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他太牛逼瞭!幾句話就讓我們幾個恢復自由身瞭!」
子岡正聲情並茂地講述著我的「光榮戰績」,因為他跟我是同鄉,所以我們三個一起坐火車回來瞭。
他起身要去廁所,我拽瞭他一下,「別他媽到處亂說瞭,知道嗎?」
知道知道,他滿不在意地回答,然後就消失在人群裡。
阿譚望著他的背影,對著我做瞭一個無奈的表情,接著她從自己的袋子裡掏出一個筆記本,撕下來一頁紙,開始邊寫邊跟我商量著我們的「戒毒計劃」。
我們帶瞭手頭上剩餘的毒品回來,這是用來「過渡」的,阿譚則是正在跟我規劃剩下這點東西應該怎麼「合理運用」,也就是省著吸。
她說她又和媽媽大吵瞭一架,母親把她關在傢裡禁止她再出門,她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隻好情急之下從窗戶翻出來瞭。她帶的那個袋子裡露出瞭兩個白色的毛絨小圓角,我撥開一看,發現是我曾經偷給她的那個毛絨兔娃娃,她把它也帶來涼山瞭。
我把裝著「拉龍」的那個粉色飯盒放在我書包的最底層,這是一種膽小者的默契,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回來的路上我們三個從沒任何人主動提起拉龍。
這時候子岡領瞭個人走過來,我被他們吸引,阿譚用鉛筆敲敲我的腦袋,「俄切,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這是一種無比奇妙又恍惚的感覺,我從未有過的讀書時光,竟在一瞬間在一節搖搖晃晃又嘈雜的火車車廂裡,從身旁女友手中的鉛筆頭處莫名蹦出來。
這算是私奔嗎?我腦子裡冷不丁冒出瞭這個想法。
子岡跟我介紹這個人,說他可以供貨,可以認識一下,我就把阿譚的那張紙撕下來一個小角。
她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但當她看到我正在給別人寫我的手機號,立刻明白瞭什麼,趕緊按住我寫字的手。
「不可以!我們是來戒毒的,不能……」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激動瞭,旁邊開始有其他人偷偷瞥她,便湊近我耳朵對我說:「別再給自己留後路瞭,從現在開始,不買毒,也不販毒!」
我隻好無奈地對那人搖搖頭,其實我之前還真嘗試過一次戒毒,但沒扛多久就扛不住瞭,那種感覺我再也不想體驗第二遍。
當時我吃瞭安眠藥,然後把毒品鎖在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裡,把鑰匙交給阿譚保管,我天真地以為隻要睡一覺就能好。
結局就是我開始撬鎖,可是越急越撬不開,最後氣得我用房東留下的小錘子硬是把抽屜給砸開瞭,手伸進去拿,窟窿邊的木刺把我的手腕都劃出血,補完貨後,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破瞭個洞的床頭櫃流眼淚。
毒販永遠是最難戒毒的,因為你手頭隨時都有貨。
大概就是最近半年的事,回村出村的路上有按時發車的面包車或者小卡車,我們村裡人都管這個叫「鄉間巴士」。
一直有人建議把它停掉。因為他們認為這會助長青年外流情況,容易引起更多的毒品問題,同時也是在給已經吸毒的人提供交易和外出的便利。
阿譚是個顯眼的存在,從火車上到村莊裡,無數雙眼睛目送著她。
也許是回來的路上吸瞭毒的緣故,她最開始還有點新鮮,到瞭後邊,隨著海洛因的高峰開始降落,則是耷拉著腦袋,像一朵蔫巴的小花,其實這個時候並不算難受,因為體內的毒品並沒有完全代謝,靠意志力也能抗,隻是情緒會比較低落,她一直反復問我:「為什麼還沒到?」
車子行駛在利姆腹地,一路上不停地顛簸,遠處巨大的爆炸轟鳴聲越來越近,車上的人都被嗆得直咳嗽,我把外套脫下來,把阿譚摟在懷裡,兩個人用衣服捂住口鼻。
「這是什麼?」
「水泥廠。」
對於過去那個青澀的我來說,這是平淡至極的利姆唯一時常讓人神經緊繃的東西,這裡每天都需要炸山兩三次用來開采石灰,像地震般搖晃,有時候我在傢裡都能感受到轟鳴,在水泥的制造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沙塵與爆炸噪音,隻要靠近這裡就沒法自在呼吸,工廠附近的水稻田也被灰塵覆蓋,產量稀少。
即使這裡的工人很多都得瞭肺病,卻還是有人托關系送禮想到這裡上班,因為在這的收入會比種地高很多,是昭覺最賺錢的產業之一。
不知道是因為之前的我心思完全不在這裡,還是因為我本身就難以跟上這個世界的步伐,看著故鄉的風景,我突然感覺一切都大變樣瞭。
我們一個個都認真註視著一路上數不清的紅白色標語,鬥大又鮮紅,它們就像列隊等著遊客似的佇立在那裡,以一種極其刺眼的形式點綴著低矮的民宅與水田,在群山和白霧環繞的故鄉,有關艾滋和毒品的口號隨處可見。
「不入歧途走邪路,我與傢支共榮辱。」「毒品黑帽不摘掉,村莊永無安寧日。」「預防艾滋,潔身自好。」「萬眾一心,斬斷毒根。」「智慧在民間,力量也在民間。」
「毒品一日不除,禁毒工作一日不止。」「民族自救,全民動員,鏟除毒害,還我子孫。」
中英項目、成都晚報、四川省凈土工程、利姆鄉民間禁毒協會、昭覺縣疾控中心……
那一行行的字嶄新得讓人覺得油漆未幹,卻又全都來自於利姆盆地陳年陰霾不散的傷痛。
在我終於開始認真思考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早就被卷入瞭風暴的最中央。
可我隻希望這車能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永遠都別到達終點。
同行的一個陌生男人看我正出神,他發瞭根煙給我,「回來戒毒?」
我點點頭。
「找擔保瞭?」
我繼續點頭。
「算你聰明。」他沉默瞭一下,「哎,在傢支戒,那你可要遭罪瞭。」
「為什麼?總比在成都好吧!在成都還要交罰款呢!」
他還跟我藏著掖著,「你到時候就知道瞭。」
到村裡的時候天色還早,我領著阿譚到處亂轉,在外面讓她覺得不自在,她問我不是已經到瞭嗎?怎麼不回傢?
