子除掉這位棘手的大太保。
當時他已預見赤煉堂即將到來的權力紛爭,諭令光霞低調行事,切勿表態,待兩派開價爭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間,尤其不可聯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潛伏多年,在除掉雷萬凜五個兒子的連串陰謀中,發揮瞭關鍵的作用。邵咸尊不以為謹慎的九光霞會明知故犯,粗著嗓子道:
“打烊啦,明兒再來!”暗自提運真氣,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瞭,才來尋你。”來人嗓音嘶啞,極是耳生,但不知為何,邵咸尊渾身雞皮悚立,仿佛見瞭鬼似,一時間僵在凳上,竟忘瞭將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響,門外之人一掌震斷門栓,門後並未出現邵咸尊記憶裡的熟悉身影,佝著半邊身子的羅鍋老人一瘸一頓地踅進鋪裡,陳皮似的褐皺臉龐前垂落幾綹灰發,翻著黃濁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瞭他。
這些年來,邵咸尊一直在找他。當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屍體。
但邵咸尊想像的結果,從來不是這樣。他微瞇著眼,端詳著隻餘一臂、身如熟蝦的駝背老人,隻覺得毫不真實。
就算與過往每場夢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樣,都未免太過淒厲,邵咸尊從天雷砦甬道發現的那條殘臂與血泊,無法想像妖刀對這個曾經英武颯然的少年英俠,竟造成瞭如此嚴重的傷害。
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那種人,但在此刻,卻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絕頂的好劍被毀得扭曲缺角,你會寧可它被投入洪爐,熔成鐵水,好過細數它身上的殘碎,憶起它曾有的壯美。
“我想過你回來是什麼模樣……”他喃喃道:“沒想到,竟是這樣。”
形容畸零的殘廢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識到他在笑。
“我沒打算回來。”老人啞聲道:“你知我脾性。該做的事,我從不拖延。”
包括復仇麼?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著以老人重殘如斯,還能剩下多少武功。屈仔是質樸剛健,這同出身有關,可一點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憚這麼多年,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若選擇於此時此地現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絕對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豎,運功外放氣機,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圍,但又不敢全力施為,以防老人猝然動手;猶豫屈伸之間,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額際。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遠近轤轆連聲,呼嘯的水風裡夾雜著對岸鬼市的人聲,磨坊裡的驢嘶,前頭幾間鋪裡的打鐵聲響……雜亂的聲息塞滿瞭邵咸尊的感知,沒有殺氣的反應,讓他更覺焦躁,仿佛連靈敏的真氣感應都無法相信。
老人隻是冷冷地睨著他,眼裡的銳芒教人無法直視,遑論分辨。
“屈……”
“拿來。”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劍,旋即意識到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這劍……這劍是你鑄的?”
老人連回答都懶,伸出僅剩的那條鐵黝瘦膀,五指箕張,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雜陳,錯愕、震驚、憤怒、嫉妒……一下子塞滿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個他睜眼蘇醒,見秀綿伏案輕酣的午後。屈仔較他更晚學武,武功卻練得比他更高;較他晚學劍,師父卻決定派屈仔去芥廬草堂承襲秘劍;較他晚執鍛錘,卻能鑄造出令眾人驚嘆的劍器……就連傷成這樣,隻剩一條膀子瞭,都能留下昆吾劍這樣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幾乎忍不住狂笑起來,眥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兩排牙。
“你……是專程來嘲笑我的麼?挑選這時現身,就為看我這副狼狽的模樣?”
“你怎麼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態復萌,又來幹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當,我這一生都不想再看見你。”
邵咸尊聞言悚然,忽有種被人監控數十年、自己卻一無所知的感覺,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所作所為全攤在他人眼皮下,鉅細靡遺。老人見他嘴唇微動,卻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繼續糾纏,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鈞天劍,全是贗品,鐘允發現有異,才被你滅的口。不想‘映日朱陽’的真品卻未收回,輾轉落入‘林泉先生’崔靜照之手,害瞭崔灩月那孩子滿門。
“復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卻難,我料你故技重施,這回不知又要拖什麼人下水,故來勸你,莫犯糊塗。”
“簷香階雪”鐘允本是無名劍客,能在江湖上闖出名號,全賴邵咸尊的提拔與栽培。然而,當他發現傢主所贈之劍,與自己在競鋒大會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時,邵咸尊卻毫不猶豫地選擇瞭滅口,以防自己多年經營的至善形象毀於一旦——
映日朱陽雖未如願取回,此事他自問做得滴水不漏,鐘允連屍骨都沒留下,遑論目證。
江湖盛傳鐘允澹泊名利,於盛極時急流勇退,都說這個年輕人不容易。也有人繪聲繪影說他實是偕美歸隱,隻愛美人無意功名,究竟是哪傢閨秀有如此令人瘋魔的美貌,亦是眾說紛紜,曾領幾年間談風騷。
九光霞打入赤煉堂,憑借易容絕技與七寶香車屢立功勛,被雷萬凜收為義子,動用赤煉堂各水陸碼頭的綿密情報網,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陽的下落,才有後續林泉崔氏傢破人亡的慘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殺雷奮開,除拷問雷萬凜的下落,另一個不為人知、卻同樣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奮開一路踢館,連取六柄鈞天偽劍,卻在嘯揚堡被何負嵎所持的離垢所斷。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驚愕過後,冷靜下來一想,難保不會發現蹊蹺;若循線查向鐘允處,則東洲首善邵大官人的偽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憂。
陰錯陽差撞上重傷的雷奮開時,邵咸尊心底幾乎笑開瞭花——
當真是連老天爺都幫忙!如非虎落平陽,誰拾奪得下身傍指縱鷹、鐵掌掃六合的“天行萬乘”?
萬萬料不到,這樁收拾得天衣無縫的陳年罪愆,竟在這河畔的破落鐵鋪裡,由鬼魂復生般的仇人口中聽得,剎那間邵咸尊如遭五雷轟頂,思緒一片鑠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這麼多年來,你……始終都看著我?”
老人一瘸一拐,緩緩踱至桌前,乜著他的眸光由鄙夷、錯愕、恍然……一路飛快變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錯覺,最終凝駐時,竟有幾分同情和憐憫。
“原來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視,嘶啞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沒聽出譏嘲諷刺,隻覺蒼涼而哀傷。
“我早已不看你瞭,在很多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