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滿臉是笑迎瞭盛希賢進大廳,目光卻膠著在司馬晚晴身上。她今日未施脂粉,素面朝天,亭亭若出水芙蓉。隻是凝脂般的肌膚透過絲衣,若隱若現,妖嬈得惹火,全然不是昔日清雅純凈的風韻。
“來人,帶江姑娘去換件衣裙。”胡天皺眉道。立刻有丫鬟應聲進來。司馬晚晴不挪步,隻看著盛希賢。
“寶貝兒,要乖乖聽話。”盛希賢笑瞇瞇的言道。“是。”躬身退下,司馬晚晴隨丫鬟出門,一路進瞭東邊的廂房。
她接過丫鬟遞來的粉色綢衣,不覺淡淡的澀味湧上舌端。那衣裙,宛然是她和段喻寒新婚燕爾時最鐘愛的那件。
走到屏風後,脫瞭外衣,換上那粉衣,她有點發呆。當初是傾心相戀,以為能和他白頭偕老,今日是揮慧劍、斬情絲。所謂世事變幻,非人能料,正是如此吧。驀地,耳際捕捉到一絲輕微的“嗤”聲,她猛的清醒過來。
“晴”,那熟悉的聲音突地自身後響起,她身子一僵,告訴自己段喻寒不可能出現在此地,還是不由自主的閃電般轉過身來。
不過短短幾天,再見她卻恍如已過瞭幾百年。長及腰部的烏發隨著優雅的旋身,如流泉般微微揚起,那黛眉水眸,清妍典麗,讓段喻寒再移不開視線。此刻的晴,看上去和三年前並無分別呢。
他墨亮的眼,眸光一如秋夜月光般明澈,蘊涵瞭無限溫柔和關切,絲絲縷縷直沁入她魂魄中。“跟我走。”他握住那素白小手,她怔怔的隨他而行,直到他拉瞭她要飛出窗外,她這才驚覺。怎的一見瞭他,居然失神至此?
“你恢復武功瞭?”她停下腳步,忍不住問。眼角餘光,瞥見剛才那丫鬟不知何時暈睡在地,顯然是被點穴瞭。
“是。”他回身一笑,“高不高興?”心怦的一跳,她認得自己,表示她並未失去記憶。她沒服用失魂丹?那天她在萬喑堂是假裝的?
“高興。”她點點頭,腕如靈蛇,手倏地溜出他的掌握。挺秀的眉皺瞭皺,他動作奇快無比,瞬間再握瞭那手,再不肯放。
“你無須假扮被控制,我絕不要你再那樣委屈自己。相信我,我們有別的法子。”段喻寒摟過她的腰,鄭重的說。在他想來,盛希賢和胡天一樣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而晚晴假裝被控,是想伺機救舅舅和搶回牧場。
他還是那樣癡心的護著她,她不禁黯然神傷,勉強鎮定著,淺淺一笑,“我沒有委屈自己。”
“別騙我。”她的腰肢似乎又纖瘦瞭些,他好恨自己讓她獨自遭受那樣的屈辱。
“我沒有騙你。……他很好,他沒有逼我。”她直視著他,語聲雖輕,卻清晰的落入他心間,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的晴,本是極倔強傲氣的女子,怎會那麼容易放棄自尊,被敵人輕薄調戲?盛希賢沒有逼她,她卻可以和他那樣的親昵,是因為她真喜歡瞭盛希賢?她說自己不委屈,是因為所有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他的晴,已決定放棄曾經的海誓山盟,就算他怎樣的努力挽回,她也再不願回頭?
他唯恐她受傷害,一心要救她走,豈知這都是他一廂情願。他的晴,根本不願跟他走。
黑眸凝若冰湖,望向她時,如滿天冬雪中燃瞭熊熊火焰,冰和火的交織,宛如愛與恨的糅合,直欲把她完全吞沒、埋葬。然而,漸漸的,眸光轉瞭一片黯淡,如一潭死水,再無波瀾。是他殺瞭她的父兄,是他先背叛瞭彼此的真愛,此刻,又有什麼資格來責備她?