「不想回。」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爸媽。
我們路過村裡的籃球場,旁邊建瞭一個露天影院,擺瞭好幾排凳子,正在放動畫片,阿譚告訴我,這是柯南。
我們找瞭個位置坐下,剛看瞭十幾分鐘,遠處突然大咧咧地走過來一群人,他們都穿著黑色衣服,胳膊上綁著袖章,籃球場內突然冒起一陣騷動,很多人開始東張西望。
這是……涼山州緝毒巡邏隊。
「媽的,快走!」
沒等阿譚反應過來,我趕忙抓起她的手,背起書包嗖地一下就躥瞭出去,領著她一路狂奔。
我身上帶著毒品,本來就沒剩多少,這是我從成都帶回來的所有存糧瞭!這可是救命的東西!我怕巡邏隊的人過來檢查把我東西都沒收瞭,而且我現在是登記在冊的傢支戒毒人員,被發現肯定要被處罰。
令我有些驚訝的是,我並不是那個顯眼的目標,因為拔腿就跑的人居然不止我們兩個,至少有一小半的人都竄出來瞭。
可我根本來不及思考太多,他們跑,我就趕緊跟著跑,大傢往不同的地方跑,我隨便跟瞭一波,雖然我也不知道後面追的是哪波。
我和阿譚跟著前邊的人氣喘籲籲地跑到一片山澗邊的平地上,我看向四周,發現並沒有人追過來,終於長舒瞭一口氣,再看著那幾個我剛才跟著跑的人,他們和我年紀相仿,我剛想要說點什麼打破沉默,卻發現有個小夥子一直盯著我看。
「俄切?」
我詫異,不知道他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隻不過他的臉,我越看越熟悉。
我已經好多年沒見到他瞭。
這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他名叫克夥。以前我們玩的很不錯,但後來他跟著傢裡大人搬到瞭外地去。
我喊他的名字確認,他又突然指瞭指旁邊的草堆,說你看看這是誰。
我這才意識到角落裡還躲著一個人,一個文靜內向的女孩,梳著單麻花辮,皮膚呈現一種健康的暖色,憂鬱得像一塊透明的茶色玻璃。
回憶的浪潮在我腦海中翻滾,她從小就好看,現在也和以前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印象中她父母是美姑縣人,有一種說法,美姑這個地方之所以漢語寫做美姑,就是因為這個地方盛產美人。
小時候有一次上級說要找一個長相標致的女娃拍宣傳照片,選的就是她。
當年的黑色鐵皮青蛙好像在此刻突然發出瞭蛙鳴,我越來越確認心中的答案,這是我的青梅竹馬,木賈妞妞。
1998年的夏夜,我們幾個小屁孩跟在我表哥後面,表哥說他知道有個很流行的遊戲叫真心話大冒險,你們想玩嗎?我現在開始轉瓶子,被轉到的人,要麼我們問你問題如實回答,撒謊的人天打雷劈,要麼我們給你安排個任務,你必須去做。願賭服輸,不許拒絕。
空酒瓶在月光下閃著綠色的幽光,那個瓶口最後緩緩在我面前停下,我剛要說出我的選擇,可就在這時候,突然吹來一陣微風,讓它又輕輕轉動瞭幾厘米,指向瞭我身邊的女孩。
妞妞選擇瞭真心話。
表哥問她,現在在場的所有男的裡,假如你必須選一個人當你的未來老公,你選誰?
最後,妞妞憋紅瞭臉,支支吾吾地說瞭我的名字。
回傢的那一路上我們看天看地看月亮、看低矮的村舍、看瞇著眼睛甩尾巴的老黃牛,可偏偏就是不看對方。
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可是在一個星期後我卻突然得到她和傢人連夜離開利姆的消息,連句告別都沒有。
我問瞭好多人,沒人知道她去瞭哪,就這樣突然間人間蒸發瞭。我的心動一文不值。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酩酊大醉,我偷喝瞭我爸放在櫃子裡的白酒,一口氣幹瞭一大碗,我的臉比炭火盆還燙,胃燒得比火塘還烈,我把群山都喝得搖搖晃晃,把羊群都喝得東倒西歪,然後我倒在地上,眼皮就像隕石一樣沉,院子裡的小花豬用它濕漉漉的鼻子拱我的臉,可我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快醒醒啊!小主人!
你個蠢豬,你懂個屁呢?我醒不過來啦!我隻有十二歲,但我墜入瞭情網。
多年以後,沉默勝過瞭千言萬語,就像當年我們玩真心話大冒險之後那樣,誰也不說話。
「那你們為什麼跑……」
這個沒過腦子的問題我剛問瞭一半,一下子突然就恍然大悟瞭。
克夥問,回來戒毒?我們都笑瞭。
他看著站在我身邊的女孩,問我這是誰,阿譚好像看出什麼瞭,趕緊挽住我的胳膊,「我是她女朋友。」
妞妞尷尬地低下頭,這一定不是我的錯覺,那一刻她好像有些難過。
也許繼續待在外邊並不是個安全的選擇,我又簡單跟他們說瞭幾句就帶著阿譚回傢瞭。
她緊張地躲在我身後,我做好心理準備,叩瞭門,卻沒有我哥當初回傢那樣的待遇,我還沒看清我媽的臉,卻先感受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
一左一右兩個巴掌迎上來,也許這就是我不想回傢的原因。
「你一直在騙我!」
我無言以對,隻是一直低著頭,不敢看我媽的臉。
「你不是跟我說你一直在網吧裡上班嗎?你那些錢都是從哪來的?!」
我媽看到站在我身後的女孩,不由我解釋,就開始繼續對我大喊。她問我這女的誰?你把她領回來什麼意思?!
阿譚迷茫地站在那,除瞭我媽的眼淚和憤怒地喊叫,她什麼都看不懂。
我有猜到她反應大,但沒猜到她反應這麼大,有時候情緒和肢體是可以超過語言的,這使阿譚無比堅信一件事——我媽不喜歡她,我媽恨她。
我媽說,他就是跑到成都一不小心結交瞭你們這樣的狐朋狗友,領著他吸毒!你們怎麼不去死!
