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過天地高堂,行過合巹禮,顏凝坐在鋪著大紅鴛鴦錦被的床沿,忐忑不安卻強自鎮定地等待新郎官。
找到一個仆婦散去,房裡隻剩陪嫁丫鬟青黛的間隙,她回想起出嫁前教養嬤嬤教她的“閨房秘術”,心裡泛起一陣惡心,忍不住開口小聲問:“青黛,今晚一定要圓房嗎?”
青黛警惕地往房門口看瞭看,隨後走到主人身邊壓低嗓子回答:“當然,小姐明面上是嫁過來做謝傢二少奶奶的,不圓房怎麼行?這些事出嫁前不是都說好瞭的?”
顏凝嘆瞭口氣,悶悶地說:“說好是一回事,事到臨頭還是不一樣的嘛,真的要和一個陌生男人內啥,唉,我想想就渾身不舒服。”
說到這裡頓瞭頓,突發奇想地問道:“哎你說,能不能給他下個藥,讓他睡過去瞭,先把今晚對付掉。
我夜裡就把謝府翻個底朝天,把玉佩找出來,然後詐死遁走,你覺得如何?”
“不要癡人說夢瞭,謝府那麼大,一個晚上哪裡翻得完,你以為是咱們住三五間磚房的小院啊。
王爺養瞭你十幾年,就是為瞭今日一用,多大點事就縮手縮腳嘰嘰歪歪的。
女兒傢早晚不都得嫁人,嫁哪個不是嫁?謝傢二少一表人才,沒委屈你,你要是敢亂來,我可不會替你瞞著王爺。”
被青黛一頓連訓帶嚇的敲打,顏凝無奈噤瞭聲,不再和這個冷血監工訴說自己惴惴不安的少女心思,隻在心裡怨天怨地怨自傢表舅榮親王。
但是再怎麼怨,該來的還是會來。
謝傢二少謝衡招待完喝喜酒的客人,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瞭。
顏凝聽到他有點虛浮的腳步聲慢悠悠地由遠而近,有點意外這個新郎官對春宵一刻好像並不是很急切的樣子。
等到他進房在床邊坐下,顏凝從喜蓋下面看著他的雲頭官靴心跳逐漸加快,雙手抓緊瞭被單,當他毫無征兆地抬手一把掀掉頭蓋時,緊張的情緒達到瞭頂點,然後眼前一亮……
誠如青黛所說,謝衡一張臉面如冠玉,清秀白凈,一表人才,就是神色不太對勁,陰沉沉地沒有半點新婚之喜,倒像別人欠瞭他十萬八萬,怨氣幾乎要從一對俊眼裡噴出來。
“嗯”
顏凝一臉懵,差點脫口問一聲:公子素未謀面,與我有何冤仇?
謝衡卻不再看她,不耐煩地揮揮手屏退仆婦丫鬟,轉過臉去面對桌上的描金龍鳳大紅燭,也不說話,就這麼坐著發呆。
這是什麼狀況?顏凝因為驚疑而稍稍穩定的心情,隨著下人撤退,變成與新郎獨處,又開始慌張起來,而房內長久的沉默令她越來越慌。
甚至開始在掌心悄悄積蓄內力,預備隻要謝衡敢做什麼,就先一擊敲暈他再說。
就在她在“先下手為強”和“再看看情況”之間左右為難反復橫跳的時候,謝衡突然開口,清亮的聲音在靜謐的房間裡把顏凝嚇瞭一跳。
“今晚你自己睡,我去東廂房,明天不準對爹亂說。”
“額……”
顏凝看著身旁的新郎幹脆地起身離開,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胸中猶如點燃瞭煙花,漫天燦爛。
她撫胸長籲一口氣,卸下警戒輕嘆:“一定是出嫁前到光華寺給菩薩燒的香許的願靈驗瞭,讓我和這位謝二少情投意合,都不想做內檔子醃臢事。但願此後相敬如賓,相安無事,相互少往來。”
丈夫走瞭,仆婦們也沒辦法,服侍她洗漱卸妝之後,各自退下。
青黛一邊感嘆顏凝走運,一邊催她趕快幹活,換上夜行衣,先去晃一圈摸摸謝傢的底細。
累瞭一天還餓著肚子的顏凝也沒有辦法,暗自罵罵咧咧穿上一身黑,從窗口跳出去夜探,留青黛在房裡給她放風打掩護。
謝府前院的筵席似乎還沒完全結束,顏凝站在後院三層的閣樓上看到那邊燈火輝煌,好奇心起,就開瞭個小差過去看看還有沒什麼剩下的熱鬧。
