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傳票時,秦絕珩正站在窗前看雨。
秋雨寒涼,透過冰冷的窗面滲進每一分空氣中。秦絕珩隻穿著一件單薄衣物,卻也仿佛絲毫覺察不到冷。雨拍落在窗面,透過傍晚漸暗的光色,映在瞭秦絕珩臉上,斑駁模糊瞭表情。
秦絕珩簽下這份快遞時並沒有仔細去看,而是隨手丟在瞭一旁桌上。也沒人提醒她該去打開看看。
屋裡靜悄悄的,光線愈暗,空無一人。
雨勢大瞭一陣,又緩緩見小。秦絕珩摸著腕上松松的珠串看著窗面上雨水匯聚成流,滑出視線。一分一時都漸漸過去,她就坐在這裡,還在等趙績理回傢。
她去做什麼瞭?她為什麼不接電話?是不是出事瞭?要不要打第三個電話?
……
一個個念頭浮出,又一次次被她強行按捺下去。
十二年瞭,她知道趙績理一直以來最討厭自己的過分關註,厭惡自己的控制欲。趙績理其人,越是束縛她,她便越是要掙脫打破。
秦絕珩始終在學著去改變,但趙績裡一次次的叛逆與冷眼相對又讓她無從改變,最終將二人繞入一個惡而更惡的怪圈。
天色終於還是暗瞭下來,時間已經可以算是夜裡。
窗外夜景霓虹繁復,映出瞭窗內的一片昏暗。漸漸秦絕珩也開始感到瞭一絲寒意,她心下忽地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煩躁,先前所有的壓抑忍耐都不復存在。
這股煩躁催使著她拿起手機,打出第三個、第四個、第無數個電話。趙績理不接,她便一個接一個打下去。
沒有回應。秦絕珩眼中的怒氣與不滿終於還是翻浮瞭上來。
九點十三分,第四個小時。趙績理才接起瞭電話。
“你死瞭嗎?還是瘋瞭?嗯?”秦絕珩劈頭蓋臉對那頭罵道,“在外面蕩昏頭瞭嗎?我現在給你半個小時,立刻出現在我面前,聽見瞭嗎?趙績理?”
那頭卻一言不發。
沉默片刻,秦絕珩隻聽到那邊斑斑雨聲與車流之聲。很久過去,隻傳來一聲挑釁似的冷笑:“呵。”
緊接著通話就被掐斷,急促的忙音擊打著秦絕珩的每一寸神經。她閉上瞭眼。
多少次瞭?總是這樣。趙績理的叛逆持續瞭整整六年,幾乎無一日能讓秦絕珩安穩。沉默,冷嘲熱諷,暗語中傷,橫眉冷對,這些向來是趙績理最拿手的,也是秦絕珩最無法忍受的。
秦絕珩越發感到自己養瞭一條蛇。
天真的自己將蛇捂在懷中,妄圖以自己能給出最炙熱的愛去感化懷中狡黠又聰明的小東西。
而今這條蛇長大,便輕而易舉地脫出瞭農夫的懷抱,伏在暗處蓄勢待發,心思銳利,隨時都在準備要她的命。
是誰的錯呢?或許誰都有錯,但誰都不願承認。
秦絕珩坐瞭一會兒,平復下情緒,才睜開瞭眼。這一眼,她便終於看到瞭壓在桌上的那份薄薄快遞。
異樣的情緒這才浮湧上來,一些先前忽略的細節也在這一刻一一升騰而起。
她緩緩起身開燈,又先去倒瞭半杯酒喝下,才拿起瞭那份快遞。
將薄薄的一頁紙張從密封袋中抽出,明亮的燈光將它映照得分外蒼白。秦絕珩第一眼註意到的是那之上鮮紅的一枚章印,斑駁而刺眼。
紙頁的題頭印著一行黑白分明的字:江市一區人民法院。
短時間內,秦絕珩還沒有意識到發生瞭什麼,目光仍帶著冷漠和懷疑。接著她往下掃瞭一眼。
僅僅這一眼,她原本還有一絲血色的臉龐便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蒼白下來。她猛地伸手,用力將燈“啪”一聲按滅。
陰暗與雨聲在這一瞬向她席卷而來。黑暗中她閉上瞭眼,向後重重倒在瞭窗邊椅子上。
秦絕珩緊緊地捏著那頁紙,在黑暗中借著窗外映入的霓虹燈光辨別著其上文字。
迷亂恍惚間,她忽然憶起今天一早,她送趙績理離開時,趙績理曾笑瞇瞇地說過一句話。“記得好好收快遞哦。”
那笑容裡夾雜著秦絕珩見慣瞭的狡黠與嘲弄,眼神也一如既往地暗藏著惡意。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
秦絕珩又記起,這幾個月來趙績理一直分外忙碌。她以為那是臨近畢業的常態,便特意親自接送她,也會放下手頭事物陪她吃飯。隻是趙績理基本都拒絕瞭。
現在想來,原來趙績理早早就計劃好瞭,在今天反咬她一口。
趙績理是認真的,秦絕珩能夠感覺到。這麼多年以來她將趙績理帶在身邊,趙績理的手段至少也與她像瞭五六分。秦絕珩能預料到這張傳票之後的秋季,會有多少風雨紛杳而至。
不過那些風雨,秦絕珩又何嘗會在意。她所在意的不過是趙績理的心意。
她果然還是恨自己、怪自己,隱忍瞭這麼些年,也終於撕破瞭臉皮。
其實何必用這麼丟臉的方式呢?如果多年之前,趙績理能與自己好好談一次話,聽進去她早就想說的一切;如果這些日子,趙績理能認真註意一下秦絕珩在做什麼,一切其實都會變得簡單。
難道她不能怪趙績理嗎?難道趙績理是對的嗎?
