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色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正拼命排拒他,仿佛忍耐已至極限。那種恨不得從渾身上下數以百萬計的毛孔之中,硬生生將入侵之魂擠出去的敵意,幾乎灼傷應風色的意識,他不得不松開對軀殼的控制,逃也似的遁入識海,然而此間也沒好到哪裡去。
識海內,地面如溶漿沸滾,巨大的液泡拱起、變形、爆開,肆意破壞著精心構築的擬真場景;天頂碎裂,雲霞墜如火雨,舉目盡是一片末日景象。
”叔叔……叔叔!“回過神來,應風色才發現自己茫茫然轉著,四向叫喊,隻覺荒謬到瞭極處,心中的淒惶卻異常真實。
”……喚我也沒用,你心裡清楚得很。“熟悉的語聲自身後傳來,應無用一身輕裘緩帶,手搖羽扇、金冠束發,既華貴又飄逸,正是那幅畫裡的裝束。應風色亟需有人指引明路,叔叔自是以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出現,連模樣似都年輕瞭許多,從容自若、似笑非笑的模樣如握智珠,一切變化,俱不脫其單掌五指間——然而,一意識到”這不過是心中所望的投射“,應風色幾乎忍不住捶地狂嚎,眥目欲裂。
眼看要再死一次,意識深處卻隻能做出這種哄騙稚兒般的無聊應對……應風色啊應風色,無能如斯,你死還有臉面怨誰?
”可惡……可惡!“他抱頭蹲在火雨斷垣間,切齒喃喃:”我……我不要再死第二回……好不容易才……嗚嗚嗚……誰來……誰來救救我?“
”沒有人會來。“應無用和聲道:”隻有你,才能救得瞭你自己,不管在這兒還是外頭,都是一樣的。就連鹿希色都背叛瞭你,世間更有何人可信?“
聽聞”鹿希色“三字,應風色心中一痛,整個人陡地清醒瞭幾分:”冒牌貨叔叔乃我心中投影,言語行動,無不是來自識海內所思所憶,人雖是假,依憑卻再真實不過。看來此劫應是有解,起碼在深層意識裡是有眉目的,隻是我還沒想起來罷瞭。“思緒一經運轉,驚惶、痛苦、不甘等次第收束,盡管虛境仍是天崩地裂沸海騰山,青年卻於半圮的階臺抱臂垂首,外物漸不擾心。
”不是我要死,我早就死瞭。而是韓雪色快死瞭。“
應風色思忖道:”他的身體為瞭延命,正想方設法驅離我的意識……看來將害死他的,恐怕是我。“
《奪舍大法》若會直接弄死施術的對象,移轉之後便該出現征兆。但應風色在床底躺瞭大半夜,盡管動彈不得,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正常,並無不適,應可初步排除移轉失敗或”此功於人有害“的可能性。
況且我什麼都沒做——不對。在支配這具身軀之前,他曾經”做“瞭一件事,這與韓雪色的性命垂危必有關聯。
應風色舉起手中忽現的長柄銅鏡,鏡裡韓雪色兀自張嘴,雙手拼命敲打鏡面。
先前應風色嫌這小子吵,一動念便再聽不見鏡中淒厲的叫聲,韓雪色瞧著活像啞劇的醜角,可笑到令人心生憐憫的地步。
”……我強將他的心識肉體分開,這才使他的身體瀕危,是也不是?“
”軀體無魂即為‘屍’。要不是你的意識與他的身軀並非全無聯系,更早以前他就該涼透啦。“應無用搖扇道:”換個說法可能更好理解:你若扼住一個人的喉頭,他遲早是要死的,扼緊扼松,不過短長而已。你不放手,他就是一條死路走到黑。“
