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官服的呂不韋神采飛揚,龍行虎步地走進朱姬的慈和殿,項少龍忙起立致禮。呂不韋比前更神氣,閃閃有神的眼睛上下掃射瞭項少龍一遍,微笑點頭,欣然道:「真高興又見到少龍瞭。」雖是普通一句話,但卻是內藏可傷人的針刺,暗責項少龍不告而別,不把朝廷放在眼內﹔並暗諷他仍留得瞭性命!這才向朱姬致禮,但卻沒有下跪,顯是自恃與朱姬關系特別,淵源深厚,而不當自己是臣子。
呂不韋坐在項少龍對席上,笑道:「現時我大秦正值非常時期,無恥之輩,蠢蠢欲動,意圖不軌。少龍若沒有甚麼特別緊急的事,留在咸陽好瞭,我或者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項少龍點頭應諾。卻暗忖呂不韋果然懂得玩手段,利用危機作壓力,令朱姬母子無法不倚重他。
呂不韋轉向朱姬道:「太後和少龍在談甚麼談得這麼高興哩?」隻是這隨便一句話,已盡顯呂不韋驕橫的心態。若論尊卑上下,那到他這右丞相來管太後的事。朱姬卻沒有不悅之色,淡淡道:「隻是問問少龍的近況吧!」
呂不韋眼中閃過怒意,冷冷道:「少龍你先退避一會,我和太後有要事商量。」
項少龍亦是心中暗怒,這分明是向自己施下馬威,明指他沒有資格參與他和朱姬的密議瞭。正要退下時,朱姬道:「少龍不用走,呂相怎可把少龍當作外人呢?」
呂不韋愕瞭一下,堆起笑容道:「我怎會把少龍當作外人,隻是他無心朝政,怕他心煩吧瞭!」
朱姬若無其事道:「呂相連等一會的耐性也沒有,究竟有甚麼天大重要的事呢?」
這時呂不韋和項少龍都知朱姬在發脾氣瞭,而且明顯站在項少龍這一方。呂不韋尚未愚蠢至反唇相稽,陪笑道:「太後請勿見怪,今趟老臣來晉謁太後,是要舉薦一個最適合的人選,擔當都騎統領的重要職位,好負起王城安全的重任。」這都騎統領,實在是禁衛統領安谷傒外最接近王室的職位。咸陽城的防務,主要由三大系統負責,就是守衛王宮的禁衛,和負責城防的都騎都衛兩軍,前者是騎兵,後者是步兵。
都騎統領和都衛統領合起來便等若以前項少龍在邯鄲時的城守一職,隻不過把步兵和騎兵分瞭開來。步兵人數達三萬,比騎兵多瞭三倍,但若論榮耀和地位,負責騎兵的都騎統領,自然要勝過統領步兵的都衛將軍瞭。朱姬冷然道:「呂相不用提出任何人瞭,我決定瞭任用少龍作都騎統領,除瞭他外,沒有人可使我放心。」
呂不韋想不到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朱姬,在此事上卻如此斬釘截鐵,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臉色微變,訝然往項少龍望來道:「少龍改變瞭主意嗎?」
項少龍當然明白朱姬的心態。她也是極端厲害的人,更不想永遠活在呂不韋的暗影下,現在項少龍大得軍方歡心,有他作都騎統領,不但可對抗呂不韋,使他心存顧忌,不敢不把她母子放在眼內,亦可通過項少龍維系著軍方,不致被迫與呂不韋站在同一陣線,毫無轉寰的餘地。
項少龍知呂不韋表面雖像關懷備致,其實隻是暗迫他推掉這任命,那他便可振振有詞,舉薦他心中的人選瞭。微笑道:「正如呂相所言,我大秦正值非常時期,少龍隻好把個人的事,擺在一旁,勉任艱難瞭。」
呂不韋眼中閃過怒色,又泛起笑容,呵呵地道:「那就最好不過,難得太後這麼賞識你,千萬不要令她失望哩!」
朱姬淡淡道:「呂相還有甚麼急事呢?」
呂不韋雖心中大怒,但那敢與朱姬沖突,亦知自己剛才的說話態度有點過火,陪笑道:「齊相田單、楚國舅李園、趙將龐煖均於昨天抵達咸陽,望能在先王大殯前,向太後和儲君問好請安。」
