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化以東的林子裡便是當初我們大戰聞香散人的地方,再繼續走二十裡路便是松林坡,飛龍寺。而往南則會見到一直流淌到太屋山脈的南山河。南山河在西邊饒瞭個彎,形成瞭一池深綠色的潭水,這便是「南塘」。
南塘岸上南塘庵,是一座如飛龍寺一樣樸素的小寺廟,外邊有幾畝田地,引入門口的走道鋪著十數道久經風吹雨打的臺階,兩旁種滿瞭樹木,隻不過在這個時節都光禿禿的。南塘庵以灰磚砌成,暗紅的大門與墨黑的瓦片均是有些褪色,顯然有多年沒有大幅修繕瞭。
林夏妍帶著我們走上臺階,敲瞭敲門後輕聲道:「我也有許多年沒來過此處瞭。雖然偶爾會與靜和師太有書信來往,但因為掌門與靜和師太的關系,懷化這一帶總是她親自管理的。」
等瞭一陣後,一道柔和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來者何人?」
「故人求見靜和師太,請問她劉惜玉是否在此。如果是的話,葉如春前來拜訪。」
「請等等,我去問問師太。」
我們站在門外等著裡面的那尼姑去請示時,梁清漓問道:「師父,靜和師太是個什麼樣的人?凌掌門又是個什麼樣的人?您在過去這幾天說瞭許多她的事跡,但奴傢卻覺得自己始終對她不是很瞭解呢。咱們該如何勸服她與朝廷合作?」
林夏妍托腮道:「靜和是個很純樸善良的人。她幾乎一輩子都沒出過懷化這三畝地,也沒想過要出去,因此沒有沾染紅塵中的那些庸俗陋習。她很單純,性子也會對許多人來說顯得十分冷淡。不過,她雖然武功不比無月師太,品行與修養卻絲毫不遜,是個很令我尊重的人。而掌門麼……」
林夏妍想瞭想,苦笑道:「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是個傾城傾國的大美人,也有著不比冷玉仙使這種天之驕子遜色的習武資質,可以說是享盡瞭老天爺的青睞。她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看得更高,更遠,也擁有與她的美貌同等的智慧。正是因為知道她究竟有什麼樣的能耐,我才會對師門和她的決策如此難以相信。想要說動她,你們隻能給出讓她願意改變心意的籌碼。雖然李天麟的條件是任何武者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當對方是掌門時……我也不知她究竟會如何決定。」
我們還未來得及就著這個話題討論太多,便聽到那扇老舊的木門嘎吱嘎吱地被打開,露出瞭門後一個清秀的年輕尼姑。她看起來比我小幾歲,跟譚箐的他我差不多年齡的樣子。
她見到我們這麼一大群人後,有些驚慌地掩嘴道:「哎呀,葉,葉施主,你們怎麼這麼多人?還有這麼多男子?他們不能進來的!」
樊勝退後一步道:「老夫就不必進去瞭,留在外面放風即可。」
林夏妍也溫和地對她道:「放心吧,我會看住他們的,你要是還是放不下心,可帶著我們去見靜和。」
那小尼姑左右張望瞭幾眼,臉色有些掙紮。唐禹仁見狀上前道:「請這位師太通融幾分,我等有要事求見靜和師太,事後必定會燒上幾柱好香以敬我佛。」
他十分自然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來,禮貌地遞給瞭小尼姑。她見到這塊銀子眼睛一亮,飛快地接瞭過去然後露出笑容來:「既然如此,那便請諸位施主跟著我來吧,請註意不要打擾瞭法師們的功課。」
阿彌陀佛,我佛見到他座下的信徒這麼靈活變通,見錢眼開,不知該如何想。
我們神情各異地留下樊勝守在門外,跟著這姑娘穿過瞭有著寥寥幾個灰袍尼姑在處理雜物的院落,經過瞭供奉著金色佛像的寬敞殿堂與內裡在做功課的修士。一路上雖然受到瞭眾多尼姑的矚目,但有著小尼姑帶路,也似乎沒人覺得我們這批吸引眼球的男女有什麼不對。
