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漢看著齊木笑微微的臉上那雙隱隱泛著寒光的眼睛,到瞭嘴邊的話根本沒有勇氣說出來,他艱難地咽瞭口唾沫,福至心靈地答道:“病……病死的,他是病死的……”
郭老漢說完,看一眼兒子的屍體,看到那張腫脹發紫、滿臉瘀傷的臉,禁不住悲從中來,伏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齊木又嘆瞭口氣,幽幽地道:“白發人送黑發人,令人心酸吶!”
他看瞭看郭老漢的小孫子,對郭老漢安慰道:“兒子死瞭,好歹孫子還在,回去好好把孫子撫養成人吧。訛人這種事是不對的,不過看你一傢這麼可憐,我這人心軟,也就不追究瞭,你看好不好?”
“好……好……”郭老漢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聽著齊木恐嚇的話,緊張地抱起不懂事的小孫子,再也不敢撒開,隻是連聲應好。
徐林這時得意洋洋地踱過來,冷笑著道:“齊大爺這麼寬宏大量,你還不叩頭謝恩?”
郭老漢緊緊咬著嘴唇,老淚縱橫,直到那嘴唇咬得沁出絲絲鮮血,他才放開小孫子,趴在齊木面前,砰砰地嗑起頭來:“謝謝齊大爺您寬宏大量,謝謝您齊大爺,謝謝……”
齊木擺擺手,和氣地道:“去吧,去吧,不用謝瞭。”齊木看著郭傢人抬起屍體,慌慌張張退下,轉身又走到公案旁,對花知縣道:“縣太爺,你看我這樣處理可好?”
花晴風滿頭冷汗,連聲道:“好……好……”
齊木猛地抓起驚堂木用力一拍,咆哮道:“既然好,還不退堂?”
花晴風嚇得一哆嗦,情不自禁地退瞭兩步。
齊木向兩旁呆若木雞的皂隸們橫瞭一眼,猛地把驚堂木摔瞭出去:“退堂!”
兩列衙役大驚失色,慌慌張張往外就退。
這時卻有一人站到瞭大堂門口,身形有些單薄,聲音卻異常有力:“不能退堂!”
齊木聽到這句話,微微瞇起眼睛看向大堂門口,就見一個人仿佛從陽光裡走出來。他的身材不及齊木魁梧高大,可是略顯單薄的身材,步伐卻異常沉穩有力。
葉小天走進來,盯著齊木的眼睛,又有力地重復瞭一句:“不能退堂!”
他剛方便回來,馬輝、許浩然等捕快就跑過去,如喪考妣地對他道:“典史大人,大事不好瞭,齊大爺……啊不,齊木來瞭!”
葉小天略感意外,問道:“這麼快!人呢?”
馬輝往大堂上一指,葉小天驚訝地道:“他竟然直入公堂?”
馬輝點瞭點頭,葉小天心頭一股火騰地一下就冒瞭起來:“他能上得公堂,老子就上不得公堂?”
葉小天雙手一分,推開馬輝和許浩然,就在許多捕快、皂隸、胥吏以及齊木的手下註視下,大步流星地沖進瞭大堂。
葉小天走上大堂的時候,恰好聽到齊木大聲咆哮退堂,兩列皂隸慌慌張張就要退下,葉小天立即大喝道:“不能退堂!”
葉小天大步上前,對花晴風道:“縣尊大人,案子還沒審,何故退堂?”
花晴風支吾半晌,突然一指郭老丈,叫道:“他……他是原告,原告撤訴瞭!對!原告撤訴瞭,民不舉,官不究,本官自然要退堂。”
葉小天看瞭看齊木。齊木負著雙手站在公案前,正歪著頭打量他,臉上笑瞇瞇的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大概是在葫縣還是頭一回看見有人敢跟他唱反調。
葉小天又看瞭看瑟瑟發抖的郭傢人,已然明白方才發生瞭什麼。他走到郭老漢面前,彎腰把他扶起,緩聲道:“老人傢,你看看他!”
郭老丈順著他的手指,看瞭一眼自己死去的兒子,就像被燙瞭似的,立即扭過頭。
葉小天道:“躺在那裡的,是你的兒子,你的親生骨肉!殺子之仇,你不報瞭?你不要怕,惡人再惡,除非他立即扯旗造反!否則,無論如何也翻不瞭天去!”
郭老丈看瞭眼一臉冷笑的齊木,哪裡還敢相信葉小天的話。剛才大老爺是如何畏懼齊木,他都看在眼裡,他一個小老百姓,別的道理不明白,卻知道葉小天這個典史比花晴風那個縣太爺官兒小。
官兒小的得聽官兒大的,而這官兒大的卻畏齊木如虎。齊木方才已經赤裸裸地拿他的小孫子相威脅瞭,兒子已經死瞭,郭傢就剩下這一根獨苗,他老頭子不怕死,可是他敢拿孫子的命冒險嗎?
