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蠶絲漸漸松開,胡天委頓在地,劇烈咳著,慢慢緩過氣來。
“這玉你哪裡弄來的?”司馬晚晴竭力保持平靜。
胡天一雙眼珠滴溜溜瞧著她,“當然是從嶽中正身上拿來的。”
婆娑瞭那玉,觸手溫潤,司馬晚晴一時心潮澎湃。君子,德而中正者也。當年,司馬烈屢次贊嶽中正人如其名,乃謙謙君子。她剛學會寫這幾個字,聽在耳裡,貪好玩,就挑瞭塊漂亮的玉,在上面刻瞭“謙謙君子”,生平第一次給嶽叔叔送禮物。
她知道,這玉,嶽叔叔非常喜愛,後來還特意叫工匠細加打磨,穿瞭五彩錦線,做成玉佩隨身帶著。可如今,玉落在胡天手中,豈非意味著嶽叔叔在胡天掌握中?
“你要我看這東西做什麼?”她表面上一片漠然。
一絲詭異的得意掠過胡天的臉,“嶽中正在我手上,你不想他死,就馬上放瞭我。”
“怎麼你認為區區一個嶽中正,在我眼中,會比殺你這個奸賊報仇更重要?”她譏嘲的俯身下來,柔美的眉梢悄然浮現絲絲冷峭,“或者,你在提醒我,對你這樣的人,勒死你太便宜瞭。該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再讓你嘗嘗諸般生不如死的滋味。”
“三年前,胡某聽到一段有趣的對話,你想聽嗎?”胡天慢吞吞的說著。他如此篤定的模樣,讓她心驚,盛希賢卻大感疑惑。
“我不想聽。”她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麼,下意識的抗拒。
胡天笑得頗奸詐,“我好心告訴你真相,是不想你做天下最不孝的女兒。”
“什麼意思?”盛希賢目光灼灼,盯得胡天頭皮發麻。
司馬晚晴一抬手,抓瞭胡天扔進側廳,“還有什麼話,說!”盛希賢緊隨進來,反手關門。她特意到屋裡,他猜測必是有些話要避開眾人。
“我承認,以前我和封三確實做瞭場戲,說你不是司馬烈的女兒。嘿嘿,怎知那些找出來的人證物證居然都是真的。你親生父親是嶽中正。”胡天說到這裡,故意一頓,存心要看司馬晚晴驚慌失措的模樣,怎料她卻面無表情,冷冷的回應,“死到臨頭,你就想說這麼個彌天大謊?”
胡天呆瞭一呆,“這都是我親耳聽到的。”隨即把三年前段喻寒和嶽中正的對話一一復述,唯恐她不信,又補瞭幾句,“當時,我知道段喻寒就算恨你和裴慕白跑瞭,顧念著親情,也一定不會殺你。哼,他等你回來繼續做牧場的女主人,我又怎會坐以待斃,讓你回來殺我報仇?當然要先下手為強。要不是因為你,我倒不一定會背叛他。”
胡天的聲音飄飄忽忽的鉆入耳中,司馬晚晴隻覺一股發自心底的寒意逐寸逐寸的侵襲瞭全身,凍得她有些僵硬。胡天說的,和段喻寒不謀而合。如果說在繡舫時她還有些疑心段喻寒所說的身世真相,此刻,她仿佛無法說服自己再否認這些。
“這樣的大秘密,偏偏被你聽到,倒真是巧瞭。”她好似不信的瞪著胡天,隻想找出破綻來推翻他的話。
“不是湊巧。隻不過當日我稍稍睜眼,看到嶽中正拿瞭斜風細雨不須歸,對準段喻寒。我就奇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多瞭個心眼。後來見段喻寒醒瞭,我順便在房外多聽瞭幾句罷瞭。”胡天解釋著。
司馬晚晴“嗤”的一聲冷笑,“你說這些,無非是想拿嶽中正的命要挾我,要我放你走。可這麼無稽的事,憑你一面之詞,你以為我會信?”
