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府中靜謐非常,一身黃衫的蕭念靜坐在素月的琴房之中,小心翼翼的撫弄著那柄名琴,素月一臉安然的站在她的身旁,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今晨是李太妃出殯的日子,上午素月便陪著蕭念前往祭奠,見蕭念鬱鬱寡歡,素月還有些擔心,但眼下見她沈迷於琴曲之中,雖是有轉移情緒之意,但總好過一個人悶悶不樂,素月見她歡喜,不由笑道:「念兒,你若喜歡,今後這柄『焦尾』便送給你瞭。」
「啊!」蕭念眼中流露出一絲驚喜,但旋即卻又連連推辭:「這怎麼使得,這是當年哥哥送給你的。」
提及「哥哥」,素月腦中不由又浮現出昔日柳河橋頭的溫馨一幕,但她經歷此情之後心境早已豁達無比,又豈會在意這些:「既然是你哥哥送給我的,那我便再將它轉送給你,你會好好愛惜它的,是嗎?」
「那是自然,」蕭念一激動,卻是覺著自己還是很喜歡這柄琴的,見素月如此大度,也不再忸怩:「多謝素月姐姐,念兒一定好好愛惜。」
素月走近前來,教瞭她一些這名琴的特殊之處,這時卻聽得門衛來報:「有位自稱是『商公子』的要拜見素月小姐。」
「商公子?」蕭念的小腦袋微微一轉:「可是在冀北追著素月姐姐跑的那位商公子?」邊說著邊朝著素月打趣。
素月卻是任她調笑也不著惱,輕言道:「喚他去我書房相議。」
商承之進得書房,見那麗人果然還是這般素衣淡顏,不施粉黛,卻依然難掩其傾國之貌,每次見她都能令自己為之沈醉,這讓見慣瞭尋常女子的他心中大是嘆惋:「商承之啊商承之,素月小姐是何等人物,又豈是容你有非分之想的。」
素月見他進來,微微點頭,流露出一股安靜祥和之氣,淡然道:「商公子請坐,且嘗嘗我沏的這壺新茶如何?」
商承之漸漸恢復鎮定,朝著素月施瞭一禮便道:「素月小姐的茶自是極好的,今日承之有福瞭。」
香茗奉上,素月與他相鄰而座,商承之輕輕品瞭一口,連聲贊道:「不愧是素月小姐的手藝,這茶清凈高雅,入口之後散發著一股淡然幽香,承之今日不虛此行瞭。」
素月微微一笑,也不打斷他的誇贊,商承之這時登門拜訪定然是有要事相商,素月也不點破,靜候著商承之的言語。
商承之果然輕輕一嘆道:「不瞞素月小姐,承之今日來,是有一件要事要與小姐相商。」
「商公子請說。」
「我商傢承蒙素月小姐關照,在這江南一帶經營改作米糧生意,故而與那江南沈傢難免有些過節,故而傢父便也叫人稍稍對他們盯緊瞭些,便在昨日,有人發現沈傢的『吉運碼頭』發現瞭我商傢的供糧!」
「嗯?」素月聞得此言,不由眉心一皺,這商承之短短一句便已令她心思百轉千回起來,聽聞近日沈傢傢主拒絕瞭與商傢的聯姻,這兩傢看來是有些水火不容的,而商傢的供糧想來便是此次運往淮南的供糧,若是出現在沈傢的碼頭,看來十有八九此次軍糧被劫是沈傢的手筆瞭,素月鄭聲道:「多謝商公子前來相告,此事甚是重要,還望商公子能先暫時保密。」
「承之知道輕重的。」
