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司馬晚晴拿瞭收拾好的包袱遞給裴慕白,用傳音入密道,“帶他回江南,隨便什麼地方避避就好。包袱裡有些銀票和衣服,你們一路小心些。”
“不想殺他報仇瞭?”
她纖眉舒展,平靜的笑,“讓他走,對大傢都好。我不會再執著些什麼。”既不執著的恨,也不執著的愛,從此以後,他是他,她是她,兩不相欠,各不相幹。這就是她要說的?
裴慕白不接包袱,“他不會走,我也不會。”
“慕白……奪回牧場是我的事,也算我報答司馬傢的養育之恩。你和寒,我總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她未嘗不明白他深藏的情意,卻寧可自己不明白的。
裴慕白堅定的望著她,“你忘瞭,我答應過司馬伯父,要照顧你幫你的。何況,我們發過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慕白……”深深回望,鼻子有點酸酸的,她一時無語。世上唯一一個,對她隻會付出,不求回報的男子,為什麼她沒有早些遇到呢?
輕咳兩聲,段喻寒走到二人身邊。看裴慕白的專註神情,再看她美目中隱隱水氣氤氳,他不由皺瞭皺眉,攬她過來,“怎麼要哭瞭?”
她輕輕讓開他的手,“你們就要去江南,我有點難過罷瞭。”
“誰說要去江南,我又沒答應。”段喻寒隨手幫她扶瞭扶雲鬢間搖搖欲墜的玉釵。
“總之,我已經決定瞭。你們準備起程就是。”她知道再怎麼說,他二人也是不肯走的,當下也不多話,隻一瞬不瞬的看著這兩個曾和她最親最近的人。今日一別,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瞭。
“小晴,”裴慕白還要開口,她已先發制人,並指連點他周身十大穴道,再伸手一托,將他放在椅子上。
偏轉頭來,她笑瞭笑,寂寞而決然。段喻寒心頭一凝,曾幾何時,她居然用如此冷靜得近乎殘酷的眼神看人?
“晴,你要怎樣我現在也反抗不瞭,但我真不想就這麼離開你和冰兒。”段喻寒輕輕握起她的手。雖近初夏,天氣漸熱,她的手卻冰涼如大理石。
她微微低瞭頭,好似在認真考慮他的話。小巧耳垂上的碧玉耳墜,蕩秋千般搖來晃去,那醉人的煙柳翠色映瞭白皙如玉的頸項,嬌麗不可方物,讓他著迷之餘更是戀戀不舍。
忽而抬頭,她定定望瞭他,好想把他的一個皺眉一個輕笑永遠刻在心中,“待會兒,我會叫人來送你們去江南。或許……我該再點瞭你們啞穴,省得你們在路上亂說話。”隨即依樣葫蘆,將段喻寒點瞭穴,放在另一張椅子上。
仔細幫他們整理臉上的人皮面具,直到毫無破綻,她這才滿意的笑瞭。
“晴,你真要這麼做,我無話可說。可你總得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對付胡天,這樣我才能放心離開。”段喻寒語調極其無奈,倒似已接受她的安排。
“你放心好瞭,等這裡的事有個瞭斷,我自然會讓冰兒去看你。”她從懷裡取出把象牙小梳,散開段喻寒的發髻,溫柔的梳著。
不知怎的,裴慕白有種不祥的預感,和段喻寒對視一眼,均心下一驚。
“你還要和盛希賢合作?”段喻寒悶悶的問。
“有何不可?”
“我早告訴你,離他越遠越好。”心臟處那根久未發作的針忽刺得他錐心的痛,段喻寒深吸一口氣,“你以為聖武宮怎會有現在龐大的勢力,不是靠什麼仁義禮智信,也不是靠什麼以德服人。他這樣的人,是不會為瞭你放棄自己利益的。”
她細心的幫他束發,抿嘴淺笑,“梳好瞭。”好像完全沒聽到他的話。
段喻寒強忍瞭痛,急促的道,“在某些時候,他和我,是一樣的。他會為瞭滿足自己的野心,掃除一切障礙,獲取最大利益。就象我當初,一心報復,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就算明知你最終遲早會發現真相,遲早會恨我,我還是那麼做瞭。”
她斜瞥瞭他一眼,隻覺得那話分外刺耳。他親口說瞭,再怎麼愛她,再怎麼把她捧在掌中小心呵護,終是敵不過一個“恨”字。所謂生死相許的愛,是可以被他丟到一邊的。
“不過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原諒我,回到我身邊,所以我並不後悔曾經做的事。”段喻寒語調一轉,滿是篤定和得意,“你要我走,是舍不得我受傷,對嗎?”
