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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鐵,四奇開陣

  耿照這才明白,自己著實是多慮瞭。

  陣式一經啟動,根本用不著人提醒,決計不會錯認。

  東面的“虎”位樁甫一壓入,整片地面便似雲波浪湧般一跳,於及踝處揚起黃沙如霰;雖是乍起倏落,卻能察覺地底有什麼正流動著,周遭景物分明未變,已與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瞭起來,再非無知無覺的死物。

  (這……就是術法的力量!)

  不知是錯覺否,倏忽一陣風至,眼前灰蒙的“迷霧”隨之旋攪,激濁撲面,耿照本能舉袖,忽聽斷續笑聲穿破風霧而來,接著一聲清嘯,一人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動:

  “是時候瞭!”

  忙以殘餘的真氣刺激臍內驪珠,奇力鼓蕩,遍走劍脈周天,越轉越強;運行幾匝,提起右掌,猛將樁頂貫入地面!

  樁面一觸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準,仿佛地裡突現一坑,方圓與樁徑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順得像是身體的一部份。鉆入地中的樁身,竟有立時解裂之感——說“溶解”或許更為貼切——堅逾金鐵的火油木猶如遽生的植物根系,舞爪張牙,饑渴地撲向地母的懷抱,拉耷著樁頂源源註入的澎湃真氣,一逕向前,無休無止……

  上回產生這種與外物性命相連的感覺,是化驪珠融入身體的時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貿然切斷與木樁的連結,是極其兇險的舉措。

  思忖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過樁上術式的連接,毫無預警地反噬而來!

  眼前一白,幾以為臟腑要被異種巨力撐爆,但強韌橫絕、勝似神兵的鼎天劍脈僅隻一震,並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脹的爆裂之勢;一絲絲的真氣透膚逸出,自全身毛孔散離,凝練之甚,竟化出縷縷乳色的霧煙實形。

  而痛覺到這時才恢復運轉。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瞭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下噴出兩柱濁氣,定睛一瞧,木樁竟還有寸許露出地面,抗力卻強得邪門,仿佛按進一條沸滾熾亮的鐵汁洪流裡,雖有浮沉,實難寸進,暗忖:

  “果然一樁難逾一樁!如此遞進,何以收尾?”

  聶雨色的修為深淺,耿照與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東面虎樁的反激異力隻消與龍樁相若,聶雨色決計抵受不住,不口噴鮮血、倒地暈死就不錯瞭,遑論長嘯吟詩?遂得“一樁強勝一樁”的結論。

  “……先完成瞭‘龍’位再說!”

  把心一橫,強提內元,驪珠奇力經劍脈增幅,勢不可當,鐵掌悍然擊落,火油木樁直沒入地!

  陣基就位的瞬間,耿照正欲開聲,一股莫名感應掠過心頭,字句入腦,開口便吟:“獨羈花月……欲窮年!”這句詩他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兒聽過,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過什麼詩書,何以沖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奇怪,卻又說不出的理所當然。

  坐鎮“虎”位的聶雨色遠遠聽見,縱聲大笑:“好!吟得好詩,落得好陣!”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忽生出一股難言的親近之感;想此陣非《奪舍大法》不能開,頓有些恍然:“這詩……是瞭,乃是琴魔前輩臨終前所吟!”念頭微動,後兩句果然湧上胸臆,低聲念得幾遍,心頭五味雜陳,難以名狀。

  龍樁定位,聶雨色的聲音越見清晰,空間似乎恢復瞭原有的長短距離。對向刮至的風葉聲裡,隻聽他揚聲道:“我來搞定‘風’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把握時間調復些個,‘雲’位有得你折騰!”顯也清楚自己功力遠不如耿照,最末一樁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絕地往樁中註入內息,倒不是要壓制什麼,而是四肢百骸通過這支樁子,仿佛與驟然活絡起來的地氣連在一塊,彼動而我動,同氣連枝,不能自絕於其外。但內力畢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瞭約莫盞茶工夫,始終不見聶雨色出現在北面“風”位,漸生疑慮,提聲喚道:

  “聶二俠!還不成麼?”半晌未聞回覆,而陣中“迷霧”又起變化——

  灰蒙的血祭陣中,霧氣經怪風一陣旋攪,竟越發淡薄,如被風吹散般,露出居間一條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來,灰袍素履,斑駁的疏發裹著逍遙巾,卻不是殷橫野是誰?

