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齡現在住的屋子,在烈雲牧場極偏僻的位置。自她的孩子沒瞭,她一直深居簡出,也不太和外人打交道。不註意的人,會完全忽視她的存在。
其實淑齡不過雙十年華,處在女子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她如此盡心給司馬暉守孝,許多人聽瞭,都要感慨不已。情之所鐘,奈何奈何。
司馬晚晴去找她的時候,是中午。以她的輕功和對牧場的熟悉,自然毫不費力的避開下人。到瞭門外,司馬晚晴略略猶豫瞭一下,該以怎樣的態度對淑齡呢?淑齡看上去嫻靜溫婉,一副貞潔端莊的模樣,但她很可能和二哥的死有關系。莫非又是個表面美好,內裡陰險的人?
司馬晚晴推門進去時,淑齡又在念經。
“好久不見。”司馬晚晴不知道自己突然出現,會不會嚇倒她。
淑齡緩緩抬起頭,看到司馬晚晴,好像一點也不吃驚,“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
“你知道?”司馬晚晴註視著淑齡,她容顏憔悴,唇色泛白,素手幹瘦,倒似生瞭重病似的。
“我和你本來毫無關系。你是司馬傢的小姐,我是漫天坊的姑娘。如果不是因為那兩個男人,我們一輩子都不會這麼面對面的談話。”淑齡承認瞭“兩個男人”,司馬暉和段喻寒?
司馬晚晴見她如此開門見山,自己也很幹脆的開口,“你既然知道我來做什麼,還請不吝相告。”
淑齡望著司馬晚晴,仿佛在審視她的美麗,又仿佛透過她在看另外一個人,“有沒有人說過,你和你二哥很象?”
司馬晚晴想起少時趣事,不禁一笑,“自小爹就說二哥男生女相,將來難成大器,所以二哥才加倍的勤奮練武。二哥一心要做司馬傢的好兒子,隻可惜……”她語調一轉,銳利的目光直刺淑齡。二哥的死,她是有責任的吧。
“隻可惜他遇到我這樣的壞女人。”淑齡話說得很平靜,好像想通瞭什麼。“我不奢望你不恨我,我隻恨自己太傻。你要知道的事,我會告訴你。”
“原先我和你一樣,是個每天隻知道嬉戲玩耍的女孩子。直到那天,父親到關外來做小生意,我和母親一路跟來,遇上瞭強盜。”淑齡說到“強盜”時,臉上極其慘痛,“強盜殺瞭我的父母,還想強奸我,再把我賣瞭。那個時候,他就出現瞭,象從天而降的神,輕易的把強盜殺死,救瞭我。”他?是司馬暉還是段喻寒?
淑齡嘴角含笑,仿佛回到初見他的時刻,“他毀瞭我一生,也救過我一命。所以我不恨他,我隻恨自己太愚蠢。”
“他把我交給姚四娘,叫她好好待我。偶爾來看看我,和我說話。他笑起來的時候,天都變得更藍瞭,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好的男子。”她說的是段喻寒?
“有一天,他讓我幫他一個忙。我很高興他想到我。”
“他叫你做什麼?”司馬晚晴隱約猜到段喻寒的用意,但她還是想聽淑齡親口說。
淑齡苦澀的笑,“他給我改瞭個名字,叫淑齡,說淑齡聽起來更加溫婉動人。又帶我去見一位公子,叫我陪那公子喝茶聊天。我不明白怎麼回事。他隻說讓我盡量順著那位公子,盡量單純溫柔一點,讓他開心就行瞭。”
“那公子就是我二哥?”
“是。你二哥很單純,見我孤苦無依,總是來看我,又拿瞭許多東西來哄我開心。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除瞭父母就是他瞭。可是我竟不懂得珍惜。”段喻寒的確看人很準,他早就料定單純沖動的二哥,會喜歡單純溫柔的淑齡。所以他最初做的,隻是把淑齡帶到二哥面前,讓二哥自己陷入情網。
“是你害瞭二哥?”司馬晚晴突的逼近一步。
淑齡卻沒有害怕後退,慘然一笑,“我不知道他會死,我真的不知道。段喻寒讓我拿瞭幾顆藥給你二哥吃,說是提神養氣的。你二哥不曾懷疑就吃瞭下去。後來,姚四娘帶我走。再後來,我就聽說你二哥縱欲過度死在我床上。你二哥死瞭,我很害怕得直哭,我想告訴大傢這事與我無關。可是,段喻寒在那個時候抱瞭我。”
“他一抱我,我就什麼都忘瞭。那天晚上,他很溫柔。”淑齡的臉漸漸紅瞭,眼裡卻滿是悔恨的淚水。
淑齡的話,讓司馬晚晴震驚,也確定瞭段喻寒是有計劃的殺害二哥。如果說從前推斷段喻寒是兇手,毫無證據,那現在淑齡就是真真切切指認段喻寒的人證。堅韌的神經仿佛在被一寸寸的切割凌遲,細細碎碎的痛凝結起來,沉重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教我說那些話,說隻有那麼說,司馬傢才會放過我。我就聽瞭他的話,無論是誰來問,我都是那幾句。那幾天,他對我很好。我以為他是愛我的,至少是喜歡的吧。”
“可後來,他再也不來看我一眼。我問姚四娘怎麼可以見到他。姚四娘就罵瞭我,我很傷心。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瞭,我很想告訴他。不管怎樣,看在孩子的份上,他會留我在身邊吧。可是我錯瞭,大錯特錯。”淑齡漸漸趨於冷靜,仿佛在敘述別人的事。
司馬晚晴的拳頭不由自主的攥緊,指甲深深的嵌入手心,強烈的痛感讓她更加清醒。段喻寒,不僅害瞭二哥,還害瞭淑齡。不愛淑齡,為什麼還要抱她,為什麼還要有孩子,為什麼還要讓她傷心。隻要他自己是快樂的,其他人的痛苦都可以視而不見嗎?