“明天就是萬喑堂宴會,胡天今天一定會帶我去見嶽叔叔,要挾嶽叔叔在眾人面前說由他執掌牧場大權。他叫我來換以前的衣服,定然是怕嶽叔叔不信我是真的晚晴。盛希賢是幫我的。我會把嶽叔叔好好的救回來。你快走。”她急促的跟他解釋。就算他恢復瞭武功,也是傷勢初愈,她不想他再涉險。
“你既然留下,我當然也留下。”段喻寒冷然一笑,俊雅絕倫的臉龐如往昔般桀驁不馴。瞧他笑如新月的黑眸,她隻覺嗖嗖涼意,後背有些微冷汗。每一個試圖接近她的男子,都沒有好下場,隻有救過他的裴慕白是唯一的例外。她是否該奢望他會放過盛希賢?
門外腳步聲近來,盛希賢笑聲朗朗,“美人兒換衣服總是慢的”。胡天接口道“宮主對她寵愛有加,還是別失瞭分寸才好”。隨後又是盛希賢的聲音“胡先生多慮瞭”。
段喻寒性感的唇角依舊微微上揚,他還在笑,笑得燦爛奪目,可黑眸裡隱含的竟全是鋒利的、冰冷到毫無溫度的光芒。她莫名的打瞭個冷戰。定瞭定神,霎時氣貫手心,她振開他的手。
“你最好快走,別破壞我救嶽叔叔的計劃,否則我恨你一輩子!”用傳音入密慎重叮囑瞭這句,她霍然開門,向盛希賢走去。若段喻寒夠冷靜,自然不會貿然出手。可適才陡聞她和盛希賢的事,他此刻心中痛極恨極,一心想殺盛希賢而後快,任何人都阻止不瞭的。
影隨風動,他霍然轉到司馬晚晴身側,掌風凌厲,掃向盛希賢。盛希賢和胡天大吃一驚,急退幾步,正是避其鋒芒。司馬晚晴反手一掌,和他對瞭個正著。她要讓胡天相信,她盡全力維護盛希賢,已完全變成失魂人,胡天才會帶她去見嶽中正啊。
“小心些。”盛希賢不知對方是什麼人,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胡天眼珠一轉,“宮主到底是愛惜美人。其實,胡某倒想看看她的武功究竟如何。”他如此說,盛希賢倒不便命厲冽替下司馬晚晴瞭。
擎天無上心法,獨步天下的絕世心法,配合翻雲覆雨手的運用,威力驚人。以段喻寒的寒冰錐心掌,對奮力迎戰的司馬晚晴,也不過伯仲之間。她想他快快撤走,他隻想繞過她對付盛希賢。兩人無心傷害對方,卻也糾纏個難分難解。
“讓開!”黑眸中怒燒的火焰無聲的向她大喊。“你不要意氣用事!想想嶽叔叔!”美目中一片焦慮,懇切的望著他。
“為什麼定要維護盛希賢?”“救嶽叔叔已是最後關頭,我不能功虧一簣,你明不明白?”然而,滿腔失意、嫉恨難忍的他,終沒被她眼神的訴說所勸服。
勁風四掃,樹葉簌簌而下。片片翠綠落如細雨,兩條人影在其間飄遊不定。略一翻腕,數枚點翠隨瞭他的手勢倏地飛近,又驀地掉轉方向,朝盛希賢疾射而去。粉衣飄飄,自繽紛落葉中,輕靈若婀娜飛天,突地自意想不到的角度盈盈出手。纖掌一揚,如刀劍劈下,橫裡激蕩的無形真氣,頓時將那已化為暗器的碧葉碾得粉碎。
見她如此,他宛如負傷而饑餓的猛獅,鎖定目標又攻擊不到,愈加憤懣。出手越來越霸道,越來越強硬,仿佛定要撕碎、毀滅些什麼,才能減輕心頭痛楚。
一攻一守,兩人一時僵持不下。盛希賢知道那殺氣是沖著自己的,已猜到來人是誰。胡天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大約是見識瞭司馬晚晴的真正實力,有所駭然吧。對這個忽然間冒出來的絕頂高手,因瞭他的目標是盛希賢,他到未疑心到段喻寒身上。大批侍衛相繼奔過來,包圍瞭兩人。
“宮主,美人兒鬥不過人傢,不若胡某助宮主一臂之力。”胡天一使眼色,一眾手下紛紛驅前。
盛希賢擺瞭擺手,“不必麻煩胡先生的人。本宮相信她應付得來。”“此人膽敢在胡某的地方騷擾宮主,胡某絕不能袖手旁觀。”