她陡然變色,倉皇退開兩步。
“舍不得”,他說的沒錯!她再怎樣告誡自己,也無法收回對他的愛。這個陰險狡詐的男人,什麼都在他計算之中。從開始計劃報復,他就已料到結局會是這樣。他算準瞭,她全身心的愛他,就算知曉真相,還是不忍殺他報仇,所以他才敢那樣肆無忌憚的殺人、乃至侵占司馬傢的牧場!他居然到如今還無絲毫悔意!
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放過他,不再計較那仇恨,他偏又說這話,滿心的刺痛,激得她怒氣上湧。一瞬間,她隻想一掌打過去,好讓他知道司馬傢的人不會白死。
裴慕白見她神情陰晴不定,一雙水眸中盡是殺氣流動,不覺冒瞭一身冷汗。
她卻在轉眸看段喻寒的一剎那,斂起那份蠢蠢欲動的殺意,冷冷的開口,“你錯瞭。我要你走,隻不過想等殺瞭胡天後,再好好折磨你,才消我心頭之恨。你欠我的沒還清,我又怎會這麼輕易放瞭你?”
段喻寒深深看著她的臉,那唇,那眉,那眼,心底既溫暖又憂傷。她的話再怎樣冷酷無情,都不過是一種面具,一種掩飾。他能看透她漠然下的悲憤,更真切體味到她心間的痛苦。
“要揭穿胡天,很簡單。隻要你死而復生,種種謠言自然不攻自破。你既是欠瞭司馬傢的,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幫司馬傢奪回牧場。至於你會不會落到胡天手上,就自求多福吧。”她從容的繼續說著。既然他這樣惡劣,她又何必顧惜他的性命?
段喻寒欣然應道,“能和你一起並肩作戰,我求之不得。”
她犀利的目光直逼過來,“你又錯瞭,你我之間不是‘並肩作戰’。你要做什麼,怎麼做,都要聽從我的安排。”
段喻寒沉默不語,癡癡的看瞭她,無論怎樣,隻要她讓他留下就好。
她迅速解瞭裴慕白的穴,快步出門。身後,幾縷晨曦竟是一片昏黃黯淡,一種濃重的絕望籠罩瞭她的背影。
奔至自己屋內,她終控制不住的彎下腰來,狂噴血箭。剛才急怒之下,心隨意動,擎天無上心法的霸道內力已發至指尖,可最後那一刻,她硬生生逼回那可怕的力道,唯恐收勢不及,真要瞭段喻寒的命,卻是反攻自身,深受其傷。
下意識的選擇,依然是愛他勝過愛自己。舔瞭舔唇,透心的腥甜,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太癡傻。
那邊,裴慕白解開段喻寒的穴道,無奈的瞪著他,“才和好些,你又何苦故意激她?”段喻寒不答話,隻瞧瞭門外有些出神。眼下形勢危急,隻要能留下來守在她身邊,幫她,他並不在乎她恨不恨他。即便他日真的死在她手上,他也不會後悔今日的選擇。
當日午後,司馬晚晴命封三等收拾行裝,立刻起程,目光掠過段喻寒時,卻是清清冷冷,陌生得很。裴慕白屢次用傳音入密對她解釋段喻寒的用心良苦,她也並不答話,隻待在馬車裡,極少露面。
三日後,一行人等終於離烈雲牧場隻有十裡之遙。她命眾人在客棧歇下,又和封三等談瞭,隨後才來見段裴二人。
“據回報,胡天叫囂著要為你報仇,救回冰兒,牧場裡許多人都被他蒙蔽瞭。如今,他在牧場周圍佈置瞭許多弓箭手,可能還有炸藥毒攻之類的陷阱,就等著我們回去。他自己帶瞭姚四娘還有一幫親信占據萬喑堂和共雨小築,倒是以主人自居瞭。至於摩珂嶺和漫天坊,和平常沒兩樣,想來是他自以為勝券在握,還不想動用自己的真正實力。”她簡單扼要的把情況說瞭。
段喻寒輕笑道,“其他人不會象胡天那樣無恥叛逆,這點我倒可以肯定。”
“是嗎?”艷若桃花的唇瓣嘲諷的揚起,她也笑瞭,“當年背叛司馬烈的人,如今一樣被人背叛,這樣算不算報應?”