二人一時無言,素月見他彬彬有禮,不由岔開話題嘆道:「可惜瞭那沈傢女沒有福分,錯過瞭商公子這等年輕有為的佳胥,不過未與沈傢結親也好,若是供糧之事真與沈傢有關,那倒反而麻煩。」
商承之聽得此言,卻是猛地擡起頭道:「其實,其實此次聯姻不成,承之反而是心中歡喜的。」
「哦?」
「承之心中,早就有瞭心儀的女子,即便是那沈傢女兒再如何貌美嫻淑,承之也是不願的。」商承之癡癡的望著素月,坦然的表露著自己的心聲。
素月卻是稍稍閉眼,不願聽他繼續多言,輕聲道:「今日時辰不早瞭,素月還有許多事務,便不留商公子瞭。」
「素月小姐,我…」商承之聽得素月言下逐客之意,登時有些著急,可話到嘴邊,卻終究是再難說出,隻覺這眼前的仙子高不可攀,終究不是他所能擁有相伴的,「哎…」商承之一聲長嘆,微微搖首道:「承之告辭。」
素月目送著這位商公子離開,心中卻是不由有些動搖,這位商公子年輕有為,面相俊美,雖是為商但卻不乏一顆善心,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素月微微一嘆,轉身便向著府外相鄰的那間「月字號」走去。
「我要沈傢近三個月的全部訊息。」
*** *** *** ***
壽春城外十裡,兩軍對壘,千軍凜然。後唐新立,唐王李孝廣親率大軍十萬直撲壽春而來,而鎮守於壽春的驚雪卻是一改守勢,親率城內守軍三萬開城迎敵。
後唐大軍皆為皂色軍衣,乃是摩尼教潛心多年所經營的一支強軍,利用鬼方而取得整個江北之後,李孝廣更是抽調江北府兵精銳,這才匯聚成瞭這支強軍,驚雪鳳眼睥睨,心中暗道這李孝廣治軍不俗,能將這批魚龍混雜的精銳匯聚成強軍,且行進之間極有章法,後軍與前軍,左右兩翼與中路皆由陣法關聯,無論是進是退,是緩進還是急進,這支兵馬皆可化作不同陣法,特別是那中軍之處的一支小股精銳,各個手執一柄寬厚大盾,盾後設有槍槽,顯然是為瞭應對突擊中軍的強敵。
「看來這便是為瞭對付『飲血』所設瞭。」驚雪微微搖頭:「若是這般便能降住我的『飲血』,那它便不是『飲血』瞭。」
「敢問可是驚雪當面?」敵陣之中,一聲蒼涼雄厚之聲傳來,驚雪心中一凜,順聲望去,卻見著那中軍之中走出一名黑袍男子,手執黑杖,步伐緩慢,令人摸不透深淺。
驚雪當即回應:「驚雪在此!」
「驚雪將軍,夜八荒有禮瞭!」那黑袍男子已然走至千軍陣前,停下腳步,掌拳相交,鄭重的朝著驚雪行瞭一記軍禮。
「你便是夜八荒。」驚雪自然知曉夜八荒,見他如此做派,倒也不加打擾,她直立於白馬之上,朝著那似乎比他矮上一截的夜八荒仔細打量,心中暗自揣摩著此人的境界修為。
「自四年前驚雪將軍大同一戰,八荒便一直將驚雪視為生平大敵,與煙波樓眾女甚至是令小姐慕竹的較量都可算是江湖比武,而唯獨與你驚雪這一戰,在我夜八荒眼裡,才是人生幸事!」夜八荒依舊沈醉在他的激動之中,他自幼被查出魔根,乃是摩尼教千年難得的成魔之才,然而他對修習之事卻是興趣一般,他所喜愛的,卻是這兵書戰陣,殺伐謀略之道,故而夜十方手中五位護法皆是江湖高手,而他所培育的三位魔將,卻都有著獨霸一方之能。他這些年隨侍鬼方征戰,卻是極力的將自己的實力隱藏,盡可能的避免與驚雪或煙波樓作戰,直到鬼方覆滅,這才將手中培育的摩尼教從擺上明面,此役,他與李孝廣賭上所有,便是為瞭將他摩尼教百年來的心血化作現實。
