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香味漸漸在房中彌漫開來,司馬晚晴驀然驚醒。目光及處,盛希賢悠然坐在桌邊飲茶看書。
“師兄為何不請自入!”司馬晚晴纖眉微挑,怒色使她的臉平添瞭幾分嫣紅,愈加嬌媚。
“聽說你前幾天見瞭他們。”盛希賢放下書,不緊不慢的說。
一夜輾轉難眠,一夜眼前都是那俊雅青衫,一念及此,司馬晚晴心頭煩躁不已,“師兄管得太多瞭。”
“你莫忘瞭,我們在合作。”盛希賢臉色如常,聲音卻愈顯嚴肅,“所以你做事前最好三思而後行。你若失敗,會連累許多人。”
司馬晚晴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卻不願承認自己錯瞭,輕哼一聲,扭頭向內,不再看他。
盛希賢卻又笑瞭,“你生氣的樣子比平時可愛多瞭。”她從來對他都以禮自持,笑也曾笑過,卻依然拒他於千裡之外。今天見她薄怒的模樣,他倒是心之所喜。司馬晚晴也不答話,依舊側身向內。
“冰兒,果真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盛希賢仿佛是真心贊嘆。司馬晚晴臉色陡變,霍然回身望他,目光銳利如刀。
“我不會傷害他。”盛希賢走過來,輕輕說道,“你見瞭他們,就完全沒瞭平日的鎮定。你這麼心神不寧,叫我怎能不擔心你。”
他清泠如水的聲音自司馬晚晴耳邊流過,她陡然出瞭一身冷汗。可以毅然放開司馬冰,可以面對段喻寒裝做陌路人,為何此刻腦中凈是他們的影子?煩也好,怒也好,擔心也好,為何今晨心境如此起伏不定?
她,終是看不破,放不下。
可看不破,放不下又如何?父兄之死,牧場易主,全是拜段喻寒所賜,這樣的深仇她怎能不報?
久積心底的疲憊,突然間如錢塘潮般一波強似一波的襲來,心寧可就這樣被淹沒被覆蓋。無知,亦無覺,無思,亦無憶,也是一種平靜安寧。隻是這平靜安寧,如今也是奢求,求之,而不可得呀。
司馬晚晴淡淡一笑,“多謝師兄提醒。”可眼底一抹脆弱無奈終沒逃過盛希賢的眼睛。一聲輕嘆,盛希賢自己也不懂為什麼這麼想疼惜她,隻想替她分擔一切煩惱。或者,若她不能決斷,就由他來幫她決斷好瞭。
“我沒事,我會遵守約定。”從未聽他這樣溫柔的嘆氣,司馬晚晴敏感的意識到什麼。此刻,她不想要任何男子的愛,不論是段喻寒,還是眼前的盛希賢。她和盛希賢,僅限於合作關系就好。
“沒事最好。”盛希賢不再多說,出瞭門去。
司馬晚晴瞧著他的背影,有些發怔。為什麼這麼說?他不相信她報仇的決心?
門外,盛希賢瞧著枝頭怒放、爭奇鬥艷的桃花,有些迷惘。他不在意她的拒絕。她越是往後退,拉開彼此的距離,他反而越想往前進,越想靠近她。或許,要她接受他,是一場耗時耗心的拉鋸戰,可他不在乎。
隻是,從幾時起,他會如此在意段喻寒的卓世而立?
思及段喻寒面對司馬晚晴,相逢卻不相識,又不免有些得意。
暗香閣中,第一次給她易容,他在她的臉上創造瞭心目中完美的極致。霓裳夫人,傾國傾城,會令任何男人為之瘋狂,可她自私任性、驕橫殘忍,偶爾也會溫柔可人,這些便是世人看到的。他認為,隻有這樣絕世的美貌,那樣的脾氣,才能轉移眾人的註意力,稍稍掩蓋她獨一無二的光芒。
果然,熟悉她如段喻寒,也無法穿透那天上仙子的外表,認出她來。
當今之世,隻有他看到的,是真正的司馬晚晴,經霜更艷、遇雪尤清,那樣讓他心醉的美。
雲來居的段喻寒,此時如往常般正在練內功。
撲通、撲通,心每跳動一下,渾身上下灼熱的痛便增加一分。身體恍如放在熊熊烈火上煎烤,奇經八脈的每一寸都難受無比。
自那次給晚晴逼除玄冰之毒,又妄動真氣,他就一直如此。
依“妙手鬼見愁”陸敬橋的說法,他真氣消耗過度,又沒有及時休息調養,如今全身經脈已極其脆弱。從今以後,不但武功不可能再上一層樓,就是動武,也要慎之又慎,最多使出七分就好。若施盡全力,經脈勢必承受不起,輕則斷開,重則爆裂。到時候,武功盡廢是小,隻怕性命不保。
這話,段喻寒沒太放在心上。隻是前些日子,龜茲國國師無故上門挑釁,被他的寒冰錐心掌震懾走後,身體就越來越不適。每當練功到緊要關頭,總是氣息紛亂,經脈劇痛,有走火入魔的征兆。近日,更是愈演愈烈,適才的煎熬已不是第一次。