段喻寒也不言語,看她清麗端妍的臉上日益顯出的沉著堅定,大感欣慰。驀地,心中一動,平日裡她最討厭如此艷麗的胭脂,且氣溫越來越熱,她怎麼到比前幾日多罩瞭件外衣。
“你不舒服?”裴慕白也有所覺察,伸手要幫她把脈。
她若無其事的側身避過,淺笑如天山雪蓮,清雅淡泊,“我很好。”繼而道,“慕白,冰兒就拜托你瞭。”隻要冰兒安全,她就再無後顧之憂,可以放手和胡天生死相搏。
“你放心。隻是你別忘瞭,你我的洛陽之約。”難得的,裴慕白親昵的揉瞭揉她的秀發,好像她是他最憐愛的小妹妹。
“我一定不會忘。”回看裴慕白清澈溫暖的眼睛,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她還要和他一起去洛陽看牡丹盛會的。
剎那間,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段喻寒忽覺得自己很失敗。即便她愛的是自己,但她唯一全身心信任的,卻是裴慕白。而他和她之間,橫瞭那道仇恨的鴻溝,是否永遠也跨越不瞭?
望向段喻寒,她悄然取出仙靈軟甲丟過去,“明天穿上。”
“這是——”似銀似雪的耀眼,柔暖如棉的觸感,段喻寒細看之下,已猜到它是那武林至寶。
“我不想你死得太快。”她清清淡淡的說瞭,轉身翩然出門。
段喻寒怔瞭一怔,不禁苦笑,將軟甲遞向裴慕白,“給她,我瞧她有傷,該比我更需要這東西。”
“你若還想活著回來見冰兒,就按她說的做。她的傷,我自有辦法。”裴慕白把軟甲依舊塞到他手裡,“還有這藥,你先服下。”
段喻寒聽他篤定的語氣,沒來由的放心瞭許多,隻得拿過軟甲,又接瞭他遞過來的藥丸。那藥丸潔白如雪,異香撲鼻,聞之令人心曠神怡,他記憶中卻未曾聽說這樣的藥,一時不能判斷它的來歷。即便如此,他還是毫不遲疑的含水咽瞭。
“怎麼你不問這是什麼藥?”裴慕白倒有些驚奇他這次的幹脆。
段喻寒笑道,“她信你,我自然也信。”心下卻有些納悶,自小自己就極不相信所謂人性,所謂情義,可從何時起,居然如此信任裴慕白?
“老實說,我也不知它藥效究竟如何,總之,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就是瞭。”裴慕白說得含糊,想瞭想又神秘一笑,“說不定,還有些奇效也未可知。”段喻寒也不追問下去,隻道瞭聲謝。
晚飯後,司馬晚晴帶段裴二人見瞭封三等人,眾人皆大喜,知道這次對付胡天勝算又大瞭許多。隻是喜悅之餘不免又捏瞭把冷汗,眾人都暗忖好在沒有和胡天同流合污,否則如今面對主上,一定會死得很慘。
一夜無話。及至清晨,司馬晚晴和段喻寒不舍的告別瞭酣睡中的司馬冰,這才帶瞭封三等四十人往牧場進發。
兩人共乘一騎,均是心潮澎湃。段喻寒環摟瞭她的腰,想少時她偎在他胸前怎樣的調皮搗蛋,想婚後怎樣的輕憐蜜愛,想自己三年來怎樣渴望她回牧場,不禁感慨萬千。如今她真要回傢瞭,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終歸是他不好,沒好好照看牧場,才令胡天有機可乘。
三年不曾回來,那熟悉的路熟悉的樹,甚至空氣中飄遊的草腥味,馬蹄下微揚的塵土,都令司馬晚晴感到親切。憶及當年那紅衣女孩,一路狂奔向他,嬌憨的投入他溫暖的懷抱,卻是諸般滋味湧上心頭,隻嘆一聲物是人非,誰都不再是當年的模樣當年的心境瞭。
“剛才在冰兒那裡沒看到如畫?”段喻寒醇厚的聲音自耳畔響起。
“厲冽和如畫都被我制住瞭,聖武宮應該不會知道我們今天進牧場。”司馬晚晴簡短的答。說到底,她還是擔心盛希賢得知段喻寒未死,知道她蓄意欺騙,會翻臉無情。所以,惟今之計,隻有速戰速決。隻要牧場中大多數人迅速歸順到她和段喻寒這邊,胡天和盛希賢的勢力應該都不足為懼。