驚雪卻是冷聲一笑:「你將與我一戰視作幸事,可我卻從未將你放在眼裡!」
夜八荒聽她如此傲慢卻也並不著惱,亦是面帶笑容的望著驚雪。
「我驚雪一生好戰,卻不戀戰,吾之所戰,皆為天下黎民,遂與你一戰,卻與那匈奴鬼方並無區別。」
「好一個『天下黎民』?」夜八荒擡起頭來,那黑袍之下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驚雪:「驚雪又怎知我摩尼教立國不是為瞭天下黎民,又怎知那南明的小皇帝能救天下黎民?難道僅僅是因為你傢小姐支持他?」
驚雪一聲輕笑,宛若驚鴻:「『我傢小姐』,這四個字還不夠嗎?」
「你!」夜八荒一時語塞,腦中不由浮現起東瀛之上那一抹潔白羽化之景,是啊,慕竹如此神仙人物,她的決議,又豈會有錯。夜八荒不禁搖頭,隻覺與慕竹一比,自己已然成瞭這世間的至惡至邪,旋即又苦笑釋然,自己本就是這世上的魔教,所習功法亦是傳至上古極夜一派,又怎能與那遺世獨立幾近破鏡虛空的慕竹而相比。
「更何況,你勾結外族,致使江北百姓慘遭鬼方鐵蹄荼毒,生靈塗炭,如此罪行,還不夠我此戰之由?」
「驚雪所言,夜八荒辯無可辯,但此戰關系我摩尼教百年大計,八荒唯有全力一戰!」
「驚雪甚是期待!」
二人陣前敘話盡是用瞭體內功力,聲音早已傳遍全軍,二者皆是當世高人,一番言談卻是均讓身後將士信心滿滿,隨著二人隱入軍陣之中,雙方軍士盡皆肅然相峙。
「咚咚咚咚…」兩軍擂鼓幾乎同時響起,韓顯振臂一呼,率著南明大軍浪湧而上:「殺!」
李孝廣一騎在前,全身甲胄,此戰他匯集瞭鬼方餘蔭、摩尼教精英乃至這江北的府兵精銳,他雖是新主,但為瞭上下一心,已然決定沖殺在前,更何況中軍有師傅坐鎮,李孝廣更是信心滿滿,他馬鞭一揮,戰馬長嘯,大聲吼道:「建功立業,盡在此時,沖!」
*** *** *** ***
「歷王府?」素月反復看瞭幾眼手中的線報,沈傢?歷王?素月有些詫異,難道沈傢當真為瞭個女兒,而將身傢性命賭在瞭這位平平無奇的歷王身上?一想起幾個月前在南京校場所見的那位歷王,不過是一位志大才疏之輩,而沈傢經營江南漕運多年,豈是如此目光短淺?莫非是自己的「月字號」與商傢的米鋪逼得太緊?
「月字號」與商傢合盟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素月親赴冀北,為雁門一帶的百姓送上江南米糧,杜絕瞭江北因祝安亂米價哄擡,自那時起,商傢便開始結交「月字號」,雁門關破,商傢舉傢南遷,素月以江南十傢米鋪相贈,憑著「月字號」的巨大能力,商傢米行輕而易舉便成瞭江南的第一大米行,而眾人所不知的是,素月也占著商傢米行三成的股份,「涸澤而漁」的道理素月自然知道,看來這些年因著戰亂所需,想盡辦法的為南明國庫以及前線將士籌措奔走,倒是得罪瞭這位沈傢老爺。素月有此一念,旋即起身喚道:「備轎,我要去一趟沈傢。」
