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一
同樣是永和二十六年的冬天,遠在東海為戰事翻湧的波濤影響不瞭帝國隴西覆蓋白夜的凜寒。
這是個難熬的冬天,前些年的天災隴西也受瞭不少影響,關外關內的收成都比較慘淡,保不準屢次進犯帝國西部邊陲的羌人會在今年冬天加大程度來劫掠邊疆百姓獲取供給,為此,鎮守隴西的千鈞衛增加瞭不少的巡邏次數,隨時準備應對來犯的敵人。
最受重視的肯定是天水城,它作為隴西邊境的核心,是無數勢力目光的焦點,不隻是因為天水是帝國西部最繁華的都市,處在控扼關隴的要道上,更是因為它是隴西的掌控者,大秦永平候李牧府邸所在的地方。
在當今皇上剛即位時,西羌人不知為何撕毀瞭之前和帝國簽訂的和約,發動瞭有史以來最大的對秦戰爭,肅河流域大大小小近乎百個部落都派出瞭自己的男人參與瞭這場戰事,縱使烏合之眾,匯和而來的數十萬也十分恐怖,更何況羌人本就野蠻好戰,戰鬥力不容小覷。
這無疑是對新皇的一場挑戰,要是這場戰爭不能迅速鎮壓的話,消息一發酵,在剛剛經歷變天的朝野之間難免會動搖陛下的威嚴,畢竟,新皇登基的手段本來就並不光彩。
就在這種情況下,疴染重病的隴西老將軍甄丹千裡傳信陛下,向他舉薦瞭當時還在千鈞衛任右督軍的李牧。
老將遲暮身染重病,敵軍圍困萬千重,軍情十分危機,幸而陛下沒有遲疑,將這份信任托付給瞭當時在軍將中並不顯眼的李牧,結果也並沒有讓老將軍甄丹看走眼,這位天賦卓越的年輕人上任後,根據探子傳回來的零星碎語平湊出瞭西羌人之間內部嫌隙的情況,於是重點給予一支部落迎頭痛擊,又用種種手段分化瞭敵人的軍心。
未滿旬月,羌人的進攻就開始愈發混亂,數月之後,戰爭的天平開始向大秦傾斜,未期一年,原本來勢洶洶的西羌人最後竟盡數退去,戰場上隻留下瞭滿地的異族屍骸。
大秦贏得瞭這場戰爭,而這場神話般不可思議的勝利徹底鞏固瞭新皇的威嚴,也造就瞭大秦軍部中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李牧的官職就此連升數級,並加封永平候,代替戰爭結束後才逝去的老將軍甄丹鎮守西部邊陲。
猶記得當年皇帝連下數道封賞的敕令,李牧上午仍身著軍衣,下午便被被賜予瞭朝見用的緋袍,第二日便封侯加爵,第三日便是從京城運來的封賞財物,一車又一車……其中大半是對李牧的嘉獎與感激,也有部分是對甄老將軍逝世的補償,他迎娶瞭甄丹獨女,自然一塊算瞭進去。
一場戰爭震懾瞭異族膽寒幾十年,可以說隻要天水城中李牧一日無恙,塞外的異族便不敢輕舉妄動。
而就是昔日天水城中聖眷如此濃厚,身份無比高貴的主人的府邸,在永和二十五年的時候還差點在天水爆出瞭醜聞。
它的起因,則是源於當初永平候李牧從京城述職歸來時帶上瞭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一個有他李傢嫡親血脈的,私生女。
這也與永平候夫人有關,她是前老將軍甄丹的女兒,個性從小與眾不同,她愛李牧,但她的愛無比“自私”,在這個夫唱婦隨,正室有義務替丈夫納妾,讓夫君的子嗣開枝散葉的時代裡,永平候夫人更希望李牧隻屬於她一人,隻是因為迫於社會的壓力和詰難,才為侯爺納瞭兩門妾室。
遍數帝國的勛貴,也隻有李牧的處境如此特殊,幸而這位侯爺一直與夫人伉儷情深,並不在意流言與同僚的嘲笑。
可世事難料,任誰都無法描述出,當侯府大夫人在停下的車馬前迎接闊別三月的侯爺歸來,看到與侯爺緊緊牽著手的銀發小女孩時,臉上的表情。
“夫君,她,她是誰?”