小尼姑帶我們來到後院的側屋,敲瞭敲門:「師太,我帶葉施主他們來瞭。」
「進來吧定風。」
那名為定風的的小尼姑推開門,示意我們與她一起進去。這是間小書房,墻邊立著兩臺書架,上面整齊地擺放著經書與看起來像是賬本的文書。簡陋的書桌後一個約莫三十多歲,帶著灰色佈帽的女子站起身來,往我們走來。
靜和師太眉眼周正,皮膚白皙,說不上漂亮,但氣質沉凝,雙眸清澈有神,確實有幾分高人風范。她揮瞭揮手讓定風退下,然後好奇地盯著我們道:「葉施主?我怎麼認不出你來瞭?」
林夏妍上前一步道:「靜和,確實是我。我這是上瞭易容瞭,你自然看不出來。多年未見,上次來南塘庵時還是為瞭幫掌門送那批運自京城的經書。一切可還安好?」
靜和師太瞇眼端詳她一陣後,嘆道:「確實是你。模樣做得瞭假,神態語氣卻不能。聽惜玉說你在建寧辦事,怎麼突然來南塘庵瞭?你帶的這些人又是誰?」
林夏妍皺瞭皺眉道:「我遇到瞭些……問題,現在需要與掌門親自分說。這些是我的朋友,他們也與掌門有要事要談。靜和,麻煩你帶我去見她。」
「我觀你眉間有三分忿意,眼中煞氣若隱若現,明顯心有怨嗔,可是出瞭什麼事瞭?」靜和師太問道。
林夏妍沉聲道:「等我們談完之後,掌門若是願意與你說的話,你再問問她吧。」
「嗯……你們的私事我也不會刺探,隻望你們這次來,不會將南塘庵也給卷進那些塵世的紛爭。」 靜和師太似有深意地說道。
「正因如此,我才不對你說明這幾個同僚的身份。不是我有意隱瞞,隻是實在是情勢敏感。」
靜和師太若有所思,沒再發問,而是領著我們出瞭後院,經過幾塊支著木架,在春夏時種植瓜果的菜園,來到一間看起來像是個小倉庫的木屋。
靜和敲瞭敲門道:「惜玉,葉如春施主從建寧前來尋你商議要事,她還帶瞭幾個需要與你見面談話的同伴。」
幾秒後,一道有幾分低沉,卻又婉轉動聽,尾音縈繞的聲音傳瞭出來:「哦,她來瞭?請她進來吧。」
「阿彌陀佛,我便不打擾你們瞭,此間事瞭後,如春,你可來書房裡與我飲杯熱茶。再怎麼匆忙,也不至於沒時間敘敘舊吧?」
林夏妍擠出一絲笑容道:「放心吧,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靜和掃瞭我們一眼,無聲地點瞭點頭,然後大步離開瞭。林夏妍深深地吸瞭口氣後,推開瞭門。
這間屋子打掃得十分幹凈,雖然空間不大,但因為沒幾件傢具和雜物,看起來空蕩蕩的,除瞭一張床和桌椅之外,占地最多的卻是一臺大大的書架,上面堆滿瞭書本。
然而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因為哪怕是如此陋室,也因為桌後那戴著絳紫面紗,身著樸素淡紫羅衣的人,擁有瞭難以言喻的靈氣。
她見到我們進來後,沒有任何疑惑與猶豫,好像林夏妍根本沒易容一樣,徑直對她說道:「夏妍,我聽聞薑飛熊為瞭逼我出面將你囚禁起來瞭,這段時日正在思考該如何救你出來。眼下你已脫身而出,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與此同時她將面紗摘下,露出瞭全貌來。膚若瓊玉,唇如胭脂,黛眉雲鬢,明眸皓齒……這些陳詞濫調用在這裡卻不落俗套,仿佛是為瞭這張臉才被創出來的。讓我最為驚嘆的是,女子的五官精致得恰到好處,無論鼻梁的曲線,朱唇的薄厚,還是眼角微微上勾的角度,在任意之處增一分,減一分,都會令麗人傾城傾國的容貌顏色稍遜。當那張雍容明艷的鵝蛋臉轉向我們,露出淺淺的微笑時,整間屋子仿佛都因此被賦予瞭色彩。
