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少奶奶做的?”
謝景修聽瞭孟錯的話,看著盒子裡漂亮的海棠酥,臉上神情喜怒不顯。
“是,青黛是這麼說的。”
令孟錯微覺訝異的是,謝閣老非但沒有生氣,連點心也留瞭下來,隻讓他把做給他的兩個用油紙包瞭拿走。
挑嘴的謝大人喜歡吃這種花兒似的小酥點嗎?
他吃瞭自己的兩個,確實很好吃,對那位女漢子一樣的二少奶奶也有所改觀。
看不出這幾個月來成天喝酒練拳的她居然有這樣的好手藝。
謝景修不喜甜食,要說多喜歡那是談不上,但他看得出這點心做得用心,做點心的人手藝也不一般,想到顏凝竟然還會廚藝,看來真是十八般武藝什麼都學瞭個遍。
謝大人把這盒海棠酥放在那兒不動,裝模作樣地等到下午,讓人泡瞭熱茶過著吃瞭一個,鮮甜酥脆還不錯,想瞭想把剩下那個也吃瞭,這一次感覺不僅嘴裡甜,心裡也有點甜齁,覺得肯定是顏凝糖放多瞭。
他雖然昨晚硬下心腸把她趕走瞭,但親都親瞭,還親瞭兩次,這種事情就像河閘放水,一打開就很難收住,那美妙的滋味實在是縈繞心間難以忘懷,上頭。
原本不想再理她的,難為她做瞭點心,自己也回個禮吧。
謝大人回府後吩咐孟錯拿瞭他房裡那個金絲楠木錦盒送去給顏凝,就說是謝她的。
孟錯機靈,自然知道這事不好張揚,主子才會讓自己去而不是小廝丫鬟,便盡量避開人眼悄悄把東西給瞭青黛。
顏凝收到裡面的絨花時先是楞瞭半晌,隨後心花怒放,高興得飛起,之前對公爹的怨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捧著頭飾看瞭半天,越看越喜歡,一會兒戴上照鏡子,一會兒又想小心藏好。
“你看,我說他喜歡我吧。”她得意地對青黛說。
青黛有些懷疑剛才孟錯說的謝顏凝,大約是為瞭今天自己做的那盒點心。
可即使這樣,也不至於特地還禮,兒媳婦給公爹做個吃的,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再看這頭飾和錦盒,顯然也不是倉促之間準備的,倒像是原本就打算要送給誰的禮物。
他是真的喜歡她,是兩廂情悅,完瞭。顏凝還多少能看住點,訓訓也會老實幾天,可是謝閣老要是動瞭心,誰壓得住他啊?
這事情青黛也不能和旁人說,也不敢告訴榮親王,一連苦惱瞭數日。
謝景修雖然送瞭禮物,人卻並不見顏凝,顏凝也不敢忤逆公爹招惹他,院子裡又沒酒,時日多瞭就有些煩躁。
青黛趁機對她說,不如回榮親王府小住幾天,那裡有的是好酒,正好問問其他幾樣東西在哪裡,不然先把那幾樣給找出來。
顏凝想想也對,總這樣拖著不是辦法,派人和謝景修說瞭一聲之後就回瞭娘傢。
謝老爺聽到管傢林善禮來稟報顏凝要回門時,微微蹙眉,執筆寫字的手僵瞭一下,卻沒說什麼。
孟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總覺得顏凝走瞭之後自傢大人周身空氣異常沉悶,壓得他喘不過氣。
但他想想這位二少奶奶才收瞭禮物,也不回個謝字就回娘傢瞭,確實有些不識抬舉。
偏偏這時謝大人手上又多瞭棘手的公務。西北來瞭軍報,說北狄最近很不太平,遊兵屢有犯境,時常把境內的百姓掠奪一空,有時還連人一起搶走,便向朝廷示警,看要不要在大同增兵擴軍予以震懾。
大同總兵趙真是謝景修的親信,用兵老練驍勇善戰,有大將之才,也正是因為這樣,首輔曹太師決計不會同意這封奏疏。
軍機要事,卻淪為朝堂爭鬥下的犧牲品。