”等一下!“應風色搶白道:”《奪舍大法》的‘奪舍’二字,難道不是鳩占鵲巢、移花接木的意思?此法既成,為何我不能占奪韓雪色的軀殼?怎麼想都該是這副身軀與我的意識相接,哪有韓雪色插手的餘地——“忽然閉口,露出恍然又錯愕的古怪神情。
應無用隨手揮去颼颼飛墜的焰火,淡然一笑。
”答案再簡單不過,就是你的《奪舍大法》尚未完成,還差著一步。“
他將羽扇插入後領,撣瞭撣圮階積塵在應風色身邊坐下,隨口解釋:”本山近四百年間,除宮主傳承,各脈權力的遞嬗,罕有以《奪舍大法》移轉者,蓋因成功的機會,低到令人心寒。諸脈首席不比共主的虛銜,影響甚大,他們是寧可活著交出權力,直到親睹宗脈的運作如恒,才肯安心閉眼,毋須賭命服眾,換取坐上宮主的寶座。
“故妄想以《奪舍大法》延續權力的何物非,才會如此可笑,這不是旁人想不到,隻是沒有必要。就算沒有我的幫助,冰無葉也未必會消殞於奪舍之下,有很大的成數是他最終活下來,腦袋瓜裡多瞭若幹何物非的殘識,若運氣好沒傷到神智心性,料想不致影響人生。”
“那你為何要幫他?”應風色忍不住問。
“冰無葉不是說瞭麼?我們是好朋友啊。”應無用聳瞭聳肩:“幫助朋友,豈非是天經地義?”
應風色過去將奇宮大位看得比天還高,咬牙練功、苦撐一脈,一切都是為瞭宮主寶座預作準備,直到遇見鹿希色,又卷入降界陰謀中,才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瞭變化。盡管鹿希色的委身最終隻是場令人心碎的笑話,應風色不以為“叔叔”
是順著自己的好惡才如是說,聽著似有幾分道理。
關於《奪舍大法》的推論也是。
“……毀去韓雪色之魂,這副軀體才能接納我麼?”
“不好說。關於此事,本山沒有半點有用的記錄,書牘、口傳,乃至於流言蜚語……什麼都沒有。”應無用苦笑。“你若奪舍成功,會不會源源本本留下記錄,好讓後起之秀按圖索驥,得以抵抗你的《奪舍大法》,甚至反客為主,也來覬覦你腦袋瓜裡的寶貝?”
的確是不會。
“可以確定的是:此軀不能無魂,而你已掐著韓雪色之魂太久,身體要撐不住瞭。你可毀去韓雪色之識,賭他的身子會不會接受你,或放他脫離禁制,先穩住再說。”應無用轉頭直視他,神色雖仍平霽如恒,卻無一絲悠哉戲謔。
“但不能再拖瞭,你知道的。我所說的話,無不出自你的心思,該如何取舍,你向來都很清楚。”
應風色握住碗口大小的鎏金圓鏡,明明是幻想出來的物事,冰冷堅硬的銅質觸感仍是透掌而來,清晰到仿佛在嘲笑他的進退維谷。原來他非天選之子,沒有常人所無的超凡際遇,而是《奪舍大法》沒能施展完全,“天選”遲未發生,才得以茍延至今。
砸碎這面鏡,上天的選擇才會真正到來——唯有原來的魂魄消失,才能知道這副軀殼接不接受新主。縱使在韓雪色的識海留下禁制,天意當前仍須一搏,這已足夠說明應風色的處境。
賭?拿什麼來賭?賭不起的人,其實是你啊!
應風色撫額慘笑,屈指往鏡面一敲,“喀喇!”銅鏡應聲碎裂,韓雪色的神魂化光飛出,直沖天際;也不知過瞭多久,地面停止騰動,天空也不再墜下隕碎,應風色放落抱頭的雙手,發現身處之地凝成一片擾動赤紅,如朱墨滴入清水中胡亂旋攪,倏忽被冰凍起來,但無論如何,末日般的天搖地動是暫時休止瞭。
“他……活下來瞭?”
