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早晨的陽光斜斜穿過樹葉,讓陰影泄在地上,不著痕跡地流動。
那年我十六歲,正是從初中畢業的暑假,頭戴遮陽帽,獨自離開上海,穿過一千多公裡的距離,像朝聖一般又回到瞭這裡。
又回到這座空城。
又走上這條蒼老的水泥路,又抬起頭,看到那片桔梗花叢。
那是一棟用灰磚砌成的五層小樓,有著紅色的木質窗戶和灰白的陽臺,在二樓的陽臺上擺滿瞭桔梗花,它們總是在這樣的盛夏之初開放,紫色白色,美成一片。
她正在桔梗花影中,穿著白色的、有些寬松的襯衫,陽光照在她黑色的長發上,亮晶晶的。
我突然傻掉,癡癡站在路邊,仰著頭,看著她在陽臺上做事。
她把白色的被單穿進兩個衣架裡,左手抓著其中一個,右手用晾衣桿將另一個撐到天花板上的竹竿上。等她把整個被單全晾好,便舉起雙手,抻瞭一個懶腰。
那時的風還吹不散晨間的薄霧,但已經吹亂瞭她的頭發,她把臉上亮晶晶的發絲撩開,不經意地轉頭,就看到瞭我。
「誒!你!」她突然踮著腳向我打招呼。
「啊?!我?!」
「你!對!是你!」
「我?…………」我確定她認錯瞭人。
我在十多年前就離開瞭這座空城,隻有每年暑假時才可能來這裡住上一個多月,在我一切的記憶裡,我的童年都屬於上海。
我在這裡沒有玩伴,更不可能認識她。
「對!就是你,我記得你,你回來啦?」她的聲音甜而清脆。
「啊,我回來啦。」我心裡暗想,我都在說些什麼啊,她認錯人啦。隻好趕緊又補瞭一句:「你可能認錯人瞭。」
她在笑,有些興奮,大聲說:「沒有,我見過你,你是住在那棟樓的孩子吧?」
說著,她往不遠處灰色的小公寓樓指瞭指,那正是奶奶的老房子。
「對!」
「你每年暑假才會回來吧?」
「對!」
「那就對瞭啊,就是你,我記得你。」
原來如此。
突然和這個女孩兒搭上話,讓我有些害羞。原本心中充滿疑惑,當這些疑惑解開,心裡卻反而有些慌亂,不知該說什麼,隻知道傻傻地笑,還舉起手來向她招手。
她卻突然說道:「你等一下!」接著,便從那片桔梗花叢之中退瞭出去。
那小樓的樓梯間有著鏤空的墻壁,我看著她開門、關門、跑下樓梯,不一會兒就跑出小樓,到瞭我的面前。
這一次,我將她看清楚瞭。
她和我一般高,四肢纖細,身材高挑。她的皮膚白得有些透亮,晨光之下,能隱約看到她纖細的脖子上青色的血管紋路。
當她走近我身邊,我看清瞭她的臉。
就像天使。
我全身都僵硬瞭,話也不知怎麼說。
她卻在笑,比蜜更甜。
「你多少歲!」她突然沒來由地問瞭出來。
「我……十六……你呢?」
「我也十六,你初中畢業瞭嗎?」
「對!……剛……上個星期才畢業。」
「你讀高中嗎?」
「啊?」
「你還讀書嗎?你讀中專還是高中?」
「我讀高中,要讀的。」
「喔,在哪裡?」
「在上海啊。」
「你是住在上海嗎?」
「啊,是。」
「喔……」她用手指摸瞭摸臉,抬起頭想瞭片刻。
而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臉上,移不開。我看見她左眼眼角下有一顆痣,緊接著,又發現她右眼眼角下也有一顆痣。
她突然盯著我又問:「你打算考什麼大學?」
我笑瞭,反問她:「你是警察嗎?」
「哈哈哈」她笑起來,笑聲像風鈴一樣脆,「對不起。」
風還在吹,把她的發絲吹亂,它們輕舞,每一根都在發光。
「你為什麼問我這些?」
「哎,我本來去年就想問你的。」
「你是說填高中志願的事情嗎?」我突然說出來,就像一種通感,幾個月前我也在為這事煩惱。
「嗯!你怎麼知道?」她用力點頭,「但是你去年很早就走瞭。」
「為什麼要問我?」
「我從小就在這裡,都沒怎麼出去過,我不懂啊。我知道你是出去瞭的孩子,每年暑假才回來,我覺得你肯定比我、還有我們同學懂。」
「喔。」
「但是我去年沒問到你,所以…………」
「怎麼?」
「所以我今年還是在這裡讀高中。」
我點點頭,總算弄明白瞭。她要繼續在這寂寞的空城,空蕩的學校裡讀三年。……空蕩蕩的學校,這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不過老師說都一樣,想好好讀書在哪裡都可以,關鍵是自己要努力。」
「嗯。」我點點頭,心裡卻在想,稍微見過世面的孩子都知道,好學校和差學校之間是天差地別。
「其實我們學校也不差啦……」她心裡似乎還有些不甘。
我脫口而出:「隻看建築大小的話,的確不差。」
聽到我這麼說,她又笑瞭:「我們這裡都成鬼城啦。」
我點點頭,這座空城是半個世紀前三線建設的產物,改革開放之後,國營工廠破產或遷移,人口外流,便留下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空城。它隱藏在長江邊的懸崖和丘陵之間,曾經為瞭防禦核戰爭而存在的堡壘城鎮,如今已任由青苔佈滿。
我思緒飛舞,不自覺想起爸爸給我說過的那些老故事。
「不好意思,稀裡糊塗的問瞭你這麼多,我隻是……」
「我懂。」
「你懂?」
「你考的分已經夠你讀外面的學校瞭吧?」
「嗯。」她點點頭「麻煩你瞭。」說著她後退瞭一步。
就這樣瞭嗎?我心裡想著,以後再也沒機會和她說話瞭吧?心裡突然千般不舍。
「那,」她向我搖搖手「真是不好意思,那再見瞭。」
聽到她說再見,我心裡好慌。
一種情緒不能自己地爆開,我突然說:「我明天可以找你玩嗎?」
剛說出口半秒我就後悔瞭。什麼叫「找你玩。」?你是傻逼嗎?你是小學生嗎?有你這樣給女孩子說話的嗎?有你這樣暴露需求的嗎?「找你玩」?白癡都聽得出來你對人傢有意思啦,你肯定把人傢嚇到啦,人傢肯定會隨便找個理由拒絕你啦!
「好啊!」她說著對我笑笑,她的睫毛很長,眼睛像寶石。
我心臟一陣狂跳,她的純和真,似乎是上海長大的我所無法理解的。
「明天你來找我吧。」
她轉身跑回小樓,我才想起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誒!你,叫什麼名字?」
她轉過身來,「我叫胡霜兒,你呢?」
「我叫姚錦梓。」
「姚錦紫,是女孩兒的名字。」
「不不不,那個梓是一個木,一個辛。」
「喔……,bye bye~」
「bye,……外國人不會說掰掰,小孩兒才會那樣說啦。」
「喔!你明天再給我說吧!」
說著她急匆匆地又跑回屋裡,留下我站在路邊,還盯著那開滿桔梗花的陽臺,想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