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談間,襲擊耿照的無形刃並未歇止,毫無規律的攻擊模式亦然,耿照須集中精神,極力擴大真氣感應,才能一一擋下;即便如此,見從俏臉上掠過的懼色,仍未逃過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斷裡,搞丟“獄龍”是足以致命的失誤。
——既如此,她又為何決定坦白?
長街另側,柳見殘見她跪地認錯,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過二少,急急開口:“……覺尊開恩!”沙啞的嗓音未落,已轉成悶哼,肩寬膀闊的身形裹著披風著地一滾,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時已難站立,逕以刀臂撐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狀竟是氣刃所傷。
“是不是叫瞭你們別動?我有說要殺她麼?瞎幾把來勁。”柳見殘咬著牙沒敢還口,單掌壓緊傷處,以免失血過多。
眾人才意識到這名懶憊浪客的身法不在見從之下,看樣子是來給她求情的,為何反挨主子一記,誰也弄不明白。被稱為“覺尊”的光頭怪人以指腹刮著下巴,無神的雙眼轉瞭幾轉,咂嘴道:“算啦也不嚴重,蟲子不還在麼?起來罷。”自是對見從說。
“謝覺尊。”少女盈盈起身,垂首斂眸,濃睫彎如排扇,說不出的明媚可喜。
她一乖起來,果然益顯俏美,周身都是鄰傢女孩的清新可人。那覺尊饒富興致地擦刮下巴,明明不見半點髭根,不知打哪兒刮出“啪嚓啪嚓”的刺耳聲響,乜著眼逕問見從:“你不替他求情,是不是太不講義氣瞭點?”“覺尊自有區處,用不著屬下多嘴。”倒是答得乖巧。
覺尊嘖嘖兩聲,回頭道:“聽見沒?人傢這話說的。下回別犯傻啦,輪不到你救她。”驀聽柳見殘一聲慘叫,眾人猛轉過頭,赫見覺尊不知何時已蹲在他身畔,一掌按著大腿傷處,指甲尖尖、枯瘦細長的五指間竄出陣陣煙焦,烙鐵燒灼肌肉脂肪的氣味中人欲嘔。
光頭怪人不以為意,兀自喃喃:“炮烙最能止血,忍著點啊。”原本柳見殘與這人和見從之間,不僅隔著解裂攤疊的馬屍車碎,更有耿照與長孫旭二少,少說也有三四丈的距離。耿照為應付氣刃,碧火功的靈覺幾乎涵蓋周身一丈方圓,卻沒察覺怪人何時穿過。
正自驚疑,視界突然盈滿大白柚似的光頭,接著升起一張皮笑肉不笑的瞌睡臉:“……還管別人?我找你呢。”
強烈的死亡預感,瞬間攫取瞭少年。即使對戰殷橫野,耿照也從未如此清晰感受死之將屆。或許在取命一事上,這“覺尊”較對子狗更加老練,心機圖謀於他不過一個噴嚏,先殺再說。逼命一瞬,耿照動念前便已遁入虛境,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不受外界所限,能將一霎無盡延長。通過虛識整合感官,能如旁觀者般洞悉全局:“覺尊”就蹲在他的臂圍裡,踮腳開腿、背脊微佝,兩隻手擱在大腿內側,再咬根長草活脫脫便是街邊的閑漢。
在無盡牽延、仿佛靜止的時空內,他轉頭一瞥耿照,是比正常再快些的速度,然後兩顆大眼珠子脫鉤似的一左一右,對正耿照和日九心口。