可是媽媽,你說的那個狐朋狗友就是跟我住在一個村子裡,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啊。他現在還在我書包裡呢。
我爸一看到我,二話不說把我拽到院墻邊連打帶踹地揍瞭一頓,邊打還邊罵我,然後把我關在房間裡反鎖起來瞭。
依紮嫫就這樣站在旁邊看著全程一言不發,此刻她心裡在想什麼呢?
我在屋子裡砸門,先哀嚎再求饒,根本沒有人理我。
但我知道阿譚比我更慘。從白天到黑夜,我爸媽就是死活不讓她進屋,連院子都不讓她進,說著她聽不懂的彝語讓她滾出去。
我隻好一直靠著窗戶,過瞭好久好久,終於熬到我爸媽應該是進屋休息瞭,又終於聽到我嫂子出來的動靜,我趕緊小聲喊她:「喂!依紮嫫!依紮嫫!」
「幹什麼?」我叫瞭她很多聲才答應,語氣很不耐煩。
「你最近還好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幫我把我房間門打開。」
「我沒有鑰匙。」
「沒事,那你先把我女朋友放進來,我自己想辦法。」
「你剛才說她是你什麼?你之前怎麼跟我保證的?」
「哎呀她離傢出走瞭,非要跟著我回來,我能有什麼辦法?等戒完毒我趕她走還不行嗎?你先讓她進來!現在外邊天黑瞭,她要是生氣一個人跑丟瞭怎麼辦,你負責嗎?」
「又不是我要把她關在外邊的!」
「我沒說是你,但你就不能幫幫忙嗎?」
我聽到依紮嫫離開瞭,然後是院子門鎖響動的聲音,她果然心軟。過瞭一會,窗外有一陣離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輕輕敲瞭兩下窗戶,喊她,隨即馬上聽到她委屈的哭聲,哪怕是隔著墻壁我都仿佛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
「俄切……」
「別怕,我不是在這呢嗎?」
「我們現在怎麼辦?」
「他媽的,我爸把我鎖裡面瞭。」
「那我怎麼辦……」
「你別急,我想辦法讓你進來,好嗎?你現在有發卡嗎?」
「沒有。」
我又使勁拽瞭拽我的房門,環顧四周,我好像突然有主意瞭。
我敲敲窗子喊她,「你在院子裡找找,去你左邊看看,有沒有長一點硬一點的,能從門縫下邊遞過來的東西。」
過瞭一會門縫下伸瞭一條東西進來,那是一根量裁羊皮用的鋼尺。我把鋼尺伸進我房間窗戶的那條小縫處,使勁往下壓。
「快,你在外邊幫我用力推一下!」
隻聽砰地一聲,窗戶被撬開瞭,一股涼風灌進來,我抓住瞭她的手。
「你翻進來!」
我摟住她的腰,感覺她的身體好燙,我跟她一起數一二三,讓她翻瞭近來。
她不停發出吸鼻涕的聲音,我趕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她的狀態看起來很不好,一直在哭,渾身哆嗦,出瞭好多汗。
「窗戶壞瞭。」
「沒事不管它。」
「可是這樣好冷……我好冷……好冷好冷……」
我摸瞭摸她的額頭,出奇地燙,「你發燒瞭。」
「俄切……我……我的時間到瞭……」
由於定期就需要補給,毒蟲活著的每一天都有種視死如歸的壯麗。
我望著這隻美麗又淒慘的流浪狗,透過月光望著她渙散的瞳孔,她的眼睛在窗外的冷光照射下亮得像星星,淚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手上。
「你得紮一針瞭。」
「東西……東西在哪……」她焦急地望著我一貧如洗的房間,失望,卻又期待著我能變魔法給她,「你的書包呢?」
她果然還是太天真瞭,如果戒毒真有她想得那麼簡單,就靠著一張簡單的計劃清單就可以做到,那要警察和戒毒所還有什麼用?
「我爸媽把我書包和手機沒收瞭。」
她哭著抓著我的胳膊,「那個人……那個人!我記得……在火車上你不是和那個人互相留瞭聯系方式嗎?」
「你不是當時把我攔住瞭嗎?你不讓我給他!」
「那你……你……」
我摸摸她的臉,「你放心吧,我留瞭。」
我後來在上廁所的時候還是跟他互相留電話瞭,我怎麼可能乖乖聽她的話?
「那太好瞭,我們可以找他……」
「但我在車上問瞭,他平時不住昭覺。就算最快也要明天。」
「那你……你去找你朋友……那個子岡不是你朋友嗎?」
我感到很無奈,「我跟他算不上是朋友,我都不知道他傢住哪!而且……」
想起來他我就來氣,「媽的,就是他把我給坑慘瞭!剛才一起在火車上,我都沒好意思說他!」
我甚至都不敢保證他介紹的那個人是否靠譜。
「等等……我好像突然想起來……」
她激動地看著我,「什麼?」
「我屋裡好像……」我趕緊從床上下來,開始翻箱倒櫃。
「真的有啊!」
她激動地大叫一聲,好像是中瞭五百萬。
「不是……有別的。」
這是好早以前的事瞭,大概是02年春天的時候,別人欠我錢,就給我瞭好幾個這玩意,我當時不知道怎麼用,況且那時候我根本不缺東西玩,就藏櫃子裡最裡邊瞭,時間一長,我都給忘瞭。
我拿出瞭兩個棕色的小玩意,長得有點像子彈。
阿譚皺著眉,不是海洛因,她就不高興,「這什麼鬼東西?」
「鴉片栓劑。」
「這……這……」她迷茫地看著那個奇怪的小子彈,這怎麼吃?