江南沈傢與北方陸傢卻有不同,陸傢以鑄兵之術起傢,又建在燕京重地,可謂是地道的皇商,故而傢中規矩甚多,一切構造都是按著尋常商賈的標準,絕不敢有逾越。可沈傢地處江南,卻是沒有瞭這般限制,這府上地域甚是遼闊,比起蕭啟的行宮都是不遑多讓,然而那府中山水林立的江南園林之風清新淡雅,卻是比行宮之中的皇傢構造更顯清麗,素月一路走來,倒是有些喜歡,暗自點頭:「沈傢經營多年才有這般建樹,若是能曉以利害,相信這沈瓊不會執迷不悟。」
「素月小姐親臨,沈某有失遠迎,罪過罪過…」沈瓊疾步走出,見著素月正流連於自己的園中景致,當即上前喚道。
素月微微點頭,輕聲道:「是素月冒昧拜訪,打擾瞭沈傢主。」
二人寒暄一陣便步入書房之中,沈瓊屏退左右,便開門見山道:「卻不知素月小姐此來何事?」
素月端坐於客座之上,輕輕端起下人們奉上的茶盞,稍稍一品,便轉言道:「素月倒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隻是這幾年來承蒙沈傢主關照,一直未有機會道謝,今日偶然經過『吉運碼頭』,這才想起沈傢就在附近,故而前來拜訪一二。」
「吉運碼頭?」沈瓊心中不由一登,雙手都有些顫抖,但面上卻依然保持著雲淡風輕之狀:「素月小姐客氣瞭,貴號近年來崛起迅猛,早把我等老人給比下去瞭,哪裡有關照一說,要說關照,如今『月字號』化為皇商,前景更是不凡,我沈傢今後還需要素月小姐關照才是。」
素月對他動作表情自是一覽無餘,不由話鋒一轉道:「不知沈傢主可知曉前些天軍糧被劫一事?」
沈瓊卻是一副不屑模樣:「素月小姐,此事你不問起,我也倒要找你說道一二,那商傢本自北方而來,得瞭你恩惠做瞭這江南米行的魁首也就罷瞭,如今就因我拒瞭小兒輩間的婚事,便要跨過我沈傢百年所營的漕運,自行運送糧草,素月小姐也不多加阻攔,此次雖是不涉及我沈傢漕運,可沈某聞得前方戰事吃緊,也是心中不忍啊。」
素月見他如此冠冕堂皇,倒像是籌備已久的說辭,心中倒也篤定幾分,起身便道:「素月想來,商傢經此一役,想必是不敢打這江南漕運的主意,商傢沈傢還是和睦一些為好,素月雖無一官半職,但也能舉薦沈傢為皇商,沈傢主眼下雖已掌控瞭江南,可若是我南朝北進之後的事可曾想過?」
「之後的事?」沈瓊偏安一隅,卻是未曾想過這些。
「江北雖是河流較少,比不得江南水鄉,可若是大明一統,以我和小姐的想法,將來,是要開海的。」
「開海!」沈瓊驚得站瞭起來,這「開海」一詞幾乎失傳已久,自前朝皇帝時常有倭寇滋擾,又有沿海亂民私相交易,致使海政混亂,前朝皇帝一怒之下便設瞭這海禁,故而他這掌管江南漕運的沈傢傢主一直被陸傢所壓,如若是真的開瞭海…沈瓊隻覺數不盡的真金白銀要流入他沈傢的財庫之中,一時竟是妄想起來。
「沈傢主?」素月輕輕一喚,這才讓沈瓊回過神來,見素月卻已起身,不由問道:「素月小姐怎不多待片刻?」
素月微微一笑:「素月事務繁雜,卻是該走瞭,此次來還有一言相勸,」見沈瓊認真的迎上前來,她這才一字一句的道出此行之目的:「近十日內,我會再押送糧草前赴壽春,素月不希望再出現任何阻撓。」