  ——殷賊!

  (不……不好,陣要破瞭!)

  耿照這才意識到音聲穿透、霧露轉薄所代表的意義。虎、龍兩樁就位,血祭之陣所恃的血絆被引至外陣,對陣中的術法羈束急遽下降,新陣卻未完成;殷橫野隻消恢復三兩成知覺,目能視物、指堪吐勁,己方二人便無異於兩條屍殍——

  更駭人的是,陣中貌不驚人、垂手肅立的老儒突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右臂,伸出食指,身子轉動,至與耿照四目相對,才又停住。

  耿照驚出滿背汗浹,碧火功發在意先,周身氣勁一迸,靴底入地寸許,不知要戰抑或要逃;心識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見霧中殷橫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僥幸:“好在血祭效力猶在。不能再等瞭,聶兄若不能鎮住風位,隻能我來!”唯恐驚動殷賊,一咬鋼牙,欲撤右掌。

  豈料才剛動念,腕臂間一陣錐心劇痛,仿佛連著手掌的血筋經絡被人一股股抽出體外,簌簌不絕;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內翻湧、地轉天旋,體內諸元劇烈震蕩,似將失形,堪比蓮覺寺內重鑄劍脈時。然而彼時是汰舊更新,越痛越強,此際卻是直墮深淵,萬劫不復!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強項,但這截斷術式連結的痛楚,隨“撤掌”的念頭不斷堆疊,偏又不是肉體真有什麼傷損,痛苦像沒有極限似的,一念間不知反覆累積瞭多少回;這種程度的疼痛,已與求生的本能產生強烈捍格,難靠意志強行為之。

  耿照在溫熱的液感中恢復神識,一抹口鼻,指尖掛得血珠連墜,右掌兀自牢牢黏在樁頂,便在失神間,龍樁仍持續榨取體內真氣,如非耿照身負碧火、驪珠、蛁血、劍脈等罕世四絕,或許再難蘇醒。

  中斷連結的關鍵,自始至終都與修為的深淺、肉身的強弱無關,此即聶雨色自信不遜耿照之處。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風”位,怕是嚴重低估瞭此一節的兇險與艱難。

  適才莽撞一試,令經脈裡的內息、血氣紊亂不堪,雖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僅一步之遙。聶雨色那廂突然沒瞭聲息,料想亦約如是。想到兩人居然被自己親手打下的陣基搞成重傷,荒謬到令耿照直想發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著內力不住往地底鉆去的異種巨力——耿照並不知道那就是地氣——有越轉越強之勢,仿佛一匹對著柵門不斷嘶蹬人立的野馬;再讓它轉得幾轉,其力恐將超過血肉之軀所能負荷。即令耿照身負諸般不凡奇遇,畢竟不能與地脈靈氣相抗衡。

  難怪沐兄一說到他這位二師兄,總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將龍庭山的四奇大陣濃縮到四根樁上帶著走,隻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復現,的確瞭不起,但這便攜四奇陣明顯是未經試驗的半成品,身為始作俑者的聶二俠非但手眼非凡,遺憾的是連膽子都大過瞭人理應有的基準……這般危險又充滿變數的東西,別說是當作救命的壓箱寶瞭,連拿都不該拿出來,連興起“試試看好瞭”的念頭都是作死啊!

  進退維谷間,山道彼端冒出兩條黑影,當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師兄,我等來也!”聲音極是熟稔。耿照無力回首,餘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麼來瞭?”苦於內息紊雜,難以開口。

  語聲方落,襟風已至腦後,那人倏然止步,袖帶逆揚,送來一陣熟悉的薰衣木香,果然是“風雲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筆”沐雲色。

  “耿兄弟,你——”見耿照撐地跪落,模樣怪異,小移半步才見頷頸披紅,登時省悟:“……他受瞭內傷!”正欲為他推血過宮,身後一人喝止:“老四且慢!沒看耿兄弟在佈陣麼?”渾厚的嗓音充滿男子氣概,身形幾乎遮去頭頂大半日光,卻是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

  沐雲色關心則亂,此時才註意到陣中的灰色袍影,驚駭交迸:

  “是……是那廝!”忙擋在宮主身前。韓、沐二人並未見過殷橫野的真面目,但那毫無特征的身影,伴隨槐花小院內驚心動魄的交手,從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一望即知。