朱姬冷冷道:「未亡人孝服在身,有甚麼好見的,一切待大王入土為安再說吧!」
呂不韋還是第一次見朱姬以這種態度對待他,心知問題出在項少龍身上。他城府極深,一點都不表露出心意,再應對兩句後,告辭離開。
慈和殿內一片沉默。良久後朱姬嘆瞭一口氣道:「我曾嚴命所有看到你和大王說那句話的人,不準把這事傳出去,違令者斬,不韋應該尚未知道此事。」
項少龍感激道:「多謝太後!」
朱姬頹然道:「少龍!我很累,似現在般又如何呢?為何我總不能快樂起來。」
項少龍知道她是以另一種方式迫自己慰藉她,嘆道:「太後至緊要振作點,儲君還需要你的引導和照顧。」
在這種情況下,他愈是不能提起嫪毒的事。首先他很難解釋為何可未卜先知嫪毒會來勾引她,更可慮是朱姬若要他代替這「未來的」嫪毒,他就更頭痛瞭。可知歷史是根本不可改變的。
朱姬沉默一會後,輕輕道:「你要小心點趙國的龐煖,他是韓晶一手提拔出來的人,乃著名的縱橫傢,口若懸河,現在當瞭邯鄲的城守,是廉頗、李牧外現在趙國最負盛名的將領,他今趟來秦,隻是要探察我們的虛實。唉!我真不知不韋有何居心,忽然又和六國稱兄道弟,好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項少龍倒沒有把這個未聽過的龐煖太放在心上,若非郭開與朱姬關系曖昧,不宜親來,應該是不會輪到這個人的。這時兩人都不知該再說甚麼話才好。東拉西扯說瞭幾句後,項少龍告辭離去,朱姬雖不甘願,可是怕人閑言,隻好放他走瞭。
才步出太後宮,安谷傒迎上來道:「儲君要見太傅。」
項少龍隨著他往太子宮走去。這禁衛的大頭領低聲道:「太傅見過儲君後,能否到鹿公的將軍府打個轉。」
項少龍心中明白,點頭應好。
安谷傒再沒有說話,把他送到太子宮的書軒內,自行離去。小盤坐在設於書軒北端的龍墊處,臉容陰沉,免去瞭他君臣之禮,囑項少龍坐在下首後,即狠狠道:「太傅!我想殺瞭呂不韋!」
項少龍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
小盤壓低聲音道:「此人性格暴戾,不念王父恩情,比豺狼更要陰毒,又以開國功臣自居,還暗擺出我是他兒子的格局,此人一日不除,我休想順當地行使君權。」
項少龍本有意思聯結小盤、李斯和王剪等與呂不韋大鬥一場。沒料小盤的想法比他還走遠瞭幾條街,又使他猶豫起來,沉吟道:「這事儲君和太後說過瞭沒有?」
小盤道:「太後對呂不韋始終有著割舍不瞭的深厚感情,和她說隻會給她教訓一頓。太傅啊!憑你的絕世劍術和智計,要殺他應不是太困難吧!」
項少龍想起管中邪,暗忖你太看得起我瞭,但話當然不能這樣說,嘆道:「問題是若驟然殺瞭他,會帶來甚麼後果呢?」
小盤表現出超越瞭他年紀的深思熟慮,道:「所以我首先要任命太傅為都騎統領,再挑幾個人出來,負起朝廷重要的職務。隻要我鞏固瞭手上的王權,有沒有這賊子都不是問題瞭。就是怕母後反對,若她與呂不韋聯手,我也很難對付。」
項少龍問道:「儲君疼愛母後嗎?」
小盤頹然一嘆,點瞭點頭。恐怕隻有項少龍明白他的心態,這時的小盤因為長久相處之下,戲假情真地將朱姬當成自己母親般。小盤說得不錯,朱姬明知莊襄王被呂不韋害死,仍隻是給點顏色呂不韋看看就算瞭。
項少龍道:「我比你更想幹掉這老賊,可是一天我們仍未建立強大的實力,絕不可輕舉妄動,尤其秦國軍方系統復雜,方向難測,又有擁立成蟜的一系正陰謀不軌,在這種形勢下,我們須忍一時之氣。」
小盤精神大振道:「這麼說,太傅是肯擔當都騎統領一職瞭。」
項少龍笑道:「剛應承瞭你母後哩!」