郭老丈猶豫瞭一下,帶著哭腔道:“典史老爺,我兒子他……他真是病死的!是老頭子糊塗想訛人……”
說到這裡,郭老丈兩行熱淚滾滾而下,他突然掙脫葉小天的手,趴在地上哽咽道:“典史老爺,小民念您的恩情,可小民……實在無冤可訴、無狀可告,典史老爺,您……您就放過小民吧!”
郭老丈說完,給葉小天“砰砰砰”磕瞭三個響頭,爬起身來,含悲帶泣地對傢人道:“走啦,回傢去,回傢……”
郭老丈的聲音細細長長,就像馬上要斷掉的遊絲,聽得人心裡冷颼颼的。葉小天眼見郭傢人如此模樣,再也無法阻攔,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郭老丈抱起小孫子,傢人抬起郭櫟楓的屍體,淒涼地向外走去。
“這位……有點面生啊?”齊木背著手踱到葉小天面前,上下打量著他,笑吟吟地問花晴風:“新來的?”
花晴風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是是是,新來的,新來的。呃……新來的本縣典史。”
花晴風算是怕死齊木瞭。當年剛上任時,他也想跟齊木較量較量,結果齊木一聲號令,驛路至葫縣就此斷絕,葫縣縣城各種案件每天以十倍的速度暴增,糧長保正們得到齊木警告,一點稅也收不上來,他的夫人蘇雅去上香,愣是被“山賊”給劫走瞭……
要不是花晴風及時服軟低頭,他真不敢想象接下來會是個什麼情景。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知道朝廷的勢力在貴州這一畝三分地兒上,真的不值幾文錢。雖說大明立國起,這塊版圖就劃入瞭大明疆域,可是幾番較量之下,控制這片土地的始終不是朝廷。
從那以後他對齊木算是聞名色變,再不敢有絲毫違拗瞭。
齊木點點頭,笑瞭,說道:“那就難怪瞭。既然是新來的,不知者不罪,我就不追究瞭。”
花晴風松瞭口氣:“齊先生寬宏。”
齊木舉步就往外走,葉小天大喝一聲道:“站住!”
花晴風急瞭,對葉小天道:“你還想怎麼樣啊?”
葉小天氣極反笑,他指指公堂,質問花晴風道:“這裡本來是什麼地方?現在成瞭什麼地方?大人反而質問我想幹什麼?”
齊木緩緩轉過身,好奇地看著葉小天,問道:“那麼,你想幹什麼呢?”
葉小天盯著他的眼睛,毫不退縮:“這個案子,還沒審!”
齊木“噗嗤”一聲笑瞭,忍俊不禁地道:“沒有原告,你怎麼審?”
葉小天在天牢混瞭十多年,刑法一道不要說比齊木清楚,就是花晴風這個進士出身的知縣都沒他明白。
葉小天冷笑道:“誰說沒有原告就不能審?你以為這是傢長裡短、鄰裡糾紛?民不舉,官不究,指的可不是刑事案子。殺人,是刑事案子裡僅次於謀反、弒君的大罪,你說能審不能審?”
齊木呆瞭一呆,他還真不清楚這個。
葉小天又道:“這樁殺人命案,要審!我縣班頭周思宇,奉命拘提徐林到案時,先受其妹毆打,又遭徐林夥同一班無賴欺上門去,打斷瞭周班頭的腿,這樁案子,也要審!你想把徐林帶走,我不答應!”
齊木不笑瞭,冷冷地看著葉小天:“你不答應?你是什麼東西?”
葉小天一字一句地道:“葫縣典史,掌管緝捕、稽查獄囚!”
齊木搖瞭搖頭,指著花晴風道:“你的好部下啊!這件事,你要給我一個交待!”
花晴風眼見二人這番交鋒,額上汗水涔涔,聽到齊木這話,忙不迭點瞭點頭。
齊木再不說話,更不多看葉小天一眼,邁步就向堂外走去。徐林看瞭葉小天一眼,冷笑一聲也追瞭上去。
葉小天惱瞭,他的那股子驢勁兒犟起來,根本不理會原告是否還想告,他現在心裡就一個念頭:“徐林犯瞭死罪,必須依法嚴懲。”
眼見徐林屁顛屁顛地跟在齊木後面向外走去,葉小天一咬牙,嗆啷一聲拔出瞭腰間佩刀。花晴風嚇瞭一跳,急道:“艾典史,你幹什麼?放下,快把刀放下!”