聽二人對話,眼看那些侍衛就要圍攻過來,司馬晚晴暗忖不妙。段喻寒這樣一意孤行,不肯離去,恐怕結果隻有兩個。一個是她繼續演戲,合眾人之力,將段喻寒拿下。可依他的性格,不戰鬥到最後一刻是絕不會被人俘獲的,最後定然會重傷。一個是她當場制服胡天。可依胡天的脾性,寧死也要拉嶽叔叔墊背,那更是她絕對不要的結果。
她要他毫發無傷的離開,她也要救嶽叔叔出來。心念電轉,一瞬間,她想到兩全其美的唯一法子。水眸凝視瞭段喻寒,櫻唇掛瞭一絲淡泊。如果非要淋漓的鮮血才能讓他稍稍清醒,才能讓他罷手,速速離去。她不在乎流血。
他的掌挾帶瞭肅殺之氣攻過來,她佯裝躲閃不及。手掌眼看就要結結實實的打在她胸前,狂怒中的他,愣瞭一下,掌力回收些許,依舊送瞭出去。他算定,以她的內力,這掌力隻會將她擊退丈許,她不會受傷。隻要她退開,他自然可以殺瞭盛希賢。
然而,手觸到她,他驀地驚覺她不曾運氣護身,要收力已是不及。美目中是堅定,是決然,是淡淡哀愁,仿佛在說“你若還愛我,就馬上走”。濃濃的殷色激噴而出,點點血珠隨風濺染瞭他的衣襟。
初夏暖風,吹在他臉上,居然是刺骨的冰冷。滿腔怒火霎時熄滅,心如刀割般止不住的劇痛。他的晴,以這樣的方式逼他離開,他還能怎樣?
眼看那纖細的人影,震飛如斷線的紙鳶,然後,被躍起的盛希賢牢牢接住。他淒然一笑,驀然轉身,幾個起落,隨手擊退那些不知死活圍過來的侍衛,片刻不見蹤影。
見他安然遠去,她松瞭口氣,這才陡覺氣血翻湧,不可抑制。一轉眸,對上盛希賢關切的眼,她勉力一笑。
小心抱她進屋,幫她運氣療傷,盛希賢一陣氣悶。剛才,他料定段喻寒不會真傷她,是以不曾出手阻攔。豈料她故意不用內力護身,故意受傷,隻為逼那人離去。是否,無論他怎樣做,也永遠無法取代段喻寒在她心中的位置?
耳側風聲瑟瑟,樹影不斷往後倒去,段喻寒一路狂奔,腦中從未有過的混亂。
他殺盡司馬傢的人,早就該想到或許有一天她會因此而離開他,不是嗎?從前總是篤信他的愛可以化解她的怨恨,可他終要為狠絕的報復付出慘重的代價瞭!
從處心積慮的逼她離傢出走,到費盡心機的對她隱瞞真相,再到千方百計阻止她離開牧場,他總以為隻要她接受他的安排,她將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可自始至終,他都是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她身上,從來沒有問過她,那是不是她要的。如今,就算他願用一生一世的時間來寵愛她,她也不肯接受瞭。
曾經,和他共結連理,白頭到老,是她憧憬的最美生活。可她的夢,被他殘忍的刺破打碎瞭!是他親手在彼此間制造瞭仇恨的鴻溝,是他把她逼到愛恨兩難的境地。今時今日,她的另擇他人,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你怎樣?”不知幾時,裴慕白已緊隨在他身後。
“也許我該早些告訴你,你剛才就不會那樣沖動。”他的心情,裴慕白十分瞭解。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容忍自己心愛的女人移情別戀,尤其是段喻寒。
深吸口氣,他倏地停步,目光炯炯的盯著裴慕白,“所有的事,你一早就全知道?”“是。我原想等你完全康復,嶽叔叔也救出來,再找機會說的。”
“那天你們在萬喑堂,出來就被聖武宮的十香軟筋散所迷,都暈厥瞭。小晴用飛鴿傳書,叫我來幫你時,你還在昏睡。是神醫凌珂舟用銀針紮在你心臟周圍六大穴上,暫緩血行,所以後來小晴刺你一劍,你才會呼吸暫停,脈息全無,好似已死的樣子。”聽裴慕白的解釋,他憶起當時胸口隱隱刺痛,的確有些奇異。
裴慕白繼續道,“那天,就算胡天不要小晴殺你,小晴也會找理由刺你。小晴是計劃著讓胡天看到你死,又看到她吃瞭失魂丹,那胡天就會放松警惕,還會拿她要挾嶽叔叔。隻有這樣,她才有機會救人。”