“是你活瞭下來。”應無用與他並肩而坐,摸著巖漿凝結似的周遭異景,嘖嘖稱異。“你對‘死亡’和‘毀滅’的想像原來是這樣啊,有意思。你做瞭個明智的選擇,這也很有意思。”
“閉嘴!”冒牌貨的叔叔派頭激怒瞭他。和想像中的人物鬥嘴是蠢瞭些,應風色啐瞭口唾沫,狠狠捶身下的波紋赤巖一拳。
什麼感覺也沒有。
既不疼痛,也沒有毆擊死物的冷硬,熔巖就這麼應手塌陷,卻未留下拳印等痕跡,連應對都顯得敷衍。
“我……沒有感覺。”
應風色撮拳、放松,又撮拳,再放松,摸摸自己的臉孔身體,疑惑之餘,忽然著慌起來。“是我的神識出瞭什麼問題麼?難道……難道是韓雪色的心識與身軀重新連結後,身內再無容我之處?可惡……可惡!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你……
你不是我的想像!你到底是誰?為何……為何要害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就隻這點不好,腦子一熱,便少瞭許多聰明。”
應無用按住他揪緊衣襟的雙手,似忍住瞭搖頭的沖動,苦笑道:“你廝殺一夜,頗歷艱難,累是不累,歇過瞭沒?”
“歇——”應風色微怔,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我肉身都沒瞭,要如何歇息?
哪裡還用得著歇息——”突然失語。
“那心識呢?”應無用微笑道:“體倦而眠,以保其生。心識該怎生保養,你想過沒有?”
應風色松手一推,明知理虧,猶不甘心,忿忿然道:“有屁快放,別凈說些神神叨叨的!你說的話、知道的事,全是從我腦袋裡撈將出來,就連你之所以能站在這兒,都是拜我所賜,讓你擺架子!”
“是是是,我就是提個醒而已,沒別的意思,下回改進啊。”應無用忍笑幹咳幾聲,正色道:“養神之法,恰與肉身相反,是‘不進則退’的道理。不惟思路,連意志也一樣。
”你方才氣餒瞭退縮瞭,想找個看似安全的地洞鉆進去,不肯面對眼前之難,故爾傷瞭心識。意志一渙散,再想維持識海之內的堅固具象,自然是困難重重。
萬幸我是這片意識之海裡最復雜也最強固的成像,難結亦難損,才能同你神神叨叨地說上幾句。
“你再消沉下去,休說韓小子的身心排拒,要不多時,你的神智便會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隨意,無固無我,最終煙消雲散,點滴不存。”
應風色聞言一驚,頓覺冒牌叔叔的話入情入理,是自己冷靜推敲,憑借已知就能做出的假設,但人急無智,竟要深層意識來提醒,也是夠荒謬的瞭。
理智稍復,周遭原本如巖漿凝成般的破碎地景,漸漸現出屋宇園圃的輪廓,除視覺之外的感官也開始有瞭反應。應風色精神略振,靈機一動,試著將身下倚坐的畸零赤巖恢復成原本簷廊的模樣,存想半天,巖石卻無絲毫變化。
“識海裡頭不是這樣運作的。”
應無用以羽扇掩口,明顯是在忍笑,越發令他恨得銀牙絲癢。
“像我,你也沒法讓我說什麼做什麼,對不?毋須雕塑這方天地,它們是依你的心識而成,隻要你的神智越發強大,投射於此間也會越發真實,纖毫畢現。
回憶這片簷廊的細節,無法壯大你的心智。”“那我該做什麼?陪你澆水種花?”應風色沒好氣問。
“下棋不錯,練武也挺好。此二者對腦智大有幫助,自身又能衍出無數細節,奇正相生,層層補益,是我最推薦的兩門。”
應風色曾隨韋太師叔學棋,卻不熱衷。二者擇一,他從來都是選擇練武。
但說到打架,冒牌貨可不是隨手捏出的拐瓜劣棗,這貨的身手來自他童年記憶裡,父親兄弟二人在院中的那場切磋,叔叔應無用便未用上半成的本領,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四靈之首”,是龍庭山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武峰,蒙眼讓應風色一手一腳,那也是揍著他玩兒。應風色可沒有當沙包的心情。
“既不想活動筋骨,也隻能下棋瞭。”見應風色臉一垮,應無用搖搖羽扇,恰到好處地抑住瞭他的躁動不滿,怡然道:“我碁石都變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那就不手談,咱們復盤罷。”
“……復盤?”
