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用過早飯,天生坐著昨天送他來的那輛小轎車,同魏大勇和王明清一道來瞭軍部。
軍部大樓是六十年代常見的砂石水泥建築,五層樓高,政委辦公室同軍長辦公室都在視野最好的五樓,一個在西頭,一個在東頭,東風沒有壓倒西風,西風也沒有壓倒東風。
西頭的政委辦公室是一個套間,最外面是秘書王明清和魏大勇辦公的地方,隔瞭一扇門,裡面就是天生的辦公室兼書桌兼會客室瞭,最裡面還有一個屋子,擺著一張床,方便隨時小憩一下。
天生剛上任第一天,人還沒認識幾個,自然也沒什麼具體工作,翻瞭翻桌上當天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以及被「革命到底派聯合總司令部」也就是革聯造反派「接管」的《新廈門日報》,總結下來無非就是國內軍內市內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又掃除瞭以誰誰誰、誰誰誰和誰誰誰為代表的牛鬼蛇神,又號召大傢向以誰誰誰、誰誰誰和誰誰誰為代表的同志們學習。
放下茶杯,天生倒是想起來點什麼,忙喊王明清過來,「小王,你去幹部部取些咱們軍主要領導…還有他們傢屬的資料來,盡可能詳細一些,不過要註意下影響。」
「是,我這就去。」王明清戴瞭副細框眼鏡,三十歲出頭,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參軍起就一直在天生手底下工作,配合已經非常默契,聽懂瞭天生要讓他低調一些的弦外之音。
「和尚,昨晚李軍長的秘書請你們吃瞭什麼好菜啊?」天生手頭也沒事,又和魏大勇扯起瞭淡。
早在那反反復復擦瞭好幾遍配槍的魏大勇已經閑得發慌,忙學著政委和王秘書的樣子泡瞭一杯茶,心想自己這少林弟子的養氣功夫還需要向政委多學習學習。此時聽到天生找他瞎侃,興致一下子湧瞭上來。
「政委,昨晚鄭秘書和警衛員小吳請我和王秘書吃的海鮮,有魚有蝦有螃蟹,跟那年和您去青島吃的差不太多,就是不咋頂飽。四個人喝瞭兩瓶高粱酒,看他們兩人的做派,我想那李軍長應該是個直爽的漢子。」魏大勇倒沒忘從側面戰場收集些情報回來。
「你這花和尚,又喝酒吃肉。李軍長的直爽我已經見識過瞭,昨晚大概喝瞭八兩,把自己喝倒瞭。咱們剛調來這邊,人生地不熟,可謂是孤軍奮戰,你平時幫我多留意一下周圍。」天生點點頭肯定瞭和尚情報的準確性。
魏大勇撓瞭撓頭:「嘿嘿,現在咱不是和尚瞭,是解放軍戰士,當然可以喝酒吃肉瞭。是,政委,您不說我心裡也有數的。」
「嗯。我這兒有個地址,你先替我去看看。」天生掏出一張紙條,在筆記本上抄瞭一遍,撕瞭下來。
魏大勇看瞭眼地址,收好後便出發瞭。
與此同時,李雲龍傢中的二層小樓,獨自一人坐在床邊的馮楠拿出瞭一張黑白照片,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瞭,那是一位中年軍人的側面照,他腰桿筆挺,風采儒雅,穿著仿蘇軍樣式的禮服,肩章上的金色枝葉配瞭一顆金星。令人稱奇的是,這位將軍的側臉倒是與天生有六七分相像。
趙剛?趙剛是你嗎?是你來看我瞭嗎?她盯著照片看瞭許久,無聲地流出瞭眼淚。
天生站在窗戶邊正向外眺望著,他看見瞭喧鬧擁擠的操場、遠處安靜的營房還有那掛著紅十字標志的軍醫院。他的思緒飄到瞭一個人身上,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穿著白大褂的她又是怎樣的動人?是不是別有一番風味?