耿照甚至能看見氣刃凝結,像是某種鹽晶,肉眼不易辨實,穿透凝結點的光卻會產生微妙的折射……耿照的身體追不上虛空內所覺察——原本便追不上的。追上瞭,那就是“分光化影”的境界,非三才五峰等級的高人不能施展。覺尊捕捉耿照動作的那一瞥,或已極其接近,但畢竟差瞭一點。
眼看氣刃前半次第完成,後半截將在耿、日二人的心包內凝現,接著透體貫出……鹽晶般細致的折光忽停,任憑光頭怪人如何催鼓意念,凝到一半的氣刃就是不動,既不生成,也不消散,無法驅役,望之令人惱恨。覺尊忍不住伸手去撥,這才發現身子難以運使,周身諸人諸物無一不凝,如遭堅冰所凍。
他縱橫南陵三十載,從未遭遇如此強敵,萬般艱難地支起身子,尖聲喊道:“是……是誰?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敢弄爺爺?”惡膽橫生,指爪一翻,便要朝日九腦門插落。忽聽一人冷冷哼笑:“見三秋!三十多年未見,你倒長進不少,連小輩也不放過。”
這聲音覺尊越聽越熟,霍然四顧,大喊道:“駙馬……是駙馬麼?小人這些年來按駙馬吩咐,遠走南陵,再不幹那無端殺人的營生。今日好不容易再遇駙馬,請駙馬現身一見,指點迷津!”鎖限一收,流風蟬鳴重又穿行於長街。
耿照拉著日九急退,單刀在身前舞成銀光,不及調息,汗如泉湧。呼延宗衛與一幹禦衛陡地自“凝功鎖脈”脫身,跪地吞息,五內翻湧;見從與柳見殘也沒好到哪兒去,面色灰慘,搞不清楚適才是怎麼回事。
隻有耿照明白,現場必有三五等級的高人駕臨,這個鎖限比殷橫野施展的強度更強、更精密也更集中,斯人若有意,怕連脈息血流亦能截停;影響之所及,解開的瞬間血液復流,四肢無不酸麻難當。蠶娘說過,“凝功鎖脈”乃反映施展者的本我,如指掌紋路一般,無法混淆仿效。
此人必不是“隱聖”殷橫野,那……又會是誰?日九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掙紮欲起,扯開嗓門大喊:“師……師父!師父!”卻見墻頭桐蔭深處,輕巧躍下一條人影,短褐穿結、編笠魚簍,卻不是渠畔曾遇的老漁夫是誰?
覺尊聽日九叫喊,面色丕變,撓著光頭左顧右盼,喃喃道:“死瞭死瞭,這回死瞭。怎麼誰不好打,偏生打瞭駙馬爺的徒弟?”一手拽起面色白慘的柳見殘,朝遠處的見從一陣招手:“過來,我保證不打你。快些!”見從沒敢猶豫太久,沉著俏臉,依言而至。
三人拉耷著踱到老漁夫身前,見從知他定是胖子背後的靠山,是來與覺尊為難的,本想好噴一頓污言穢語,先挫一挫銳氣,回神已被覺尊按在地上,三人肩靠著肩,腿並著腿,一字排開地伏在老漁夫跟前,一氣磕瞭九個響頭。可憐柳見殘的腿上有傷,又甫脫出鎖限禁制,痛得瘦臉發白,隻是硬氣得很,咬牙不吭一聲。
“駙馬爺,小人‘苦海迷覺’見三秋,多多拜上您老人傢。這兩個呢是跟著我混的,算是我的小弟。不知那胖……呃,我是說年輕有為的小兄弟是駙馬高足,多有得罪。俗話說得好,一人做事一人當,小弟做事小弟當,駙馬爺要怕臟瞭手,我替您宰瞭賠罪。”
“……慢!”老漁夫知道他出手不過一動念,舉掌喝止,一瞥道旁疊著的十幾名窮山國武士,忍不住搖頭。
“見三秋,當日在白玉京,我讓你莫再無端殺人,你的殺性怎還是這般重?你這手‘閉氣留魂’萬一沒使好,現成便是數十條人命,豈能兒戲?”
