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褐色的雲,濃厚的一團團,仿佛蘸滿瞭污水的棉絮,飄蕩在七裡峰上。山腰處,溪水潺潺,清脆叮咚如仙樂,此時聽在少年耳中,卻恍若壓抑的嗚咽聲,刺得肺腑深處隱隱作痛。坐在石上的少年森然一笑,霍然出掌,水花四濺,“撲”的支離破碎開來,那聲音好似受傷的野獸沉悶的怒吼一般。
遙遙的,炫目的小小紅影蹦蹦跳跳的過來,行得近瞭,方收斂瞭些,躡手躡腳的溜到少年身後。女孩竊笑著伸出小手,正要從後面蒙上少年的雙眼,少年卻突地回頭看向她。
女孩嚇瞭一跳,隨即嬌憨的摟瞭他的脖子,“不好玩,你就不能裝不知道嗎?”少年掙開她的小胳膊,眼神愈發陰沉。
“你怎麼瞭?”女孩撅瞭撅小嘴,“我過生日你也不來,好不容易回來瞭,幹嗎沖著我滿臉不高興?”少年靜靜的瞧著她,那神情專註又陌生。
女孩歪著小腦袋想瞭想,認真起來,“你一定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瞭,對嗎?”一轉眼,瞥見他衣領下隱約可見的暗紅結痂,失聲驚道,“你脖子受傷瞭?”情不自禁伸手想摸。少年卻閃電般跳開。
“到底怎麼瞭?為什麼不讓我看?傷得嚴重嗎?疼不疼?”女孩緊蹙眉頭,一臉的擔心。
“沒什麼,騎馬不小心掉下來跌傷的。”少年的目光漸漸柔亮如水,拉過她的手淡然道,見她疑惑滿滿,知她關心自己,忍不住愛惜的抱她坐到膝上,仔細端詳,“幾個月不見,你長高瞭。”
“當然啦,我已經九歲瞭。”女孩見他談笑如昔,心下大喜,驕傲的宣告起來。少年見她纖秀得有如工筆細描的眉目,瞳仁純凈如晶雪,不覺微微一笑。
她軟綿綿的小手捏上他的雙頰,“我喜歡看你笑,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想你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人瞭。”漂亮?少年的唇色陡然轉瞭殘敗青蓮的顏色。傾城的美色,對處於弱勢的人來說,反而會招來可怕的災禍。他寧可自己平凡一些。
他薄薄的唇,忽而譏誚的揚起優美的弧線,悄然掩瞭一股捉摸不定的暴戾怨憤之氣。女孩渾然未覺,從衣袖裡拿瞭個玉蟾蜍笑嘻嘻的遞給他,“我生日你送我草蚱蜢,我現在送這個給你。”少年隨手接瞭,抱她的手不覺緊瞭緊。這世間,隻有她和舅舅,對他是毫無心機,不求回報的。
“好看嗎?喜歡嗎?”“你送我的自然都是好的。”
那蟾蜍散發瞭潤澤潔白的光,觸手生溫,雕工細膩,栩栩如生,端的是難得一見的玉中極品。婆娑之餘,他突地心中一動,“你從哪裡得來這東西?”“前兩個月爹的客人送的,好像是什麼玉器大王。”
少年呼吸一緊,那些夢魘般的畫面在腦中“嗡”的洶湧而出,如惡魔般不停的糾纏、啃噬著他的心,痛得徹骨。他好似畏寒般不斷發抖,女孩忙環抱瞭他的腰,要幫他平靜下來。
瞥見那蟾蜍,他仿佛看到那惡魔在狂笑,冰冷的血霍地沸騰起來,雙手用力一握。“咯咯……”數聲,玉蟾蜍漸漸被碾碎為末,被他憤然丟到水中。總有一天,所有害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他要淋漓的鮮血來洗刷他的恥辱!
雪亮乃至嗜血的光芒,在他夜色般的眸中閃爍,狂舞如銀蛇。女孩從他膝上下來,驚駭萬分,一時間,竟好似不認識他瞭。半晌回過神來,見那玉蟾蜍無故被毀,不由大聲質問,“人傢好心好意送你東西,你做什麼毀瞭它!”