就在這時,虛掩著的門響起來敲門聲,天生聽到瞭有點耳熟的聲音,「請問馬政委在辦公室嗎?我是政治部的魯山。」
「是魯副主任啊,快請進吧。」天生記起瞭昨天在車站有一面之緣的軍政治部副主任魯山,可能是同類相斥,他不太喜歡這種心思很深的人。隻不過這位副主任遠沒有學會天生制作面具的本領。
跟著魯山進來的還有六個人,年紀最大的不過和天生相近,其中兩位女同志還要年輕許多。看著這陣仗,天生瞇著眼睛笑瞭笑。
「同志們隨便坐,咱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都不要客氣。」天生擺擺手,示意魯山不用幫忙,他自己來泡茶,並抓瞭一把花生放在沙發桌上。
魯山有點禿頭,中間的頭發快掉光瞭,五十歲左右,臉上和肚子上都有不少脂肪,倒有點像龜田隊長身邊的胖翻譯或者黃世仁身邊的惡管傢。他帶著大傢圍坐在瞭沙發和旁邊的椅子上,先開口匯報道:「馬政委好,這些都是軍文工團負責的相關同志,這塊工作目前是我在主抓。這不是要籌備慶祝建黨建軍建國的文藝宣傳活動,今天就來找鄧主任和馬政委您匯報並請示下一步的工作。」
「請示談不上,我剛來上任,對於之前的工作瞭解也不是很多,沒有發言權嘛。大傢先簡單介紹一下吧。」天生拉過一張椅子,坐瞭下來。
「這是文工團團長,黃勁同志,二十多年的老文藝兵瞭。」魯山先介紹瞭右手的一人,國字臉四四方方,濃眉大眼頗顯氣概,論長相當個正團級幹部真是屈才瞭。
「這是文工團的政委陳立新同志,話劇寫得好,是咱們福州軍區文藝戰線有名的才子。剩下的同志們簡單做個自我介紹吧。」魯山左手邊的那位才子瘦瘦的,腦門倒是很大,看上去也有幾番文人的風采。
「馬政委好,我是文工團副團長,我叫袁晶。」文靜的聲音來自文靜的女人,三十多歲,面容嬌小,齊耳的短發襯托出她的獨立幹練和知性賢淑,與天生昨天在李雲龍傢遇見的保姆倒是不分伯仲。
又先後認識瞭胖乎乎的話劇隊隊長洪聲和一本正經的器樂隊隊長秦仁,天生自然將目光盯在瞭最後一名女同志上。
她應該不到三十,臉有點長,額頭極寬,因此五官分佈的極為巧妙,見過便讓人印象深刻,然而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有一種頂高級的媚,說不清道不明卻攝人心魄,媚中透露出純,純中結合著媚,像是撓在男人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一樣,與之相比,為天生吞過精的李星華簡直單純的可愛。他想到瞭商紂王的蘇妲己、周幽王的褒姒和唐明皇的楊太真,別說是君王瞭,恐怕最高領袖自此也會不早朝瞭。令天生感到可惜的是,隱藏在綠色的軍裝下的胸部不是很大,應該和副團長的尺寸差不多,起碼外表看上去是這樣的。
「政委好,我是王鷗錦,目前是文工團歌舞隊的隊長,您叫我鷗錦就可以瞭。」王妲己的聲音清脆得像黃鸝,不愧是出自歌舞隊。
「大傢我也都認識瞭,看得出你們都是優秀的部隊文藝工作者,我本不應班門弄斧,但大傢既然來瞭,我也提四點希望。」在南京軍區政治部宣傳部幹過小一年的天生對於文藝宣傳工作顯然並不陌生。
「第一,題材要新,要與時俱進。盡量編幾出新戲,譜幾首新曲,要能彰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還要能凸顯新中國建設取得的偉大成果,更要能體現我們軍過硬的軍事作風和良好的精神面貌。」
「第二,要貼近戰士,貼近群眾的生活。始終秉承著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工作方法。創作不能關起門來,周總理曾經說過嘛:人民喜聞樂見,你不喜歡,你算老幾?我看創作中可以適當加入一些戰士們傢鄉的風土人情,以求得更大的共鳴。另外還可以適當邀請駐地的文藝團體和老百姓參與,軍民魚水一傢親啊。」
「第三,要嚴把政治關,樹立牢固的政治意識。從臺前到幕後,這根弦始終要繃緊,出不得半點差錯和馬虎。魯副主任審過後,鄧主任還要審,如果我有時間,我也親自來看一看審一審。」