“信不信在你。反正嶽中正被我藏在一個極隱蔽的地方。我來杭州前已吩咐過,倘若我兩天沒跟他們通消息,就讓他們殺瞭他。如果你不放我,嶽中正也絕對不會多活二十四個時辰,到時候你就是見死不救的不孝女兒。”胡天有恃無恐的說。
生死關頭,他膽敢用嶽中正威脅她,自然是非常肯定他們的父女關系。至於她究竟信不信,肯不肯讓步,他就要賭一賭。賭輸瞭,不過和剛才一樣被殺;賭贏瞭,他能安然離開,繼續和她一爭烈雲牧場。這場賭博,怎麼著他都不會賠。
見他如此,司馬晚晴心念百轉。嚴刑以對,逼他什麼都交待?或是假意放他,跟蹤他追查嶽中正的下落?
胡天瞧她神色變幻不定,嘿嘿冷笑,“你別想動什麼嚴刑逼供的腦筋。今日隻要我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折磨,我就不會再和他們聯系。就算我死,要嶽中正陪葬也值。”他料想以她善良敦厚的個性,即便不相信嶽中正是她父親,但念及昔日嶽中正對她的諸般情義,她也是不忍見嶽中正死的。
司馬晚晴突地想到,僅憑一塊玉,她根本不能確定嶽中正是否真被胡天抓走。正想著,忽覺耳根一暖,盛希賢低語著“前幾天牧場傳來消息,說嶽中正重病不起,概不見客。看來的確被抓瞭”。
心中一凝,她有些懊惱。他們都以為嶽中正不會武功,對內賊沒太大威脅,應該無事,就沒派人特別保護,真是疏忽瞭。可誰能料想胡天也知曉她身世的大秘密呢?
“我放你走。”躊躇片刻後,司馬晚晴終於做瞭決定。胡天放瞭,還可以再抓,可嶽中正若死瞭,她今生今世都不會原諒自己。
“你總算想明白瞭。”胡天哈哈大笑。
盛希賢輕嘆一聲,拉住她要抽回天蠶絲的手,“你真想清楚瞭?”胡天是她一心一意要殺的大仇人。殺瞭他,她就替哥哥還有段喻寒報瞭仇,而且牧場從此可以過上太平日子。可放瞭他,等於放虎歸山,可謂後患無窮。到時為瞭牧場,會有更慘烈的事發生。
“該想的我都想到瞭。”她黯然低頭。
“他的話未必是真。再說,你又何必如此看重嶽中正的命?”盛希賢始終認為要成大事,必然有所犧牲。且,胡天詭計多端,實在不值得相信。
“有些事,我稍後再對你解釋。”司馬晚晴徑自推開他的手。
“我不贊成放人。”
司馬晚晴定定的瞧著他,“難道……你怕到手的半個牧場飛瞭?”
“在你看來,我想的就是這些?”盛希賢清亮如水的鳳目中,微波漾起,隱隱透著被誤解的不快。
司馬晚晴有些歉然,不知不覺扯瞭他的衣袖,“對不起,我說錯瞭。今日已有許多傷亡,我知道你是不希望以後有更多人為爭牧場而流血。”她自己也不懂,為何要這麼急於向他澄清解釋。或許,在她內心深處,還是在意他的。
盛希賢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忽地笑瞭,“也罷。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謝謝你。”她展顏一笑,收回天蠶絲,解瞭胡天的穴道。
胡天搖晃著站起來,正要開門,一眼瞥到門側現出兩個黑影,慌忙後退,扭頭對司馬晚晴道,“你如今對我怎樣,我出去就會對嶽中正怎樣,所以你最好別玩花樣。想施毒控制我什麼的還是免瞭。”
“全部退開,讓他走。”司馬晚晴率先出門,大聲宣佈。眾人雖疑惑滿滿,還是讓開瞭路。胡天匆匆離去。
“你們兩個?”盛希賢疑惑的瞧著門側兩個黑影。他們都是雲來居侍衛裝扮,乍看去很普通,卻總讓他有些怪異的感覺。
那二人正是段喻寒和裴慕白。司馬晚晴慌忙接口,“他們是我牧場的舊識,已決心幫我。剛才定是怕胡天還有詭計,所以湊上來瞧瞧。”聽似輕快的語調,卻掩不住回護之意。
“從前沒聽你提過。”盛希賢的目光銳利的掃過二人。
“是救冰兒的時候碰到的。”司馬晚晴平靜的說,心間卻一片酸楚。身為司馬烈的女兒,她自小以此為傲,原來不過是一場錯覺。而段喻寒,真的是她的表哥。等胡天的事一解決,她還要面對那斬不斷,理還亂的萬丈情絲,到時手刃他,她是否會心如死灰,自此瞭無生趣?
