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漓默默無語地看瞭我一陣,恢復瞭原本容貌的秀美臉龐上神情復雜而難懂。她平靜且清澈的目光雖然沒有任何怪罪或者鄙視的意思,卻也讓我面皮發燒。
饒是如此,我也硬著頭皮沒有避讓,而是盡可能坦然地說道:「你不必現在回答我。無論你怎麼想,怎麼決定,那都是我應得的,我也會毫無保留地接受。」
她稍稍地歪瞭歪頭,輕聲問道:「夫君既然已意識到自己不願放下對薛槿喬的傾慕之心,為何又要讓奴傢做這個決定呢?奴傢知道夫君肯定是不會願意將這份決定的責任推卸給任何人的,但若是這麼做的話,很難讓奴傢不覺得夫君是在逃避呢。」
我苦笑道:「你說得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確實在尋找一個理由,能夠讓自己徹底倒向一方的理由。我不願對自己說謊,毫無嘗試地就割舍這份心意,但與此同時,我也無法排除你的意願,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如果你不願接受的話,那麼我便能說服自己徹底放下這份心。」
「路欣說,我從始至今的糾結,實則從來都是為瞭自己而糾結。在我的想象中,無論你說自己會願意讓薛槿喬加入進來,還是會拒絕,我的成長經歷和思想都隻能夠接受一種可能,那便是你的真正答案永遠是拒絕,因為那是我覺得你『應該』做的選擇。但是你是自己的人,會與我有不同的看法和決定,而這種『我以為』的心態,其實跟強行決定要三妻四妾罔顧你意願一樣地自以為是且缺乏尊重。」
我松瞭口氣道:「所以……哪怕這是個厚顏無恥,推卸責任的做法,我也接受瞭。清漓,我將選擇權交給你,因為在我自己這些惹人厭煩的思緒裡,給予人選擇和真相,哪怕是眼下這種無解的難題,才是我應該做的。因為我相信你能夠面對我毫無畏懼時地說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意願,因為無論我自己覺得你『應該』怎麼做,那也與你自己的內心無關。」
梁清漓有些疲憊地揉瞭揉眉心:「槿喬恐怕是不知道,她傾慕已久的男子,可是個心思如此別扭,如此讓人頭疼的怪人。」
她稍稍抬頭閉起眼,思考瞭一陣後,突然失笑道:「那麼,能夠完全理解夫君的這些糾結心思的奴傢,是否也是個會令人頭疼的怪人呢?」
我察覺到她的言外之意,有些難以置信地挑起眉頭來。
梁清漓此時也重新與我對上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啦,如果你真的對槿喬這麼執著的話,那便試試吧……」
我雖然已事先在腦海中無數遍地想象過這段對話的不同結果,在真正聽到她的答案時,卻仍然反應不過來,隻是呆呆地看著她。
「夫君,你看起來好像一點都不相信的樣子。奴傢會這麼回答,真的這麼讓你感到驚訝麼?哪怕對方不是薛槿喬,咱們也已經就艾莉克希絲談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瞭啊。」梁清漓見到我呆頭鵝一樣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
我摸瞭摸後腦勺,思考瞭幾秒後,小心翼翼地答道:「在天之外以一個不同的軀殼去承擔因果,終究不同於在同一段人生裡做出這種讓步。我知道你不會對我隱瞞自己的真實感受,也相信你有充分的接受理由,但是如果這個決定有任何成分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不得不委曲求全……」
梁清漓伸出手來,食指搭在我的嘴上將我後半句話堵瞭回去,神色有些無奈:「夫君真是太……偏執瞭。夫君,奴傢之前也與你說過,雖然這段時日來耳濡目染地接受瞭許多來自不同天地的新奇觀點,但是在內心深處,奴傢始終是個遵舊的大燕女子,對於三妻四妾這種事,也並沒有夫君這種深入骨髓的抵觸。」
她抿瞭抿紅唇,繼續道:「倒不如說,夫君這麼發自內心地難以讓自己接受齊人之福,才是真正的異類呢。這種辛苦的堅持是夫君令人著迷的地方,有時也是令人苦惱的缺點。奴傢總算是徹底明白路姐所提的那些夫君性格上的問題,究竟是在說什麼瞭。她說得一點也沒錯,夫君太堅持於完美無缺的理想瞭,而容不得任何的瑕疵與偏差,其實是一種缺陷。」