望著素月漸漸遠去的身影,沈瓊耳邊還浮現著她臨走之時所提到的開海,不由又想起她那聲色冰冷的忠告,沈瓊隻覺心中一陣動搖,也不起身,便一直坐在座上沈思起來。
*** *** *** ***
壽春城外屍橫累累,雙方拉開陣型的全力一戰,終究是以唐軍的撤退而告終,雖是得勝,但驚雪的臉上並無輕松之意,此戰她並未動用「飲血」,是有意試探這唐軍的虛實,可這唐軍陣法有序,數萬人的戰役依然能運轉自如,此戰若非是驚雪親至,怕是要一敗塗地瞭,可是即便是讓唐軍退瞭兵,可形勢依舊不容樂觀。
壽春城守軍較之唐軍本就不多,這般消耗,終究不是辦法。
「焚屍!」驚雪一聲令下,當即便有部下取出火種朝著戰場中的上萬屍骸走去,熊熊火焰立時燃起,直燒得戰陣之上濃煙陣陣。
韓顯滿臉肅然,心情沈重,焚屍一事是他也驚雪商議之後想出的辦法,縱觀「鬼兵」出沒之時,皆是以戰陣之上的殘留屍骸所化,為保壽春不失,驚雪將戰線前移十裡,若是「鬼兵」現身,那便有撤回城中的時間,有瞭時間,也便能尋出這「鬼兵」的破綻。可這焚屍之法實在是太過殘忍,行軍者戰死沙場本不惜生死,可這等毀人屍骸之事著實有傷天和,韓顯心中唯有不斷向著上蒼祈福,隻盼隨他征戰沙場而死的將士們能夠原諒。
「回城!」驚雪一聲令下,卻是讓韓顯有些焦急,韓顯連連問道:「將軍,不是說好瞭拒敵於城外嗎?此刻怎能回城?」
驚雪作戰之時從不與人解釋許多,可此刻她秀眉一簇,竟是難得的向著韓顯言道:「非我朝令夕改,實是我低估瞭敵軍之戰力,要想在畢其功於城外,看來是不可行瞭。」
「可若是回城,他們派出瞭『鬼兵』又該如何?」
驚雪搖瞭搖頭:「為將之道,貴在『變通』,既然事先設計的戰略行不通,那便及時改正,總好過繼續錯下去,若當真『鬼兵』兵臨城下,我親率『飲血』死戰便是!」
韓顯聞言亦是無奈,隻得抱拳行禮道:「末將,領命!」
不出驚雪所料,明軍後撤不到半日,那李孝廣便領軍殺瞭回來,仗著手中兵馬數倍於人,不到半日時間便將東、西、北三門團團圍住,唯獨留瞭南門,這便是典型的圍城留缺,以伐軍心之道。短短一日時間,李孝廣便攜著大軍卷土重來,黑雲壓陣,密密麻麻的佈滿瞭壽春城外,聲勢浩大,然行進之間依舊陣法明朗,步伐齊整,先鋒陣營更是甲胄精良,堅盾寬厚,較之昔日南京城外所見的鬼方蠻夷不知強瞭多少。
「凡戰死者,紋銀百兩以作撫恤,凡先登者,升萬戶侯!」李孝廣禦馬於陣前一聲高呼,立時引得全軍呼嘯:「先登!先登!先登!」李孝廣望著這近在咫尺的壽春,胸中熱血狂湧,近乎歇斯底裡的吼道:「殺!」
「殺!」全軍怒嘯而沖,宛若海上巨浪一般朝著壽春撲來。
而反觀壽春城頭卻是毫無動靜,驚雪直立於壽春城頭,對這海浪一般的攻勢渾不在意,而且不光是她,便是她身旁的韓顯,身後的萬千守軍均是不為所動,任憑來犯之敵喊殺震天,依舊面色麻木,但是,他們的雙眼卻是冰冷,自內而外所散發出的陣陣殺氣已然浮現於滿目的紅光之中。他們的雙眼似乎在向敵軍傳達著一個訊息:「不懼!」因為有驚雪在,他們便不懼!