而僅僅是對上凌秋函的雙眼,哪怕第一時間見到她時,那層紫色面紗仍在遮擋她的臉龐,我都瞬間理解瞭她憑什麼牢牢占據在過去近二十年裡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
很難形容那是對什麼樣的眸子。像是兩顆純凈無暇的寶石,但其中蘊含的情感比玉石映照的光芒更生動靈秀。像是懸掛在夜幕中閃爍的星星,但光澤卻又遠比之濃艷鮮明。在那對標致而濃密的柳葉眉下,換一個差之毫厘的角度或表情,都能從那清澈的幽黑眼瞳中讀出不同的故事與情感來。
曾經我在詩歌小說中讀過許多讓人覺得過分美化相貌的描述,卻在遇到瞭顏君泠,遇到瞭梁清漓,薛槿喬,林夏妍,艾莉克希絲,奧麗維婭,與菲莉茜蒂之後,一一從那些看似修飾太過的形容中找到瞭相應的模樣。然而哪怕與這麼多風格各異的大美人相識瞭,我也不得不承認,凌秋函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中最美麗,最完美的女子。
而她的雙眸也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讓我對上她溫潤的視線時,突然明白瞭什麼叫做「大海般的憂傷」。當佳人柳眉微沉,朱唇稍抿時,那對令人心碎的眸子給人的感覺便像是在眺望大海,看似平靜,卻又訴說著隱藏在表面之下深不見底的幽邃憂傷。
但是凌秋函的美卻除瞭驚嘆之外沒能讓我生出任何其他的感想與反應,僅僅是最本能的驚艷和欣賞。這是一份可以輕易地被膜拜,被瞻仰的美,便像是幽谷中的神像一樣,太過聖潔,也太過完美,以至於她僅僅是靜靜地佇立在一間簡陋的木屋裡,五步之外的距離便給予我咫尺天涯的距離感,遺世而獨立。
與我同行的夥伴們,無論是本身就是大美人的顏君泠、薛槿喬,還是視美色如無物的唐禹仁,都被這天下第一美人的容光震懾瞭一瞬,沒有言語。
唯有林夏妍見到凌秋函之後沒有被影響,隻是松瞭口氣,旋即神情復雜地說道:「掌門……你可知道建寧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麼?大夥兒人心惶惶,生怕寧王府繼續對師門下手。」
凌秋函輕聲應道:「自然。散播武功,使人人成才,是薑飛熊畢生追求的大業,之前大軍戰無不勝,沒有足夠動力推行。如今青州乍敗,正是他推行新政,大肆擴張講武堂與聖軍武力的良機。同時,這也是他繼續侵蝕花間派在軍中僅次於寧王府的地位,以便進一步鞏固自身權力的契機。」
「掌門,你春夏之際便離開瞭建寧,是否早就看清瞭寧王的意圖?還是說,師門與寧王府的合作,本就建立在如此脆弱的關系上?僅僅嘗瞭一次不利,寧王便將矛頭對準瞭我們?」林夏妍的眉頭緊緊蹙起,追問道。
凌秋函語氣平淡地說道:「夏妍,世上沒有什麼盟友關系是牢不可破的。就如男女之間,哪怕彼此相愛,也需要勢均力敵才能長久。在寧王府得到蓮開百籽的那一刻便意味著他們的力量很快便會十倍、百倍地多於師門,而寧王的野望也註定瞭這一日遲早會到來。我們需要的是在寧王府徹底壓倒師門之前,攫取最重要的籌碼。」
「……你的意思是說,從一開始你便知道這是一場有時限的合作?等到寧王府規模起來瞭,便會反過來將我們吞噬?掌門,你聽到自己在說什麼嗎?花間派在大燕本就倍受打壓,我們需要的不是孤註一擲的大勝,而是如履薄冰的安穩!你可曾想過,寧王軍要是輸瞭,我們會是個什麼下場?如今建寧人心思變,師門被拿來當作寧王府樹立新政威信的祭品——我們成瞭他們殺雞儆猴的那隻雞!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嗎?」林夏妍的語調不由自主地升高,字句中帶上瞭不加掩飾的怒意。
這個質疑之意十足的問題令我手心捏瞭把汗,可別在我們跟凌秋函談條件之間就把她給惹惱瞭啊!