「不是吃的,塞屁眼裡的。」
「啊……那能有效果嗎?」
「直腸吸收啊,不懂嗎?好學生。」
她有些不情願,可是臉上的鼻涕都快流到嘴裡瞭,不行也得行瞭,我讓她撅起屁股,脫掉她的內褲,對準那個粉嫩的小菊花,把鴉片栓劑慢慢戳瞭進去。給她塞完之後,我往自己屁眼裡也塞瞭一個。
我們兩個人擁抱,脆弱的身體擠在破敗不堪的單人床上,大約過瞭十幾分鐘,床和被子軟得像海浪,她慢慢平靜下來,滿足地依偎在我懷裡,還抱著那個小兔娃娃,像是和諧的一傢三口。
「你還說要監督我呢。」我故意逗她,「你不戒毒啦!」
「我說的那個計劃……是從明天開始的!」她不再流鼻涕,燒也退瞭,臉卻紅得像蘋果。
我們平安地度過瞭一晚,兩人都睡得很沉,早上我媽來把我房間門開開瞭,今天是傢支戒毒報道的日子。看到阿譚在我被窩裡,她雖然生氣,但好像並不意外。
「你自己去吧。」阿譚用被子蒙住頭,「我太困瞭,接著睡瞭。」
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敢去。經歷瞭昨天的事,阿譚害怕在利姆除瞭我之外的所有人。
這次開的是聯合會議,好幾個中小傢支的吸毒者合並在一起參加,克夥給我招招手,讓我坐他旁邊,我環顧四周,在那群人裡我沒見到妞妞。在大傢還在喧嘩的時候,我註意到會議室最前方走上去一個人,他的出現一下子就降低瞭屋裡的分貝,這是另我們所有吸毒的小子們都聞風喪膽的人——勒午木牛。
我聽說過他的事跡,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真人。
他總是繃著個臉,兩條法令紋深得像是用刀割出來的,很是威嚴,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狠角色。
大傢都說他是個瞭不起的人。當然瞭,這話不是我們說的。
他是另外一個鄉的大功臣,當年昭覺第一波禁毒運動就是他們傢支發起的,當時他擔任社長,那年他們繳獲瞭很多毒品,也送走瞭很多毒販。
還有之前佈托縣最開始實行的檢查每個人手臂上針眼的餿主意,就是當地的幹部把他「聘請」過去,由他提出並執行的。
木牛的鐵腕手段贏得瞭頭人和各位幹部們的認可,最後他們村幾十多位長者表決通過,將禁毒行動擴展至整個村,村幹部與頭人承諾監視年輕傢支成員的行為,並組織一支巡邏隊逮捕吸毒者和毒販。
他讓我們安靜,清瞭清嗓子,「你們的情況我大概都瞭解瞭,在座的各位,有些人是自願戒毒,我提出表揚,還有些人是被抓瞭需要進行強制戒毒。」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傢頭人還往我這邊看瞭一眼。
「無論怎麼樣,你們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你們需要我們的幫助,幫你們擺脫一樣東西。過程很艱難,很痛苦,但絕對值得,我相信大傢都已經做好瞭準備,希望你們能好好珍惜這次機會,越早戒,越好戒。」
克夥小聲對我說,「你知道他指的痛苦是什麼嗎?」
他告訴我,誰要是敢復吸,抓住瞭就是關小黑屋,手銬銬起來棍棒伺候,吸一次暴打一次,打到你服為止。
在木牛看來,這方法雖然原始,但絕對有效。吸毒者之所以復吸,還是因為打輕瞭,把他打出心理陰影就好瞭。
不用問就知道,我們大傢恨他恨得牙都咬碎瞭。
在別人眼裡這是豐功偉績,在我們眼裡這就是他的罪證,他所執行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暴力戒毒!
就因為他做的這些事,前幾年他被提拔成村長,政府還頒給他全國戒毒醫學先進個人獎,後來,他一路高升成瞭副鄉長。
我就不明白瞭,怎麼靠領著大傢打人還能得獎?
克夥告訴我,現在村裡很多人拍他的馬屁,一見到他對他點頭哈腰的,送煙又送酒,還說他是戒毒專傢,是利姆反毒運動的頭號人物,在我看來什麼狗屁專傢,他是個錘子專傢!他又不吸毒,他懂什麼?他有什麼資格和經驗帶大傢戒毒呢?有種就自己也打一針!不然就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就是對他嗤之以鼻,總覺得他說的那些話全部都是高高在上的說教,可就在這時候,他做瞭個手勢,第一排的一個人突然走到他身邊。
「這位是巴莫。」他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膀,「他以前像你們一樣,也是一位吸毒人員,如今他已經戒毒一年瞭,現在他自願來幫助大傢,你們所有人,都要向他學習,以他為榜樣!」
有人在小聲議論,說真的假的?這人你認識嗎?
頭人拍拍桌子讓我們安靜,接著木牛的話說,傢支戒毒實行積分制,每個人最開始有十分,表現好加分,表現不好扣分,吸毒扣五分,販毒扣十分,打架鬥毆扣三分,偷東西扣三分,辱罵領導等不服從管理的行為扣兩分……
等到分全扣完瞭,就把你傢房子拆瞭,讓你滾蛋。
每個戒毒人員還要強制給協會捐款四十元,作為建設需要,還說不是我們想這樣做,這是國傢的規定,你們知道吸毒不好,為什麼還要花錢吸毒?
我們是民間組織,一切活動都是自發的,我們做宣傳要錢,車子油費也要錢,隊員的工資也要發,你們想四十塊錢捐款是小錢,四十塊錢我們老人傢可以吃鹽巴一年,我們不吸毒,還要幫你們賠錢!
我聽得忍不住翻白眼,完全把當初在成都的派出所被他擔保時那萬般的感激給拋在腦後瞭,他怎麼不說養老婆孩子的錢也讓我們出呢?
除此之外,若是在開始戒毒之後復吸或者販毒,還要交五百到兩千不等的罰款。
我對克夥說,這罰款也沒比在成都少多少啊!還這麼多亂七八糟的規矩。
「我們這還不是最慘的,他們海來傢支,不僅要把房子拆瞭,連地都要沒收!」
「神經病吧!地收瞭房收瞭人傢住哪?他媽的住他傢裡啊?!」
「怎麼瞭俄切,就數你說話聲最大,你是不是很有意見啊?有什麼不滿,上來說吧,上來讓大傢都聽聽。」
我傢的頭人突然大聲點我,搞得所有人都扭過來看我,讓我有點不爽,但我隻好搖搖頭說沒意見。
「沒意見就把嘴閉上!」
我不吭聲瞭,他換成平和又嚴肅的語氣,「從今天起,你們每個人心裡都得有個目標,要下定決定擺脫過去的自己,在開會的時候積極發言並言之有物的,可以加零點五分。有沒有人想自告奮勇給大傢打個樣?」
我第一個舉手瞭,他有些驚訝,還有些期待,「好,俄切,你說吧。」
「我想上廁所。」
一說完,大傢夥都笑。我給克夥使瞭個顏色,他瞬間就明白瞭,他說他也要上廁所。
另外一個小子也舉手說要上廁所,他生氣瞭,說除瞭他們兩個都不許去瞭!