「放箭!」直到敵軍靠近不足一裡之地,驚雪才喝令一聲,一時間城頭萬箭齊發,瞬間將壽春北城上空掩蓋。
而唐軍先登營卻是訓練有素,各自堅盾高舉,除瞭少數箭支透過堅盾之間的空隙而入,大多數都被這堅盾擋瞭個嚴實,但城頭箭雨不斷,這堅盾便不能撤下,好容易奔至城墻,正欲喚起後軍架上雲梯,卻聽得一聲「轟鳴」巨響,一陣滾石自天而降,當即將這群先登軍卒給砸成肉餅。
堅盾破箭雨,然滾石又破堅盾,再到以屍海填出的道路終是讓中軍架起幾道雲梯,那城頭上的滾燙金汁便一瀉而下,即便是唐軍在城下以箭雨對射壓制,可依舊無法未有能先登之人,驚雪與夜八荒互相眺望,盡皆一言不發,戰爭到瞭最原始的時候,是沒有戰術和妙計來幹預的,這是雙方的必然之戰,是避無可避的死戰,容不得半點取巧,唯有死戰,才能堅守。
「老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您還是用『鬼兵』吧。」李孝廣眼見全軍沖擊多時卻依然未有先登之人,心中不由急切道。
夜八荒並未理會,卻是朝著城頭的驚雪微微點頭,他二人似是早有默契一般,均為派出手中神兵,然而此刻,他大軍攻勢已乏,加上前日已在城外輸過一陣,雖是趁著南明大軍撤兵而前進瞭十裡,但終究於士氣有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容不得再輸一陣瞭,當即朝著驚雪喚道:「驚雪不愧是驚雪,夜八荒領教瞭!」
這一記呼喚卻是用瞭幾分內力,那聲音直傳壽春城頭,驚雪聽得十分清晰。
「但這一仗,你,卻必敗無疑!」夜八荒突然面色猙獰,手中蛇杖一指,口中咒決狂念,一時間天地變色,本是晴空萬裡的白晝頃刻之間風雲變幻,一陣黑雲籠罩,壽春城北立時漆黑一片。
驚雪雙眼微凝,靜靜的看著這驚人的一幕,她要看看,這令世人聞風喪膽的「鬼兵」究竟是如何而來,究竟又有多可怕!
「來瞭,來瞭!」壽春城頭守軍不再堅韌,望著這天色變幻,望著城頭下的唐軍漸漸撤去,他們的心跳驟然加速,隻覺著此生最大的敵人要來瞭。陣陣鱗骨交錯之聲傳來,若不是親眼所見,驚雪卻是不敢相信那剛剛還是屍骸的唐軍屍首就地爬起,宛若屍變一般的朝著城頭沖來。這群「屍骸」便就是鬼兵瞭嗎?驚雪心中不禁想到,眼見那屍骸雙眼空洞無神,身體堅硬如鐵,即便是被滾石砸斷瞭手腳,卻依舊不住的向上攀援著雲梯,金汁飛箭濺落在「鬼兵」之上竟是毫無感覺,而那各個猶如死神一般的面容,著實看得人心中不寒而栗。即便是驚雪,不知為何,心中也漸漸生出一股懼意。
「將軍,這該如何是好啊?」韓顯眼見得這般情形,隻覺心中戰意全無,雙手冰涼,仿佛看到瞭自己被這群鬼兵撕成碎片之景,當即向著驚雪問道。
但驚雪沒有應他,驚雪依舊癡癡的望著城下席卷而來的鬼兵,心中戰意懼意交織,一時之間竟似老僧坐定一般,一絲不茍。
鬼兵越來越近,已然架起瞭雲梯朝著城樓蜂擁而來,而反觀城頭之上,南明守軍早已戰意全無,更有目擊者嚇得當場失禁,沒頭沒臉的要向城下跑去。
「噗嗤」一聲,韓顯抽出血紅的鋼刀,赫然立於城樓道口,他雖也感恐懼,可終究是有驚雪在側,他腰刀一舉,大聲斥道:「督軍何在?臨陣脫逃者,殺無赦!」一聲令下,自城下沖出一支督軍,各個手執鋼刀,殺氣十足的盯著城頭上的守軍,大戰在即,容不得南明將士後退分毫。
驚雪依舊未動,她依舊在感受著這股鬼兵的氣息,她的鼻尖微微一動,似是嗅到瞭什麼。