「第四,時間緊、任務重,同志們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如果人手緊張或者需要什麼人才,可從下級各單位、各基層部隊臨時抽調人員補充,需要協調的話,盡管來找我。另外,軍部機關、通信站和軍醫院等單位年輕同志多,文化素養相對較高,也可征求他們的幫助。」
一口氣說瞭許多話,天生端起茶杯潤瞭潤嗓子。
隨著天生一條條地講著,魯山臉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從晴轉多雲又轉陰。老政委孫泰安是個好脾氣的人,資格老但工作能力較平庸,沒什麼野心,喜歡隨遇而安,也不插手具體的工作。他滿心歡喜地以為這次調整能將自己這個副字去掉,沒想到卻等來瞭一位比他還小四歲的馬政委,還是從副師級的師政治部主任坐瞭直升飛機連升三級到瞭正軍級的軍政委。
昨天在車站見到瞭天生,他又對比瞭下自己的禿頭和肚腩,這股無名火更旺盛瞭,晚上連他老婆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平時隻有兩分鐘不到的他硬是折騰瞭五分鐘,倒讓她難得略微舒服瞭一次。魯山一大早就來到軍部,想著趁天生初來乍到,束手束腳,摸不著方向,同時又心想坐直升機上來的未必有真本事,一個師政治部主任能有什麼兩下子,準備先來個下馬威,把文工團這塊地盤抓實瞭。那些女兵的身子可是夠青春夠美好,比他的肥豬老婆不知道強瞭多少倍,雖然他遲遲不敢玩真格的,但做個土皇帝飽飽眼福占占便宜臆想一下也是極好的,何況他還有一個計劃正在醞釀著。
他連忙匯集瞭文工團所有的幹部,還包括那個他看著就心癢屌饞的王鷗錦,準備讓他們在新政委面前看著他逞威風,沒想到天生這一套連消帶打,倒讓他籌劃的一切成為瞭新政委身上的嫁衣。他內心怒罵:他媽的,政委不應該全是草包嗎?之前那個什麼狗屁孫泰安一談工作不是隻會打哈哈嗎?這個驢日的馬天生壞瞭我的大事,我遲早要讓他好看!
文工團的一行人神態也是各不相同,或振奮或沉思或迷茫或兼而有之,有兩雙美眸流轉不停,始終註視著天生。還是團長黃勁先開瞭口:「政委剛才提出的四條希望切實具體,具有重大的意義。文工團一定嚴格貫徹落實,回去後我們就開會認真學習討論,把工作落實抓細,不辜負政委的期望,力爭圓滿完成今年的宣傳任務。」
「黃團長,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期望,更是全軍上下共同的期望,我在這裡代表我個人、代表軍黨委提前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我等著喝你們的慶功酒!」天生為今天的會談定下瞭最後的調子。
午睡瞭一會,天生醒來後看見王明清已經坐在瞭位置上,招呼瞭一聲。
「政委,軍裡所有正師級及以上領導和相關傢屬的資料我給您帶過來瞭,李軍長和這個軍政治部的魯副主任有點意思。」近朱者赤,王明清說話也學會瞭點到為止。
「好,辛苦瞭。房子住得還舒心嗎?需要找幾個勤務兵幫你一起收拾嗎?電話裝好瞭嗎?沒事多給小劉打打電話,別讓人傢心裡不舒服。」天生將一沓文件壓在瞭桌上。
「您費心瞭,政治部的鄧主任都安排得很好,沒什麼需要的瞭。我晚上回傢就給傢裡打個電話。」王明清如實回答道。
天生皺瞭皺眉,茶水升騰出的霧氣有些遮住瞭他,「這個人我昨天看不太清,你幫我多摸一下。」
「是,那我先出去瞭。」
天生先翻開的是李雲龍的檔案。
李雲龍,57歲,1910年生,湖北紅安人。1927年參加黃麻起義後參軍,長征時期就做到瞭團長,然後屢次犯錯被降職,在團長的位置上四起四落十餘年。1944年與趙傢峪婦救會主席楊秀芹同志結婚,楊秀芹同志後被日軍殺害壯烈犧牲。1948年淮海戰役時被直接提升為師長,負傷期間與田雨同志結婚。建國後出任第31軍副軍長,代替長期養病的軍長主理軍務,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後被任命為第31軍軍長至今。