這事,除瞭陸敬橋,他沒和第二個人提及。為瞭烈雲牧場的百年聲譽,為瞭防止那些覬覦牧場財富的人伺機作亂,任何比武他都不可以輸,任何鬥智他都必須贏,所以,他沒有選擇,他必須裝作若無其事。
推門出來,滿眼翠色。清新。寧靜。愜意。
段喻寒深深吸瞭口氣,胸臆間的濁悶漸漸散去。
雲來居,總讓他想起晚晴。也許守株待兔,會更快見到她吧。想起那日冰兒的話,忍不住一笑。那孩子,見瞭美女也想親近,算不算是男孩子的本性呢。
憶及湖畔那美人,竟完全記不起她的面容,印象中隻是驚心動魄的美,在煦陽下耀花瞭他的眼。可即便是色傾天下,也與他無關,除瞭晚晴,他不會對任何人上心瞭。
安靜。四周出奇的安靜。沒有冰兒素日的喧鬧聲,沒有秦媽媽追著哄冰兒吃飯的聲音,奇異的安靜讓他陡然心生警覺。
段喻寒疾步往後院去,後院空空如也,不但司馬冰不在,小玉、秦媽媽、江如畫,還有那些下人都不在。
“來人。”段喻寒微微皺眉,不高不低的說瞭一聲,渾厚內力貫註其中,雲來居每個房間應該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是,主上有何吩咐?”封四帶瞭人迅速出現。
“冰兒呢?”
“小少爺和江姑娘、玉姑娘去湖邊遛狗瞭。主上請放心,屬下已安排三十名精銳部下隨從護衛,絕對安全。”封四體悟到段喻寒語氣中的擔心。
“他們去瞭有半個時辰,該回來吃早飯才是。”秦媽媽不無擔憂的上前說。
就算冰兒貪玩不願回來,小玉和如畫定會想方設法逗他回來,難道出瞭什麼事?右眼皮毫無來由的狂跳兩下,段喻寒自來不信吉兇之說,此刻也不禁有些不安。
“屬下這就派人去湖邊,主上請寬心。”封四立刻做出反應。
“不好瞭……”一個下人沖進來,渾身瑟瑟發抖,面無人色。
“何事如此驚慌?”封四瞧手下的懦弱樣,暗恨他在主上面前丟自己的臉。
“是……湖邊,他們都死瞭,小少爺也不見瞭。”這話一出口,眾人皆大驚失色。怎會發生這種事?
“帶路。”段喻寒淡淡說瞭一句,率先出門。封四等人忙跟上。其實不必那人帶路,隻出瞭雲來居,聽外面百姓議論紛紛,已大致尋得方向。
西湖邊,橫屍遍地,慘不忍睹。大片大片的鮮血潑灑在地上,一灘灘慘淡的紅,觸目驚心。令人嘔吐乃至窒息的血腥味,密佈於湖際岸邊,仿佛一舉手一投足,哪怕隻輕輕吸一口氣,都要沾染一身的血污。
一向生機盎然的西湖,此刻充滿瞭死亡的氣息,可怖的景象令人心寒。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卻始終沒人敢近前,唯恐上前一步,就瀕臨地獄的邊緣。
段喻寒一步步走近,湖邊的情形越來越清晰,心不由自主的一點點往下沉。迅速掃視一圈,冰兒確實不在。
“啟稟主上,經查實,三十名護衛和玉姑娘都不幸身亡,小少爺和江姑娘不見蹤跡。”封四辦事效率極高,片刻間大致情況已摸清。
緩步走到死者身邊,段喻寒俯下身子,仔細的一一看去。三十名護衛橫七豎八,死態各異,致命的傷口也有所不同,或是刀劈,或是劍刺,或是中毒。這足以證明殺人者絕非一人,很可能是同一組織的集體行動。
不遠處,一具屍體頭朝雲來居方向,背後中刀。不知是想逃,還是準備回去通風報信,但總之是被殺瞭。如此說來,殺人者一個也不放過,的確夠殘忍。
而三十人無一生存,隻有兩種解釋。他們拚命護主,所以被殺。或者,殺人者怕他們認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不留活口。
驀地,段喻寒的心揪瞭一下。那邊一棵垂柳下,自小侍奉晚晴的小玉,眼睛恐怖的突出,脖子上橫深的刀口,血汩汩的流出,早已氣絕多時。她身邊,雪兒奄奄一息,純白一色的皮毛浸染得滿是鮮血,小小的肚子起起伏伏,正掙紮在生死邊緣。近乎瘋狂的殺戮,連沒有反抗能力的女子和小狗也不放過,到底是什麼人!
段喻寒跨越一具具屍體,滿眼的血色讓胸間的憤怒之火愈加旺盛。今時今日,不論是朝廷、武林還是商界,每個人說到烈雲牧場,說到“段喻寒”這三個字,都要忌憚個六七分。是誰,膽敢擄走司馬冰,還暴戾到殺死這麼多人?