我們出瞭屋,找瞭個旁邊隱蔽的地方各自在腰上紮瞭一針,緩瞭一小會後,兩個人迷迷糊糊地回來瞭,走路差點撞門上,頭人瞪著我們,從上到下掃瞭一眼。
「胳膊伸出來。」
我完全無所謂,伸出來就伸出來,我剛才那針又沒打胳膊上。我很得意,自認這幫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也許他明白什麼,但沒有點破我,隻是沒好氣地讓我趕快進去。
今天的開會是個預熱,讓我們在明天的戒毒大會上好好表現。結束的時候,一位幹部給我們一人發瞭一根鉛筆填表,另外還發瞭一張戒毒需要遵守的準則,讓我們拿回去背,還要傢長監督。
我側著頭想看看克夥寫瞭什麼,發現他居然還真寫瞭。
我在那張紙上畫瞭一坨大便,一根大雞巴,還有一個頭上有三根毛的火柴人,胳膊上紮瞭一根針。一個字沒寫。
十五分鐘後排隊交表,到我的時候我故意抬手嘩啦一甩,那張紙飛到桌子上瞭,然後毫不客氣地扭頭就走。
「站住。」
「你什麼態度?」他沖到我面前攔住瞭我,剛才頭人有介紹過,這是一個從外地調過來的黨員,姓王。
我大概是這批吸毒人員裡第一個被扣分的,還被罰站在門口面壁思過,他居然也不累,就一直在旁邊監督我,看來這是想給我個下馬威啊,他一邊訓我一邊使勁戳我的腦袋,「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牛逼的?你是不是覺得我治不瞭你瞭?」
大約站瞭有半個小時,我背後傳來子岡的聲音,他說俄切,我都吃完午飯瞭,你怎麼還在戒毒啊!你也太努力瞭!
我沖子岡翻瞭個白眼,這個死幹部又吼我,說不要東張西望!
「我……」
「我讓你說話瞭?說話打報告!」
「報告。」
「說。」
「我想上廁所。」
「剛才不是上過瞭嗎?」
「剛才是撒尿,我現在又想屙瞭。」
「懶驢上磨!」
「真的,求你瞭,我戒毒,想拉肚子。」
他不耐煩地嘆瞭口氣,「我陪你去。」
我蹲下來假裝系鞋帶,他就站在旁邊催我,說你不是著急嗎,快點啊。在我快要站起來的時候,我直接朝著反方向拔腿就跑瞭。他被我嚇瞭一跳,我心裡幸災樂禍地狂笑,連耳邊的風聲都是自由的味道,心想到底是你治我還是我治你?真不一定呢!我聽見他在後面罵我,那聲音越來越遠。
那天下午我去瞭拉龍傢,把那個粉色的飯盒交給他母親,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我就一溜煙跑掉瞭。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第一次禁毒大會的當日,人們裡裡外外圍坐在一起,殺牛殺羊,地上擺瞭一排碗,裡面倒瞭白酒,那是給我們宣誓準備的,但碗裡沒有雞血,也許是他們覺得得給我們次機會,因為大傢都堅信如果喝瞭雞血後仍然復吸,肯定會遭報應的。
那天在我回去的路上,突然有個女孩喊我,是妞妞。
她看看遠處,小聲對我說:「我想問問……你們開會都說瞭什麼。」
「我正想問你呢,你怎麼沒來,你沒被登記成強制戒毒人員嗎?」
「我是自願想借的,沒有去報名。」
她說她有點不好意思進去。
那天其實她到瞭現場,但她一直站在遠處,發現隻有她自己一個女孩。她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吸毒,那樣太丟人瞭。
傢支會議就是這樣,男人可以隨意發言,女人隻能乖乖閉嘴,一般來說,有子女的婦女能夠出席丈夫傢的會議,但年輕未婚女性則不能參加宗族會議,即使在公共集會中看見女性,她們通常也是群聚在角落聆聽訓示,可能私下議論,但不會公開發言。雖然由於毒品問題太過嚴重,這條規矩已經放寬瞭,但像妞妞這樣的女孩還是不敢邁出這一步。
其實我有太多問題想要問她。
我剛要開口,她對我說:「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跟她簡單概括瞭一下開會的內容,她知道協會會發放止痛藥和安眠藥給我們,她想讓我幫忙多領一份給她。其實這些事她完全可以拜托克夥的,為什麼要找我呢?那隻有一種可能。
我願意幫忙,她說謝謝你俄切,你真是個好人。
我尷尬地笑笑,我現在嚴重懷疑全世界隻剩下妞妞覺得我是好人瞭。
我讓她在這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可以去,可是負責管藥的人回復很冷漠,他說你不用扯這些有的沒的,誰要戒毒,你就讓他自己來拿,然後簽字,沒有代領這一說。
我對妞妞搖搖頭,說可能需要你去登記瞭。
她垂著眼簾嘆瞭口氣,「好吧,不過還是謝謝你……」
「你確實得謝我。」
「啊?」妞妞疑惑地抬起頭,發現我手裡拿瞭一個白色的小瓶子晃瞭晃,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這是……」
「你忘瞭嗎,哥可是小偷。」
在我知道傢支裡發的是什麼戒毒藥的時候,我已經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多不好過瞭,我把那瓶藥倒出來給她看,「太摳門瞭,給的都是復方,連鹽酸都舍不得給。這能有什麼勁啊。」
都市冒險讓我們分道揚鑣,毒品卻又讓我們重歸於好,我們邊走邊聊,互相交換著各自的都市記憶,茉莉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兩個人隻要緣分未盡,哪怕相隔很遠分別很久,依舊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相遇。
妞妞沒打過針,隻是燙吸。而這一切其實要從好多年前說起。
那是她媽媽去世的第二年,當時她自己在傢,突然撞見爸爸急匆匆地往傢裡跑,還往她的口袋裡塞瞭一小包東西,並囑咐她千萬千萬要保管好,還有不要待在傢,先躲起來,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可她隻是趁爸爸走後放在鼻子前聞瞭一下,然後就睡著瞭。
其實從那以後她的生活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大約過瞭兩三年,有些東西才開始慢慢浮出水面。
有次有兩個陌生人站在她傢門口跟她大姨理論,她說她的直覺告訴她,來者不善。
他們看起來蠻橫,大姨很卑微。
妞妞偷聽他們的談話,哦,原來是爸爸欠瞭錢。