小盤大喜道:「有師傅在身旁,我就放心瞭。」在這一刻,他又變回以前的小孩子瞭。接著露出沉思的神色,道:「太傅相人的眼光真是天下無雙,廷尉李斯先生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想法和識見都與別不同,向我指出若能把握機會,憑仗著我大秦的強大力量,奮勇進取,終可一統天下。所以我定不可任呂不韋這狼心狗肺的人把持政局,影響我的春秋大業。」
項少龍到這時才明白李斯對小盤的影響多麼巨大,他再難當小盤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瞭。在秦宮氣氛的感染下,他脫胎換骨地變作瞭另一個人,將來就是由他一手建立起強大的中國。小盤又冷然問道:「我還要等多久呢?」
項少龍平靜地道:「到儲君二十一歲行加冕禮時,就是儲君發動的時刻瞭。」
這絕錯不瞭,因為這就是歷史。小盤愕然道:「那豈非還要等八年嗎?呂不韋不是更勢大難制?」
項少龍道:「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一方面利用呂不韋去對付想動搖儲君王位的人﹔另一方面卻培植儲君的班底,換言之則是在削弱呂不韋的影響力。」
頓瞭頓加重語氣道:「在政務上,儲君大可放手讓呂不韋施為,但必須以徐先對他作出制衡,並且盡力籠絡軍方的將領。即壞事由呂不韋去做,而我們則盡作好人。隻要抓牢軍權,任呂不韋有三頭六臂,最終也飛不出儲君的五指關。隻有槍桿子才可出政權,此乃千古不移的真理。」
小盤渾身一震,喃喃念道:「槍桿子出政權。」他想到的槍桿子,自然是刀槍的槍桿,而不是自動機槍的槍桿。
項少龍暗責自己口不擇言,續道:「眼前可提拔的有兩個人,就是王剪王賁父子,這兩人都是任何君主夢寐難求的絕代猛將,有他們助你打天下,何懼區區一個呂不韋。」
小盤一呆道:「那麼你呢?」
項少龍道:「我當然會全力助你,但我始終是外來人,你要鞏固秦國軍心,必須以他們的人材為主力方成。」
小盤皺眉道:「可是現在呂不韋正力捧蒙驁,又把他兩個兒子蒙武蒙恬任命為偏將,好隨蒙驁南征北討,我得怎樣應付呢?」
項少龍道:「這正是呂不韋急欲把我除去的原因之一,若被蒙驁知道他兩個兒子都差點喪在這老賊的奸謀下,你說他會有甚麼感受。蒙武兩兄弟終會靠向我們,你大可將計就計,重用這兩人,亦可使呂不韋不生疑心。」
小盤興奮起來道:「沒有人比太傅更厲害瞭,我知怎樣做的瞭。」
兩人又再商量瞭好些行事的細節後,項少龍才告退離開。到瞭鹿公那與秦宮為,遙對著呂不韋正動工興建新邸的將軍府,鹿公把項少龍請到幽靜的內軒,下人奉上香茗退下後,鹿公微笑道:「聽說你是秦人的後代,不過這項姓在我大秦從未聽過,不知你是那一族的人呢?」
項少龍心中叫苦,胡謅道:「我的姓氏是由娘親那處來的,不要說是甚麼族瞭,連我父親是誰娘也弄不清楚,隻知他是來自大秦的兵士,唉!這確是筆糊塗賬。」
鹿公這「大秦主義者」倒沒有懷疑,點頭道:「趙人少有生得你那麼軒昂威武的,太傅這種體型,連我大秦人裡也百不一見,應屬異種,我最擅相人,嘿!當日第一眼見到你,便知你是忠義之輩。」
項少龍逐漸摸清他的性格,心中暗笑,道:「鹿公真是眼光如炬,甚麼都瞞你不過。」
鹿公嘆瞭一口氣道:「若真是甚麼都瞞不過我就好瞭,但很多事情我仍是看漏瞭眼,想不到先王如此短命,唉!」
項少龍默然下來。鹿公兩眼一瞪,射出銳利的光芒,語調卻相當平靜,緩緩道:「少龍和呂不韋究竟是甚麼關系?」