  韓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鯪丹”吞服,暗提內元,見困住殷橫野之陣漸次消淡,外陣卻未完成,肯定是出瞭什麼紕漏;與沐雲色交換眼色,兩人顯然想到瞭一處,恐殷橫野發難,不敢妄動,揚聲叫道:“老二!”見血祭陣另一頭似伏有一人,卻始終未得回應。

  沐雲色盯著陣中老儒,須臾未離,一邊疊聲低喚:“耿兄弟,耿兄弟!”韓雪色瞥瞭單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搖頭道:“他正全力維持陣基,既開不得口,怕也緩不出手書寫交談。料想那頭老二也是一般。”

  “那陣快不成啦。”沐雲色憂心忡忡。“老賊隨時可能脫身……外頭這個是什麼陣?”

  “你也看不出來?”

  沐雲色面露慚色。“屬下……學藝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韓雪色見南北兩側豎著樁,與耿照指縫間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著火油木法的炮制痕跡,應該就是陣基瞭,抱臂沉吟:“看來是以風、虎、雲、龍四奇位排佈的陣勢。奇怪,我沒見老二弄過這個……難道是因為陣基太過簡單,才須兩人以上合力發動麼?”

  風雲四奇各有專精,聶雨色是術法大行傢自不待言,沐雲色長於丹青,其實最早是從描摹風雲峽所藏諸般機關、武器藍圖生出的興趣。能於逃亡間獨力造出繁復精奧的“地母神箭”箭櫃,可見造詣不凡。

  韓雪色初上龍庭山時,輾轉於各系間飽受凌虐,以致經脈受損,再練不得上乘內功;連溫飽都未必能夠,遑論武功技藝。

  直到風雲峽出手庇護,韓雪色才保住一條性命,從此發憤圖強,內功不成便練外功,風雲峽所藏醫卜星象、機關丹道等各種雜學,更是寧殺錯不放過,一天當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韓雪色雖不像聶、沐等有一兩門同儕難及的拿手技藝,難得的是樣樣皆能;單論個“博”字,琴魔座下無出其右者。

  他與聶雨色自來投契,別勝餘子。在山上時,兩人鎮日廝混一處,聶二不但兼任狗頭軍師,更是風雲峽安排在宮主身邊的保鏢,兩人焦不離孟,無論幹什麼事都是一搭一唱。聶雨色的術法門道,數他瞧得最多,但凡有問無不盡言;說同沐雲色“差不多”雲雲,怕是唱籌量沙,寬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陣基雖是術法的基礎,然而奇宮算學博奧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佈個“八門金鎖”、“九宮八卦”就已經很瞭不起瞭,龍庭山上隨便出手就是十六陣位、卅二陣位的,這還遠遠構不上“天機暗覆”聶雨色的水平。

  陣基乃構成陣形的根本,當作是術法所用的機簧滑輪,也就不難理解:滑輪若是按理佈置,數量越多,則施力越省,陣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術的變數甚大,發動的條件自是越簡單越好,能以一人施為,何必兩人、乃至更多人合力?為求省力便捷,隻好求諸陣基繁備。

  但,陣基與陣基、術式與術式間,又有銜接上的考量,一如機簧設置,須講究咬合密切,否則難以推動;沒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陣基排設與數量上的取舍,始終是術者終生鉆研不輟的課題。

  以聶雨色的造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陣基,發動陣形從來不用旁人贊掌——他甚至排得出讓毫無術數根基之人,無意間觸動的陣勢。驚震谷眾人就是這樣完蛋的——四奇位這般簡單的設置,還須耿照幫忙發動……委實太不“聶雨色”瞭些,益發啟人疑竇。

  韓雪色顧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發足掠向南面“雲”位樁。沐雲色急急轉頭:“……宮主!”已阻之不及。

  韓雪色一到樁前,瞥見東首一人單膝跪地,苦苦撐持,果然是聶雨色。聶雨色雙目緊閉,面如淡金,嘴角鮮血殷然,顯也是被陣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離境中。韓雪色見他背脊起伏,應無性命之憂,強迫自己收束心神,將註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樁。

  樁上刻的符籙他懂不到兩成,除所用太過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瞭辨識的難度,但樁頂導氣用的三重術式還是能認出的,揚聲道:“樁上有入氣形竅,本就是設計讓四人來發動——”卻是說給沐雲色聽。

  沐雲色急急追問:“老二呢?見著他瞭麼?”