眾多人物中,天生還留意到一個叫趙剛的人,抗戰時做過李雲龍的獨立團政委,他記得曾在內參上見過這個名字,「是去年總參自殺的那個政委?」,又起筆在這個名字上打瞭一個圈。
扔下那麼多副軍級正師級不管,天生又忍不住先看起田雨的資料。
田雨,36歲,1931年生,江蘇蘇州人。1948年於華野第二野戰醫院投身革命,1949年與李雲龍同志結婚。1951年- 1954年在中央軍委技術部幹部學校學習,後一直在第31軍軍醫院工作,目前任普外科護士長。
後面還附瞭王明清找來的其他信息,一張新聞剪報上寫著田墨軒及其妻子沈丹虹在反右運動中被定性為極右分子,開除公職,並送往北大荒的興凱湖農場勞動改造,下面還留有王明清手書的簡體字:田先生和沈女士應為李軍長的嶽父母。除此之外另有一張1960年勞改人員死亡名單的電報,裡面赫然寫著田墨軒的名字。
「興凱湖農場?怎麼這麼熟悉,我是在哪裡聽過嗎?」天生踱著步子思索著。
天生忽然抓住瞭什麼,拿起瞭桌上的電話:「是總機的同志嗎?我是新來的政委馬天生,請幫我轉沈陽軍區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四師師部。」
1967年2月,在中蘇關系持續緊張的情況下,為鞏固邊防、發展經濟,中央下令在沈陽軍區成立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下轄5個師,駐紮在黑龍江各地。
「同志你好,我找一下孫平師長啊。」聽得電話裡的聲音有些熟悉,四師師部的秘書忙接到瞭師長辦公室。
「老連長啊,我是馬天生,你現在不忙吧?」天生可一點詢問的意思都沒有。
「是你小子啊,軍政委打來的電話,我能說忙嗎?你小子可以啊,都混到正軍級瞭,要是見瞭面,我是不是該向你敬禮啊?」電話上的另一人也沒什麼正形。
「入伍時,你就是我的連長,就是以後我做瞭軍委主席,你也還是我的老連長啊。」
「去去去,你做瞭軍委主席,我豈不是要喊首長瞭。我早就說不升你小子的官,簡直天理難容,南京軍區的政治部都是幹什麼吃的。其實早就能升上去瞭,就是你太謙虛。你剛接手工作,千頭萬緒的,哪有時間跟我瞎扯淡,有什麼事直說吧。可不能是來關心中蘇局勢的吧?」孫平也是個爽快人。
「還是老連長懂我啊。是這樣,我今天才知道一個非常好的戰友,她的母親沈丹虹被劃成瞭右派,正在興凱湖農場改造。她的父親田墨軒也在這個農場,可是60年的時候去世瞭。我記得這個興凱湖農場是不是你們四師的轄區啊?」
「興凱湖農場是我們師的四十三團。」電話中的聲音又停頓瞭兩秒,「沈丹虹、田墨軒,我想想,哦,是兩個大知識分子啊,那個……田老是在我們這去世瞭。這麼說,老人傢也確實孤苦伶仃啊!」
「老連長,你也知道現在這形勢,很多事情,做子女的反而不好出面啊。你幫我多照顧一下老人傢,趕明我寄點東西過來,你幫我轉交給她,你也別提我的名字,就說是她女兒的好朋友。」
「你的戰友就是我的戰友,天生,你放心吧,這件事情交給我瞭。」繼承瞭東北人脾氣的孫平拍起瞭胸脯。
上午在政委辦公室看見臉都發綠瞭的魯山後,袁晶心情頓時大好,隨後文工團的幾個主要負責人邊吃午飯邊召開瞭貫徹落實馬政委重要指示精神的會議,她女人的第六感敏銳地察覺到,似乎黃勁團長和陳立新政委有一絲的不對勁。
會後,暫時無事的她輕車熟路地來到瞭軍醫院的三樓護士站,笑瞭笑向大傢打瞭個招呼,「田護士長在嗎?」
王鷗錦還從來沒遇見過像天生這麼年輕的軍級幹部,講話還都在點子上,話不多卻有分量,而不是像之前的孫政委或者是鄧主任隻搬空話套話。她之前聽到過一些八卦,好像這個新政委目前還是單身。作為極漂亮的未婚女人,她本能上對這樣厲害的男人有些犯怵,卻又不受控般想要靠近,如同飛蛾,「那我今年是不是也要準備一支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