項少龍想不到他問得如此直接,愕然道:「鹿公何有此言?」鹿公淡淡道:「少龍不用瞞我,你和呂不韋絕不像表面般融洽,否則烏傢就不用終日躲在咸陽外的牧場裡瞭。放心說吧!烏族乃我大秦貴胄之後,對我們來說,絕不能和呂不韋這些外人相提並論。」
項少龍來咸陽這麼久,還是首次直接領受到秦人排外的種族主義,嘆瞭一口氣道:「這事真是一言難盡,自我向先王提出瞭以徐大將軍為相後,呂相國就與我頗有芥蒂瞭。」
鹿公微笑道:「怎會是這麼簡單,在咸陽城內,呂不韋最忌的人就是你,這種事不須我解釋吧!」接著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緩緩道:「一直以來,均有謠傳說儲君非是大王骨肉,而是出自呂不韋的。本來我們還不太相信這事,隻當作是心懷不軌之徒中傷呂不韋和太後的暗箭,但現在先王正值壯年之時,忽然不明不白的死瞭,我們自然不能再漠然視之。」
項少龍聽得頭大如鬥,鹿公乃秦國軍方德高望重的人,他的話可說代表著秦國最重要將領的心意。假設他們把小盤當作是呂不韋魚目混珠的野種,轉而扶助成蟜,那呂不韋和小盤都要一起完蛋。鹿公又道:「但這事我們必須查證清楚,才可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正如我們本來還弄不清楚少龍和呂不韋的關系,所以聯名上書,請儲君任命你為都騎統領,好試探呂不韋的反應,那知一試便試瞭出來,因為呂不韋是唯一反對的人。」
項少龍這才知道政治是如何復雜的一回事,初聞此事時,他還以為鹿公等特別看得起他,原來背後有著另外的原因和目的。鹿公搖頭苦笑道:「話再說回來,那種事除瞭當事人外,實在非常難以求證的,不過亦非全無辦法,隻是很難做到。」
項少龍大感檁然,道:「有甚麼好方法呢?」心中卻在奇怪,自己都可以說是朱姬和儲君的人瞭,難道不會維護他們嗎?怎麼鹿公偏要找自己來商量這件事?鹿公道:「這事有一半要靠少龍幫手才成。」
項少龍大訝地望著他,忽地記起朱姬的話,恍然道:「你們是要用滴血認親的方法吧?」鹿公肅容道:「這是唯一能令我們安心的方法,隻要在純銀的碗裡,把兩人的血滴進特制的藥液中,真偽立判,屢應不爽。」
驀地裡,項少龍高懸的心放瞭下來,輕松得像在太空中逍遙,點頭道:「儲君那一滴血可包在我身上,不過鹿公最好派出證人,親眼看著我由儲君身上取血,那就誰都不能弄虛作假瞭。」這次可輪到鹿公發起怔來。他今趟找項少龍來商量,皆因知他是朱姬除呂不韋外最親近的人,又是他一手由邯鄲把她們兩母子救出來,多多少少也應知道朱姬母子和呂不韋間的關系。假若他對這滴血認親的方法左推右拒,便可證實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那時鹿公當然知道在兩個太子間如何取舍瞭。
怎知項少龍欣然答應,還自己提出要人監視他沒有作弊,自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兩人呆瞪瞭一會後,鹿公斷然道:「好!呂不韋那一滴血就由我們來想辦法。但假若證實瞭儲君真是呂不韋所出,少龍你如何自處?」
項少龍淡淡道:「我深信儲君是先王貨真價實的親生骨肉,事實將會證明一切。」
忽然間,最令他頭痛的事,就這麼的解決瞭。滴血當然「認不瞭親」,於是那時秦國以鹿公為首的將領,將對小盤作出全面的支持,形勢自然和現在是兩回事瞭。但由於朱姬的關系,呂不韋仍可繼續擴展勢力,操縱朝政。現在項少龍反擔心這古老辨認父子血緣的方法不靈光,細想又覺得這是杞人憂天,歷史早說明瞭,小盤日後將會是一統天下的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