  “還有氣,沒事!”韓雪色目不轉睛,細細端詳,暗銅色的濃眉忽一挑。“陣基全在樁上瞭,陣位雖然簡單,陣式可一點也不簡單……我沒見過這般狠抽地脈的弄法……這怎麼能夠……”

  沐雲色聽說二師兄無恙,稍稍放心,思緒運轉越發順暢,沉吟道:“宮裡還有哪個用四奇位的陣式?地脈……風虎雲龍……四人同使……等一下!宮主,是……是護山的四奇大陣!會不會老二他反轉瞭四奇大陣……是瞭,風從虎、雲從龍,所以先定瞭虎龍二樁,還差風雲兩位。方才在山道上聽他們吟的詩……”

  “……是定樁開陣的信號!”

  韓雪色直覺接口,耳中聽著他越拔越高的聲調,目光飛快在樁上巡梭,雖無法一一看懂術式的結構,卻依老四之言找到幾處關鍵,脈絡陡地清晰瞭起來,皆有所本,再無疑義,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見鬼,這真是護山的四奇大陣啊!老二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啥時整出瞭這等逆天已極的鬼玩意?

  “宮……宮主!”

  沐雲色的嗓音驟然拔尖,透著極度驚懼,一反先前的興奮雀躍。

  毛族與生俱來的危險感知,讓韓雪色於他開聲的同時著地一滾,一道氣芒貼鬢削過,暗紅色的粗卷發莖迸散開來,隨風飄飛。

  (殷……殷賊!)

  韓雪色魂飛魄散,連滾幾匝撲入一叢矮樹,起身見灰袍人仍在霧中,右手食指平舉,所向卻非自己適才之處,那實劍般的指風是如何射至,全然無法想像。

  “我沒事!”他見沐雲色滿臉憂急,隻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時趕來,忙搖手示意。“老四,你去護著風位的樁子,莫教賊人出手削斷。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此陣啦。我瞧老二去。”沒等沐四應聲,飛也似地掠出掩護,繞往東首虎位。

  聶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濕,看得出耗損極大,離走火入魔僅隻一線。韓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盤膝坐在他身後,提氣運功一周天,雙掌按著聶雨色背門要穴,緩緩度入真氣。

  奇鯪丹生成的內息無有門派適性的差別,以“天仗風雷掌”一類的剛猛功訣運使,出則為剛勁,此際他以奇宮正宗心法調運,則是精純綿韌的陰勁。真氣入體,聶雨色的經脈全不將之視為外物,運轉自如,仿佛自體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於絕境的殘兵忽得強援,聶雨色猛自迷離境中脫出,“惡”的一聲嘴角溢紅,眼縫微綻,鼻翼歙動,嗅得純血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自牙縫中擠出零碎字句:“誰……叫……來……混……”

  “喂喂喂,剛醒就罵人,你好意思?踐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懲罰。”

  韓雪色收功撤掌,緩緩吐出口濁氣,按著他的腦門起身。“我想瞭一想,要是殷老賊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這兒。大傢說好一塊死的,便帶老四來啦。這回我還算守信罷?”

  “白……蠢……智……”

  “這麼急,一句都罵不完,仔細著罵不好麼?”韓雪色變本加厲,怪可憐似的摸摸他的腦袋,口吻甚是感慨。“罵不還口真無聊,先救大夥兒的命好瞭。剩下兩樁先風後雲,雲樁下地就成瞭——有說錯的你再講。”

  聶雨色難得閉上嘴,神情陰鷙。他討厭一切關於身高的指涉,也討厭高個兒。尤其討厭高個兒摸他的腦袋。這簡直不能忍。

  “樁上的術式我看不懂,但下瞭樁就不能撤手,直到陣式完成,這點應該不會有錯。連耿兄弟那般修為都吐瞭血,我猜地脈之氣很難扛?”

  聶雨色死活揀不出罵人的題材,給喂瞭屎似的點點頭。

  韓雪色斂起促狹的模樣,思索片刻,移至聶雨色身側,重又屈膝蹲下,好讓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經道:“按說那廝在陣中知覺錯亂,五感混淆,應無還手的餘力。陣式淡薄至此,若給他來這麼一下子……”掀過自褲腿上垂落的衣擺,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準頭手勁,我還算有把握。以絕後患,行不?”

