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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業師業果

第七十九章 業師業果

  想起前兩次羽玄魔君也是吟詩作對,不禁讓我眼角抽動,饒是我一心隻有血海深仇,也對此感到一絲無可奈何。

  “霄兒,你執意要為父親報仇?”方才一語不發的娘親回首輕嘆,傾城之顏纏繞著一絲惆悵。

  我望向娘親,堅定點頭,義無反顧:“是,兒子為父報仇,天經地義,還望娘親不要阻攔。”

  “娘不能為你父親報仇,心中已是愧疚,又怎會阻攔於你呢?”娘親螓首輕搖,青絲如瀑佈垂沱,卻流不盡她面上的愁波,“隻是有兩件事,霄兒要放在心上。”

  “娘親請講。”我恭敬回應,舒瞭一口氣,隻要娘親不阻攔於我,一切都好說。

  娘親黛眉微蹙,天籟雖輕若雲霧卻直點關竅:“其一,羽玄魔君所言娘親也挑不出毛病,但不知有幾分真假,霄兒須得明辨是非,不可錯殺瞭好人;其二,貪酒業師武功詭異,若有自忖不敵,便不要逞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霄兒才和娘重歸於好……”說到最後,娘親望來清澈雙眸直擊心底,雖無一絲哀求軟語,卻比千言萬語更讓我柔腸百結。

  是啊,我幾經周折才重獲瞭娘親的母愛與慈容,怎能有如此恨不顧身的心態呢?

  我視娘親若稀世珍寶,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更逾越瞭我的性命,若失去瞭她,我定不會獨活於世。

  但我又何嘗不是娘親唯一的牽掛呢?若我有個三長兩短,娘親同樣會痛不欲生。

  若是不敵業師,父仇來日可報;但我如身隕,豈非拋下娘親於不顧?

  這番話語如春風化雨,教胸中的仇焰不再熾烈灼心,我輕聲應承:“是,孩兒記住瞭。”

  娘親一番溫言正如夏日涼風,教我冷靜清醒許多,方才被殺父之仇沖昏瞭頭腦,一則忘瞭辨識羽玄魔君說辭的真偽,二則隱隱存瞭哪怕不敵也要同歸於盡的心思。

  “嗯,霄兒記得就好。”娘親滿目深情,玉手撫上瞭我的面頰,“明日或有大戰,早些休息吧。”那隻玉手溫涼宜人,光滑纖凝,靈軟拇指輕輕摩挲,猶如體會著瑰寶的紋理,那雙妙目中流轉著無盡的繁思,既有欣慰也有擔憂,既有不舍也有決然……

  未過多久,娘親短促一笑,竟有些弱質女子之感,轉身進瞭內堂。

  望著那風中白蓮般飄搖婀娜的身姿,我卻沒有半分綺念,隻感覺到瞭娘親復雜的思緒與糾結。

  身為人子為父報仇,娘親自然無話可說,更何況她不能親自出手,教那賊禿以血還血、撫慰父親泉下英靈,更是讓她愧疚至極、無理阻攔;然而我的粗陋淺薄的拳腳、深陷瓶頸的功體,娘親亦是瞭然於胸,這叫她如何不牽腸掛肚、擔憂萬分呢?

  我撫上瞭娘親臨幸過的面頰,回憶著玉手拂面的殘餘愛意與糾結,長嘆瞭一口氣,回瞭房間,認真思慮要如何能夠既報瞭這血海深仇,又不致損傷性命、讓娘親徒增痛心,求個兩全其美之策。

