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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怎麼樣?在新川這邊過得還習慣吧?”羅永年突然走到我的辦公桌旁,一隻手撐著桌面,另一隻手拿著他那個滿是茶垢的保溫杯。

  “還行,感覺挺好的。”我停下瞭手上工作,轉過頭看著他。他喝瞭一口杯子裡的茶,笑著指瞭指我的電腦:“新媒體這種東西,還是你們年輕人比較熟悉啊,你來這幾天,我們報社的公眾號粉絲漲瞭不少。”

  我低頭笑瞭笑:“不是的,其實我們報社的稿子寫得還是很好的,就是有的寫得太長瞭,不太適合在微信公眾號這種自媒體上發表。”

  老羅默默點瞭點頭,沒有說話。我正以為他要回辦公室瞭,他卻突然拍瞭拍我的肩膀:“小嘉,別寫瞭,今天就到這吧,反正今天的稿子也發瞭,這會兒也下班瞭,跟我去喝一杯吧。”

  老羅不提我還沒有發現,電腦屏幕右下角赫然顯示著六點十五分。我想瞭想,我也是初來乍到,老羅又是我的頂頭上司,再怎麼說也找不到理由拒絕。隻好答應瞭下來。

  “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去樓下開車,門口等你。”老羅甩下這句話,就直接走出瞭報社大門。

  “咕嚕,咕嚕,咕嚕”,小麥的清香夾雜著一絲苦味,刺激著我的味蕾。一口咽下,冰涼的啤酒使得之前感覺到有些疲勞的我,瞬間變得放松瞭許多。

  “別光喝酒啊,來吃點串兒”老羅把盤子裡的一串紅柳大串遞給我,我連忙放下酒杯,接瞭下來。

  “吃吃喝喝,放松一下還真是舒服啊”老羅一口悶瞭大半杯冰啤,整個人的臉色都紅潤瞭起來。我看著他的關公臉,笑瞭笑沒有說話。

  這傢燒烤店的裝潢很有蒸汽朋克的味道,墻上貼著一層古銅色的墻紙,上面還掛著幾個發動機剖視結構的浮雕,桌椅板凳都是銅色的鋼管扭曲而成。就連我們喝酒的馬克杯都是金屬制成的,難怪我說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隻不過店內的這些裝潢看起來已經有點年頭瞭,墻角的壁紙都有一點點起皮。“這間燒烤店的裝修還不錯吧?”

  老羅看到我仔細觀察瞭店面半天,笑著問到。我點點頭:“很有那種蒸汽時代的感覺,有點那種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的感覺。”老羅笑瞭笑,從兜裡掏出一根煙點瞭起來:“以前,新川是個整個漢西省的交通中樞,清末的時候就開始修鐵路運煤,抗日戰爭的時候,鐵路也是要經過新川,才能聯通南北。這個作用一直延續到上世紀九十年代。”老羅吐瞭個煙圈,看著它緩緩的上升。

  “當時隻要一提到新川,大傢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火車、工廠、煙囪”老羅依舊看著我們頭上那盞昏黃的燈。“那時候環境不好,天總是灰蒙蒙的,工廠的煙囪永遠飄著白煙,咣當咣當的火車聲響個不停。雖然如此,但大傢還是喜歡這個城市的,在這裡他們能賺到錢。”語罷,老羅又從兜裡掏出瞭一根煙,但是夾到嘴邊,又放下瞭。

  “誰知道,九十年代末的時候,煤礦事故層出不窮,污染問題也越來越嚴重。有錢的,有權的,能跑的都跑瞭,隻留下一堆爛攤子。一直到現在,都還是什麼半死不活的樣子。”我回想起來新川時,高鐵路過城外的一片工業園區,那一大片空曠破舊的廠房,斷瞭一半的煙囪,正好應證瞭老羅的話。

  “其實這次叫你出來,其實我也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老羅轉過頭看著我。他一直在說話,突然間他就這麼看著我,我反倒覺得有些緊張。

  “老羅你有什麼事就直說吧。”我笑瞭笑,拍瞭拍老羅的肩膀。

  “其實也沒什麼,我們每年都會到新川附近采風,寫個年中特稿之類的。報社裡的其他人你也看到瞭,都是些上瞭年紀的老資歷瞭,我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們東奔西跑的,所以想讓你跟我一塊兒去”

  我笑瞭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隻是去采風而已:“那麼咱們是去哪裡采風呢?什麼時候走?”