“不知怎麼,你父親知道我有身孕的事,要接我到牧場住。本來我不想來,可一想到在牧場或許能看到他,我就決定來瞭。臨行前,姚四娘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可笑嗎?他那晚要我,是因為我哭的樣子象你呢。”
“更可笑的是,我還不死心。在你們婚禮前,我終於用錢賄賂瞭他的手下,帶我去見他。我告訴他孩子的事,他卻根本不理會,說他不要孩子,還警告我不許多說話。那一刻,我是真的心寒瞭。我倉皇回到牧場,不敢出去,我怕他殺瞭孩子。但我終究還是逃不瞭。那天走在路上,被地上的樹枝絆得摔瞭一跤,孩子生出來就死瞭。”淑齡木然的說著。
徹骨的寒意籠罩著司馬晚晴,她打瞭個冷戰。那個孩子沒瞭,是上天不想孩子出世,還是段喻寒派人做的?他對冰兒的疼愛並不在她之下,他怎麼會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下手呢?
淑齡目光有些呆滯,心灰意冷之極,“是我害瞭你二哥,所以上天要懲罰我,把孩子帶走。就算我念再多的經,佛祖也不會把孩子還給我。”
司馬晚晴憐憫的看著她,輕聲說,“不關你的事,段喻寒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淑齡偏頭漠然的看瞭她一眼,目光冷冷的。段喻寒不愛她,完全是因為司馬晚晴的存在啊。
一個念頭突然如閃電般劃過司馬晚晴的心頭,她會不會說謊,她會不會因為忌妒,所以刻意挑起她對段喻寒的仇恨?
淑齡好像清楚知道她的疑惑,“我是有點恨你。但你畢竟是在我之前遇到他的,我無話可說。你奇怪我為什麼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或許因為我還是恨他。我就是想看看,你對他刻骨的仇恨,他該怎麼化解。我就是要看看,他若是親手殺瞭你,會是怎樣的心痛;或者,你把他傷得遍體鱗傷,讓他一輩子痛苦後悔。”說到後來,她已有些神經質,嬌柔的臉龐竟有些扭曲。
司馬晚晴忽然沖她一笑,笑得讓人覺得可怕,“你放心,上天是公平的。佛祖會還你一個公道。無論怎樣,都會讓你滿意。”
淑齡望著她,忽然又喃喃自語,“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這些,隻恨自己太軟弱,沒有勇氣去找你。今天你來得正好,瞭卻我一樁心事。我也可以安心的去找你二哥,請他原諒。”
司馬晚晴看她絕望的眼神,竟象要尋死的意思。忽然覺得整件事中最可憐的就是她。她是單純得不諳世事,卻愛瞭不該愛的人,更被他利用,做瞭生平唯一的錯事。她如今什麼都沒有,父母、愛她的男人、她愛的男人、未出世的孩子,一個個棄她而去,剩下的隻有日復一日倍受良心的譴責。
司馬晚晴不知該怎麼勸慰她才好。淑齡卻不再看她,拿起佛珠,喃喃念經,仿佛在向佛祖懺悔,又仿佛在超度自己。
司馬晚晴嘆瞭口氣,終於出門回去。
見瞭淑齡,解開瞭心中的一個疑團,可胸臆間的壓抑苦楚卻漸漸擴散到全身,乃至周圍的空氣中。她默然走到母親的靜齋,給裴慕白留瞭字條,放在凈瓶中,匆匆回共雨小築。
沖到司馬冰的搖籃邊,她抱他在懷裡,眼睛剎那間濕潤瞭。為什麼明明有瞭心理準備,獲知事實,還是撕心裂肺的痛!
淚珠不受控制的滾出來,她拚命用手拭去,卻陡然發現,那淚竟是冰冷的。她是在為為他流淚,還是為自己,抑或是為瞭孩子?
司馬冰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咿咿呀呀的望著母親。粉嫩的小手伸出來,摸索母親美麗的臉龐,好奇的玩弄著那濕濕的水,隨即笑嘻嘻的把手指放在嘴裡吮吸。頓時淚水的苦澀弄得他哇哇大哭起來。
他的哭聲,驚醒瞭司馬晚晴。這個時候,她應該慶幸發現真相,而不是在這裡軟弱的哭泣啊。司馬傢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的信念,再次提醒她,她絕不可以放過段喻寒。她要知道所有的事實,然後,就算最後她死瞭,就算最後司馬冰是最可憐的孩子,她也絕不會饒過他。
一個時辰後,牧場裡發生瞭慘事。淑齡姑娘在房中自縊。一時間,眾人都說她是因為對司馬暉一往情深,所以才追隨而去。
段喻寒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愣瞭一下。那個哭起來小嘴微扁象極司馬晚晴的身影,從心頭一閃而逝。淑齡的突然死亡,有些不尋常。但她的死,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吧。他吩咐下人厚葬,便不再理會。
直到第二天有人跟他匯報,司馬晚晴去過淑齡的屋子,他才重視起這件事。他不知道司馬晚晴見淑齡時,淑齡是生是死,淑齡又說過些什麼。但司馬晚晴去見淑齡,這件事總是有些古怪。
也許因為他殺瞭太多司馬傢的人,如今面對司馬晚晴,曾經的親密無間仿佛也要一點點的消耗殆盡。縱然他是一心一意對她說笑關懷,也放不下那份濃重的戒心。
她的一舉一動,他仍然時刻關心,隻是其中的愛意越來越少,好像更多的是監視的意味。這是他不願意見到,卻不得不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