  聶雨色嘴角微揚,既沒點頭,也未搖頭。

  “得……賭……”

  “明白。”韓雪色按著他的腦門起身,作勢拍去雙手塵灰。“咱們不賭,隻幹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這等天殺的玩意前,先給我想仔細瞭,你天生強運麼?不詐賭的時候有贏過?”說著氣來,順手朝他腦頂又敲瞭個爆栗。“再撐一會兒,我同老四定救你們脫身。”提氣喝道:

  “老四,風位!”

  沐雲色就等他的號令,輕拍耿照肩頭,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來!”點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於作聲不得,左掌一翻卻隻捋過瞭袍袖一角,眼睜睜看著沐雲色掠向風樁,忽然拔地躍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餘,凌空如鷂子般一翻身,頭下腳上,雙掌交疊,順著衣發獵獵的烜赫墜勢,不偏不倚正中樁頂!

  風雲四奇,皆非凡子。沐雲色的術法造詣雖然有限,但也知鎮守本山的四奇大陣乃借地脈靈氣加以推動,這個具體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見下樁不易,自問修為與耿照相差太遠,除瞭盡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墜之勢,務求一擊奏功!

  耿照見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禱:“蒼天在上,但願能成!”

  沐雲色雙掌擊落,木樁直轟入地,似極順暢,誰知才到一半,沒入的樁子微微往上一彈,便不稍動。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將沐雲色的雙掌震離,整個人被拋飛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飛轉如散華,又像斷瞭線的紙鳶;風止落地,連滾幾匝,動也不動,嘴角溢出一縷鮮紅,未如耿聶怵目驚心,隻不知是死是活。

  風樁入地,掌底異力再度翻騰,仿佛地下真有一條猙獰巨龍,一樁釘住也就罷瞭,入肉半截非但無法限制其行動,反而加倍激發野性,苦瞭與虎、龍二位相連之人。

  鼎天劍脈強橫無比,五臟六腑卻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氣護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樁裡反激的地氣帶著真氣一同湧回經脈,直如海水倒灌,劍脈就像沖不毀的溝渠水路,挾著如此巨量的氣勁循環周天,對臟腑造成的沖擊,實不亞於渡碧火功的心魔關。

  耿照連“完蛋瞭”的念頭都不及出,嘔的一聲噴出大蓬血霧,盤膝坐倒,渾身劇痛難當,差點失去意識。剛勁加身時,經脈之所以斷去,正為瞭中止勁力直入臟腑的捷徑;經脈受損,雖不免癱癰致殘,但臟腑直接受創,卻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護的機制。

  偏生耿照擁有一副神兵等級的經脈,連斷脈系生的機會也無,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擋地氣,九死一生之際,臍間的化驪珠為免與宿主一體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層層腰帶衣佈,照得崖頂一片通明。

  而異變就在此時發生。

  以肚臍為中心,一股奇異的熱源飛快擴散至全身,為體內的臟腑擋住瞭第一波的地氣沖擊;隨即,耿照在劇痛之間,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鼓脹感,仿佛生瘡疔時那種渾身高燒發熱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間異常地轉韌脹開,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強更響,回蕩在滾燙的顱內耳中——

  (能……能扛住!這樣……能扛得住!)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韓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見聶雨色的情況危急。

  讓我來罷。不要再有人因為我,而死在這兒瞭。我要……帶他們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洶湧的地氣沖入體內,通過劍脈直撲百骸!化驪珠持續綻放著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臟腑外形成一層薄膜,使其不被地氣碾碎;薄膜之內,異樣的膨脹發熱仍在繼續,幾可以確定不是錯覺。

  兇猛的地氣猶如一條以無數刀劍棘刺構成的長龍,灌入堅不可摧的劍脈時,在管壁間擦出無數刺目火花,刮得熾紅一片,燃向五臟六腑——

  耿照本是這樣理解身體深處的異常發熱,以“入虛靜”之法內視體內諸元,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發熱,是因為五臟六腑正不斷膨脹著。

  精確地說,是流經五臟六腑的血液,在驪珠輝芒的照耀下產生異變,連帶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處,變得越來越堅韌,越來越致密,強度逐漸追上鼎天劍脈。地氣的沖擊仿佛是刀劍鑄成前最後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煉都在疊加臟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臟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漸褪的驪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膚磨損起繭的過程被極度壓縮,轉生於原本脆弱柔軟的體內諸元,來自大地的死亡威脅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澤血蛁後,蛁血精元與他一體同化,故血液能療他人之傷,收效甚神。