  “明天吧,不遠,新川市往南三十多公裡的馬付縣。明天我直接到你宿舍樓下接你。”

  “那行,沒問題,我待會兒回去收拾一下。”我沒有多想一口答應瞭老羅的請求。

  從燒烤店回到宿舍,習慣性的打開手機看瞭看。無論是通話記錄還是微信消息都仍然還是一片空白。我猶豫著要不要給母親發個消息或者打個電話,但想想還是算瞭。其實回想一下,我來到新川也已經有大半個月瞭。但那天晚上在修理廠宿舍跟母親發生的一切,我仍然是記憶猶新。雖然在這段時間裡,我已經逐漸冷靜瞭下來。但是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去處理這件事所造成的後果。而且我一直也沒想明白,母親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宿舍裡。我沒有給她宿舍的鑰匙,她是怎麼開的門?越想越煩,我索性不想瞭,洗瞭個澡之後便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早,老羅就把他那輛黑色的鈴木雨燕開到瞭我的宿舍樓下。上車之後,我隨手把行李放在瞭後排座位上,昨晚喝的啤酒有些上頭,以至於我一晚上都沒怎麼能睡好。我瞥瞭一眼老羅,發現他倒是挺精神抖擻的。

  車緩緩的開出市區,我一路上聽著老羅東拉西扯的說著一些馬付縣的風土人情什麼的。我猜測老羅這樣不停的說話,是為瞭避免我們在車上陷入無話可說的尷尬。但是我實在是有些疲倦,不知道什麼時候,靠著座椅後背睡著瞭。

  當我醒來的時候,駕駛座上的老羅已經不見瞭人影。環顧四周,我們好像已經到瞭一個市場。我下車之後才發現,才看到頭頂的鋼架上掛著幾個燙金的大字:“馬付縣雜貨批發市場”,我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就看不遠處老羅拿著一張清單,正在一傢商店裡在不知道買些什麼。

  “老羅,我們不是采風嗎?你買這些東西幹嘛?”我走進商店才發現,老羅在買一些食品飲料,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大禮包之類的東西。

  老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是自顧自的清點著手上的清單,然後轉頭對我說瞭一句:“小嘉你醒瞭?來的正好,你把我的車開到這個商店後面的院子裡停著,然後把東西拿到那輛黑色的皮卡上,然後把皮卡開過來。”

  老羅扔給我一把車鑰匙,隨後便接著跟店傢在說著清單上的東西。我也不好再問,便回去把老羅的雨燕開到瞭商店後院。

  後院裡停著一輛黑色的非常破舊的皮卡,車身上肉眼可見的刮痕無數,車玻璃估計也好久沒有清洗過來,雨刷留下的刮痕就像是刻在瞭擋風玻璃上。車屁股後面的豐田Toyota字樣,隻剩下瞭一個Toy,不過這輛車倒是的確挺像一個舊玩具的。

  我把東西放到皮卡後面,便把車開到瞭商店門口。老羅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站著門口,就像一個準備回老傢的鄉村教師。老羅把這些東西全放到瞭皮卡的貨倉上之後,便坐到瞭駕駛座上。仍然拿著那張清單,自言自語的念叨著些什麼:“醬油,白砂糖,紅薯粉,旺旺大禮包,腳盆....”

  我忍不住打斷瞭老羅:“老羅,咱們不是到馬付縣采風嗎,這裡不就是馬付縣瞭嗎?你買這些東西幹嘛?”

  老羅狡黠的笑瞭笑說道:“對啊,咱們是到馬付縣采風啊,但我沒說在馬付縣城裡采風啊”

  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兒:“那咱們具體到底是去哪裡?”