侯爺頓瞭頓,微仰著頭看向天空,抿著嘴輕輕點瞭點頭,他沒有看甄卿通紅的眼眶,以及其中打著轉的晶瑩淚水,動作和神態都顯現出瞭恰到好處的尷尬。
沉默瞭一會兒,夫人顫抖的話語終於響起。
“妾身,妾身知道瞭……”
沒有仆人們想象的大吵大鬧,隻有夫人僵硬的重新擠出笑臉,讓降至冰點的氣氛緩和瞭少許,她把侯爺和女孩迎瞭進去,沒有讓侯府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隻是在當天中午,夫人就把侯爺請到瞭書房,關上瞭門,直到夜幕降臨,她才從中離開。
銀發女孩被允許留瞭下來,她仍懷著孩子的童真與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可這時候還沒有人去告訴她,你要學會沉重的堅強。事實上,就如上午沉默在一旁為侯爺接風的仆人們所想的那樣,女孩接下來的童年,將受盡折磨,永遠被陰翳所蒙蔽。
幕間二
永和二十六年冬
隴西永平候府後院
“大傢快跑!小怪物雪女來啦!”
“哇哇!快跑啊快跑啊!”
孩子們故作慌張的呼喊著,在寬廣的庭院裡奔跑著,歡快的嬉笑聲在侯府的天空上回響。
“大傢聽我說聽我說!不要慌,雪女她隻有一個人,而我們可足足有六七個人呢,拿起地上的雪球砸她!”結冰的小池塘邊上,一個半大的男孩躍上塊大石頭高聲向他的弟弟妹妹喊道,他穿著厚厚的錦縷棉衣,金絲在胸口繡著一頭威武的猛虎,彰顯著他身份的不凡。男孩露出的小臉凍得通紅,但這並不妨礙他帶領著六七個小孩討伐雪女的興奮高漲。
高高的顴骨,黝黑色的皮膚,眼窩瞅著有些凹陷,男孩名叫李照乾,典型的隴西人的樣貌,雖然聲音聽起來滿是稚氣,但舉手投足的氣勢倒足的很。
男孩被寄予瞭厚望,無數榮耀加之於身,他是大秦帝國永平候李牧的嫡長子,皇帝親口賜予名字的麒麟兒,被無數侯府親眷寵上天的繼承人,隴西李氏宗傢子嗣中的混世魔王。
此刻,就是他又一次帶領著孩子們展開瞭對怪物雪女的戰鬥,作為領袖,他率先抓起一把石頭上的雪碎,嘴裡“嘶嘶”哈著氣,快速的將雪揉成一團,朝不遠處那個小小的,在院子裡的積雪中步履蹣跚,朝他們慢慢走來的銀發小女孩扔去。
“殺啊!我李傢勇敢的兄弟姐妹們!用你們手中的雪球,打敗邪惡的雪女,保衛侯府,就在今日!”李照乾振臂高呼,學著父親在親衛中發號指令的模樣,整個人裹在厚厚的棉衣下,頗有幾分滑稽,但此刻的他卻覺得自己帥氣極瞭。
隨著他的話語,圍在他周圍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紛紛拾起地上的積雪,揉成團兒,扔向不遠處那道孤零零的瘦小身影。
那是一個擁有著銀色長發的小女孩,漂亮而柔順,脖子以上顯露的雪白肌膚晃人心神,長長的睫毛下是恍若精靈一般靈動的水眸,可愛的臉蛋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冰肌玉骨,姿色天成,擁有著與其他孩子們截然不同的容貌膚色,也許這就是她被成為雪女的原因吧,她就是雪女,善良單純的雪女,穿著滑稽醜陋的老舊衣服的雪女。
可這份與隴西人截然不同的相貌卻遭到瞭幾乎所有人的鄙夷,沒有人擁有一頭銀色的長發,也沒有孩子願意跟一個穿著老土又沒有娘疼愛的孩子玩耍,排異是人的天性,更何況是在隔閡嚴重的高門貴府裡。
肆意的謠言在下人們的嘴裡從未消失過,雪女是災星,是禍害,是侯爺從外面抱回來的野種,大人們厭棄她,孩子們疏遠她,她是從侯府夫人口中傳下來的怪物,而欣欣向榮的李傢是容不下這麼個銀色頭發的怪物的,隻因據說雪女身上流淌著李傢的血脈,所以才勉強給瞭她個容身之所。
烏雲壓瞭過來,隴西的陌風凜冽如刀,寒意愈發刺骨。