  翌日,用過早食後,便一直在房中打坐,采練元炁,養精蓄銳,娘親一直未曾打擾。

  采練的元炁積蓄早已到達瞭極限,但仍有溫養心神的作用,是以未曾停止,直到午時過半,我攝神收功,出瞭屋子。

  白衣仙子立於前坪,炙炎天光恍若不存,仙容無有一絲香汗,若非雪顏上的凡塵俗念一覽無餘,幾乎讓我覺得面前的仙子即將羽化飛升,消融於天地間。

  娘親與我相對而望,神色復雜,眉眼隻微促,卻教我感受到瞭慈母由衷的憂心忡忡與牽腸掛肚。

  良久,她才輕嘆道:“霄兒,記得答應娘的兩件事。”我並未言語,鄭重點頭,重重抱拳,而後頭也不回地踏上瞭山路。

  勿需回首,我也知道娘親定然在目送我離去;我也不敢回頭,害怕娘親的仙容減損瞭鬥志。

  沿路而行,上瞭官道,又行瞭一刻鐘,自官道上的岔路到瞭回日峰所在的逆波山腳下。

  逆波山為靖嵐山脈的一座大山,距官道最近,數百步可至,其中最高的絕峰為回日峰,雲隱寺就建在回日峰上。

  我仰頭而望,即使山峰高聳入雲,隱約間仍能看見恢宏佛塔,仿佛寶剎居於雲中。

  自我腳下緩緩而上的山坡,矗立著雲隱寺的山門,比之真虛觀的蕭瑟破敗、腐朽蠹銹,此山門巍峨佇立,四柱三洞,雕刻有寶相莊嚴的佛陀、清晰可見的佛印,瑰麗門樓上刻書“逆波山”,左右楹聯曰:雲居雲間雲隱;逆波逆川逆苦。

  我恨焰冷冷燃燒,無意參詳其中禪機,徑直拾級而上。

  靜靜上行數十階,我默然發現,此處就連石階都比小桃山更加幹凈,沒有青苔,沒有落葉,應是寺中僧侶時常掃灑。

  行至半山腰,忽見一門樓,上書“留香坪”.門樓之後,一片青石磚鋪就的坪地,長寬約有二三百步,左右各有去路,左右兩側各有長長的石凳,應是供香客休息所用;地上銘刻著祥雲、佛印,三足圓鼎正立中央,約一人高,許多粗細不一的香根林立在灰燼中。

  抬頭望去,寺院在上方百米臺階的盡頭,影壁、外墻、禪房以及佛塔等,流光溢彩,金碧輝煌,高招低環,交相呼應,格局非凡,氣象宏偉。

  我靜立香鼎旁以觀四周,心中暗忖,此坪寬敞無遮,利於大開大合、施展劍藝,也方便追索敵人。

  說到底,此間畢竟處於兩州交界、地處邊陲,檀越往來終是稀少,更加上此時並非上香禮佛的時辰,也沒有僧眾打掃石階,正是尋仇問寇的好時機。

  我坐於一側的石凳,靜靜等待業師歸來。

  午時過半出門,我為瞭保存元炁,並未運用內功、大步流星而來,而是一步一印,約花去半個時辰——算算時間,我所等待的殺父仇人最多兩刻鐘就會出現。

  過不多時,留香坪下如約而至地傳來輕微而復雜的聲響,似嘟囔似跌撞似妄語,不一而足。

  我起身來到石階前十餘步,挺立凝神,靜候來人。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骯臟的右手,攀在青石磚上,借著支點將癱軟的身體扯瞭上來,趴在留香坪邊緣。

  這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僧侶——雖然長著頭發,但從骯臟破舊的杏黃僧衣可以確認——他側臥在地上,將左手拖著的幹黃葫蘆挪到面前,醉眼朦朧地含著葫蘆嘴兒“咕嘟咕嘟”地吸飲,酒水從嘴角漏到地上,積成一灘,似乎全然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

  他這副情狀,與羽玄魔君所說的業師有八九分相像,我亦不能再遲疑。

  “嗆啷”一聲短嘯,我抽出含章劍,大步流星奔過去,劍鋒拖地,欲將那人頭大的葫蘆劈成兩截。

  那僧侶仿佛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隻顧酗酒,卻在二人隻有幾步時翻瞭個身,堪堪避過揚起的劍鋒。