  老羅推瞭推他鼻梁上的那副小細框眼鏡:“程傢屯,不遠離縣城就幾裡地。”

  我沒有再問,但是看著皮卡貨倉上那堆大包小包的東西,我有一種預感,這十幾公裡的路,估計不會太好走。

  離開馬付縣城之前,我跟老羅在縣城裡的一傢餐館裡吃瞭一頓午餐,老羅對馬付縣的一道特色菜水煮鯽魚情有獨鐘,三條一斤多的鯽魚,我沒吃多少,老羅倒是包瞭圓兒。在開車離開縣城的路上,老羅還一直對我說等采風回來他還要再吃一回。

  我們吃完午飯,已經是下午四點多。我們驅車離開縣城之後不久,我們便從國道上拐入瞭一條二級路。在這期間,老羅告訴瞭我,車後背的那些東西是給程傢屯的村長準備的,其實說是村長,但是也算是半個向導吧,以前老羅他們在程傢屯采風,這個村長沒少給他們幫忙。至於這個皮卡,是老羅向剛剛那個商店老板租的。老羅的雨燕底盤低,後備箱小,動力也不太夠,平時市區裡開開還行,要是進山跑這種山路,那是肯定行不通的。

  老羅一邊開車一邊給我講著他們以前來這附近采風時發生的趣事,這輛皮卡的座椅靠背很硬,而且避震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我沒有睡著。而是默默聽著老羅的話。

  不知道過瞭多久,我們的皮卡又從二級路拐進瞭一條黃土路,這條黃土路寬度隻能非常勉強的容下兩輛車,而且路面凹凸不平,加上這輛皮卡那沒什麼存在感的避震器,使得我不得不坐直瞭身子,用手抓住瞭車窗上方的把手。老羅也不再說話,開始認真的開起車來。

  不知道沉默瞭多久,老羅突然問我:“小嘉,現在是幾點瞭?”

  我看瞭一眼手機:“五點三十”。

  老羅微微昂起頭看瞭一眼天空,面色有些凝重:“你坐穩瞭,我們得開快點瞭,看這天氣是要下雨,這條黃土路一下雨就是個爛泥塘,到時候就麻煩瞭。”

  我點瞭點頭,握緊瞭車窗上的把手。老羅加大瞭油門,雖然說我們前進的速度的確快瞭,但與此同時,車身的顛簸更加嚴重瞭。

  天空中的烏雲越積越厚,不到二十分鐘,天空已經變得一片陰沉。又過瞭一會兒,皮卡的前擋風玻璃上,泛起瞭一層薄薄的水霧,天空中開始飄起瞭毛毛細雨。

  我轉過頭去問老羅:“我們大概還要開多久?”

  老羅目不轉睛的盯著已經開始有些變濕潤的路面:“大概還有兩多個小時”

  “兩個多小時?!老羅,這就是你說的幾裡地?”我有些驚訝。

  “這山路你也看到瞭,本來就不好開,我也沒想到今天會下雨,要是不下雨的話,估計一個多小時就能到瞭。”老羅顯得有些窘迫,急忙解釋到。

  難怪報社裡那些老員工都不願意跟老羅出來采風,這樣的路況,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都覺得有些暈車,換做報社裡那幾個四十多歲的老員工,估計沒人頂得住。天空開始逐漸變暗,我看瞭看手機上的時間,現在已經是六點多瞭。

  天上的毛毛雨開始變大瞭起來,重重的落在車身上,發出噼裡啪啦的悶響。老羅開啟瞭雨刷和遠光燈,小心翼翼的在這條已經變得有些泥濘的黃土路上前進著。車裡的氣氛突然變得有點緊張起來,而且我感覺好像我們的車速變得越來越慢。突然皮卡的車身劇烈晃動瞭一下,我整個人都往前傾瞭不少,就好像一個人正常走路踢到瞭一塊兒石頭,摔瞭個踉蹌。接著就發現我們的車子已經完全熄火停在瞭原地。

  我正要問老羅怎麼停下來瞭,才發現老羅的右手抓著方向盤左手放在肚子上,整個人伏在方向盤上,額頭上都是豆粒大小的汗珠,整個人的情況相當不妙。

  “老羅,怎麼回事?你哪裡不舒服?”