等到瞭才知道,下人們已經排隊站在宴廳後面,等著收拾席面瞭。
客人們正在陸陸續續離開,無一例外都是衣著華麗矜貴的京官或是皇親貴胄。
顏凝看他們胸前補子,絕大多數都是四五品的大官。
甚至還有一些已經白發蒼蒼的三品二品老頭,心下不由感嘆,不愧是權傾天下的謝傢,往來皆是權貴。
這些人平時都是權勢通天高高在上的人中龍鳳,行走姿態也無不透著若有若無的倨傲。
可是今夜他們每一個人離開的時候,都要去一個長身玉立,穿著白緣靛青交領朝服的男子面前拱手行禮寒暄,個個堆起笑容,神情鄭重而恭敬。
而那個男子隻是背手而立,對這些官員們略略頷首,偶爾雲淡風輕地淺笑著回答個一兩句。
他臉上笑容瞧著溫和儒雅,隻是往那一站儀態氣質自帶官威,加之他身形高大挺拔,而周圍的人又動不動就對他躬身垂首,就更加顯得這人庸中佼佼凝立雞群。
顏凝好奇地凝目細看這位大人物,他衣袍上是錦雞補子,配的是四色織錦雞犀綬,咦,難道是自己的公爹,兵部尚書謝閣老?
怪不得,官大一級壓死人,做大瞭就是威風,自傢那個遛雞走狗的表舅真該學學人傢謝大人這氣派。
知道這人是自己公爹後,顏凝偷瞧得更起勁瞭,饑腸轆轆地忍受著大廳裡飄出來的菜香,趴在屋頂上看個沒完。
謝閣老長相清俊儒雅,舉手投足之間從容自在,風度翩翩。
盡管在老頭樂園的內閣算是出類拔萃的鮮嫩,但到底也已過三旬。
然而歲月的痕跡非但沒有影響他的幹凈俊朗,反而讓他看上去矜重端景,有著方才挑喜蓋的謝二少身上所沒有的沉穩大氣。
這做爹的居然比兒子好看多瞭,顏凝心想,話說表舅要拿謝閣老的東西,應該把自己嫁給他本人才對,做瞭謝傢女主人,要什麼就能光明正大地找瞭啊,他這腦袋瓜真的不行。
一想起榮親王顏凝又開始不爽快,暗暗抱怨他交代她來謝傢找玉佩的事情簡直是大海撈針,還不如拿刀架在閣老公爹謝景修的脖子上,直接逼他把禦賜的玉佩交出來,幹脆!爽快!刺激!
抱怨歸抱怨,活還得幹。
客人走光後,謝閣老瞬間收起笑容,一臉景然由侍衛和隨從們簇擁著往內院走去,正好給初來謝傢的顏凝帶瞭路,因為按照計劃,她會先從公爹的住處開始找玉佩。
謝景修走路時昂首挺胸大步流星,每次跨過門檻和上臺階時一撩衣袍的動作特別帥氣。
而領頭的侍衛步履輕盈穩健,緊緊跟在謝景修身側,顯然是個練傢子,一群人訓練有素,整齊而安靜。
顏凝不敢靠得太近,隻好遠遠地跟著他們,在月光下飛簷走壁,踩著謝府的屋脊,如同話本裡的神偷俠盜,最後來到瞭主院。
謝景修住的主院叫匪石院,正房門上掛著個“溫克敬儀”的匾額,院內窗欄廊柱皆無雕飾,一花一木都古樸雅正,就算在晦暗的深夜,也讓顏凝感到一股撲面而來莊重景穆。
鰥居的老頭連住的房子都可以這麼古板,果然傢裡沒個女人不行,顏凝皺眉暗道。
她看見謝景修進瞭自己房間,隨從也退瞭大半,躊躇滿志地搓瞭搓手,隻等他睡著瞭就開始動手找東西。
這位閣老公爹是當朝次輔,朝中清流一派的領頭人物,日常與一手遮天的首輔曹鷃曹太師抖得你死我活。
榮親王派她來之前反復關照過她,此人城府深,心思密,手段狠,讓她一定要小心,少在他面前晃悠,以免被這個權臣公爹看出破綻。
但是禦賜的東西肯定是在謝景修這裡,要偷人傢的東西,又不能在人傢面前晃悠,真是強人所難,還不如下藥全部迷倒,放下心來仔仔細細找呢。
顏凝總覺得榮親王太膽小怕事,不讓她用迷藥,不讓她動武,不讓她用任何她擅長的手段,偏要她嫁進來做什麼二少奶奶潛伏在謝傢。
就這點破膽量,還想造反奪位當皇帝,笑死人瞭真是。
謝景修臥房還亮著燈,顏凝大著膽子靠近,站在窗外貼著墻根偷聽裡面動靜。
沒動靜,聽瞭半天什麼動靜也沒。
睡瞭還是醒著?睡覺不吹燈的嗎?次輔就能這麼浪費嗎?