  我冷目鎖敵,心中暗嘆:“果非常人。”這一下看似誤打誤撞,但時機過於巧妙,哪怕我劍藝平平,也絕非普通僧徒可以躲過。

  邋遢僧侶雙手握住葫蘆嘴兒,掙紮起身,仿佛極其費勁,站得歪七扭八,一手將葫蘆別在腰間,一手撥開蓬亂的頭發,露出一口大黃牙:“嗝~ 貧僧……與失主素未謀面……為何要……砍我寶貝……酒葫蘆……”他睜著朦朧醉眼,口齒不清,卻十分在乎那酒葫蘆。

  我掂瞭掂含章,低眉看著銳不可當的劍鋒,沉身問道:“請問大師法號可是貪酒?”

  “貪酒……是誰?”醉和尚搖頭晃腦,雙目迷離,仿佛神志不清,“啊……是猶如幻翳……大師賜予貧——僧的法號~ 原來貧僧……就是貪酒……”

  “那就沒錯瞭。”我冷哼一聲,悍然抬頭,“敢問十五年前,你與其他業師於無名小村伏擊水天教教主傳人柳冥柳獄殘,是也不是?”

  “十五……年前?無名……小村?”貪酒腰間夾著葫蘆,別扭地掰著手指頭數瞭十五個數,“啊……沒錯,確是貧僧犯下殺戒的年頭,敢問公子是?”他吐辭愈發清晰,似乎渾身酒意已蕩然無存。

  “我?我是來為他報仇的人!”他既已自承罪行,我便無需掩飾自己的殺意與恨焰瞭,含章寒鋒直指咽喉。

  醉僧將葫蘆挎在腰間,慈悲地打量瞭我一眼,雙手合十,高唱阿彌陀佛:“原來是貧僧所殺之人的兒子,罪業上門,貧僧愆不容赦,自當引頸就戮,施主請動手吧。”含章劍的刃尖距離他不過數尺,但我從未想過他會如得道高僧一般臨危不懼,口稱佛號、不作抵抗,願意以死贖罪,當下不由一愣。

  就在我愣神的瞬間,貪酒禿驢氣機猛然暴漲,眼中精光閃爍,隻見他運起元炁,拔腿就跑,勢如閃電,轉眼已到留香坪邊緣!

  如此未戰先怯、逃之夭夭,差點讓我氣笑瞭,好在我並非沒有想過他會奪路而逃,因此氣機早已鎖定,碧落黃泉卻不急出手。

  我運起滄海一粟,閉目感應貪酒遠去的氣機,似乎已在留香坪左側的路上奔出數十步,而我也快要喪失對他氣機的鎖定。

  就是此時!

  我放開束縛,碧落黃泉於焉運使,軀體如同遵循著天地至理一般巧妙而動,我雙目一睜,發覺自己已然瞬身至貪酒的身前,而他正朝著我飛奔而來。

  機不可失,我自不會平白錯過,斜斜遞出一劍,眼看他就要自行撞在鋒利無比的劍尖上。

  業師那雙濁眼中的劍芒愈發明亮,即將穿透他的軀體,屆時必會當場殞命。

  間不容發之際,他迅速斂去眼中驚愕,速度驟降,斜體側身,堪堪避過鋒芒。

  必殺的一招被化解,我卻泛起瞭一絲笑容——他避過瞭被劍身對穿,腰間的葫蘆卻不由自主地揚瞭起來——含章劍順勢一刺一揮一挑,削鐵如泥的鋒芒立時將幹黃葫蘆斜斜切成兩辦,渾濁酒水頃刻潑在地上青磚。

  貪酒禿驢去勢頓止,卻沒有出招,反而不顧體面——如果他還有的話——慌忙趴下,仿佛饑犬喝水一般舔舐青石上積留的酒水,痛心疾首地含糊道:“酒……略略……貧僧的命根子……”嗜酒到如此地步的和尚我也是聞所未聞,倒無愧於他的法號。