  老羅眉頭緊皺,臉上的汗珠好像越來越多,一邊從兜裡掏出手機遞給我,一邊非常吃力的說道:“你下車看看右邊的車輪,然後趕緊給村長打電話......我的肚子出問題瞭......現在痛的我直不起腰。”

  顧不上拿雨傘,我急忙打開車門,下車一看才發現,皮卡的右前輪陷入瞭這條黃泥路的一個坑裡,倒黴的是這個坑裡有一塊很大的碎石,而且這個碎石表面還有幾個非常尖銳的突起。皮卡的右前輪已經被紮瞭一個大洞,坑裡的積水也在往裡面倒灌。

  “媽的,當時我就覺得開這麼個老坦克跑山路遲早要出事。”我心裡暗罵著老羅圖便宜,租瞭這麼一輛破車。但是現在罵也沒有用瞭,這輛皮卡又沒有備胎。

  我的衣服快要被雨水打濕瞭,回到車上我用老羅的手機撥通瞭村長的電話,說瞭我們現在的情況。村長很是著急:“你們現在在哪呢?車可以明天再修,我先去把羅師傅接過來啊。”

  “我們現在在......額,我也說不清楚啊。”我環顧四周,試圖找一個地標參照物。

  “村長,我們現在在這個地方,旁邊有一片桉樹林,桉樹林前面有一棵大柳樹。”山路旁一片桉樹林前的那顆大柳樹吸引瞭我的註意力。

  “大柳樹......唉,怎麼好死不死,在那個地方出事....算瞭,你們先在原地待著,我馬上過去接你們。”村長的話裡透露出一股無奈。

  放下電話,我打開一瓶礦泉水:“老羅,還痛嗎?要不要喝點水?”

  老羅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面色發白,有氣無力的沖我擺瞭擺手。老羅這種狀態,這樣拖下去是要出事的啊。身旁老羅的情況,越來越糟,捂住肚子不斷的喘著粗氣。得趕快把老羅送到醫院去,或者找個醫生。

  我撥通瞭120急救電話,醫院那邊說馬上就派救護車過來。我掛斷電話,不斷地安撫著身邊的老羅,心急如焚。

  過瞭一會兒,我突然聽到有人在敲我們的車門,車門上的車玻璃貼著一層黑色的防曬膜,我搖下車窗,才發現一個男人推著一輛板車站在瞭車旁。這個男人身材很高但是也很瘦,花白的胡子和黝黑的皮膚形成瞭顯明的對比,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深深的溝壑,一雙小眼睛黯淡無光的盯著我們。

  我沒想到村長這麼快就叫人過來瞭。“您就是村長叫來的幫我們的人嗎?,您好,我們是.....”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走向駕駛室拉開車門,抓住老羅的一隻手,摸瞭摸老羅的脈搏。隨後便直接把老羅抬到瞭板車上,給老羅也披上瞭一層雨蓑。

  “大伯,我們不用等村長瞭嗎?”

  我急忙下車跟在他後面,然而對於我的話,他好像充耳不聞,隻是推著板車向那片桉樹林裡駛去。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擔心,但是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瞭。

  我跟著這個老頭子穿過那片桉樹林之後,不知道又走瞭多久,才來到一個小院子裡。這個院子的結構有些像四合院,隻不過西邊改成瞭一個牛欄。老頭把老羅抬進瞭東邊房間的炕床上,用一塊佈擦瞭擦老羅的臉和頭發,隨後伸手到老羅的腹部按瞭一下,本來有些意識模糊的老羅,發出瞭一聲慘叫。

  老頭依然面無表情,轉過身去到另一間屋子裡,翻箱倒櫃的不知道再找什麼東西。當他再次回到東屋時,手上拿著一塊卷成條裝的長佈,還有一張紙。他坐到炕邊上,把手上的那張紙遞給瞭我。紙上用繁體字寫著:“牛欄旁邊廚房,鍋裡熱水一瓢”

  我走到廚房,鍋裡燒著熱水,我拿著一個葫蘆瓢舀瞭一瓢水回到瞭東屋。屋子裡老子解開瞭老羅的口子,從佈條裡抽出幾根銀針,分別紮在瞭老羅身上的幾個部位。我雖有些疑慮,但當看到老羅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我也放下瞭心。