無數雪球砸在瞭雪女身上,開始還偶然見到那個小小人兒咯咯笑著扔回來幾個雪球,但很快,好幾個凝實的雪球便從不同角度重重砸在瞭她的額頭上,將她砸蒙瞭,冰冷的雪水滲進瞭她老舊的圍脖上,凍得她一哆嗦,雪女下意識的蹲下來抱住額頭,做出防禦的姿勢,本以為那些小夥伴能夠看到她這幅樣子停止扔雪球,誰知砸向她的雪球更猛烈瞭。
雪球在雪女的小腦袋上碎裂,炸出瞭無數雪屑,沾染在她銀色的長發上,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是銀河中亮起瞭閃亮的星光,但腦袋上傳來的疼痛讓雪女覺得這遊戲一點也不好玩,醜陋的棉手套緊緊捂著通紅的額頭,雪女漸漸低聲抽泣起來。
“疼……好疼啊……我不玩瞭……嗚嗚嗚……你們別再扔瞭啊……求你們瞭……”興奮的孩子們哪能聽的見這低聲的嗚咽求饒,又或許有聽見的,但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們隻看見邪惡的雪女被他們凌厲的攻勢給打的抱頭蹲在瞭地上,真是鼓舞人心的一幕呢,於是便歡呼著,從各種角度擲出瞭雪球,頃刻間,空中飛舞的雪球更大,更多瞭……雪女被淹沒在瞭無數碎開的雪花中。
那頭銀色的柔順長發與積雪再也不分彼此。
盡興的扔瞭好久,李照乾突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雪女原來所站的地方成瞭一個地面上凸起的小雪堆,看不見她的身形瞭,但想著這次的討伐也算是成功瞭吧,這時候還不鳴金收兵,在外面繼續挨凍嗎?
天色不早瞭,還是回屋吧,母親會用溫暖的手撫慰著他凍的紅紅的臉,還會親手喂他最愛吃的熱氣騰騰的粟子糕,男孩想著,不由自主的舔瞭舔嘴角,向著小夥伴大聲喊道:“敵人已經被我們消滅瞭!現在各回各傢,休養生息,解散嘍!”“哎哎哎?照乾哥,這麼早就回傢,再玩會兒吧!”一個胖胖的小男孩不甘的嚷道。
李照乾瞥瞭一眼,他認得他,小叔李遠的二兒子李松文,他哥哥早就入隴西千鈞衛歷練瞭,而他則成瞭自己的小跟班,平日裡一直都唯自己馬首之瞻,可這時候怎麼就腦子不靈光瞭呢,自己都發話瞭還在這叫。
男孩哼瞭一聲,“誰要在這挨凍就在這挨凍吧,反正我要回傢瞭!”李照乾轉身就走,一點也沒有猶豫。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小孩子們,沒有多久也奔走消失在府院的各各角落裡瞭。
沒有人註意道,還有一個人,哦不,雪女,孤零零的被落在瞭偌大的庭院之中,被積雪重重掩蓋著。
……
烏雲下的雪花紛紛揚揚的飄灑,也不知過瞭多久,院子裡的一個凸起的小雪堆突然動瞭動,一點白氣從中飄瞭出來,雪堆又不動瞭,四周一片靜悄悄的。
天色完全變暗瞭,雪堆終於裂開瞭,一點銀色先從積雪中顯現出來,再然後則是個小腦袋,最後是一身老舊衣服裹住的滑稽軀體。
一陣冷風吹過,雪女打瞭個噴嚏,腦袋有些暈乎乎的,她抹瞭把臉上的冰霜,茫然的看著四周,那些小夥伴呢,雪女心中突然有些慌亂,她跌跌撞撞的繞著附近的小亭子,假山轉瞭一圈,確定沒有人藏起來攥著雪球狠狠的扔向她之後才知道,小夥伴們是真的回去瞭。
“那……那我走啦……”
她朝著空氣小心翼翼的說瞭句話。
聲音嘶啞,好像是生病的人。
雪女被自己的聲音嚇瞭一跳,她腳一軟,險些跪在地上,手腳冰涼,身體各處的疲憊和難受一齊湧上來,讓她感覺力不從心,雪女掙紮著一瘸一拐的站起來,向著侯府後院的西北角走去,那裡是她的傢。
明亮的燭火,歡聲笑語,升騰的熱氣……
雪女走在小路上,羨慕的看著兩旁房屋印在窗紙上的橘黃色,那是溫暖的光亮,是她現在觸手難及的存在。
好冷,真的好冷啊,雪女後悔沒有早點從小雪堆裡出來,現在馬上就天黑瞭,被雪打濕的棉衣反而會成為折磨她的苦難。
小小的牙關哆哆嗦嗦的,雪女突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她望著溫暖的橘黃色燈火,多麼想進去暖和暖和身子啊,要是能再喝上一杯熱水就好瞭。
阿嚏!