「噗嗤」一聲,一柄鋼刀自城頭躍出,瞬間捅入瞭那守在城頭將士的心窩,自城墻之後的雲梯之上,驟然間殺出一名早已不辯生死的鬼兵,那鬼兵呼嘯一聲,縱身一躍便躍至城頭,立即斬殺瞭墻口的明軍,並著力掩護著雲梯之上的後續鬼兵。
「天吶,他們不是人!」城頭守軍各個失聲大喊,有那膽大之人橫刀一甩,朝著這夥鬼兵攔腰戰去,卻聽得「叮鈴」一聲脆響,那戰刀卻是卡在瞭鬼兵熊腰外圍之上,再無寸進,當即大駭吼道:「他們,他們刀槍不入!」旋即丟盔卸甲,發瞭瘋一般朝著城下奔去,可督軍便在前方,韓顯正架著大刀壓陣,這便讓城頭守軍更是絕望。
驚雪依然未動。
這時,卻是一名不開眼的鬼兵躍至驚雪附近,竟是殺得周邊守衛空虛,而他的身後,又有幾名鬼方人躍出,一梯五人,除瞭一人阻攔著驚雪身邊的軍士,其餘四人一把便將驚雪圍住。這四人互視一眼,竟是極有默契的同時舉起刀劍,一齊朝著驚雪砍去。
「轟」的一聲,驚雪長槍橫掃,宛若千軍之勢,這四人瞬間倒地不起,驚雪卻並未停下,舉槍一躍,一槍朝著那剩餘的一人刺去,槍勢迅猛,這人剛剛還在那幾位阻擋著其他守軍,卻不料瞬息之間驚雪已然連斬四人,這一槍,他避無可避。長槍貫胸而入,卻是發出瞭一聲「滋滋」的摩擦之聲,驚雪抽出銀槍,望著那槍頭的濃鬱血漬,喃喃念道:「鱗片、重甲?」終於,她雙眼放光一般大笑起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轉身朝著韓顯喚道:「韓顯,莫在督軍,你率全軍退入城中去。」
「什麼?」韓顯不明就裡,當即問道:「可,城頭怎麼辦?」
「莫再多言!」驚雪冷聲斥道,韓顯頓時收起懷疑之心,登時吼道:「兄弟們,撤!」
鬼兵躍墻而入,卻是見得墻頭守軍紛紛撤走,登時攻勢更甚,一路朝著城頭之下殺去,見敵軍已然放棄瞭城頭,遂一刀斬瞭那道城門之吊索,隨著城門大開,城外的鬼兵頃刻間匯集於北城城口,可這股鬼兵正欲再進一步之時,卻發現一股嗜血之氣傳來,宛若山崩地裂一般的腳步之音越來越近,漸漸的,北城入口大街之上,已然站滿瞭三千黑甲,各個虎背熊腰殺氣驚人。
「『飲血』安在?」這時,驚雪卻是突然自城頭躍起,高聲呼喝。
「飲血!飲血!飲血!」那城頭的三千黑甲自然便是赫赫有名的「飲血」營瞭,此刻聞得驚雪呼喚,各個宛若那兇惡無比的雄獅,不斷的朝著城頭的鬼兵怒吼不已。
「吾乃驚雪,可令『飲血』乎?」
「驚雪!驚雪!驚雪!」
「聽吾將令,『飲血』營,以黑巾蒙眼,無畏而戰!」驚雪一聲喝令,那城下飲血營將士盡皆撕下身上衣角黑帶,緊緊系在雙眼之上。
「飲血營,生而嗜血,即使沒有雙眼,亦是人間兇器!」驚雪一聲狂呼,那被視為人間兇器的飲血營立時戰意十足,一聲齊嘯,全軍便向著那所謂的鬼兵撲殺而去。
「將軍,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韓顯不知何時已然行至驚雪身側,望著城下黑巾蒙眼的飲血營與那令自己膽寒不已的鬼兵沖殺在一起,可那刀斧相交卻與自己眼中畫面甚是沖突,甚至於有那刀斧還未看在鬼兵身上,那鬼兵便被擊飛老遠,韓顯有此一問,驚雪終是直言相告:「所謂鬼兵,所謂的屍骸化鬼,不過是借鱗片鐵甲之威而生出的高深幻術,那鱗片具幻化之能,即便是我也不能一時辨別,依靠著這股幻術,直擊我軍戰意,全軍恐懼之下,這一聲重甲玄鎧的真鬼兵撲至近前,自然是刀槍不入,所向披靡。」