耿照心道:“是瞭,原來這廝名喚見三秋,‘苦海迷覺’約莫是其匪號,門下管叫‘覺尊’。”此名不見於《東海名人錄》,耿照是半點印象也無。然以見三秋武功之高,放眼七玄簡直難覓抗手,怎麼也該是雄踞一方的黑道大豪,若在東海活動,決計不能無籍籍之名。
突然間,一陣此起彼落的劇咳聲響起,疊得令人觸目驚心的禦衛“屍體”紛紛動起來,捂著鮮血淋漓的前胸創口,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呼延宗衛驚喜交迸,趕緊指揮搶救。所幸窮山驛館距此不過兩條街,要不多時,留守的禦衛帶著擔架、大夫循信趕至。呼延宗衛發髻松紊,垂絲覆額,滿頭大汗的模樣十分狼狽,百忙中不忘拾回獸盔,抱正於左臂,恭恭敬敬走到老漁夫身前,單膝跪地,行的竟是覲王之禮。
“末將呼延宗衛,曾隨祖王入白玉京,有幸見駙馬……侯爺神技,四十多年來無一日或忘。不意今日……今日……”他猜是老人出手救得下屬性命,卻不知是如何辦到,欲謝無從。老漁夫不欲虎將屈膝,把臂一抬,將全副武裝的魁梧老漢扶起,打量片刻,點頭道:“我記得你,是跟著長孫林火的那名銀甲少年罷?使鱷牙槍的。那時你多大年紀?”呼延宗衛沒料到老人竟記得自己,強抑激動,恭謹應答。“回侯爺的話,虛歲十六。”“那而今也是花甲之年啦。”老漁夫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膊。“不意竟收瞭長孫林火的嫡孫為徒,緣分之一物,著實妙不可言。你先帶弟兄們回去罷,你傢國主這兒有我。”
在呼延宗衛心目中,此人一言,勝似十萬甲兵,無庸置疑,得國主應允後,指揮禦衛將一幹傷者運回。
見三秋師徒三人仍跪在一旁,他撓瞭撓光頭,無神的眼睛眨巴幾下,終於露出恍然之色,繼而又是滿滿的佩服。“我說呢,我這‘閉氣留魂’雖未必便要瞭人命,也不致於解得這般輕巧啊!連個不小心死的都沒有……原來是駙馬爺的神功所致,厲害、厲害!”嘖的一聲,分打左右:“說話呀,懂不懂規矩?誇幾句、誇幾句!”見從翻瞭個大白眼,櫻唇嚅囁,聽不清說瞭什麼,料想不是什麼好話。柳見殘伏地不動,虎軀微顫,繃緊的大腿褲佈又滲出大片紅漬。
“苦海迷覺”見三秋的《能奪夜令》,乃罕世的快刀絕技,能於骨隙間穿心,留下不及一寸的閉合傷口,號稱“閉氣留魂”。中招者甚至不覺疼痛,仍能說話行走,直到動作稍大,脈中鮮血激湧而出,倏忽便失去瞭性命。魔女見從追索獄龍之前,用以貫穿日九胸膛之招,即出自《能奪夜令》。
昔年見三秋首敗於老漁夫,苦思年餘,創制出這門絕學,欲雪前恥;歷經四十餘載打磨,今日改以氣刃施展,在眾禦衛胸口所留傷口,不過一枚鋼針的口徑,以“苦海迷覺”見三秋的標準,確無殺人之故意,不過信手掃開礙事的螻蟻罷瞭。
話雖如此,心肺遭鋼針刺穿,亦足以致命。受傷倒地的征王禦駕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賴老漁夫以鎖限延緩血流,避免心室鼓動撕裂創口,一發不可收拾。
現場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發老漁,隻有耿照親歷過“凝功鎖脈”之威,對老人的身份再無疑義,放落單刀,“撲通”一聲跪地伏首,對老漁夫恭恭敬敬磕瞭三個響頭。“晚輩鬥膽,當日在流影城曾冒稱前輩之徒,實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輩海量汪涵,更兩度出手相救,令晚輩慚愧不已,願領受一切責罰,絕無二話。”
老漁夫撫須道:“如非是你,我還沒想過要收徒。我在江湖上約略打聽過,當日不覺雲上樓開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門掌教之徒;之後你所作所為,並無招搖撞騙之嫌,我心甚慰,這個便宜師父,做得不算憋屈。起來罷,跪瞭一地,成何體統?”