我垂首道:「其實我不是一直這麼執拗的,其實我一直是個思想很靈活的人,隻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瞭。最近我才意識到自己實在有點太鉆牛角瞭。」
梁清漓挽住我的手柔聲道:「過猶不及的道理,無論是夫君還是奴傢都有所感悟。但是在聚香苑裡戰戰兢兢的那段日子讓奴傢學會瞭一樁畢生難忘的教訓,那便是懂得知足。如果夫君要的是那種滿堂妻妾,將奴傢置之不理的生活,那奴傢自然無法接受。但這不是夫君想要的,夫君想要的隻是接受一個對夫君,也對奴傢來說無比特別的人的心意。而這樣的讓步,是奴傢可以接受的。」
我沉吟瞭片刻後說道:「你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抵觸——」
「——奴傢所認識的所有人中,恐怕隻有師父才會跟你一樣,如此抗拒一段自己明明渴求得不得瞭戀情。她日後知道瞭,也恐怕再沒好臉色給你看瞭。」梁清漓沒好氣地打斷我道。
我苦笑道:「那我隻能說,我完全活該瞭。呃,不是,你總給我一種已經認真考慮過這麼回應的可能性瞭,還是我想太多瞭?」
梁清漓撇嘴看瞭我一眼後,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道:「夫君還是太懂奴傢瞭,而奴傢也有些猜中瞭夫君的心思。不錯。奴傢在夫君提起瞭艾莉克希絲之後,確實已經考慮過夫君在大燕也糾結同樣的事這個可能瞭。畢竟,夫君也許還能泰然處之,槿喬她表現出來的,卻顯然超出瞭好友之間的關切瞭。」
我不由自主地追問道:「所以呢?你是如何考慮的?」
「先說夫君一定會十分抗拒的理由吧……因為槿喬她是昆侖派大師姐,是越城薛傢唯一的繼承者,也是一個會成為大燕朝廷中不可小覷的大官的女子。沒有她的鼎力相助,便不會有機會將嚴覓繩之以法,做成奴傢這些年來始終放不下的這樁心事。若能有這樣一個人成為夫君的伴侶的話,這種力量化為己用,是奴傢曾經可望卻不可即的呢。嘖,看夫君這臉色,奴傢就知道你必定無法接受這個緣由。」
「你之前也說過瞭,我是個太過理想化的人啊,這種現實的考量摻雜到個人的情感裡,總是會讓我有些猶豫。」
梁清漓的目光柔和瞭下來,輕聲道:「夫君所執著的這些純粹,是奴傢很久之前便丟失的心思。太過固執縱然是缺陷,這種矛盾的堅持卻也是夫君的魅力所在呢。奴傢雖然能夠理解夫君這種心態,卻也因為聚香苑的經歷,已有瞭另外的想法。大燕的天下,終究不是一個理想中的神國,哪怕雄才大略,境界超脫如寧王也改變不瞭這個事實。我們所居住的人世間有其冷酷無情之處,更有懸殊的階層之別。哪怕不是為瞭奴傢自己,為瞭小玉,為瞭夫君,也為瞭咱們未來的孩子,在這方天地的上流階層中有一席之地,是奴傢無論如何都要爭取的事物。便不是由槿喬帶來,奴傢也要以這身武功去尋求。」
我輕聲說道:「這便是你的野心,是吧?」
梁清漓鄭重地點頭道:「是的,夫君。這是你親自為奴傢點燃的執著,而便是你,也無法將其熄滅。」
「既然你都這麼說瞭,那我又怎麼能夠阻止你呢?何況,我本來就是受益者……到底是我說服你還是你在說服我啊?既然有我難以接受的理由,那麼肯定也有我會更贊同的理由吧?」我有些頭疼地說道。
梁清漓微笑道:「自然是因為奴傢也舍不得就讓槿喬這麼心碎啊。畢竟,她是世上奴傢除瞭夫君之外少數能夠與之交心的人,更是奴傢唯一一個朋友。也許這麼形容一個天之驕女有些可笑,但是奴傢與她,屬實是同病相憐的人呢。不然的話,可不是夫君想要多拈一朵花,奴傢就會隨隨便便地接受另一個女子加入進來的,不過……唉,隻能說夫君太識人瞭,不僅相中瞭梁清漓,還相中瞭一個薛槿喬。」
「我明白瞭。」
梁清漓的回復讓我沒有瞭任何疑問。事實上,也隻有我這麼無恥的人才會在得利瞭之後,還要這麼鍥而不舍地追問已經讓步瞭的伴侶她之所以會答應的原因吧。
但,哪怕是得到瞭心中想要的那個答案,我也一時半會沒有感到任何實感,仿佛一切都隻是個幻象似的,眨眨眼後便會煙消雲散。
梁清漓的手指刮過我的臉頰,讓我從這份發愣中醒瞭過來:「夫君看起來可不像是十分高興的樣子呢。」