雪女顫抖的伸出小手揉瞭揉通紅的鼻尖,靜靜的站瞭一會兒,心兒漸漸冷瞭,她還記得剛回侯府時大人們看著她那復雜的目光,像是看著不詳一樣的眼神,尤其是那個坐的高高的,穿著一層又一層名貴錦綢的,在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
她不是媽媽,媽媽已經去瞭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她從不會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她。
“雖然這頭銀發跟怪物一樣,但畢竟流淌著李傢的血,我永平候府也是要臉的,不能趕瞭出去,就養在西北那個廢棄的馬廄裡吧。”她這般說道。
從那天起,雪女的稱號便從侯府夫人的侍女那裡流傳瞭出來,人們不知道女孩的真實名字,便隻叫她雪女,這美好的稱呼被夫人打上瞭怪物的標簽,像是在警示每一個想要對她釋放善意的人。
阿嚏阿嚏!
雪女感到自己的牙齒在打架,她晃晃小腦袋,將那張模糊不清的面孔從腦海裡驅走。
要不要靠近一點呢,她看著面前那環繞著漂亮鳥兒雕像的閣樓,高大的,緊閉的房門,明燭火爐的光芒緊緊吸引著她的目光,即使從縫隙裡透露出的一點暖意,都能讓此時的她快活許久瞭吧。
心裡還在猶豫,但被寒冷折磨的身體卻已經做出瞭選擇,雪女小心翼翼的靠近瞭眼前緊閉的房門,將小臉靠近瞭那門縫,飽滿熟粟的濃鬱香氣混合著溫暖的熏木香氣,絲絲縷縷的飄瞭出來。
小小的鼻翼抽動瞭一下,雪女吞咽瞭好幾口唾沫,肚子咕咕直叫,她不敢敲門,大人們厭棄的眼神讓她恐懼,尤其是身上穿的華麗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看著她的戲謔眼中飽含惡意。
在待一會兒,就一會兒,雪女擦瞭擦眼角流下的早已變得冰冷的淚,閉上瞭雙眼,長長的睫毛眨呀眨,她想到瞭母親,父親曾說她去瞭很遠很遠的地方,到底去哪瞭呢,為什麼還不回來看看她,父親自從她來到瞭這個地方後更是從未見過她一面,好像是把她忘瞭……娘……
大顆大顆的淚珠將門前的積雪打出一個個小洞。
“吱呀”,門突然開瞭,撲面而來的熱氣中,明晃晃的光芒刺的雪女睜不開眼,一雙手從光芒中伸出,狠狠的把她推倒在地上的積雪上。
“哪裡來的野種,還敢在夫人的門前逗留,快滾!”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前,擋住瞭所有溫暖的光,雪女痛呼一聲,慢慢掙紮著從沒過小腿肚子的積雪中起身。
“小青,外頭怎麼回事?”
房間裡頭傳來一聲淡淡的,優雅的問詢。
雪女聽到這刻進腦海裡的聲音,隻覺得莫大的恐懼,她來不及小聲辯解,哆哆嗦嗦的站起來,才想到是那個經常站在父親身邊的女人,是她!她的聲音!
跑!
掌心殘留的雪跡仿佛烈焰灼傷著她的身體,小小的人兒使出瞭全身勁,跑進瞭黑暗之中。
“沒什麼夫人,一隻小野貓,剛趕走瞭。”
小青輕蔑的看瞭看地上延伸到遠處的足跡,回身關上瞭房門,重新侍候在夫人身旁,為大公子端上瞭新的一盤在食盒中保溫的粟子糕。
……
……
風在雪女的耳邊呼嘯,她再也不敢湊到路旁的人傢門前乞求一絲透過門縫的溫暖瞭,內心的悲傷和驚懼如潮水般湧出來,讓她奔跑,一刻不停的奔跑,臉上的淚痕在寒風中被吹的火辣辣的痛,但雪女還記得回傢的路,那個小小的馬廄,被重新翻修後面積又縮小瞭好幾倍,但足夠承載她脆弱的心靈。
可是,跑著跑著,兩邊的燈火怎麼變的恍惚起來瞭,前面是侯府西北邊的小林子,穿過去,就是……自己的……傢……瞭……“璇兒……璇兒……”
好像有人在叫我,雪女踉踉蹌蹌的跑著,是娘嗎?
“娘……”
雪女小小的嗚咽瞭一聲,她仰著頭,隻見寒月晶瑩,雪花飛舞,呼嘯奔湧的風織起瞭純白的紗。
眼前的景物陡然間天旋地轉。
月光照耀在冰冷的積雪上,那兒流淌著一抹靚麗的銀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