耿照依言而起。見三秋撓撓光頭,也拽見從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媽逼,這也是徒弟。我一傢夥得罪瞭倆……這人倒楣起來,怎麼能跟拉稀一樣?”
噗哧一聲,卻是見從縮肩掩口,花枝輕顫。見三秋乜她一眼:“這會兒你倒知道笑瞭,剛才一臉鱉十,不是給駙馬爺添堵麼?來,叫人,叫得可愛些。”
連哄帶騙似的,看來平素見從撒起嬌來他也頗為受用,一門心思欲向老人獻寶。見從滿腹的閑氣正無處去,抵死不從。“我不要。他是哪一國的駙馬,南陵百國上哪兒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
見三秋急瞭:“哎,你這是怎麼說話的你……駙馬別見怪,小弟沒教好。見從丫頭,人傢不是什麼小國駙馬,是前朝的駙馬!統北關十萬雄兵、掌武登一國的駙馬爺,便在當朝,也是堂堂開國三傑之一、一等神功侯,雖是掛瞭金印求去。我說駙馬您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好端端的,弄什麼泛舟逍遙深藏功名?小人這些年直想找駙馬爺再打一場,輸瞭之後,好請您指點迷津啊……”
不知不覺便叨絮個沒完,頗有自怨自艾之感。
見從習慣性地略去後頭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確捕捉重點,不覺睜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懷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雲三才’、‘五極天峰’的武登庸?當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個武登庸?”
老人忍不住笑起來,淡淡搖頭。“就是武登庸而已。其餘具是浮雲,不知姑娘何指。”
見柳見殘奮力抬頭,不意觸動傷處,疼得面孔扭曲,自懷中摸出個紙包遞去。“見三秋,你這位從屬是好漢,莫壞人腿腳,我且越俎代庖。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創去膿,半個月內,當可盡復如初。”
見三秋趕緊接過,愛不釋手,喃喃道:“這可是駙馬親賜的藥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問問,就是問問。還不快謝謝駙馬?”
柳見殘恭敬一揖,看待老漁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當世使刀之人,誰都想見刀皇一面。能見他用刀,哪怕死瞭也甘心。可惜覺尊與刀皇的層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間,兩人明顯已交手一合,無論見從或柳見殘,皆難參解其中奧妙,連發生瞭什麼事都搞不清楚。這種入寶山卻空手而回的遺憾,不免讓親睹刀皇的興奮打瞭折扣,思之倍覺扼腕。隻有見三秋樂得坐立難安,頻頻搓手,瞧武登庸對徒弟被狙殺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趕緊打蛇隨棍上,涎著臉陪小心:“駙馬爺,今兒巧遇這麼高興,您就再給小人批個命罷。駙馬爺贈給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記在心,但上回一別,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沒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該怎麼辦,活得瞭無生趣啊。”
這見三秋來歷不明,最初是在北關一帶突然冒出,四處踢館,打敗北關眾多刀法名傢,奪其刀譜;遇武林同道聚眾追殺便大開殺戒,鬧瞭年餘,始終無人能奈他何。此人什麼東西都是搶來的,欲則取之,猶如野人,連做為渾號的“苦海迷覺”四字,亦是從北關名剎四門寺的題匾而來。
四門寺的住持本修長老擅使雁翎雙刀,被上門搦戰的野人打敗,連兵器都被奪走,氣得嘔血而亡,北域武林為之嘩然,終於驚動瞭時鎮北關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勸止瞭動員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國內的武庫前等他,“打敗瞭我,這一屋子的拳經刀譜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鎮北將軍如是說。比鬥的結果,對武林人來說毫無驚奇。武登庸刀法縱非天下第一,北關第一總跑不掉,無君無父的一介野人,豈是武登侯敵手?感到吃驚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瞭多久、過往有過什麼,說不出認識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能打……當他需要繼續下去的理由時,剛好出現在面前的,是刀。原來非是他選擇癡迷,而是癡迷選擇瞭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學多聞,醫卜星象,無一不精,認為他是罹患瞭某種臆癥,非是無有過往,卻已不存於心。