「如果你一口回絕的話,我會松口氣,但也會惋惜我與槿喬之間的那段緣分。而如今你竟然答應瞭,我縱然欣喜於能有機會不在戀情方面留下遺憾,卻又開始感慨於自己的厚顏無恥,和那被親手摔爛的原則與堅持瞭,更自覺實在是對不住你。人的心思難以捉摸,就算是自己的也是如此,何況,我本就是個患得患失的傢夥。」
梁清漓失笑道:「真是夫君的風格呢。不過,可別在此糾結太多瞭。夫君曾說過,無論如何,都想要讓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得起奴傢,也對得起薛槿喬。如今你終於做出瞭決定,是時候踐行這份心意瞭。」
我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說道:「不錯。這些瞻前顧後,想東想西的心思可以日後自己再慢慢消化。薛槿喬到底能不能接受,尚未知曉呢。當時機成熟瞭,我會向她道明一切。謝謝你,清漓,我曾說過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最寬容,最能體諒我的人,這並不是隨便說的。從未有任何人這麼願意為我考慮,為我受委屈……謝謝你,我不會再讓你失望的。」
梁清漓沒有回答,隻是露出溫柔的笑容,將我的手緊緊握住。
夜晚的談心結束後,我並沒有立刻與薛槿喬把話說開,而是耐下心來在前往燕京剩餘的這幾天路程,仔細地思考自己在大燕的所見所聞,與我們之間所經歷的時光。
從清風山下的邂逅,到越城的上下級關系,到死鬥聞香散人後回歸越城,那是她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讓我與她真正地消除瞭隔閡。而之後在汴梁的那些談心更是令我與她成為瞭知音。那縷始終未能消散的情愫,到瞭今日仍然縈繞在心頭,也促使我做下瞭這個決定。
無論成敗,無論她的回復如何,至少,至少,值得我這麼傾其所有地嘗試這麼一次。
入瞭燕州境內,剩餘的路途便相當順利瞭。畢竟哪怕在寧王軍掌控的東南裡,我們這個平均戰力和技能包遠超大燕尋常配置的小隊,也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回到朝廷勢力范圍內的燕州後,便更是如此瞭。
又走瞭數日後,我終於又見到瞭燕京巍峨的輪廓。在幹燥的冬季裡,楊水渠中的水勢比上一次來時緩瞭不少,城外來去的人馬少瞭許多,景色也與此前大有不同。
薛槿喬吐出口氣道:「上次在年關之外的時節入京,已是至少三年前的事瞭。沒想到這次見到這份景象,竟然會如釋重負。」
「比起這裡,你還是更喜歡越城吧。這一點,我倒是贊同。」唐禹仁附和道。
「有點不吉利,兩次入京我都是帶傷進城,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傷重。」我皺瞭皺眉道。
薛槿喬輕笑道:「這倒是,不過相應的,你兩次入京,帶回的也都是會讓朝堂震撼的大勝。也許應該多多拜訪呢。」
我們一路閑聊著通過瞭城衛的檢查踏入城內。薛槿喬的興致頗高,這幾天來除瞭那一晚起身回房時流露的片刻低落,其餘的時候均是相當活潑。
入城還不到半刻鐘後,一個身著灰色長袍,外套淡棕棉襖的中年男子便走上前來恭敬地對薛槿喬說道:「薛小姐,秦大人請您秦府一聚。」
薛槿喬驚訝地說道:「林叔,師父怎麼將你派過來瞭?她已知曉我會此時進城瞭?」
林叔一邊帶路一邊解釋道:「李柱國數日前飄然入京,先是與秦大人會晤,然後入瞭皇城求見聖上。秦大人指名讓在下專門等您回來,說是有要事需談。具體到底是什麼,在下便不清楚瞭。」
原來如此,既然是這樣,那麼秦宓應該已經知道這次行動大獲全勝的消息瞭,也不知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更不知薛慎對自己的女兒幫忙立下如此巨大的戰功,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瞭。
林叔帶我們進瞭秦府,來到一間書房外敲瞭敲門道:「大人,他們來瞭。」
「讓他們進來吧,且不要讓其他人來這兒,我們有些軍務要談。」
「是,大人。」