凌秋函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有些悵然地望向瞭窗外:「這其中的緣由我會向你解釋的,但不是在這些外人面前,哪怕那個姑娘也修習瞭我派武功。夏妍,介紹介紹你這幾位朋友吧。」言罷,她對梁清漓微微地笑瞭。
林夏妍壓抑著惱意道:「罷瞭,讓他們先說吧。也許你會與他們聊得更開心。」
薛槿喬對這對同門姐妹的沖突熟視無睹,神色自若地上前一步抱拳道:「幸會,久違瞭,凌掌門。在下姓薛,名槿喬,乃是昆侖秦宓之徒,此行奉師叔李天麟之命前來與凌掌門會面商談一件要事。這幾位是與我共事的同僚,玄蛟衛唐禹仁,幕僚韓良,韓良的妻子、林前輩的弟子梁清漓,與韓良的兩位好友,喬三妹與路欣。」
「你便是『碧華手』麼?年紀輕輕,本事卻是非凡。還有灰蛇唐禹仁麼,上次便是你揭露瞭地底城池之事吧,此行是有李天麟親自想要交代的事麼?」凌秋函無暇的臉龐上多出瞭幾分訝異,上下打量瞭薛槿喬與唐禹仁幾眼,思考瞭幾秒後道,「那麼,且聽聽他想說的話吧。」
薛槿喬也不廢話,簡略地描述瞭一番李天麟的交代,然後掏出那根純銀打造的發簪來,交給瞭凌秋函:「師叔與凌掌門有舊,此次委托我們前來向花間派開出投誠的條件。若是掌門願意率領花間派歸降朝廷,配合師叔的行動,他說,可以助您成就先天之境。而若辦不到的話,以浪裡挑花之名,保花間派三十年無憂。在下揣摩瞭一番凌掌門加入寧王軍的理由與師叔開出的條件,自認無論如何,您的目的都能達成。」
凌秋函接過那根發簪,有些緬懷地說道:「以天下第一人之名麼?李天麟這三個字,確實價值連城。他要是這麼說,便必定有十足的信心。我想,也許還有一層未被道來的意思:若是此時不識趣地倒戈,他便不再會念舊情瞭。而與他為敵,比與薑飛熊為敵,更可怕。」
我這時也開口道:「李前輩說,他不隻是想要獲得花間派的歸順,更是想要凌掌門答應下來後,配合他行事找出寧王的行蹤,設下陷阱將其刺殺。」
凌秋函望向我,柳眉微沉,汪洋般深邃的眸子中,意味難以讀懂:「原來如此,這才是投名狀。膽大包天的謀劃……卻也不算異想天開的白日夢。便是朝廷,也無法抓住薑飛熊的蹤跡麼?」
我斟酌著話語,小心地答道:「我們見過寧王,但是不是本人,就無從得知瞭。這種事還是需要萬無一失的把握才行,而凌掌門是我們唯一有機會能夠爭取過來,並且必定能夠令真正的寧王現身的人。」
她沒有回話,而是垂首細細地觀看指中捻住的發簪。過瞭一陣後,她神色柔和瞭下來:「除此之外,他應該還說瞭些什麼吧?」
薛槿喬點頭道:「師叔他還說,若您接受瞭,並且願意配合我等刺殺薑飛熊,那麼,十年前您問他的那件事,他便答應瞭。」
凌秋函沉吟瞭良久,毫不在意我們這幾個外人在場,來回地踱步思考。她的身姿是如此地輕盈,神態是如此地優雅,縱然隻是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反復地繞小圈子,產生的視覺效果卻絲毫不亞於在舞臺上翩翩起舞,讓我險些忘瞭自己是在等一個實力雄厚的大派掌門的決定,而不是在觀賞一場輕雲蔽月的演出。
終於,當她停下腳步後,她似是喃喃自語地低聲道:「饒是你,也有在意的東西麼?還是說,你早就預料到這一步瞭?」
我還未來得及去深思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中的深意,凌秋函便已抬起頭來瞭。她平靜地對我們說道:「好吧,我姑且答應瞭。不過,我要親自見李天麟一面,就在十年之約的地方。你將這個消息帶回給他就行瞭,他會知道該怎麼安排的。」
我們面面相覷地對視瞭一眼,均是感覺到有點怪異。咱們三寸不爛之舌還沒來得及發揮,就這麼搞定瞭?凌秋函你這……立場改變得也太輕易瞭吧?還是說,李天麟開的那含糊不清的條件真就那麼好,讓她三言兩語便應下來瞭?
我正想從她這兒旁敲側擊地搞出點更多的信息,問問位面任務相關的情報,便被暴怒的林夏妍打斷瞭。她反應十分激烈,提高聲調地吼道:「什麼!?你就這麼答應瞭?你與寧王府合作時,也便是如此漫不經心地做出瞭決定的麼?掌門,花間派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那些經師門之手犯下的罪孽,流過的血,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