“你想要名字,我給你一個。就叫……‘見三秋’罷。”年輕的鎮北將軍告訴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須搶奪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應困於奪取爭搶、逃亡反殺之間,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是指山頂上麼?”武登庸笑瞭。“離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號有用的地方,去吃飯,去生活,去鉆研刀法,去紅塵裡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他倆再次相逢,已是數年後的事。身為鎮北將軍的武登庸回京述職,見三秋則成為直屬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說好聽是保衛禁城,實為末帝的暗殺部隊。
末帝年少時以太子監國,執政之長,便在碧蟾朝亦是數一數二,早年勵精圖治頗有作為,中年後偃兵息甲,與民休息,人皆以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惡疾楊梅瘡,飽受痛苦,性情大變,稍不合意便當朝殺人,肆意株連,這都還不算事;那些明著殺不瞭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擄劫虐殺,留血字故佈疑陣,一時白玉京裡人人自危,傳為妖祟。最後揭發這樁惡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為皇城司第一高手,見三秋撇下被金吾鐵騎團團包圍的嗜血同僚,獨力迎戰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嘗敗績後,創以克制皇圖聖斷刀的《能奪夜令》。“我不是讓你往更高的地方麼?”逆著滾滾竄至的火燎煙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於皇城簷頭,長刀映出夕陽如血,襯與底下廝殺、慘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隨風遠送的咆吼中滿是憤怒和不解:“寥寥數年,你怎能……怎能墮落如斯?”魚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見三秋夜刀交錯,蹙著光禿禿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將軍的吩咐,才在這兒的。人世至高,哪有勝過皇帝的?”鎮北將軍兼武登侯、未來的駙馬爺一時無語。“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奪走的都是些什麼瞭……此刀名為《能奪夜令》,恭請將軍指點一二!”“……後來呢?”耿照始終記著老胡教的,聽人說故事時,一定要這麼問。
日九瞥他一眼,仿佛連冷哼都有辱清明。“廢話,當然是師父他老人傢贏瞭。說瞭連敗他三回嘛。”在長街與見三秋分別之後,武登庸帶著耿照、長孫旭返回窮山驛館。
呼延宗衛趕緊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點,摒退左右,自己也退瞭出去,未敢打擾國主與刀皇說話。盡管“凝功鎖脈”大幅降低氣刃的殺傷力,抬回驛館的禦衛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點再向國主稟報,武登庸與他眼神一對,便似已看穿,卻沒多說什麼,隻點瞭點頭。“做為刀法,《能奪夜令》不及皇圖聖斷,做為殺人術未必便輸。”老人放落茶盞,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璽金印掌打敗瞭他。”做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過得幾年,見三秋才又再出現在武登庸面前。那時白玉京毀於異族大火,武登庸中途聞訊,先去瞭帝都,而後才又趕回射平府,等著他的是懸梁殉國的愛妻之屍,業已大亂的北關形勢,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殺手。“駙馬您讓我好生對死者懺悔,小人到亂葬崗裡住瞭些時日,悟出一門新的內功,這才明白駙馬爺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預言,故將此功命名為《閻摩血章》。您最寶愛的靈音公主死得這麼慘,駙馬爺一定很痛苦罷?小人這便來報恩,肯定給您個痛快。”黑衣殺手誠摯說道。看著二少瞠目結舌的模樣,老人不由得笑起來。“我幾乎殺瞭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後關頭想起與大師的誓言,我可能會與他同歸於盡。”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塵那“不殺一人”的賭誓。“回復神智的我,為自己感到無比羞愧,我對他說,讓他減少殺性,莫再無端殺人,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破棄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隻要往下一沉,永遠都沒有底。你一次都不該縱容自己。”