秦絕珩逃避著,又不得不面對著。她在這寒冷的雨夜裡分瞭神,亂瞭思緒,理智全都不知所蹤。
秦絕珩盯著紙上被昏暗光線模糊的字。意識有些紛亂,仿佛有人在她耳邊尖笑,又仿佛有誰在她背後哀哭。依稀聽來,冗亂不堪。
……指控秦絕珩……
多年虐待、性侵養女……趙績理。
這幾個字仿佛雨夜叢林裡的毒蛇,猝不及防竄出,狠狠咬瞭秦絕珩一口。秦絕珩心中忽然湧起一片激如狂瀾的怒意,卻又有一股哀淒的迫力逼著她發笑。於是她便靠在黑暗與冰冷裡,垂著頭,捏著那張紙,抑制不住地笑瞭起來。聲音清越,入耳卻蒼白而空洞。
她養瞭一隻白眼狼。而今這狼長大瞭,終於也學會瞭殺| 人。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反咬瞭她一口,決然兇狠。
秦絕珩坐在椅子裡,將臉埋進手心。
她沒有流淚的心思,卻仍舊難以抑制生理上流淚的沖動。
良久,秦絕珩向後倒瞭倒,長發在椅背上散開,露出蒼白的面色。
年輕時飛揚跋扈、張狂恣意的性格,到瞭如今已經幾乎無跡可尋。秦絕珩曾經常年飛揚如星的眼裡已經沉積瞭太多難以捉摸的晦暗情緒。
她曾經被人視為標志的張揚放縱已經被某個人全數磨盡。
都說一招著錯,滿盤盡輸。那麼這十二年裡,她究竟走錯瞭多少,才會淪落到這樣一個結局。
秦絕珩又漸漸笑瞭起來。幽幽笑聲裡,一些事與一些話仿佛走馬燈一般浮現。
趙績理到底還是恨她,到底還是不能接受、不會原諒。
可是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什麼時候開始,她養在身邊那個狡猾的天使,變成瞭一隻陰惡的白眼狼呢?
雨聲在她耳邊漸漸模糊,她終於記起——最開始,最開始的時候,一切其實都還不是這樣的。。
整個紛亂回憶裡的最初,她第一次見到趙績理,仿佛已經是許久以前瞭。那時候的趙績理還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卻已很會討巧賣乖。
那時候飛揚的夏季裡,秦絕珩還很年輕,年輕到肆意揮霍著傢人對她的寵愛,毫不掩飾張揚意氣。
直到遠遠的,那個瘦弱細小的孩子向她跑來,不知是否存心,總之快速地、徑直地撞上瞭她的車頭。
而今重新想來,憑著趙績理的心思,那便一定是故意的瞭。如此最開始的時候,這一切其實都是趙績理自己的選擇,選擇瞭秦絕珩。
小小的孩子倒在瞭地上,很久也沒能爬起來。那時候的秦絕珩雖然年輕恣意,但也無法就這樣丟下這樣一個孩子不顧。所以她很快下瞭車,走上前抱起瞭趙績理,也抱起瞭她這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魔障。
那小孩兒長著一張極為乖巧精致的小臉,身子輕得好似一隻幼貓般,靠在自己懷裡哀哀哭著,好像傷瞭哪裡。
現在想來,這便是赤。裸裸的碰瓷。趙績理從小便是如此,是個狡猾、壞心眼的孩子,欺瞞著秦絕珩,隻為瞭自己想要的東西。
小孩好像不會說話,那時秦絕珩問她叫什麼、住哪裡、疼不疼,她一律隻會搖頭。而當秦絕珩提出要將她送給警局時,她卻癟著小嘴忽然哭瞭起來,模樣可憐到讓秦絕珩都心下一酸,隨著柔軟起來。孩子緊緊抱著秦絕珩的手,說什麼也不肯松開。
於是就這樣簡單的,秦絕珩屈服瞭。趙績理便有這樣的本事,隻要她想要,隻要她肯撒嬌,秦絕珩便從來、永遠都不能拒絕。
所以一切都如趙績理所願,年幼的她被有錢人帶回瞭傢。甚至更加驚喜的,秦絕珩願意養她。
那時候的趙績理,或許曾發自內心將秦絕珩看做好人。
秦絕珩那時不曾接觸過孩子,將她帶回傢實際也不過是一時興起。但很快,她便發現瞭趙績理的不同之處。
這個孩子是天使,卻又是整個天國中最為狡黠的一個。她比世上所有孩子都更會討好人。聲音軟糯,表情乖巧,臉蛋也精致漂亮,讓人無法不心生喜愛。
那時候的趙績理對於秦絕珩,更是百依百順,柔軟乖巧勝過世間所有孩子。
秦絕珩早早地便也註意到瞭,那時候的趙績理,年紀雖小,但偶爾出神的時候,低垂的眼眸中似乎有著星辰。時而溫順,時而狡黠,時而捉摸不透,熠熠的星辰。
趙績理從來都是一個特別的孩子,明明心事重重,面上卻又是一副世上最為無暇的樣子,聰明得可怕。
有時候秦絕珩便隻有看她的眼睛,才能真正看見趙績理的世界。一個星輝燦爛,卻又不斷墜落的世界。
她知道不是所有孩子都是這樣的,但趙績理不同。她尤其不同。
也就是這樣一個不同的孩子,日復一日裡,最終蠻橫地占據瞭秦絕珩的生活,也強硬地奪取瞭秦絕珩的感情,將自己活生生擠進瞭秦絕珩的生命,卻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