“胡天的手下埋你的時候,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面,所以能及時帶你出來。後來,是凌珂舟給你上麻藥、處理傷口的。”果然,他就知道那傷口包紮非裴慕白所為。
“冰兒,我已經依小晴的意思,交托給巴摩克照看瞭。”他不禁一怔,從幾時起晴如此信任巴摩克?前次巴摩克被胡天控制瞭,還算半個敵人呢。
裴慕白輕嘆一聲,“你一定不知道,巴摩克是盛希賢的師父。三年前,是他帶小晴到聖武宮躲避你的搜尋,而且他還教過小晴飛天羽化的輕功身法。”段喻寒忽而想笑,他早該想到,晴和那個盛希賢,果真還是有些淵源。
“晴還跟你說瞭什麼?”他竭力告誡自己要冷靜。
“來牧場前,她想送你我去江南。當時,她說讓你走,對大傢都好,她不會再執著些什麼。”裴慕白不想刺痛段喻寒,隻希望他能接受小晴的選擇。
不再執著?愛,不再留戀難舍;恨,也不再固執惦念。猶記得那天,她點瞭他的穴,然後溫柔的給他梳頭。他以為她是愛自己的,怎知她是決定和他各走各路,兩不相幹?那隻是離別前最後的溫存,給彼此一個美好的回憶罷瞭。
後來和她一起在萬喑堂被困,她親口說瞭願和他同死。他以為自己終於挽回瞭她的心,怎知那是瀕死絕境說的話,作不得準。一找到法子出去,她還是立刻推開瞭他。
漂亮黑眸中雪色光芒一閃,隨即平靜無波,深不見底,裴慕白一時看不出他有何想法。但他此刻恢復瞭平日的神態,怎麼也比適才的失態看起來好多瞭。
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裴慕白續道,“小晴希望你平安無事,我也是。”段喻寒默然無語。
整理思緒,細想連日來的種種事宜,他已清楚所有來龍去脈。那日帶他去萬喑堂的,是厲冽,派這樣的高手在他身邊,是怕胡天暗算他。在靜齋的幾天,一直無人來騷擾,也定然是晴讓盛希賢支開下人瞭。裴慕白早上出去點他穴道,是知道今天要救舅舅,怕他四處亂走有危險。為瞭保證他的安全,所有的事,晴都做瞭妥善的安排。可他,又對晴做瞭什麼?
適才的情形歷歷在目,心抽搐的痛。剛才,若晴和盛或厲聯手,自然可擊敗他,但那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果。他的晴,寧可自己受傷,也要他全身而退。那一掌,他是盛怒之下揮出,用瞭多少力道他最清楚不過。她再怎樣內功深厚,也要好好休養些日子吧。
自小便一心護著她,不容別人傷她一根頭發,可傷她最深最重的,恰恰是他自己。斑駁的樹蔭下,陽光細細碎碎的燦爛著,映得他的黑眸如寶石般晶瑩,卻怎麼也照不亮他的心。
“小晴內功不錯,又有大還丹,那點傷很快會好起來。”勝雪白衣,帶瞭溫煦的笑,似乎知曉他的心思。
“謝謝你。”第一次,段喻寒誠摯的說瞭這三個字。
“不用謝,”裴慕白怔瞭怔,展顏一笑,“你若真要謝我,就放手吧,給小晴一個自由選擇的機會。”
段喻寒俊眉一揚,不置可否。放手,是裴慕白的愛情哲學,不是他的!無論是誰,都不能從他的手上搶走晴!
“好瞭,現在最緊要的,是追上小晴去救嶽叔叔。小晴身上帶瞭千日蘭香,我們跟這個小傢夥走,就能找到她瞭。”段喻寒這才註意到裴慕白右手小指上系瞭根銀白絲線,線那頭卻隱在袖中。隨瞭嗡嗡之聲,一隻看似蜜蜂的小飛蟲迅疾沖出來,速度竟出奇的快。那小東西大約又是聖武宮的什麼寶貝吧。
當下,段喻寒也不多問,兩人隨瞭小飛蟲一路行去。這場和胡天打的仗,段喻寒絕不允許自己做個局外人袖手旁觀。而且,他也絕不會讓盛希賢有機會再打動晚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