  陽光還未褪去熾烈,酒水很快蒸發,貪酒才依依不舍地站起來,又將下巴殘酒抹進嘴裡,連同泥沙也一同咽下,如此骯臟飲食之舉,教我面露嫌惡。

  我正欲詰問,業師一改貪戀之色,徑直將手上的殘酒甩過來,我不禁惡心地皺眉,微微側身避過。

  貪酒眼神一凝,趁這個當兒再次運起元炁,身形閃爍,從留香坪上方的石階奔向雲隱寺。

  我雙眼微瞇,故技重施,直至氣機鎖定隱隱欲斷,才任由碧落黃泉以身帶神,剎那間後發先至,停在貪酒上方幾步臺階,含章斜斜向下一指,阻住瞭他的上沖之勢。

  業師似乎早有準備,這回並未與寒芒差之毫厘,而是在我現身的一瞬間便生生停住身形。

  我居高臨下,貪酒沉湎黃湯的病態一覽無餘,高凸的顴骨上方掛著幹癟的眼袋,隻見他充滿血絲的雙眼微微瞇起,運氣疾聲呼喊:“孚罔主持,佛門凈土豈能容他人行兇!?”嗯?這是搬救兵瞭,雲隱寺還有高手?

  我心中微凜,警惕身前身背後,以防貪酒的援手猝然發難。

  隻聽一道蒼老的聲線如同黃鐘大呂從天而降:“阿彌陀佛,既在塵世中,何談清凈土?”我心下瞭然,這名法號孚罔的主持功力不低,但聽其所言,卻是不願為貪酒擋下此劫。

  貪酒仍不死心,狀若瘋癲,厲聲狂吼:“貧僧身為業師,代替天下佛徒入紅塵嘗業果,你豈能坐視貧僧身死?!”

  “阿彌陀佛,業果上門,正是業師證得如來的機緣時刻,老衲不便插手。”洪亮禪音斷絕瞭貪酒的希望,他破口大罵道:“老禿驢,當年哄老子去接猶如幻翳的佛旨是怎麼說的?!要護持老子在塵世中證得果位!現在翻臉不認人瞭是吧你!?出爾反爾,你即將墮入鉤舌地獄!”然而,任憑他如何叫罵,孚罔再未發一言。

  他氣急敗壞,我冷眼旁觀,隻死死鎖定業師的氣機,以防。

  “大人,大人,留香坪有人械鬥,還是不要看為好?”

  “老夫身為朝廷命官,有何看不得?”沒想到貪酒叫不出主持,叫出瞭其他人。

  一個年輕僧侶和半百老者的聲音,後者倒是有些耳熟,應該是昨日在田間與孚咎監寺共遊的龍淵學士。

  不過我並非放在心上,眼前的業師才是重中之重。

  貪酒和尚大罵瞭一會兒,終於意識到徒勞無功,這才沒再多費口舌。

  他雙手合十,眼珠亂轉,忽而沉聲道:“無心佛子!我們四大業師護你入紅塵,還不獻身相救?!”無心佛子?又是哪位?也在雲隱寺中麼?我一時疑惑。

  貪酒捕捉到瞭我眼中的疑惑,嘿嘿笑道:“施主還不知道吧?無心佛子就是你的娘親!”

  娘親?竟與業師有過交集?我一時有些錯愕,被這猝然得知的消息弄得愣瞭愣神。

  階下的貪酒抓住瞭這一瞬之機,故技重施、梅花三弄——再次施展輕功逃跑,極速向山下掠去。

  我微微嘆瞭一口氣,此回卻不能任由他再逃下臺階瞭——否則他奔入山林,我人生地不熟,無異於大海撈針、無法追索——黃泉碧落瞬息而至,我適時在留香坪外緣截住瞭他。

  見鋒利寒光遙指自己,貪酒和尚終於長嘆瞭一口氣,雙手合十:“看來施主鐵瞭心要置貧僧於死地,此事無法善瞭,隻能拼個你死我活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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