棋局已畢,將對奕的過程依序還原,用以檢討得失利弊,稱為“復盤”。眼下連棋子都沒有,顯然應無用想檢討的,並非是單純的棋局。
“韓小子的身體正在恢復中,咱們也來動動腦筋,好生養復,莫輸給他。”
應無用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昨夜降界之戰,可說是一敗塗地,卻非從那座莊園裡才開始輸的。你有沒想過,龍方颶色是從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瞭你?”
聽到“龍方颶色”四字,應風色忍不住握緊拳頭,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遠不如現實,甚至不及先前識海穩定時。他用力到半邊身子微微顫抖,才又慢慢放松,低頭望著紅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從茗荷自盡的那天開始的。
福伯在風雲峽待瞭大半輩子,清楚知道應風色就是宗門指定的風雲峽之主,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徹底奉獻瞭自己,無怨無尤,直到不肯回鄉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棧裡懸梁自盡。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覡,花光多年積蓄,不得已向龍方颶色求助,兩人就此搭上瞭線。
此前不管龍方被踢到哪裡,福伯每年都會探望一二,但那是出於善意和不忍,順道去瞧瞧自己照顧過的孩子。他們不談龍方是因何——或者說是因誰——才回不瞭風雲峽,福伯無意違逆主人,而早熟的龍方想必十分明白,隻消自己對師兄顯露一絲埋怨,來年老人就不會再出現。
是茗荷的死,為兩人拉起瞭另一條名為“恨意”的連鎖,讓他們盡情傾吐對應風色的異見,將彼此捆綁在一起,相互取暖,也註定一起沉淪。
當日下山前,應風色囑咐福伯盯緊龍方,回山後福伯也做出“並無異狀”的報告,完美掩護瞭龍方颶色的離山之舉,以致應風色未考慮柳玉骨已與龍方接觸、乃至聯手締盟的可能性,無從預作提防。
事實是:恐怕在應風色啟程之前,龍方便已透過福伯為公子爺打點的行囊、盤纏等,推知師兄是朝無乘庵去,故搶先前往迎仙觀,為的是彌補上一輪丟失赤霞劍之過,料不到竟與柳玉骨相逢,得知應風色與諸女情事。
到這個階段為止,都說不上什麼陰謀詭計,有的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巧合而已,出發點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後,這連串的巧合卻織成一張致命之網,無聲無息地捕獵瞭應風色。羽羊神再精於算計,也不能一手排佈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他隻是利用瞭既有的結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會背叛,龍方颶色便不能輕易下山,遑論搶在應風色的前頭見到柳玉骨……說不定,一切都會與現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在龍方的側畔,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現成連鎖可用?應風色耙梳著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陰人和梁燕貞的種種關聯,陷入沉思。
沒有瞭日升月落,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令人難以掌握。
但應無用的說法或許是對的。除去肉體的累贅,純粹的心識活動完全不會有疲憊感,應風色時而思索,時而與冒牌的應無用虛像詰問辯答,一一梳理降界陰謀的細節;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置身於陶夷大宅的那處小院裡,天高氣清涼風徐徐,偶聞人聲轤響,卻不覺吵嚷,反襯得幽靜恬適。
母親鐘愛的那畦小小苗圃裡,隨風刮來陣陣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滿懷清爽。
(一切……都復原瞭。)
“你始終最喜歡這裡,對不?”