  枯澤血蛁號稱“枯澤”,本以地脈靈氣為食,蛁血精元受驪珠誘發,驀地活化起來,一面汲取地氣自壯,另一方面又與地氣相砥礪,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終於將地氣壓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能斷去術式連結,騰出手來處置雲樁。

  另一廂,地氣一爆,聶雨色口吐丹朱,韓雪色趕緊盤腿坐下,雙掌抵他背門,輸入內息助其擷抗。起初異常艱辛,連韓雪色都嘴角溢紅;末瞭地氣躁動趨緩,仿佛被人引走瞭似的,過不多時,身前聶雨色道:“行……行瞭,宮主。”竟能開口說話。

  韓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時福至心靈,回頭問:“是……耿兄弟?”

  聶雨色蒼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釁笑。

  “夠不夠邪門?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韓雪色似乎不以為意,微一聳肩,從容笑道:“順便搞定風位。我若如你一般沒法撤手,雲位得靠耿兄弟瞭罷?”聶雨色“嘖”的一聲,一臉不是滋味,見宮主掉頭離去,勉力提氣道:

  “喂,耿小子!喝夠一壺瞭罷?沒死就吱一聲,還有活兒幹。”

  “我在!”這聲音聽起來,可比自己精神多瞭。“要……要擺脫這樁子,興許還要一會兒工夫。我們還有多少時間,聶二俠?”

  別說得好像想斷就能斷一樣啊,王八蛋!聶雨色心裡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竊占師父的遺惠,擠兌他還回來,這下說不定比師父還強瞭,好意思說人傢是賊?四奇陣他一個人能開一半,要我們這些廢物點心做甚?

  “慢慢來別急,大夥等你。”聶雨色沒好氣道:

  “殷老先生等著看表演哪,你說這千載難逢的。”

  韓雪色緩出手來,趕緊去察看沐雲色的狀況,出乎意料地隻是昏厥過去,脈象平穩,傷勢較自己還輕,推測是一震之下人樁分離,未遭地氣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輕捏人中,見老四醒轉,將人放落,沉聲囑咐:“躺著別動,其餘有我。”沐雲色一掙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點頭,便即不動。

  韓雪色悄悄摸出奇鯪丹,將瓶中所餘六枚傾於掌中,自言自語道:

  “你……又要笑我意氣用事瞭罷?今日這關過不瞭,橫豎是個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阿妍決意離我而去,便是賴活著……人生又有什麼況味?”微露苦笑,仰頭咽下。

  丹田中熱流湧現,不同於平日的溫融,像是生生吞瞭塊熔鐵熾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竄,旋即漫入奇經八脈、四肢百骸,痛得他額筋暴起如虯,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擊木樁!

  風樁全沒至頂,術式貫通,原本被耿照馴至半竭的地龍再次痛醒,瘋狂扭動起來,頗有垂死一搏的驚人態勢。

  耿照猛汲地氣,承受瞭最多的沖擊,持續於痛苦中錘煉五臟六腑;聶雨色則趁韓雪色一動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劃下數道引氣歸虛的血符籙,拼著泄去地氣,勉強扛住瞭這波反激。

  韓雪色渾身暴沖的內息與地力一撞,痛苦大為減輕,眼見樁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聶兩人約定以詩為號,豪氣上湧,朗聲道:“成啦!一罷擲杯秋泓飲!”

  一人冷笑:“土虛煩穴蟻,柱朽畏藏蛟!魏無音連粗通文墨都說不上,幾句不合格律的破爛排場,徒子徒孫倒是金貴得緊,徒惹人笑!”陣中霧墻更薄,繞著陣基飛轉,居間殷橫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樣,險惡的目光一一遍掃,顯已恢復知覺。

  沐雲色被強大的威壓驚醒,掙紮而起:“老賊……老賊破陣啦!”韓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個同歸於盡。聶雨色大喊:“別動!陣式還沒破,莫便宜瞭對子狗!”