  老頭子紮完針後,接過我的水瓢,喂給老羅喝瞭幾口熱水。隨後便把水瓢又遞給瞭我,我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出去瞭,從他的屋子裡傳來一陣拉抽屜的聲音,我把水瓢放到一邊,走出門口。看到他抓著一把不知道是什麼植物的東西走向廚房。隨後徑直朝我走來,又塞給我一個張紙條:“熬成一碗水,給他喝”,隨後這個老頭便回到瞭他的屋子插上瞭門。

  我來到廚房,呆坐在火灶臺旁邊。搖曳的火苗讓我感到溫暖,身上的衣服也慢慢被烘幹。人一旦從高度緊張的狀態放松下來,就會很容易感到疲憊。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背靠著這張小竹椅睡著瞭。我做瞭一個夢,我又變回瞭小時候的模樣,穿著那條白色的小背帶褲,坐在老傢的廚房邊上,拿著一根狗尾草在逗老傢的那條大黃狗。姥姥坐在灶臺邊上,拿著火鉗在撥弄著灶裡的薪火。薪火越燒越旺,發出噼裡啪啦的爆裂聲,姥姥起身說要去菜園子裡摘菜。但是我看到屋外在下著大雨,我告訴姥姥讓她不要出去。姥姥卻好像是魔怔瞭一樣,直接走向瞭雨中。我大聲的呼喊著,身邊的大黃狗也沖著雨霧發出低沉的嘶吼。但姥姥卻完全沒有反應,而在雨中沾沾浮現出兩個人影,一黑一白,各撐著一把雨傘站在姥姥左右。白衣人回頭看瞭我一眼,大黃狗伏在地上發出瞭痛苦的哀鳴,而爐灶裡的薪火也猛然熄滅。突然一隻冰冷的手搭到瞭我的肩膀上,我猛然從睡夢中蘇醒,慌亂中一屁股坐到瞭地上。

  “你就是老羅帶來的那個後生吧?我是程傢屯的村長,我叫程方漢。”接著火光,我才看清楚面前這個帶著白色褂子帶著草帽的老漢。

  我緩瞭口氣,從地上站起來拍瞭拍身上的灰塵,伸出右手。“程村長你好,我是新川晚報的實習生,我叫鄭嘉。”

  “誒呦,鄭記者不用這麼客氣,叫我老漢就好瞭。”程方漢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上佈滿老繭,但是非常有力。“老羅怎麼樣瞭?哎呀,這半道上出這麼個岔子,我們村裡這條爛路又難走。磨嘰瞭好半天我才到,實在是讓你們久等瞭。”

  聽他提到老羅,我才想起來鍋裡還熬著怪老頭給老羅弄的藥。我趕緊揭開鍋蓋,還好鍋裡的藥湯並沒有被熬幹。我拿起湯勺,裝起鍋裡的藥湯,回到東屋給老羅服下,老羅勉強起身,喝下藥湯後又沉沉睡下,我這才算是弄完瞭所有的事情。這個時候我才註意到,那個怪老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從他的屋子裡出來瞭。程老漢在跟他說這些什麼,他依然沉默不語,隻是點瞭點頭之後便揮手示意程方漢離開。

  “後生,我看這時候也不早瞭,你今晚就先到我那住下吧,老羅今晚就住啞張這,明天咱們再過來。”

  啞張?原來那個怪老頭子是個殘疾人。程老漢轉身去拍瞭拍怪老頭的房門:“我先回瞭,明個再過來瞭哇”,房間裡沒有傳來任何回應。程老漢回過頭來,示意我出門。

  我跟著他穿過桉樹林,回到瞭那條黃泥路上。他的拖拉機定靠著我們的皮卡前頭,我收拾瞭一下我的行李,把車上的那些東西搬到程老漢的拖拉機上,隨後給醫院打瞭電話,通知他們不用過來瞭。隨後便坐上拖拉機,隨著程老漢慢慢吞吞的搖進瞭程傢屯。