應無用又變回那身隱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擱在應風色最後看見它們的地方,仿佛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駭人景象,僅是一場荒唐的午寐殘夢,不著邊際,連說出來都有些赧然。
應風色從簷蔭間猛坐起身。“韓雪色醒過來瞭?”
“且慢。”應無用溫和地喝止他。“身魂分離,元氣大傷,你不讓他多休養些個,累的終歸是你。以逸待勞,豈不美哉?別搞得自己活像個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頭舔著瞭肚臍。”
應風色順著他似笑非笑的視線一低頭,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長柄鏡,敲破的啞光鏡面恢復原狀,裡頭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心懷略寬,始終緊繃的精神稍見松弛,回見廊間一地書卷軸幅,或掩或攤,取來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紀要,鉅細靡遺、條理明晰,有與應無用於吵嘴鬥口間討論的內容,也有他獨自沉思的部分——看來冒牌叔叔,真是識海深處的思緒所化,能把他沒說出口的也都一並整理清楚,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記憶經過梳理、記錄,往往更能顯現出言外所藏。”冒牌貨明顯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翹起半天高瞭。“已知辵兔、水豕的身份,然而直指二人的理路中,卻無葉藏柯的蹤跡,若非撲瞭空,可能性就隻剩下一個——”
“他盯上瞭竹虎的真身。”
“正是如此。”
至於羽羊神,則無法透過這些線索直接鎖定。若非如此,虎、兔、豕三神已找出羽羊神,設法擺脫挾制瞭,何須與之苦苦糾纏?水豕——冰無葉——和羽羊神的關系明顯較其餘二人更密切,或許有更多的線索,但以冰無葉智謀之高,尚不能置威脅於不顧,想通過他找出羽羊伸的弱點,恐怕不太實際。
怎麼想都像一團迷霧的羽羊神,將思路整理成書狀後,出乎意料地浮現出幾項特征,能進一步地縮限可疑的人選:——其一,龍方颶色見過這人。
——其二,此人身份尊隆,非同小可。
——其三,在指劍奇宮裡,甚或就在龍方一側的同謀當中,有人與此獠關系密切,以致龍方投鼠忌器,不得不先問明羽羊神的立場才好辦事。
——其四,羽羊神擅長鞭,武功造詣與其餘三神相去不遠,至少不是能以一敵三輕松壓勝的程度,掌握組織它靠的是心計,明顯不是靠武力。
這幅題為“羽羊真身”的長卷盡處餘白,書有八九條姓字,是至少符合前述兩項要件的疑犯清單,最終又一一以朱筆劃去,隻留下瞭符合三項者,而最紮眼的當屬“顧挽松”這條。
當年往白城山參與六派合議時,應風色是奇宮代表,龍方颶色亦在列中,他是見過時任臺丞副貳的顧挽松的;而“天筆點讖”顧副臺丞歷皇朝更迭而不衰,依舊典掌劍塚大權,說句地位尊隆,料想爭議不多。
雖然奇宮之內知情者寥寥,偏偏龍方與他便是其二:顧春色從的是母姓,據說是顧挽松的遠房親戚,不顧一表三千裡地牽將起來,勉強能喊一聲“舅舅”。
此事是當年韋太師叔所說,語罷特別強調:“顧挽松那廝不是什麼好人,蛇窩裡的卵你們有多遠避多遠。莫瞧著它小,卻不見其毒,轉頭就把自己給送瞭。”
有意無意地瞧福伯一眼,福伯唯唯稱是,額角微見汗漬。
直到韋太師叔去世,福伯都不忘他老人傢的吩咐,始終遠遠避開顧春色,就連應風色在風雲峽召開談心會那回,他都刻意不與顧春色打照面。
但顧挽松使的是形如短槍的判官筆,路數與長鞭天差地遠。在“為虎作倀”