顏凝撇撇嘴躍上屋頂,輕手輕腳掀開兩片瓦,從椽子縫隙間往下窺視。
謝老爺穿著裡衣,肩上披瞭一件灰緣孔雀顏的直裰正坐在桌邊奮筆疾書,腰桿筆直,心無旁騖,板正的身影讓人移不開眼睛。
那紙上的小字密密麻麻,顏凝也看不清寫得是什麼。
但看公爹寫幾句就要停下思考一番,態度鄭重謹慎,感覺像是公務,一時半會兒完不瞭。
看來今晚沒法夜襲公爹住處找東西啦,收工——
有瞭合理的借口偷懶,顏凝一下子如釋重負,離去之前最後瞄瞭一眼披星戴月還在忙碌的公爹,同情之餘又有些佩服。
她回去如實告訴瞭青黛,這事情本來就不急在一時,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下人們就把她從床上拖起來梳妝打扮,謝衡已經穿戴整齊在等她瞭。
裡裡外外都裝扮好,顏凝跟著冰山臉謝衡去主院給公爹奉茶。
白天的匪石院沒瞭月光潤色,看著比晚上還要古拙出塵,院子裡幾棵斑竹纖秀的綠葉已經是這裡最溫柔的顏色瞭。
公爹謝景修孤身一人端坐在正廳上首,他早年喪妻之後一直未再娶,房裡隻有一個妾和一個通房。
嫡長子謝慎與長媳江氏,嫡長女謝綏坐在一側下首,餘姨娘坐在另一側。
這一屋子人個個衣飾清雅,完全沒有顏凝見慣瞭的皇親貴胄身上那種穿金戴銀富貴逼人的氣息。
謝慎形貌與弟弟相似,卻比謝衡少瞭些書生氣,已經在翰林院供職做編修,也是個英挺俊逸的貴公子,女眷們包括稍稍有點發福的餘姨娘,都一色的端秀嫻雅氣質如蘭。
隻有顏凝自己,長得過分姣好明艷,五官過於精致嬌媚。
雖然被肉肉的腮幫和小圓臉帶來的稚氣遮掩瞭一些。
但這張妍姿艷質的的臉實在與整個謝傢都格格不入。
她自己也感受到眾人投來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小心翼翼地從丫鬟手接過瞭茶盞,跪下端給公爹,怯怯地抬頭望向他。
一看之下,心臟直接漏跳一拍。
謝大人今日穿著一件黑緣暗紫古香緞道袍,光下一動便會泛起隱隱的仙凝針松紋,腰間系紫玉墜黑絳,頭戴東坡巾,長得斯文端秀,一身儒風雅韻,臉比昨夜看得更清楚,道袍也比昨天的朝服襯得他更顯溫潤如玉。
隻不過盡管他不像大兒子那樣劍眉星目,但看似清潤的眉宇之間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氣,連溫和的笑容也帶著些許威壓。
顏凝不知道自己是被這位儒雅的公爹美到瞭還是嚇到瞭,想到自己昨晚還大著膽子爬在人傢屋頂上偷窺,心虛得不得瞭,托著茶盞的手居然有些微微顫抖,低下頭小聲說道:“兒媳給父親敬茶。”
微晃的茶盞被一隻白玉般的手穩穩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