  程老漢的房子是一幢三層小樓,說是小樓但其實也就樓裡刮瞭一層膩子,地面還是水泥地。樓的外面仍然還裸露著紅磚水泥。程老漢給我熱瞭幾個菜,又燒瞭一大鍋熱水。我隨便吃瞭幾口,然後洗瞭個澡,把身上半濕半幹的衣服換掉。可能是剛剛在啞張傢的灶臺前睡瞭挺久的緣故,洗完澡之後我並不覺得非常疲倦。我看到程老漢坐在他傢門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手裡正拿著一包散裝煙絲和煙紙,在弄著卷煙。

  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啞張的事情,我想起來換下的褲子口袋裡好像還有半包老羅的玉溪,便掏瞭出來,隨手拿瞭一張竹椅坐到瞭程老漢身邊:“叔,來,嘗嘗這個”我抽出三根玉溪,遞給程老漢。

  程老漢眼睛一亮,笑瞇瞇的接過香煙:“玉溪啊,不錯不錯。”

  我掏出打火機,順手給老漢點上。程老漢深吸瞭一口:“今晚真是辛苦你和老羅瞭,不過還好我今晚沒去喝酒,不然可就麻煩瞭。”

  我跟程老漢回來的路上雨本來快停瞭,但這會兒的雨又開始下瞭起來。“叔,其實我挺奇怪的,這政府不是早就有政策安排讓搬遷瞭嗎?怎麼那個啞張還一個人住在那片桉樹林子後面?”我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看著屋外的大雨。

  “誒,這個事情其實講起來也是挺復雜的,我們這個村,叫做程傢屯。除瞭外嫁進來的,其他人幾乎都姓程,多少都有點親屬關系。但是啞張,是姓張的。”

  “您的意思是說,啞張其實並不是這個村裡的人?所以村裡不讓他搬進來?”程老漢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好像的確如此,一般這種大姓氏的村落,是不太願意讓一個外姓氏的人搬到自己的村子裡來的。

  “你說對瞭一半,啞張的確不是我們村的人,但是不是我們不願意讓他搬進來,而他自己不願意再和這個村子裡的人接觸。”程老漢瞇著眼,抖瞭抖手上的煙灰。

  “啞張,其實一開始也不是個啞巴。他是六幾年那會兒,來我們村上山下鄉的知青,那個時候,我們村比現在還要窮困落後,進出基本靠走路。村民傢裡好多都是泥坯房,大傢都靠種點地為生,啞張那批人,是從省城來的知識青年。傢裡好像是搞中醫的,他也很懂中醫,來到我們村裡以後,他是一邊幫忙搞農務生產,一邊抽時間給大傢看病。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在啞張沒來之前,我們村裡要是有人病瞭,要麼就是走好幾裡路到城裡看病,要麼就去找隔壁村的那個土郎中,然而那個郎中,就那幾個方子,治人治畜生都是老一套。所以要是當時,鬧個什麼急病,可能真就能把人鬧死。”說到這,程老漢無奈的笑瞭笑。

  “啞張來瞭以後,雖說不至於神到什麼病都能治好,但是隻要是他開口說能治的,基本上都治好瞭。所以當時我們村裡,不少人都生病都會去找他。那會兒,我們村裡有一個姓田的寡婦,三十多歲,時候村裡人都叫她田嬸。田嬸有過倆任丈夫,一個病死瞭,一個被國民黨抓壯丁不肯去,被打死瞭。田嬸後來就沒再結過婚,一直一個人過日子。有一回,田嬸在地裡幹活,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翻倒在地裡瞭。後來讓人給抬到啞張那,啞張倒也沒說什麼,紮瞭幾根針,讓田嬸吃瞭幾服藥。忙活瞭好長時間,田嬸的病才康復。當時啞張他們那幾個知青,都統一住在村頭那幾間空著的泥坯房裡,條件很差,夏天悶熱,冬天透風。田嬸病好以後,作為回報,就想讓啞張住到田嬸傢裡的柴火房,雖說柴火房離田嬸住的地方還挺遠的。但是啞張怕田嬸被人說閑話,還是帶瞭他的一個同鄉一起,住到瞭田嬸傢的柴火房。雖然不算寬敞,但是至少幹燥一點,也沒那麼冷。”說到這,老漢掐滅瞭手裡的煙頭,又重新點上瞭一根。