段喻寒的身體陡然一僵,隨即慢慢放松。他的晴,終於撇開瞭聖武宮,可他卻無絲毫快意。從看到盛希賢的第一眼,他就更肯定他對晚晴的企圖。他更知道,一個人付出的越多,期盼的回報也就越多。盛希賢是絕不會讓晚晴輕易撇開他的。
下意識的摟緊她,不管怎樣,他都發誓會用生命來保護她。
他溫熱的氣息突然靠近,她有點詫異,想推開,終究沒動。或許,給所有牧場中人制造一個夫妻恩愛的假象,更利於擊破謠言,收復牧場。
離牧場大門越來越近,司馬晚晴忽地抓緊段喻寒的手,低聲道,“有埋伏。記著,千萬別讓他們看出你武功已失。”段喻寒略一凝神,雖聽不到絲毫聲響,卻感到前方一片濃重的肅殺之氣。
“嗤嗤嗤嗤”,無數銳利的箭鋒在陽光下反射著慘白的光,恍如嗜血的野獸呼嘯著嘶咬過來。
司馬晚晴淡定的笑,溫雅沉斂如晴空皓月,力從心生,渾厚的內勁自然由內而外的迅速擴展成一個強大的防禦圈。烏壓壓的利箭飛刺過來,隻聽一片“嗡嗡”之聲,群箭射至離二人三尺處,全都凝滯不動,倒似箭尖紮在什麼東西上,被固定住瞭。第二批箭洶湧而來,依然是同樣的結果。
一時間,墻後、樹間、草垛旁,那幫蓄箭待放的弓箭手都看呆瞭。明明是空無一物,為何箭竟進不得半分,而且所有的箭凌空橫起,不掉落下來,如此詭秘的畫面更是見所未見。
段喻寒贊許的望瞭她,驀地掌心滾燙,一股熱流自她手心綿綿不斷傳過來,頓時四肢百骸裡仿佛註入沸水,灼痛之餘充盈瞭勃發的真氣。
“都給我出來!”段喻寒朗朗的聲音不大,卻在周圍回蕩不止,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她不著痕跡的托瞭他的手一振,利箭立刻紛紛反彈出去,有的猶自射入樹幹,震動不已,顯然力道極霸道。
“啊,夫人的後面是主上?”,“主上沒死?”,“會不會是別人假冒的?”,“肯定不是假的,除瞭主上,誰有這麼厲害的武功”,弓箭手們起初探頭探腦,後來才挨個走出來。
“胡天意圖犯上作亂,是牧場的叛徒,他此刻人在何處?”段喻寒漂亮的黑眸中寒光暴漲,冰雪般的冷漠讓人望而生畏。
弓箭手們面面相覷,互相小聲嘀咕著,“胡執事才是叛徒?”,“夫人和封執事被誣蔑瞭?”,“主上和夫人很親密的樣子,應該不是被夫人挾持瞭”。
“怎麼?難道你們都歸順瞭胡天?”段喻寒不耐煩的皺瞭皺眉,正是素日心有不悅的模樣。
“沒有,屬下不敢。”弓箭手們慌忙躬身而立。
段喻寒不在意的笑瞭笑,“你們若想跟隨胡天,我現在也不會攔著。隻不過,若讓我再碰到,我不會顧念大夥為牧場勞心勞力的舊情,到時候,該怎樣就怎樣。叛徒的下場我也不想多說瞭。”
“這幾年主上統帥牧場,擊退瞭多少不軌之徒的蓄意挑釁,才保得牧場生意越做越紅火,大夥兒的日子越過越好。如今在外面,誰聽到烈雲牧場四個字不肅然起敬。胡天那叛徒,論才智、德行、武功、性情,哪一樣能和主上相提並論?我封三誓死追隨主上,諸位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封三忠誠的上前一步道。
眾弓箭手各自衡量一番,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追隨主上,定當殺瞭胡天,以保牧場。”段喻寒悠然一笑,示意眾人隨在馬後。
這第一仗贏瞭,司馬晚晴卻殊無喜色。她知道段喻寒一向賞罰分明,律下甚嚴,但未料到他如此得人心。今日烈雲牧場之強盛,較之司馬烈在時,更勝一籌。他若真的離去,對牧場未必是幸事啊。
段喻寒瞧她明明纖弱如柳,此刻騎瞭馬卻是那般挺拔傲然,心中柔情頓生,輕輕將那秀致清骨又攬近些。此刻雖面臨許多兇險,但能和她一起攜手對敵,他還是極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