段喻寒淡淡回視,或許胡天也算間接幫瞭他的忙,最起碼,司馬晚晴已開始承認彼此間的血緣之親。但他也知道,她現在一定很難受。
“我累瞭。”蝶翼般的長睫悄然垂下,畫出一片小小的陰影。
“夫人請到後院休息。”封三恭敬的說。
“好。”司馬晚晴答應著,稍稍挪步,和盛希賢保持距離,“此次承蒙宮主仗義出手,晚晴感激之至。”
“不必客氣。”盛希賢一笑,率人離去。封三封四也吩咐人收拾殘局,眾人均散去。司馬晚晴看那黑裳漸行漸遠,松瞭口氣,她真怕他看穿段裴二人的喬裝。
“有些舍不得?”段喻寒雲淡風清的開口。黑眸射出寶石般璀璨的光芒,直欲探視她心底每一個角落。
司馬晚晴怔瞭一怔,知他有所誤會,卻不想解釋,低頭就走。
一把抓瞭她左臂,段喻寒一字一字的慎重叮囑著,“離他遠點。”
他還是那麼霸道得近乎無理,司馬晚晴忽然想狠狠刺痛他。美目流轉間,冷笑如秋草覆霜,“與你無關。”
“你可以利用他,但你一定要記住。這人太危險,為瞭自己的利益,隨時都可能出賣你。”雖然武林中盛希賢風評甚佳,但段喻寒太瞭解男人的野心。
“出賣我?他再怎樣,也不會比你更狠。”想到昔日他對司馬傢的諸般陰謀暗算,她好心寒,明媚的眼波突然幻作瞭千百把鋒利的小刀,仿佛隨時要飛出去將眼前的他萬仞穿心。
段喻寒無奈的松手,眼眸深處都是她的影子,不發一言。他有什麼資格說別人會傷害她?傷她最深的恰恰是他自己啊。也或許,除瞭他,再沒人能傷得她摧心裂肺的痛。
司馬晚晴再不看他一眼,匆匆而去。裴慕白拍瞭拍段喻寒的肩,以示安慰。旁觀者都看得出晚晴不會和盛希賢太親近,段喻寒是關心則亂,過於擔心瞭。
是夜,司馬晚晴哄司馬冰睡後,獨自回屋。前塵往事在心頭盤旋,竟無法入眠。當年,就是在這裡,她穿越熊熊大火救瞭他,一心隻想結束對他的愛,不料孕育瞭冰兒,進而促成他和她的宿世姻緣,彼此間再也掙不脫,離不開。
當時她若知道事情會演變到如此慘痛的地步,她還會不會一心要救他?
頹然起床,隨手披瞭外衣,推開窗,聽得窗外晚風淒然嘆息之聲,輕若片片冬雪飄落心間,隻覺陣陣心寒。
“篤篤”的敲門聲,寂靜夜裡,分外清晰。是段喻寒?她猶豫瞭裝沒聽見,待要關窗,影子一閃,窗前卻是那錦繡雲紋。
“是你?”不是段喻寒,她不知自己是慶幸還是失望。
“怎麼又傷心?”盛希賢迅速捕捉到她眼底來不及掩蓋的傷感。
她強笑瞭一下,“沒有啊。”
“我有事問你。”她越是裝堅強,他看在眼裡,越是心疼。就算段喻寒死瞭,她還是把他好好收藏在心底,在無人時思念著。或許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全身心投入做另一件事。
他進屋來,似笑非笑的望定她,“你幾時武功如此瞭得,居然能把師父綁起來?”
“師父那時好像中瞭傳說裡的移魂大法,整個人呆呆的,我才有機可乘。”好在巴摩克當時施展武功,沒人看見,她自然可以瞎編。
“是嗎?”他知道她在說謊。因為巴摩克在清心雅苑蘇醒後,剛一解開天蠶絲,就勢如猛虎般攻擊所有人,厲冽出手也阻擋不瞭,直到最後他匆匆趕去,才把巴摩克拿下。
“師父現在怎樣?要盡快找人解除移魂大法才好。哎,居然忘瞭問胡天到底對師父做瞭什麼?”她懊惱的秀眉微擰。
他輕輕笑瞭,“凌珂舟已去看過,他有法子救,師父沒什麼大礙。”他不想戳穿她的謊言,讓她尷尬。他隻在想她究竟瞞瞭他什麼?