不過世事難料,就在他以為顏凝的離開可以讓他暫時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消息,使自己的心可以靜下來,再也不要出現那晚親吻她的沖動時,卻又和她在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地方重逢瞭。
兵部的奏疏被內閣打瞭回來,六個閣老之中,三個清流兩個曹黨一個不管事,看上去清流人多。
但奈何曹鷃是首輔,所有的事最終還是得要他拍板同意才行。
現在最反對趙真擴軍的,是另一個曹黨的閣老,暴躁的戶部尚書魏冕,而首輔曹鷃雖然反對,卻是另有顧忌。
謝景修便避開魏冕,特地上門拜訪曹太師,私底下看看他的態度。
若尚有一絲餘地,那他便聯合其他內閣成員一起給他施壓,替趙真爭取一把;若他心意堅決,那也沒必要這時候鬧得魚死網破。
“雁行,去年山西、河南兩地旱災,糧稅少瞭上百糧銀子,今年工部還要疏通河道……
四川保寧府前些日子,又遭瞭夏洪,戶部正計算著,要撥多少賑災銀子。
國庫吃緊,不是一兩天瞭,這些你都應該知道,現下實在是沒有餘銀給趙真擴軍。”
曹鷃年逾古稀,須發皆白,老態龍鐘,說起話來講幾個字停一停,說半句喘一喘。
謝景修坐在客廳下首,等他說完垂下視線淡淡說道:“擴軍所需支出不小,下官自然明白,隻是國傢社稷以軍情邊防為重中之重。
以趙真之能,北狄犯境若不是到瞭危及我大鄭安危之時,也不至於會特意上疏。
現今隻是擴軍,花的是小錢,能震懾到他們那是最好不過。
若是舍不得這小錢,北狄狼子野心真打瞭過來,那時恐怕就要花大錢瞭,還望閣老明鑒。”
曹太師沉默半晌,忽然咳嗽兩聲,立刻就有婢女過來給他端上痰盂,另有人撫背,還有人托著漱口茶水,有人伺候擦嘴。
謝景修不動聲色看著她們忙碌,忽而一笑:“閣老顧慮的也是。隻是這增兵的事情,前日入宮時皇上問起,下官已經與聖上提過瞭,聖上還在等內閣的奏疏。
若閣老覺得當下不宜擴軍,還要煩勞您老上疏奏明聖上。”
曹鷃垂著老朽的眼皮,巍巍顫顫“嗯”瞭一聲,“老夫自會稟明聖上。”說瞭一句又咳瞭起來。
謝景修淺淺一笑,整瞭整袖子起身告辭。
兩人假惺惺地來回客套瞭兩句,曹府下人便帶著他離開瞭正廳。
他撩起袍擺,正要跨出廳門,餘光瞥見邊上的抄手遊廊走過一排侍婢,其中一人身形十分熟悉,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在謝府三番兩次惹麻煩的兒媳婦顏凝。
即使她臉上換瞭妝容,膚色塗深眉毛畫濃,但那對小鹿兒眼和花瓣唇的小嘴謝景修絕不會認錯。
他心裡震驚到無以復加,但隻是腳步略略踟躕瞭一下,便若無其事地跟著侍從離開瞭曹府。
一上馬車,他就把孟錯叫進去黑著臉低聲吩咐他今夜去榮親王府找到顏凝偷偷遞個消息,讓她盡快來見自己,不許給人知道。
孟錯看謝大人眉頭緊鎖,臉色難看至極,趕忙應下,也不敢多問,隻在心裡反復咀嚼這句“不許給人知道”到底是讓自己遞消息別給人知道,還是讓二少奶奶去見大人的時候別給人知道。
一連兩天孟錯都沒有在榮親王府找到顏凝,她的房裡到晚上都是空的,他問青黛,對方卻笑瞇瞇地敷衍他,守口如瓶。
不過她倒是很熱心地給翻墻溜進王府的孟侍衛打掩護,讓他進出不至於被王府的護衛們察覺,並且暗示他顏凝很快就會回來。
就在謝景修的耐心即將耗盡,打算讓林管傢派人直接去王府把顏凝接回來時,孟錯終於找到瞭她。
顏凝聽到公爹要見自己,高興趕緊換衣裳梳頭,與孟錯前後腳回瞭謝府,翻墻去瞭匪石院。
她興沖沖地溜進謝景修的書房,看到他穿著一件淡繭黃緣松煙府綢道袍,腰間一條水黃絳,頭戴諸葛巾,領緣袖口上繡著片片橄欖色的小竹葉,襯得修長高大的謝閣老清俊文秀,儒雅非凡,自覺臉上微微一燙,滿心歡喜地給他請安,柔聲問道:“爹爹,您要見我?”