然而,見三秋除瞭深不可測的武學天分、土鱉般打不死的強橫生命力外,對於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絕。在長街時,武登庸曾質問他“我讓你莫再無端殺人,你的殺性怎還這般重”,見三秋的回答,隻能說是令人大開眼界。
“小人謹遵駙馬爺吩咐,頭十幾年都躲在南陵山裡,殺剮獐麃為生,跟從前一樣,日子過得挺苦。
後來遇見段慧奴那丫頭,她說花錢買命,不算無端,我一想這是個理啊,也就幹下瞭。“講道理,駙馬爺,這會兒我都讓小弟殺瞭,等閑不出手的,哪能殺性重啊?都快吃素瞭。方才那一地土鱉都不算錢,我是真沒想殺,蝕本啊。真要說呢,也就殺瞭四匹馬罷。”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為見三秋裝瘋賣傻,隻有老人清楚知道,幾十年來這人都是這麼說話的,白玉京的富貴生涯或改變瞭他的口音用語,卻完全沒能撼動其本質,此人仍舊與當年初見時一般的混沌難測,銳穎頑愚全困在那一團亂線般的臆癥裡。
“駙馬爺,您給小人再批個命,指引指引方向唄,我快無聊死瞭。”見三秋撓著光頭,似乎真覺困擾。“每回我想把眼前動著的全殺掉、好掙脫這一切時,總想著‘還沒問過駙馬呢’,又給忍瞭下來……駙馬爺,您說,我能不能這麼幹?”雙手虛抓,作勢一撕,動作相當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覷,全都笑不出來。與此人遭遇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已能明白這動作所代表的意義,一點都不懷疑他說做就做,該懷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將如何超越自己對於殺戮的貧乏想像。最好的證據,就是連見從也變瞭臉色。
少女緊盯著刀皇,深怕老人未發覺自己一個沒想好,隨口將釋出一頭嗜血的魔物。老漁夫淡淡一笑。
“接下來的三十年,你將開宗立派,見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轉轉,全是為瞭此刻,我知你已準備好瞭。”
“開……開宗立派?”光頭怪客停止撓頭,厚重的上眼瞼慢慢撐開。
“沒見我都收瞭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殺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這數十年所悟,不是這般短淺之物。記不記得武登國祭天壇之後,裝滿武學典籍的庫房?你是為瞭留下那樣的東西,才來到這世上的。”見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腦袋。“就是這種感覺!每回聽完駙馬爺的話,我都覺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個人都好瞭,就算被砍得半死,還是開心得要命……是瞭,就是這個,開宗立派,開宗立派。”搓著手來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聲嬰啼的新手父親,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麼。
武登庸不慌不忙,續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瞭,就叫‘夜摩宮’罷,從你自創的絕學裡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間,我確信武林之中從未有人用過此名。這不是你奪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見三秋的惺忪睡眼睜大瞭些,似乎已是他的極限,沖老人連連拱手,又按瞭按眼角,一時撫胸難言,感動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瞭什麼,又撓撓光頭。“是瞭,駙馬爺,其實上回被您打敗之後,我又創瞭新玩意兒,叫《天外邪墜》。這名兒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這樣——”他看似未動,又像雙手微微一分,耿照隻覺視界裡一暗,陡地日月無華,一股巨大的翼狀黑氣,從見三秋微佝的背門竄出,直沖天際,撲天蓋地瘋卷而來,塞滿瞭周身每寸空間,更沿全身所有孔竅鉆進五內百骸,阻絕脈息,剎那間剝奪瞭一切行動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無盡沉淪,永遠沒有盡頭——一霎回神,頭頂艷陽灑落,風吹蟬鳴,哪有什麼墨雲黑翼?見三秋“啪”的一拍光頭,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塗瞭。駙馬爺批瞭命,還給咱的新門派賜瞭名兒,打什麼呢真是,瞎幾把扯。”恨不得自抽幾耳光似的。獄龍也不討瞭,鄭重再三地與武登庸道謝,才攜二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