那關,化身倀鬼的羽羊神鞭法高明,堪稱出神入化;昨夜與辵兔、竹虎相鬥,使的仍是看傢本領的鞭索,唯有這一節,與顧挽松無論如何都對不上。盡管可疑,竟因此難以實指。
況且,首輪把背景設在白城山,未免太過刻意。像一早便等著幸存的九淵使者們推敲至此,備好瞭“答案”讓他們迎向結局似的,襯與羽羊神關閉降界,以
“召羊令”讓龍方在現實建立據點的突兀舉措,化明為暗、金蟬脫殼的陰謀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無法忽視。
“……不是他。”應風色喃喃自語著,冷不防被自己嘶啞的嗓音嚇瞭一跳。
“你不能確定。”應無用笑道:“仍有可能是他。畢竟眼下最有嫌疑之人,至多就符合三項而已,沒有更可疑的。”
“符合三項的,又不隻他一個。”應風色抱臂冷哼。
“所以你得好生調查,看哪一個全滿足瞭四項要件,而不是憑好惡或直覺排除某人。這非常危險。”
雖然不想承認,冒牌叔叔所言不無道理。顧挽松也可能故佈疑陣,刻意將自己推到風尖浪前,借此營造受誣的假象。
應風色靈機一動。“我能改變識海之內的景象不?譬如按照我的記憶,打造出某個我經歷過的場景,必須跟當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造假或模糊之處——”
冒牌叔叔笑起來,瞇眼的模樣有幾分寵溺,更多的是心領神會。
“你想回到哪個時點?”
“白城山。首輪降界。”應風色道:“我想再瞧一瞧那晚顧挽松的模樣。”
◇◇◇最終應風色重歷瞭降界的所有片段。
並非是單一、連續或不可逆的,識海之內,依深層記憶所重現的片段可任意重組,順進、逆反、放大、往復……現實界的經驗法則在這裡變得很模糊,隻有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他原以為再次看到鹿希色會很痛苦,然而每段記憶、乃至每個瞬間的女郎都超乎想像地真誠,她是真的與他並肩作戰,專心完成任務,用盡氣力,奮勇求存。
應風色試圖從她身上找出一絲叛徒的猥瑣,卻始終不可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專註而灼熱,以致男兒未能察覺女郎常覆於瀏海下的那隻眼瞳是鹿石。
應風色一遍一遍重歷降界,著魔似的無法自拔;他試過在任務中殺死她,出口惡氣,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下不瞭手。
每回結束他總是熱淚盈眶,胸口痛到難以承受,不得不重新展開一輪,強迫自己投入生死交關的遊戲,或者隻為瞭再看伊人一眼,直到應無用強制中斷他的執迷為止。
“過……過瞭多久瞭?”他感覺十分虛弱。
自解放韓雪色之魂、使識海重歸穩固以來,首度如此。這很不對勁。
應無用遞來一方擰過的濕濡白巾,貼額的瞬間應風色才又感覺活著。
“在這裡,時間沒有意義。”羽衣秀士忍住瞭嘆息,為他揩抹頭面。
“肉體所畏若是‘衰勞’二字,那麼純粹心識懼怕的就是‘迷失’。當識海還不夠強固,迷失會使意識慢慢衰弛,最終煙消霧散,可以理解為心識的死亡。
此即為‘失’。
”但‘失’不是最可怕的,你該怕的是‘迷’。
“當識海足夠強固,沉淪於這些感官和記憶的片段裡,不足以讓意識消亡;
你隻會沉浸其中,被不斷重復堆疊的感官記憶分裂得更細碎,最終連自我的概念都解裂殆盡,成為在滄海某處的漩渦浮沫內,不斷打轉的藻屑;沒有死去,可也不算活著,就這麼轉下去,永無休止。”
應風色不由得打瞭個寒噤。
羽衣秀士娓娓續道:“沒有皮囊的魂體,必須活得比血肉之軀更清醒,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況且,就在你沉湎舊日的當兒,外頭已經發生瞭不得瞭的事,韓小子是萬萬應付不來的。你想跟他一起死麼?醒來……快醒過來!”使勁一推,應風色頓朝萬丈深淵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