謝景修正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扶著寬袖在練字,聽到她進來頭也不抬,隻是冷冷地丟給她一句:“跪下。”
“嗯”
顏凝一看公爹臉色,暗道不妙,看來今天找自己不是什麼好事,至少不可能是為瞭談情說愛。
她老老實實走到謝景修身邊跪瞭下來,暗暗猜測公爹生氣的原因。
謝景修寫完一頁紙,把那支中楷狼毫擱在紅木筆架上,在顏凝期盼的眼神中換瞭一張宣紙,拿起筆湊近虛起眼睛細看,蹙眉拔掉瞭毛筆尖尖上兩根伸出頭的細毛,沾瞭墨汁又提起筆從頭練起。
顏凝才剛有點小盼頭,結果看到公爹還是不理她,眼神一暗失望至極。就在她心裡唉聲嘆氣的時候,謝景修卻開口瞭。
“在曹府當丫鬟當得可稱心?”
顏凝聞言一怔,心道糟糕,這事情怎麼會被公爹知道。
雖然不知道他知道瞭多少,但當務之急是趕緊認錯。
於是立刻苦著小臉嬌滴滴地道歉:“爹爹,是我錯瞭,您別生氣。”
謝景修面上淡淡的,但心裡已經怒極,他為瞭兩人名聲強行壓抑日夜折磨自己的情火愛欲,一而再再而三地忍痛拒絕她,兩個人到現在還沒違背天倫,全靠他一個人抵死掙紮地撐著。
可是她倒好,喬裝打扮去首輔傢裡偷東西,萬一被抓住瞭,謝傢豈不是要淪為整個朝堂的笑柄。
他怒極反笑,對她譏嘲道:“哈,你這話說瞭太多遍,我都聽膩瞭。”
小顏凝心想今天不好好交代清楚,想方設法給老頭子順氣,恐怕過不瞭這一關。
“爹爹,我知道錯瞭,您先坐下,聽我慢慢給您說好麼?”
謝景修合上眼睛吸瞭口氣,復又睜開長嘆一聲,實在沒心情繼續寫字。
幹脆放下筆,走到椅邊上撩起衣袍坐下,振瞭振袖沉著臉看向顏凝,不冷不熱地說道:“好,你說吧。”
“就是和上次的玉佩一樣,我得去曹太師傢裡找一個玉爵,所以扮作灑掃的婢女混在裡面。
曹府下人多,來來去去地換人是常有的事,就還……還挺順利的。”
顏凝被公爹陰沉的眼神看得心虛,越說聲音越小,說道最後,突然起死回生地來瞭一句:“我已經拿到瞭,不會再去太師府瞭,真的!爹爹您信我,別生氣瞭。”
謝景修“呵呵”一笑,“這麼能幹,我是不是該誇你兩句?”
被他這樣一說,顏凝又泄瞭氣,低下頭去抿抿櫻唇,愁眉苦臉眼睛裡開始泛潮。
“不許哭!”謝閣老一看她又要故技重施,在淚水留下來之前先下手為強,冷著臉兇瞭她一句。
“除瞭曹府的和謝府的,還剩三件,榮親王是不是也要讓你去偷?”
“爹爹怎麼知道?”顏凝驚訝地抬起頭,暫時忘記委屈,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公爹。
“怎麼知道的都好,我就問你是不是還要去偷其餘三件,你表舅手下就沒其他人可以用瞭嗎?
一定要讓你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傢到處幫他冒險偷東西。”
謝景修一反平時說話慢條斯理的習慣,語氣顯得有些煩躁。
顏凝眉頭擰作一處,無奈地說:“我知道爹爹擔心,也不願意我做這種事給謝傢丟臉。
但這件事事關重大,隻能我親自去,表舅他隻信得過我,我也不敢讓他隨便托付給旁人。”
謝景修看著顏凝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對她淡淡地說道:“我明天讓林善禮把庫房鑰匙給你,你去把你要的東西找出來拿走,以後都不要回謝傢瞭,我會讓謝衡與你和離的。”
顏凝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著公爹,眼眶裡逐漸蓄起淚水,沒一會兒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就此一發不可收拾,跪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哭泣起來。
謝景修起身走到她面前,彎腰伸手扶她,“起來吧,你以後都不是謝傢的兒媳瞭,不用跪我這個說話沒人聽的紙人公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