少年一言不發,掉頭就走。他無法告訴她真相,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滿腔怒火,會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來。女孩快步跟上,“你站住!回答我!”他恍若未聞。
“我是牧場的大小姐,我的命令,你敢不聽?!”她跟不上他的步伐,不由急瞭,使出素日對付其他人的殺手鐧。
少年驀地回身大笑,“不錯,你是尊貴的小姐,我這樣的下人怎配跟你說話!該自覺的滾得遠遠的才是!”他明明是笑容滿面,但眉宇間那般清冷漠然,看得她有些害怕。
看小小的她,呆立在地,晶瑩無匹的臉龐如明珠在前,一身錦繡瓔珞,沛然生輝。一股悲愴之意突地自少年心頭劃過。她再怎樣親近關心他,終究還是兩個世界的人,他視她親如妹妹,原來都是錯的!他早該認清事實,遠離她才對!轉身疾步而行,他想獨自靜靜。
女孩自來被所有人當鳳凰蛋般寶貝,嬌寵萬分,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當即大哭起來。稚嫩的哭聲隨風直鉆入少年耳中,他略一猶疑,很想回頭,但憶及那地獄般的遭遇,終於狂奔而去。
隨後的幾天,少年全身心的練武,其餘事一概置諸腦後。直到那日偶遇她的丫鬟小玉在廚房熬藥,這才知道女孩生病瞭。少年一時心亂如麻,待得清醒過來,才發現不知不覺已走到她住的沐雨小閣外。
少年怔怔的站在窗外,心間鬱鬱,良久,既不想離開,也不願進去。隱隱聽到女孩發脾氣的聲音“拿走,我不吃藥”,隨即是哐啷的瓷碗摔地聲,“你們出去!”。丫鬟們唯唯諾諾的退出門外。
從打開的窗望進去,女孩斜倚在床頭,眼腫如桃,小臉上淚痕宛然。不知怎的,少年心裡堵得難受,卻不知怎樣才能好過些。
小手從枕下拿出他送的草蚱蜢,女孩忿忿的扔到床下,嘟囔著“我才不稀罕”。視線偏又離不開那蚱蜢,片刻,下床撿起它,小心的吹掉上面的灰塵,揣回懷裡。要回床上,病中無力,腳底一軟,頭就要磕到桌角上。少年不假思索的從窗躍入,敏捷的閃到她身前。這一跤跌下,女孩剛好撞到他懷裡。她小小的身子,駭人的滾燙,少年皺瞭皺眉,抱她起來。
“放手,我討厭你,討厭你……”
少年身子一僵,把她塞回被窩就要走,俯身見她小嘴微扁,欲哭不哭的模樣,又不覺心軟。
“你來幹什麼?”女孩賭氣別過臉不看他。少年不語,隨手幫她掖瞭掖被子。
“不要你管。”女孩不顧自己正發高燒,任性的把被子揭開。少年神色一滯,轉眸見她靈動的大眼睛裡流淌的天真稚氣,不禁輕輕笑瞭,起身就走。
女孩急瞭,“你別走。”
“你既然討厭我,我自然走得越遠越好。”
“你……我……”女孩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忽而攥緊他的衣襟,不肯放手,“你向我道歉,我才讓你走。”他無故毀瞭她送他的禮物,是大大不該,她可不知道其中還有許多殘忍的內情。
略帶沙啞的童音,雖是嗔怪他,卻是撒嬌般充滿濃濃的依戀。小臉上滿是可憐兮兮的表情,生怕他又丟下她走瞭。少年自小不肯向任何人低頭服輸,此刻見她如此,心頭卻莫名的不忍,“是我不好。”
女孩見他認錯,小臉頓時笑開瞭花,忽而又惱瞭,“都是你,害得我那天在七裡峰站瞭好久,被風吹得凍死瞭。我以為你會回來找我的,誰知道……”少年猛地醒悟,她是為瞭等他回去,所以受涼病倒的。從來,她對他都是一顆赤子之心,不曾有一絲虛情假意,不曾有絲毫辜負啊。
“好瞭,是我的錯,行瞭吧。”面對這個任性的小孩,少年難得的溫言安撫。女孩開心的拉他在床沿坐瞭,這才覺得四肢酸痛,疲乏之極,“……好累。”
“你先睡一覺,我叫她們再煎藥送過來。”“不許你走。呃……好冷。”女孩突地打瞭個寒戰。少年把火盆移得離床近瞭些,女孩握瞭他的手,滿足的笑瞭。很快,無邊的倦意讓她的眼簾慢慢沉重起來。
明知她病情加重,該馬上叫人來,少年卻沒有出門,反而擠進她的被子裡,緊擁瞭她。這一刻,他隻想和這個真心喜愛他的人在一起,不需要任何外人來打擾。
“還冷嗎?”“……不冷。”她迷糊著,舒適的把頭埋到他胸前。
“你喜歡你爹,還是我?”“……都喜歡。”
“隻能選一個。”“……都要。”女孩朦朧的感到他的手握得她好痛。
“是你爹對你好,還是我對你好?”“你和爹都對我很好。”女孩被他捏痛得略略清醒瞭些。
“如果你不是司馬烈的女兒,他就不會對你這樣好瞭,你明白嗎?”“嗯……”這樣的假設她從不曾想過。
“隻有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和我有什麼關系,我都會對你好。”少年猛地抱緊她,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所以,我比司馬烈對你更好,你明白嗎?”女孩低低的應瞭一聲,依然昏昏欲睡。
“告訴我,現在,你最喜歡的是誰?”少年似一隻被趕入絕境的幼獅,目光冷銳的捕獲著他的獵物。
女孩甜甜笑著,在他懷裡呢喃,“我最喜歡你。”
“那你願不願意陪在我身邊?”“……願意。”女孩完全不曾意識到這句話將改變她的一生,漸漸墜入夢鄉。
指尖輕輕的撫著那小臉的柔美線條,少年道,“你可以說不,但你應允瞭,我就當你是真心答應瞭。”
窗外,牧場上空烏雲密佈,迅疾無聲的飛移著,好似各種奇形怪狀的黑色巨人在廝打、追逐。暮色剛剛落下,空氣中幽幽的透瞭股冷森森的寒氣,直逼進屋內。女孩更親密的縮在少年的胸前。
段喻寒,命犯天煞孤星,註定克父克母,終身無伴,孤獨一生。少年忽地憶及幼時麻衣神相給他批的命格,不由嗤聲一笑。他不信算命,他隻信自己。就算真有所謂天命,他也要逆天改命。
和自己肌膚相貼的小小人兒,溫馨的氣息混和著蓬勃的熱力讓他心安。這一刻,他決定要彼此的生命緊緊相連,他發誓隻要她永遠對他好,他可以為她付出一切。
許多年後,女孩已模糊瞭這段記憶,而少年,清晰的記得此時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緣生滅,際會具合,由因緣而姻緣,他和她也將溶入彼此的骨血中,再難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