「原來如此,所以,所以將軍才讓飲血營蒙眼而戰,如此一來,眼不見便不會生懼,妙哉,妙哉啊!」韓顯心中漸漸明朗,登時露出興奮之色。
「還未到放松的時候,」驚雪雙眼微微瞇起,這能令自己都難以辨別的幻術,又豈是這般容易對付。
城下殺聲震天,鬼兵悍勇非常,俱是夜八荒培育多年的一支強軍,他們有著最好的身體,有著最厚的鎧甲,縱使沒有瞭幻術相助,也是當世之強軍。
「飲血」亦如是,他們是「飲血」,是這天下間最為兇惡的「飲血」,即便是遮住瞭雙眼,卻依舊有著一顆嗜血的心。
「老師,這…」李孝廣遠居城外,見那「飲血」當真如人間兇獸一般,在那連自己都害怕的鬼兵陣中沖殺,即便是蒙住瞭雙眼,可「飲血」似乎天然能感受到身邊戰友的嗜血殺意,刀斧揮灑之間,卻是從未傷及同伴,反而那鬼兵士卒已然愜意,腳步遲緩,竟似是有後退之兆。
夜八荒死死的叮著這支人間兇獸許久,終是嘆道:「『飲血』,確是當世第一神兵!」
「老師,您快想想辦法啊。」
夜八荒望著城頭上那睥睨天下的驚雪,心中一片敬仰之意,到瞭此時,他再無保留,他緩緩掀開自己的黑袍頭帽,露出那張看似平凡的臉,他長杖一揮,怒聲一吼:「能勝這天下第一神兵,我夜八荒減壽十年又何妨!」驟然間城中陰風呼嘯,那鬼兵有如著魔瞭一般各個齜牙咧嘴,厲聲尖叫。突然,一陣極勁陰風猛然吹起,「飲血」陣中一時間黑帶飄揚,那一抹抹系在「飲血」眼前的黑帶盡皆被風吹起,散落天邊。飲血將士驟然張目,隻覺眼前鬼兵似是厲鬼一般撲面而來,頃刻間戰局扭轉,「飲血」罕見的失卻兇性,被殺得節節敗退。
驚雪傲立城頭,若不是自身修為極高,此刻的她亦是難免被這陰森幻術所攝,夜八荒以十年陽壽為引,竟是使出瞭這等高深莫名的幻術,城中狂風呼嘯,再讓「飲血」黑巾蒙眼已不可能,而戰陣瞬息萬變,若無對策,不出片刻,天下將再無「飲血」。
值此危機,驚雪卻是不再猶豫,她長槍一擲,直插在兩軍陣前,那槍頭激起的氣浪立時將兩軍斥退數米,驚雪依然站在城頭,雙手負立,厲聲喝道:「飲血!」
「飲血!」城下「飲血」將士莫不慷慨激昂,隨著驚雪一齊吼道。
「『飲血』生而為何?」
「服從!」
「服從何人?」
「驚雪!」
驚雪聞得此言,會心一笑,突然,她雙手流連於甲胄系帶之上,一記輕扯,那身銀甲白袍便潸然而落,露出一身潔白小衣,驚雪一聲怒吼,那貼身衣物竟是自行崩裂開來,她再一次全身赤裸的站在世人之前:「『飲血』誕生之時,你們便記住瞭吾的旨意,今日,吾要你們記住吾的樣子!」這一番喝令卻是令「飲血」
爆發出驚人的呼嘯,韓顯看著這幅景象,不由回憶起四年前與驚雪初見之時的場景,卻不知她今日又要有何驚人之舉。
「這是爾等的最後一眼,現在,吾命爾等自廢雙眼!」
「啊!」「飲血」營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辣吼之聲,城中百姓、軍馬乃至城外的後唐大軍親眼所及,隻見那支兇神惡煞的「飲血」,竟是一個個的雙指一扣,毫不猶豫的朝著自己的雙眼刺去,不出片刻,「飲血」再無一人完好,雙眼之間全是黑色血漿,宛若九天魔神,即便是向來以厲鬼面目示人的鬼兵亦是手腳顫抖,再無戰意。
「既名『飲血』,便能聞血而動,即便無目,那便再無畏懼!」驚雪素手一揮,那支長槍瞬間拔地而起,朝著城頭飛回,驚雪持槍而立,挺動著自身那尊毫無瑕疵的赤裸軀體,當先朝著鬼兵陣營殺去:「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