  殷橫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瞭。龍庭山往來一甲子內,隻有你堪稱人物,魏無音給你提鞋都不配。”沐雲色聽他辱及恩師,正欲反口,發現嘴巴最毒的二師兄竟不作聲,心知這一節他絕不能忍,靈光乍現:“是瞭,莫幫賊人指引方位。老二出聲,實是萬不得已。”

  殷橫野傾耳片刻,沒等到四少回嘴謾罵,微露一絲贊賞:“可惜你等須斃命於斯。風雲峽一系在龍庭山為所欲為,威風瞭幾百年,不意今日絕於荒郊野嶺!”隨手指點,氣勁如亂箭齊發,嗤嗤聲不絕於耳,有些逕穿風霧,削得崖上草飛石濺;有些卻聞聲而不見影,明顯止於陣中,隻不知是何緣故。

  除沐雲色外,其餘三人趨避不得,好在指勁並未全出,時靈時不靈,總算沒落得蜂窩般千瘡百孔的下場;雖然騰挪格檔極盡手眼,拼的卻是運氣。

  韓雪色距離最近,情況最險,奮力以匕首擋開數道指鋒,想起老四手無寸鐵,倒轉匕柄往後一扔:“接著!”沐雲色隨手接過,低聲抗議:“我用不著,宮主留用!”冷不防數道勁風連至,間不容發之際,揮匕擋去兩道,第三道卻削過右腕的“神門穴”,沐雲色忍痛不哼一聲,卻免不瞭腕掌脫力,匕首鏗然墜地。

  殷橫野猛然轉頭,對正韓、沐二人,綻出一抹殘忍笑意。聶雨色無法判斷他恢復到何種程度,宮主的性命卻冒不得險,開聲道:“小心!”見他不知何時轉對自己,抱臂冷笑:

  “這種騙小孩的把戲,拜托你別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難過——”

  指芒瞬間盈滿視界,快得來不及反應,這一霎眼仿佛被無限延長,偏生四肢百骸動彈不得,隻有意識孤伶伶地面對死亡。

  聶雨色忘瞭自己有無瞬目,反正眼前烏漆墨黑的一片,接著“錝!”一聲清越激響,風壓分掠兩鬢,終究沒能洞穿這世上最偉大的天才腦袋。

  嗤嗤的破空聲接連不斷,擋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轉起來,快到難辨其形,清脆的錚錝響聲不住彈飛指勁,仿佛有千手千眼,無論殷橫野發向何處,都脫不出這三尺來高、寬約數寸的烏黑防壁。

  指勁並不是被有形之物擋下,聶雨色心知肚明。隻有無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遠近抵銷勁風,亦令未脫迷陣的對子狗難辨東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陣行將瓦解,隻餘薄薄一層羈束,幹擾殷橫野已無意義。雲樁不定位,對子狗數息間便得自由,己方無異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別玩啦,玩脫瞭要死全傢的啊!”

  聶雨色終於按捺不住,一腳踹向烏影,誰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腳隱隱生疼。那物事又轉兩圈才靜止不動,卻是一具立著的狹長鐵琴,周圍哪兒有人影?

  “……人呢?”

  琴底無聲無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個弓腰鐵板橋折落,便是指風穿腦、紅白泄飛的下場。聶二俠眥目欲裂,偏生連跑都沒法跑,不由自主爆出連串粗口,頃刻連吐六百餘言,竟無一詞重復;就這方面來說,無疑亦是天才。

  殷橫野知覺未復,稍辨方位,當先一指,逕取最棘手的聶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鐵琴,才知另有援兵。

  驀聽北面一人和聲道:“多謝先生指教。”幹幹脆脆一掌拍落,連絲毫猶豫也無,雲樁直入地底,靈氣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塵沙!

  殷橫野心知中計,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樁為基連成的四邊,筆直升起四面高聳入雲的晶幕,回映日光燦華,乍現倏隱,才又化成一團灰霧——

  不同的是,血祭陣是迷惑五感的幻術,四奇大陣卻是紮紮實實的壁壘。殷橫野一頭撞上晶幕的錯愕,以及散發溢紅的狼狽模樣,在場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霧影覆蓋陣基,將裡外分成兩個完全隔絕的界域,殷橫野的咆哮聲才逐漸隱沒。

  “先師說:”乖理拂性宜讀詩。‘隻知格律,難免有負詩書。這詩還差一句,先生且聽——“

  撤掌起身,一撣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溫文,不帶半分煙硝火氣,一如臉上淡淡笑意。來人踏樁運勁,轉動術式,完美無缺地閉合陣形,負手朗吟:“勝卻青鋒,十三弦!四奇,開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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