  “後來,那個田嬸跟啞張在一起瞭?”我小心翼翼的問道。

  程老漢扭頭瞇著眼睛看著我,慢慢地點瞭點頭:“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沒有人知道。那會兒,我還是個半大孩子,十來歲,我發現他們的事情,也是因為一次意外。那時候,傢傢戶戶都是燒柴火的,有天我傢裡柴火燒完瞭,我媽就讓我到田嬸傢裡去借一點。當時田嬸也沒說什麼,就讓我到柴火房自己背瞭。我在收拾柴火的時候,在啞張和他的同鄉的床下面,發現瞭兩根黑色的鐵絲發卡。很明顯那是田嬸的發卡,但是至於是誰跟田嬸有關系,我想瞭想,覺得隻能是啞張,因為啞張的那個同鄉,是個胖子,平日裡整天偷奸耍滑的,田嬸不可能看的上這種人。他能搬到柴火房,其實也是沾瞭啞張的光。”老漢掐滅瞭煙,拿起放在地上滿是茶垢的水杯喝瞭一口:“後來的事,也是因為啞張的這個同鄉。這個狗犢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現瞭啞張和田嬸的事情。他威脅啞張說,要田嬸陪他睡一回,不然他就把這事兒往外傳。”

  程老漢說到這,還罵瞭幾句當地的土話,雖然我沒能聽懂,但看得出來他的氣憤。“啞張不肯,還打瞭那個胖子一頓。結果這個狗娘養的東西,第二天就在大隊開會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說什麼生活作風有問題,什麼不守婦道。當時生產隊的隊長是個明事理的人。他不想管這種事情。睜一隻閉一隻眼,也就過去瞭。但是啊,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隊裡不管。耐不住村裡的八婆多,一直都在背後對田嬸指指點點。啞張怕事情鬧大,所以就暫時和田嬸斷瞭來往。那個胖子見狀,又去騷擾田嬸,被田嬸罵瞭一頓。結果第二天,胖子不見瞭。田嬸以為胖子死心瞭,誰知道過瞭兩天,胖子帶著幾個穿軍裝的人從縣裡回來瞭。說田嬸是國民黨特務,因為田嬸的傢裡有國民黨的資料。其實所謂的國民黨資料,就是田嬸那個被抓去做壯丁的前夫,留下的幾張紙。那幾個穿軍裝的人,就把田嬸抓瞭起來。第二天全村大會上,說什麼田嬸是國民黨的餘孽,走資派的破鞋。說什麼過幾天要開公審大會,審判田嬸。那個狗操的胖子,就站在後面笑。”程老漢越說越氣,不由得又罵瞭幾句臟話。

  “就憑幾張紙就能這樣搞?田嬸和啞張,一個未嫁,一個未娶。這有什麼可說的。”對於程老漢說的話,我感到非常的荒謬。

  程老漢看著我,笑笑搖瞭搖頭:“後生,我當時也是跟你的想法一樣。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可不敢像你這麼說。那個時候啊,亂得很。老百姓都還是以前的那種思想。特別又是在我們這種村溝溝裡。按照那個年代的思想,寡婦就是應該一輩子守寡,不能再找男人。尤其是年輕的男人。田嬸比啞張大瞭十歲左右,田嬸又是寡婦。在以前那個年代,田嬸和啞張,一個長輩一個晚輩搞在一起,這就是亂倫!”