“屬下猜想,是有人綁架小少爺,想勒索錢財?”封四謹慎的說出自己的想法。
段喻寒不發一言。這個執掌雲來居的封四,比起封三,平庸瞭許多。若真是為錢,何必殺這許多人,徒增仇怨?隻怕對方擄走司馬冰,居心叵測,並非簡單的錢財能解決。
“屬下還以為,江姑娘的失蹤有些奇怪。”
江如畫,沒見她的屍體。也被抓走瞭?殺人者覺得她還有利用價值?再或者,她和殺人者是同夥?但後一種猜測,立刻被段喻寒否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江如畫對冰兒的喜愛是發自真心,她不會做出傷害冰兒的事。
“把屍體好好安葬,這裡用清水沖刷幹凈。另外,問一下附近的百姓,有沒有人目睹當時的情形,知道冰兒的去向,提供線索者賞金五百兩。”段喻寒吩咐完,徑自轉身望向湖面。
關心則亂,他縱然表面上平靜淡然,腦中卻是思緒紛擾。眼前湖水一片幽深的綠,可他看到的,仍是濃濃的血紅。
從關外到杭州,一路上並未張揚。沒想到到杭州僅幾天,冰兒就遭遇這樣的危險。難道說,敵人早有預謀,註意他們的行蹤很久瞭?
雪兒的哀鳴,傳入耳中。這個冰兒摯愛的小夥伴,命不久矣。段喻寒霍然走到它身邊,出指如電。如果不能讓它快樂的活著,就早些幫它結束痛苦吧。雪兒抽搐瞭一下,終於一動不動,由著別人把它和小玉一起抬走。
滴滴噠噠的血,從小玉的脖子上不停的流下來。段喻寒驀地想到,一直以為這裡到處是血,全是那三十多人的血流所成,可事實未必如此。超乎尋常的血多,隱約拖動的血痕,隻證明一個事實——還有許多人死在這裡,隻是他們的屍體被移走瞭。死人也要搬走,是怕他查出來歷嗎?
段喻寒撫著身邊低垂的柳枝,瞧著那上面被飛濺的血染上的點點殷紅,冷冷的笑瞭。
司馬冰被帶走,應無性命之憂,這點他可以暫時放心。依他推測,對方會很快找他談交換條件。殺人者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就看他們究竟有沒有本事來拿瞭!
他不知道,此刻司馬冰正躺在司馬晚晴的床上,安然入睡。而司馬晚晴,正吩咐侍女寶兒準備熱水,她要沐浴更衣。
一柱香時間後,司馬晚晴已渾身浸在浴桶裡,潤濕的黑發披散在瑩潔如玉的背上,那肌膚竟散發出慘白的光。她的手止不住輕輕發抖,心有餘悸的恐懼感讓她久久不能平靜。適才若非她決意去西湖邊走走,若非她及時趕到,如畫會被殺,冰兒也會被那些嗜殺的人帶走,後果不堪設想。
適才,她不曾想到自己出手會如此毒辣。
一切就象做瞭個惡夢,夢中,翩若驚鴻,婉如遊龍,手握堅韌無匹、細若頭發的天蠶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繞上敵人的脖子;然後,擎天無上心法的內力猛的加大,用力回扯,敵人的腦袋就硬生生的和身體分離開來,隨即熱騰騰的鮮血“撲”的噴出來,浸透她的衣襟。
眼中,是鋪天蓋地的血雨;耳邊,是骨骼斷裂的咯咯聲;鼻端,腥臭之氣完全掩蓋花柳的清香,中人欲嘔;手上,全是滾燙濃黏的血污。敵人瘋瞭一般接二連三的撲向冰兒。她也如瘋瞭一般,穿梭遊走其中,將他們一個個摧毀致死。
後來,該死的人都死瞭,她終於罷手。隻記得如畫驚駭得跌坐在地,拚命用手捂著冰兒的眼睛。寶兒和四個轎夫,傻在當場,結結巴巴的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到底殺瞭多少人,她不記得,也不曾去記。她隻知道,他們都該死。
原來,冷血是如此容易,殺人也如此簡單!
氤氳繚繞的水氣,讓她的意識有些朦朧,可她不能睡。鎮靜一下,細細想來,到底是誰想抓走冰兒?難道是盛希賢?那樣高傲的人,是不屑於這麼做的吧。可若不是他,又有誰敢和段喻寒為敵?
“寶兒,換一桶水。”溫熱的水依稀還有腥味,這味道讓她有些眩暈。
“是。”寶兒的聲音有些顫抖。她不知道夫人為什麼要救那孩子,隻知道傳說中夫人的殘忍,她今日終於見識到。
換瞭三次水,司馬晚晴終於決心起身穿衣。梳妝整齊,鋪開宣紙,匆匆執筆,片刻間完成。“差人送到雲來居。”吩咐完寶兒,她徑自去看司馬冰。
段喻寒現在一定很著急,她不會放過這個制服他的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