可這時候那兩個人突然朝妞妞這裡看瞭一眼,接著語氣好像變平和瞭。
那天下午她大姨哭著捧起妞妞的臉,她說,寶寶乖,我們去雲南好不好。
大姨連夜收拾好行李,帶著懵懂的她去瞭昆明,後來她們又跟著馬幫隊去瞭雲南邊境,那個人們稱之為東南亞的地方。
那裡炎熱又貧瘠,被野蠻生長的熱帶植物包圍,俯身穿過破敗生銹的鐵絲網,就是另一個國傢瞭。
妞妞的任務就是背著書包幫忙交接東西,她看到遠處有人穿著綠皮軍裝,手裡拿著槍,她緊張得一直發抖,但陪她一起的那個哥哥安慰她,他說你不要怕,你是小孩,是最佳人選,沒人會懷疑你。
「俄切,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適合販毒,你知道是哪兩種嗎?」
我想瞭很久,都得不出完美的答案,難道是在說我?那我是哪種人呢?我想不到確切的形容詞,可就在這個時候妞妞告訴我,最合適的人選是孕婦和未成年的小女孩。
甚至不僅僅是未成年,最好不要超過十四歲。
有次妞妞在那幫人打開包裹的時候偷看瞭一眼,那是壓縮好的白粉磚,她看不懂,隻知道他們管這個叫「雙獅地球牌」。
她唯一清楚一件事,大姨說這樣可以還清傢裡欠的債。
也就是說,她在那幹瞭一年多童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的是什麼工。
她說那些毒販其實對她還不錯,不過得知他們的身份是長大之後的事。她常常跟著大姨待在他們的棋牌室裡,有時候他們會給她帶點小零食還有新衣服,空閑的時候她就躺在門口的草地上發呆,炎熱的熱帶風常常把她吹進屋裡,沒活的時候就在那裡一坐一下午,她的生活太單調瞭,隻能望著頭頂那個破舊又高速旋轉的電風扇,幻想它變成一架銀灰色的飛碟把自己帶走。
那是一個賺得盆滿缽滿的好日子,他們那夥人在屋裡打牌、吃火鍋,看電視,還在外邊的空地上放瞭煙花,空中絢麗的光照亮瞭遠處的鐵絲網和芭蕉葉,對面也在放煙花,那是2000年1月1日,千禧年到來瞭。
妞妞就是在那天知道瞭他們的身份,以及爸爸欠債的原因,她的心也跟著跨越瞭一個世紀。
發財的喜悅並不屬於她,生活開始越來越無聊。
她不喜歡熱帶的蚊蟲和過分熱情的陽光,不喜歡危險又看不到未來的人生。有時候好不容易迎來瞭潮濕的雨季,心卻也跟著發黴。
可那幫吸毒的人總是快樂,哪怕身無分文也會快樂。
她問大姨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傢,我想回傢瞭,可是大姨從不回答她的問題。她說不想再背著書包運東西,大哭瞭一場,卻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她的淚水一文不值。
可能是毒販們覺得她長大瞭,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瞭,沒必要再哄著她。
熱帶灼人的氣溫,漫長又寂寥的邊境線,小小的年紀,喘不過氣的人生,那天她沒有背著書包幫人送東西,而是打開那份包裹,用指甲輕輕摳下瞭一小塊。
她知道這是毒品,有人吸這個吸死瞭,她這麼年幼,這麼弱小,也許她隻需要這一點點就會死掉。
她本來是準備自殺的。她準備死在自己最愛的那片草坪上,卻不小心打開瞭阿片受體,在半夢半醒間,頭頂突然出現一片人形的烏雲,睜開眼睛仔細看,原來是大姨。
她的面色凝重,扶著妞妞的肩膀讓她坐起來,盯著她收縮的瞳孔,然後突然扇瞭她一巴掌。
景洪和成都不一樣。雲南,這是一片迷幻的土地。
她說在雲南的山上有很多野生大麻。鳥類吃瞭大麻種子,再在飛行過程中經糞便排出,就這樣自然生長瞭,她有時候會去山裡面采。
有種樹名叫小葉相思,其樹皮經過熬煮之後湯汁裡富含色胺類的致幻劑,人們給它起名為「相思湯」。
還有裸蓋菇、死藤水,甚至是一種毒蟾蜍,它背上分泌出的粘液也含有致幻的色胺。
她給我講的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妞妞又問起我在成都的生活,她從來沒有去過酒吧和夜店,所以我想,她的幻覺一定總是沾著青草味道。
她問我那種地方好玩嗎?我平時都怎麼玩?我臉紅地笑笑,含糊其辭地說其實也沒什麼意思。
我和妞妞的關系變得和曾經一樣近瞭,甚至比童年時代還要好。
現在我們有瞭共同的話題,換做多年以前,打死我都想不到我居然會和我的青梅竹馬討論販毒。
那天我們聊瞭很久很久,一起坐在草坪上,談論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禁忌,原來兩個同樣吸毒的人真有可能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我送她回傢,到瞭她傢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很緊張,無論如何都不讓我進屋裡,我真的很好奇,我們已經互相傾訴瞭那麼多,合法的事情可以說是一件沒有,難道還有什麼事在我的接受度之外嗎?
好奇心一直驅使我,在我的再三請求下,她開門讓我進去。
剛一推開門我就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停屍房的氣場,我看到瞭那個人,在妞妞給我講述的故事中缺席的那個人,她的父親。
他的皮膚就像幹枯的樹皮,要不是他還有微弱的呼吸,我還以為她傢在守靈。
妞妞說有朋友來看他,他極其緩慢地眨眨眼睛,欠起身子用手指瞭指桌子,似乎是想要招待,我們趕緊讓他躺好。
她定期幫爸爸打針,但我看他床頭放的那個註射器已經很舊瞭,他的皮膚本來就不好紮,我說我把我的給你吧,我兜裡有個還沒開封的。
妞妞說謝謝,但其實也有別的方法,她指著一個地方,看到這個傷口沒有?烤好後直接滴上去就行。
哦,這個方法,我也會,效果差不多,我這麼說。
我問她你們傢支知道嗎?她說知道,因為他還得瞭其他的病,沒有錢治,所以可能不會再去看病瞭。並且他的身體也沒法同時又治病又戒毒,就算有錢又真的能治好嗎,她和傢裡另外兩個哥哥姐姐負責照顧他,有時候會借個輪椅來讓他曬太陽,他喜歡曬太陽,心情好的時候也會主動聊會天,因為他現在屬於癱瘓,所以他們傢不用交罰款瞭,也沒人會追究他。
那天確實給瞭我不小的震撼,可我確實沒有能力去拯救自己。
我也會抱有僥幸心理,至少我還沒變成他那樣,不是嗎?