  程老漢嘴裡說出“亂倫”這兩個字的時候,仿佛突然觸碰到瞭我腦子裡的某根神經。我沒想到程老漢會說出這兩個字,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那個時候的什麼公審大會,其實就是批鬥。而且那個時候,根本就不講什麼法律,批鬥是真的就把人往死裡弄啊。啞張當然也知道這個批鬥的結果,於是啞張就打算偷偷去把田嬸救出來。在公審之前,和田嬸一起離開程傢屯。誰知道,那幫人早就派人守在瞭關田嬸的那個破屋裡,啞張剛剛把田嬸弄出來,就被那幫人逮住瞭。他們說啞張是被田嬸用身體發展的下線,說啞張也是國民黨餘孽,是特務。把啞張也關瞭起來。”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瞭?”雖然程老漢講的事情現在聽起來非常荒謬,但是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年代,又有什麼合理可言。

  “後來?後來我就不知道瞭。啞張被關以後,一直在鬧。他以前幫我爺爺治過病,我趁那幾個守門的不在,偷偷去給他送過吃的喝的。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一直在問我田嬸的情況,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公審大會,我傢裡人不讓我去,說是小孩子看不得。公審結束後沒幾天,我就看到田嬸的傢門口,掛起瞭白幡。啞張沒過多久,也被放瞭出來。但是他出來以後,整個人就瘋瘋癲癲,不太正常瞭。當時村裡也沒人願意幫田嬸操辦後事,啞張的錢也沒有瞭,他就到處跪著去求人傢借錢,見面就給人傢跪下來磕頭,額頭都磕出血瞭,但是沒人願意給他,每個人看他都像是麻風病人一樣。最後,還是我爺爺,讓我偷偷給他送去瞭點錢,啞張才買瞭副薄皮棺材,把田嬸葬在瞭那顆大柳樹下面。從那以後,啞張就說不出話瞭。他就自己搭瞭一個棚子,日日夜夜的守在那顆樹附近。什麼也不幹,嘴裡念念有詞,但是又沒有聲音。直到我當瞭村長以後,才給他弄瞭低保,弄瞭那幾間屋子。”

  “那,那個胖子呢?那幫人什麼事都沒有嗎?”我有些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村長的笑有些苦澀:“後生,好人有好報,壞人遭報應,隻有說書的時候才會是這樣。那個胖子現在有沒有遭報應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那個時候沒有。啞張瘋瞭以後,也去找過那個胖子想報復他。但是去瞭幾次,每次都是被打得頭破血流,腿都被打瘸瞭。再後來,那個胖子就隨著那幾個穿軍裝走瞭,不知道去哪瞭。”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我坐在程老漢旁邊,沉默無言。

  “後生,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老黃歷瞭,聽聽就算瞭,別瞎想太多。時候不早瞭,早點睡吧。”程老漢拍拍我的肩膀,想讓我放松放松。

  “村長,那你說。啞張和田嬸之間的這種關系,對嗎?”我轉過頭看著村長的眼睛,想要從這個陌生人身上,尋找一個答案。

  村長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點上瞭之前他卷好的土煙,深吸瞭一口,然後半開玩笑的對我說:“誒呀,你們這些文化人啊,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認死理兒,什麼事情都要分個對錯黑白。我問你,你小時候肯定做過錯事吧?”

  我點點頭,村長接著說到:“那你是怎麼知道你做錯事的?肯定是被你傢裡面人,或者是別人說瞭,你才知道你這樣做不對吧?但是如果沒有人說你,你會覺得自己做錯瞭嗎?你肯定會覺得自己做得沒有問題的吧。就像啞張和田嬸,在當時那個年代,他們就是亂倫,是搞破鞋。但是當時無論是啞張還是田嬸,他們真的做錯瞭嗎?還是說是當時大多數人覺得他們做錯瞭,所以才是錯?他們的事情,要是放在今天來講,還會被人認為是錯的,是不對的嗎?後生,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沒有那麼多黑白對錯的。隻是人們非要分出個黑白對錯,所以才有這麼多對錯。好瞭,越說越玄乎瞭。不說這麼多瞭,早點睡吧。”語罷,程老漢收齊煙草煙紙,提著水杯凳子,回到瞭屋裡。隻剩我一個人坐在門口,看著瓢潑的大雨,若有所思。

  “後生,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沒有那麼多黑白對錯的。隻是人們非要分出個黑白對錯,所以才有這麼多對錯。”村長雖然是個沒什麼文化的農夫,但是他的話卻好像一股電流,導通瞭我腦裡一直糾纏不清的那根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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