進到書房後,一身紫裙的秦宓已經站起身來走到書桌前,面露驚色地對我們說道:「我是萬萬沒想到,師兄那膽大包天的籌謀竟然會如此成功。徒兒,你可得仔細與我說道說道,究竟是怎麼辦成的。」
當薛槿喬將這趟驚險而曲折的任務盡數復述瞭一遍後,秦宓深深地感慨道:「一代梟雄,就此隕落。隻恨我未能親身在場見證師兄與寧王對決的風采,感受一番那連師兄也為之折服的翻天拳意。」
薛槿喬好奇地問道:「師父曾與寧王打過交道,他一直是這麼離經叛道的人麼?」
秦宓沉吟道:「不,他一向以冷靜穩重,多謀善斷稱著。無論是當今聖上,還是平陽公主,在年少時均受過寧王的輔導,受益匪淺。而他正妻逝世後,再未續弦,也未曾有過子嗣,向來都隻在建寧那一畝三分地當個清閑的王爺,因此也從未有人擔心過他會牽扯到朝堂的權力糾紛中。此人淡泊的外表下,原來還隱藏著如此狂放的野望,不僅是我始料不及,必然也是先帝,如今的陛下,甚至是平陽,都無法預料,無法想象的事……」
「就好像是被奪舍瞭一樣,是吧?」薛槿喬與我們交換瞭個眼神,若有所思地說道。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人的心思是世上最難琢磨的事,又有誰能夠言之鑿鑿呢?」秦宓嘆瞭口氣道。
薛槿喬挑眉道:「師叔對寧王展現出來的拳法與意境甚是賞識,而哪怕是師父,也似乎對他的叛變有些惋惜,這又是為何?」
秦宓淡淡笑道:「坐在你師父的這個位置,不僅看立場,也看力量,看理念。寧王辦成的事是連我與你郭師叔都隻得自嘆不如的豪傑之舉,不因我們站在朝廷的立場便會被貶低瞭。而我們若不認真對待他所利用的人心思潮,那便隻會留下禍根,畢竟,認清敵人跟認清自己一樣重要。」
「這些考慮是你需要未來慢慢瞭解的,但當下你卻不需要擔心太多。槿喬,此役之後,大燕官場再無任何人能夠阻止你的崛起。恭喜你,帶領瞭同僚連克左護法,胡剛,並且助力師兄將這蓋世大敵消滅。你們的功績會在大燕的史書上記上無法磨滅的一筆,而無數的大燕子民也會因你們的壯舉受益。比起獎賞,我知道你更在乎的是這些,所以,我為自己,也為這些人們多謝你們瞭。」
秦宓鄭重地對薛槿喬,也對我們奉上瞭真誠的謝意,而我們也均是回瞭一禮。
「多謝秦大人。」
「接下來你準備跟你爹說清楚麼?」談完正事之後,秦宓隨意地問道。
薛槿喬答道:「如果師父和師叔準許的話,我是有此意。這樣的話,他也能夠徹底對薛傢的未來安心下來瞭。」
秦宓點頭道:「他會有分寸,不會在需要之前將這個消息輕易泄露的。不過……能夠對上胡剛而不落下風,你見過師兄後,可是有他解惑瞭?」
薛槿喬微微一笑道:「師父可想親自驗證?」
「自然。」
我們來到後院觀戰。倆人走進瞭院落的空地,拉開瞭五步的距離後,秦宓擺出瞭一個十分眼熟的起手式,而對面的薛槿喬也照樣畫葫蘆地拉開雙臂,做出瞭同樣的破玉掌架勢。
然後,她們同時動瞭。
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招數,同樣的內功,落在我們眼中,卻有瞭迥異的觀感。秦宓的動作利落而從容,處處留瞭三分餘地,鋒芒藏而不顯,薛槿喬的掌法卻大開大闔,氣勢雄渾,意念一動便仿佛抽空瞭周遭的空氣,奪人心神。
而兩者的掌意更是有著微妙的不同,秦宓的破玉掌內斂而寫意,揮灑自如,薛槿喬的破玉掌則凌厲而堂皇大氣,不留喘息之機。
這對師徒飛快地對碰瞭三招之後,各自回到原地。薛槿喬氣定神閑,而秦宓臉上則是掛著掩飾不住的震驚。
「槿喬,你竟然已經堪破那一關瞭,意念精神均無瑕疵,隻待水磨工夫徹底將心神調養至圓滿。恭喜你,我們昆侖後繼有人,而大燕朝廷又多出瞭一尊一流高手。可惜文雁受的傷頗重,右臂也許再也無法恢復到巔峰瞭,否則的話,有她輔助你,昆侖未來的三十年也斷無憂慮。」
薛槿喬忍不住笑道:「師父,三十年後,李師叔恐怕還會是此世無敵的天下第一高手,要等我們之後的那一代人,才會有繼承人的憂慮吧。」
秦宓哼聲道:「與其指望每一代都能出一個天下無敵的麒麟子,還是將已有的苗子培養成一流更腳踏實地。好瞭,你這次回京乃是乘勝而歸,先回傢告喜休息一陣吧。我還要入兵部討論一番之後的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