離開那間可怕的房間的時候,她說要給我個東西作為回禮,她走到院子後面的一口小陶瓷缸前,從裡面拿出來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遞給我。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給你這些,希望你戒毒能好過一點。」
我打開,那是一個淡棕色的蘑菇幹,頭部呈三角形,頸細長,妞妞說這就是塞洛西賓,傳說中的裸蓋菇。
「那你呢?」
「我還有,不用擔心我。而且你打針,可能你更需要。」
她正說話的功夫,我掰下一點嘗瞭嘗。她問我你現在就吃嗎?我說因為這是你給我的。她長舒一口氣,說還好你沒一次性吃一整個。
吸過毒的人都知道,這些植物相比起化學藥物,隻要不超劑量其實對身體沒什麼傷害,它們與海洛因、冰毒這種化學合成的藥物不同,這一切全都是大自然的饋贈。
奇跡發生在十分鐘後。迷幻的西南地帶,我的眼眶底不停地閃爍,山間所有的景象都像波浪一樣蠕動,自己的頭顱被某種能量輕微擠壓,不可控地牽引臉上的肌肉,但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目光被切割成碎片,遠處的房屋和行人都被擠進眼眶中的畫面裡,又自由組成合乎邏輯的敘事。
雲朵、牛群、草地、山谷……它們全都被擠壓成不規則的棱狀物,仿佛自由變幻為某種神秘的條紋和光線,但如果我轉移一下視角,它們又會慢慢像果凍一樣復原。
世界變得明艷,知覺的大門被打開,組成半透明的屏障,現實的物體扭曲又消散,看到不存在的聲音,聽到從未見過的顏色,好像還能嘗到來自雲南的風的味道,我突然明白瞭某種真理,萬物好像都有瞭自己的答案。
可能這就是為什麼,如果你一定要使用色胺類物質,那就一定要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曾經的幻覺大概率都會伴隨著吊燈和穹頂。
如果我一直盯著妞妞的臉看,她就會變成別人。
也不知道為什麼,莫名有一種沖動,我把手放在她胸上,因為在幻覺狀態下人需要觸摸東西來確認自己所在的空間,她猛地躲開,我撲瞭個空倒在地上,好像是從懸崖邊墜落到谷底那般迅速,心臟開始在體內掙紮。
我的視覺開始變得斑駁,感覺皮膚上慢慢長出細小的絨毛和嫩芽,濕潤得像透過魚缸看到的水波。
「俄切,下雨瞭,我們該走瞭。」
我已經忘瞭我到底是怎麼回的傢,阿譚問我幹什麼去瞭,怎麼這麼久,我說因為我被外星人抓走瞭。
之前為瞭能說服我爸媽讓她留下,我隻好說因為我之前在成都訛瞭她兩萬塊錢,現在我還不上,她答應我如果帶她戒毒就不追究我,不然我就得坐牢瞭。
雖然我過去總是欺負她,但我確實想讓她陪著我,有人並肩作戰,總好過孤獨。
我爸媽甚至都不給阿譚留飯,我就隻能吃一半,把剩的一半拿到我房間裡給她吃,好在吸毒者的飯量都不大。這感覺就像我偷偷養瞭一隻小寵物。
她之前從未體驗過農村的生活,也從未來過大山裡,除瞭我之外,她什麼都抓不住瞭。
克夥有次大半夜打電話給我,問我睡瞭嗎?我怎麼可能睡得著,我一直在數著秒過。
我說:「我現在懷疑這藥到底有沒有用。」
其實我真是後悔死瞭,他們發的那些藥我以前全都磕過,真沒想到我曾經的英明之舉如今卻回過頭來把自己害瞭個半死,打個比方說,這就好比你在中毒之前已經把這個毒藥唯一的解藥給吃免疫瞭,現在什麼解藥都救不瞭你瞭,其他和你一起中毒的人都還能吃解藥復活,但你不行瞭。這個世上要是有後悔藥賣,我能吃到那個生產後悔藥的廠傢破產。
其實就算沒有阿譚和妞妞,我也得想辦法搞到多餘的藥來緩解,用我們的話說,這叫「別別勁」,就是用另一種毒品把你現在的毒癮給頂下去。特別爽肯定沒有,但至少能讓身體好受一點。
我和阿譚甚至還跑到我傢的後山上,把妞妞送我的大麻種子埋瞭進去,期望它們能快快長大,好緩解我戒斷毒品帶來的切膚之痛。
既然鳥拉的糞便裡的種子都能順利長出野生大麻,那我怎麼就不能自己種點呢?我好歹也種過地,怎麼就不行呢?
我、阿譚,克夥還有妞妞,我們四個第二天碰瞭個頭,得團結起來想個辦法瞭。
為瞭拿到足夠的替代品,最後我們把目標放在瞭衛生院一樓開設的美沙酮門診上。
那些年紀偏大或者身體狀況較差、得瞭其他病的吸毒者會被安排在衛生院輸液,因為床位有限,我們這些年紀小的就隻能自己在傢戒,分的藥也不太一樣,美沙酮勁會比曲馬多大。
妞妞說這樣會不會太缺德瞭,但還好我們不是天天拿,而且他們那邊會定時配給,也有備用的。
我傢這邊的人都說,傢支戒毒是有人情味的,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還是距離產生美比較好,不然這就意味著你隻有傷害身邊的人才能茍活。
上次因為我偷瞭藥,導致我們被登記名字的所有人都被叫去問話瞭,負責給我們分藥的人還說什麼自己有指紋探測儀,最好可以主動站出來,等他查出來的時候再承認,懲罰就要翻倍瞭。
我自認為自己心理素質還不錯,一直死扛著沒說,因為我知道他但凡能確定是誰幹的,早就直接喊巡邏隊的來收拾我瞭,何必在那問來問去?