“真的?太好瞭。”她皎潔月光下的臉,嬌脆的輪廓,依稀帶著孩童般的純真無邪,讓他怦然心動。
“我也有事問你。”她敏銳的察覺他目光的灼熱,不著痕跡的讓瞭一步,“那紙上胡天的印記怎會仿得那麼逼真?”
“不是仿造,那本來就是他的印記。”
“怎麼會?我第一次看時,紙上明明沒印記?”
他得意的道,“我命人找來以前胡天代表牧場和別人定的契約,然後用移花接木之術,把他的印記剪接到那紙上。”
她不禁贊許一笑,“是瞭,有瞭印記,他就再不能抵賴。現在他被逼現出原形,封三他們再不會被他蒙蔽,更不會幫他瞭。”又續道,“我明日就和封三他們趕回牧場。聖武宮事務繁忙,你還是留在杭州好瞭。”
奇異的,盛希賢不答話,眼中忽現瞭一絲狂狷不羈,手指輕點上她花瓣似的唇,婆娑著流連不去。心砰砰直跳,她慌慌的要退開,他的手臂已牢牢攬過她的纖腰。
“你……嗚……”迷蝶香味幽幽的自唇齒鼻息間沁入心脾,他的氣息層層籠罩著她,中人欲醉。
一抹酡紅飛上雙頰,她迷蒙著要扭頭讓開他的唇,他的手卻從後面托住她白皙的頸,再不讓她逃避半分。醺醺然,眩暈的感覺讓她好似漂浮在白雲間。
糾纏,輾轉,恣意品味她的醇甜,指端撫過那滑如絲緞的肌膚,聽她韻律紛亂的心跳聲,他有些神蕩意馳。貪婪的呼吸著,原來沉浸在她淡雅體香中的感覺是那麼美好。時間仿佛凝滯瞭,他好希望就這樣永不放手。
良久,他戀戀不舍的松開她,隻看到她水樣黑瞳裡霧氣茫茫,眉宇間夢幻般的沉醉。
“我愛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靜謐的夜中,他清越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如潺潺溪水般流淌。
身後一片冰冰涼涼,不知何時,外衣已滑落,她的背心緊緊抵著墻邊一人高的銅鏡。森冷的觸感讓她陡然驚醒。思及他的吻,他的話,不禁冷汗淋漓。為什麼面對他的親密舉動,她想的隻是逃,而不是反抗?為什麼沒有堅決拒絕,任他吻瞭這麼久?為什麼隻愛段喻寒一人,卻能接受他這樣的行為?
鏡中的自己,滿臉的惶然乃至不知所措,一瞬間她不敢看他。
她卻不知他此刻也十分震驚。那種男女間癡纏的情話,他從來都不屑,剛才怎會脫口而出,還說得那麼真摯自然?或許他該離她遠遠的,好好靜一靜。兒女情長,不是他要的,他隻是渴望擁有她而已。
“厲冽會隨你一起去牧場。遇到任何危險,拿這個令牌給他,他會照你的吩咐召人來幫忙。”定瞭定神,盛希賢冷靜的一一交待。
她低頭接過令牌,那令牌還帶瞭他的體溫,觸手一片暖意。
“我走瞭。”
“等一下。”
“什麼事?”他回望的眼神,那般清冷霸氣,她幾乎疑心剛才所感所聽不過是幻覺,霍然住口。
“想說什麼?”見她欲言又止,他不覺放緩口氣,清亮的雙眸多瞭些柔和。
“謝謝你。還有,我不是司馬烈的女兒,我根本沒資格擁有烈雲牧場。”她說得極清楚。
細長的鳳目突綻放出晨曦般耀眼的光,他縱聲大笑,“是與不是,有什麼關系?”她想告訴他,不要企圖通過占有她,來控制牧場?告訴他,他想達到一統武林的目的,得到她一點用處都沒有?她對他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心動?
月色如水,映得她肌膚如冰似玉,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他最後看瞭她一眼,轉身間,所有的笑意全收斂起來。就算他說愛她,就算他付出怎樣的真情,怎樣對她好,她還是一心想推開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對她好?
黑裳如鷹翼飛翔,終溶入無邊夜色中,她呆立窗前,竟有些惘然。
翌日,司馬晚晴和司馬冰、江如畫乘馬車先行,段裴二人及厲冽緊隨左右,封三等帶瞭假段喻寒的骨灰跟在後面,匆忙趕往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