「既然不能偷,那就用比偷更高明的方法。」
我們有自己的計劃,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任務。
妞妞在我們幾個人裡行動最自由,對周圍也熟悉,所以她負責去搞來調包的止咳水和維生素片,因為負責管理藥物的那個人他有鑰匙,所以克夥需要盡可能想辦法拖延住時間。
至於我和阿譚……
「你就非得讓我陪你來幹這個嗎?」
「這不是怕你自己待在我房間裡沒意思嗎?看好瞭,我教你開鎖啊。如果你會開鎖的話,那天你早就自己偷偷溜進來瞭。」我把一根鐵絲插進去,「你看,這種鎖,防君子不防小人。」
「這麼有自知之明。」
「我當然想當一個小人瞭。我的願望……就是永遠都不長大。」
我看她沒接我的話,「不好笑嗎?」我扶住她的手,「你來試試。」
「轉不動,卡住瞭。」
「那就先往上挑。」
隻聽咔地一聲,櫃門打開瞭,我剛擰開瞭一瓶準備開始換裡面的藥水,外邊突然敲門,阿譚趕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都掐進肉裡,「有人來瞭,怎麼辦?」
「沒事的,是克夥。」
「你怎麼知道?」
「你仔細聽,我們提前對好暗號瞭。單獨敲一下,再連著敲三下,真的,你去給他開門啊。」
克夥進來小聲問,你們怎麼那麼慢?
「我們都在外邊等瞭好久瞭,他們屋裡一直有人開會,人一走我們就翻進來瞭。你怎麼樣?你確定他不會進來,不用在外邊放風啊?」
「我讓他給我做心理輔導。」
「這也可以?」
「可以啊,聊瞭十幾分鐘呢,然後他就說有事要走,但我看你沒給我發短信,我沒辦法,就說再聊五分鐘,最後再聊五分鐘,但眼看著就拖不下去瞭,我怕他用鑰匙進這個屋。」
「然後呢?」
「我給他下瞭點安眠藥。」
「我操你死定瞭。等他醒過來,第一個懷疑你!」
「我哪有這麼傻,我都想好瞭,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質問他,這樣才能排除我的嫌疑。到時候我就說,昨天到底什麼情況啊,我昨天回去都頭疼死瞭,回傢差一點就暈在路邊,是不是之前給別的病人吃的藥杯子沒涮幹凈?媽的,之前在昆明和我合租的人就是這麼給我下套的。」
「好瞭好瞭,擰緊一點放回去。」
就在我們把病號們的戒毒藥成功掉包之後,可能是因為做賊心虛,我第二天還跑去衛生院門口看瞭一眼熱鬧,那裡一直哭爹喊娘的,看來他們補充瞭不少維生素呀!我們四個倒是終於不難受瞭。
我感覺自己特別像電影裡演的殺手,丟一個炸彈進去,然後瀟灑地轉身離去,哪怕那裡再發生什麼天災人禍,好像都與我無關瞭。
逃離瞭痛苦之後,我們也仍然在忍受空洞和低落,然後很快過量地把那些藥吃完,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這種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我問克夥能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幹一次,他說不行,他昨天偷偷去看過瞭,他媽的,屋裡裝監控瞭。
我和阿譚對視瞭一下,就不到一秒的功夫,呃,我覺得也不用對自己要求那麼高吧,畢竟我前幾天就是沒打針啊(雖然我過量吃別的藥瞭),我覺得我已經很厲害瞭。
「實在不行就紮一針吧,幹脆就把這次當做一個熱身。」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說這句話。
我們的第一次正式戒毒,就這樣宣告失敗瞭。
時隔幾天之後突然打一針,那感覺真是爽死瞭。其實我並不是不想戒毒,隻是當那種感覺上來的時候,我隻想活下去,真的沒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我們最多可以做到努力拖延紮下一針的時間,但做不到再也不紮針。這反而有反效果,因為你越主動克制,你就越清楚當你結束忍耐之後會有多痛快,戒毒的難度就越大。
是的,我宣誓瞭,然後呢?我們並沒有擺脫毒品的能力,其他人也幫不瞭我。在我看來,他們都太小看毒品瞭。
大約在我們終於能好好睡覺的兩天之後,有天早上我傢沖進來一幫巡邏隊的人,我問他們幹什麼,他們說突擊檢查,看我有沒有偷偷在屋裡藏毒,我說你們這麼做侵犯我個人隱私,他說吸毒的人不配有隱私,你想要隱私,有種你別吸毒,要麼我們來查,要麼讓涼山公安來查,你自己選。
我的房間是檢查的重點,二話不說就給我翻瞭個底朝天,當時阿譚還在我被窩裡躺著,他們讓她從床上下來,然後把我的被褥都掀起來看瞭。還一邊搜一邊跟我說,趁我們找到之前如果你主動交出來這次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等他們走瞭之後,阿譚跟瞭出來,「被沒收瞭嗎?還笑!你還有臉笑!」
我拉起她的手,「你跟我來。」
阿譚跟在我屁股後面進瞭一間屋子,看到屋裡的場景,她嚇瞭一跳,驚訝地捂住瞭嘴。
「這是我哥。」
我回頭看看她,「怎麼瞭?我和我哥長得像嗎?」
克夥提前跟我說瞭他們會搜查的消息,所以我已經提前轉移瞭。我把爾古的遺照拿下來,側過來給她看瞭一眼相框的縫隙,那裡邊平整得塞瞭好幾包,非常隱蔽。
「他們總不至於和一個死人置氣吧,剛才他們都沒怎麼查這個屋,就象征性掃瞭一眼。」
至於我這麼快就認輸,自然不能讓傢裡人知道。打完針後,我和阿譚總是躲在被窩裡,他們以為我還在戒毒。我常常聽見腳步聲,還有餐具放在床邊桌子上的清脆聲音。
我總是裝模作樣,躲在被子裡隻露出額頭,唉聲嘆氣,又聳動幾下身子,「拿走吧,我正難受著,沒胃口。」
「別裝瞭,俄切。」
是我嫂子的聲音,「我知道你根本就沒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