葉小天理也不理,持刀沖出大堂,攔在齊木前面,厲聲道:“把人給我留下!你敢抗法,我就把你也抓起來。”
齊木微微一笑,挺起胸道:“在葫縣,我就是天!我倒想看看,誰敢抓我!”
齊木手下那班打手一擁而上,對葉小天虎視眈眈。
葉小天掃瞭一眼大堂門口的捕快衙役們,喝道:“把徐林給我押回去。”
馬輝、許浩然等人面面相覷,遲疑著沒敢動手。齊木正站在這兒呢,大老爺都奈何他不得,他們敢怎麼樣?
眼見葉小天一聲令下,捕快們動都不動,齊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齊木一笑,他手下那班打手笑得更是猖狂。徐林聽葉小天下令抓他,先是有些恐懼,此時見此情景,心中一寬,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轟笑聲令大堂前所有的捕快、胥吏、衙役們都低下瞭頭,無論如何,他們是一體的,典史大人尊嚴掃地,他們又能有什麼面子?
徐林笑著笑著,突然不笑瞭,眾打手的笑聲也漸漸停歇下來,就見葉小天提著刀,正一步一步地向他們走近。
葉小刀攥著刀,冷冷地盯著徐林,沉聲道:“跟我回去,否則立斬你於刀下!”
徐林本想嘲諷他兩句,可是看見他剛毅的眼神,到瞭嘴邊的話不知怎麼就說不出來。他艱澀地咽瞭口唾沫,下意識地退瞭兩步,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表現太軟弱,忙又站住,卻不敢再口出不遜。
齊木終於怒瞭,他此時才意識到,他眼中的那個小醜、那隻小螞蟻,真的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挑釁他的權威。齊木用手一指葉小天,咬牙切齒地道:“叫他安分些!”
眾打手們一擁而上,葉小天手中有刀,但這些打手們手中也有刀,而且葉小天不懂武功。隻是片刻功夫,他的刀就被磕飛,打手們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地把葉小天的身影迅速淹沒。
馬輝、許浩然等捕快胥吏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一個個臉色脹得發紫,額頭的青筋突突直顫,卻始終沒有勇氣拔刀。
花晴風站在空無一人的大堂上,聽著外面的聲音,他甚至沒有勇氣走出去看一看。
拳腳中,葉小天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偶爾能在那滔天巨浪中打個轉兒,旋即又被怒濤吞沒。過瞭好半晌,打累瞭的打手們氣喘籲籲地退到一邊,隻見葉小天軟軟地趴在地上,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
馬輝咬瞭咬牙,突然沖過去。馬輝一動,許浩然等眾捕快也都動起來,他們沖到葉小天面前將他扶起,就見葉小天鼻青臉腫,口鼻流血,其慘狀比周班頭也強不瞭多少。
一直逡巡在人堆後面的李雲聰也別著腳兒挪到葉小天身邊,見他如此淒慘,忍不住怯怯地道:“典史大人,你……你流血瞭。”
葉小天扶著馬輝的肩膀,顫巍巍站定,用手在臉上抹瞭一把,滿手都是殷紅的鮮血。
葉小天道:“血管裡不流血,難道還流水嗎!”他把手上的血一甩,又啐出一口血沫子,忽然帶些痞氣地笑起來:“娘們兒每個月都流血,爺們兒該流血的時候也得流點兒血,那才叫爺們,你們說是不是?”
齊木冷冷一笑,道:“我們走!”
葉小天一把推開馬輝,再次站到瞭齊木面前,聲音鏗鏘有力:“他,有命案在身,不能走!你,毆打朝廷命官,也要留下!”
齊木愣瞭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個人究竟怎麼回事兒,莫非他是瘋的?哈哈哈哈……”齊木大笑著,把食指向前輕輕一點,那群如狼似虎的打手便沖瞭上去。
他們一擁而上,葉小天也迎頭沖上去,但他隻揮出一拳,剛剛打在一個打手的下巴上,就有兩隻拳頭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馬輝呆呆地站在旁邊,忽然感覺臉上一陣溫熱,伸手一抹,卻是葉小天濺出的鮮血。
馬輝看著面前被無數拳腳淹沒,僅能看到一角衣袂的葉小天,突然野獸般嗥叫瞭一聲,掄起拳頭撲瞭上去。僅僅片刻功夫,他也被打倒瞭,和葉小天躺在一起,被無數拳腳淹沒。
許浩然見狀,突然一聲吶喊,掄起鐵尺撲瞭上去。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所有捕快都撲瞭上去。皂隸、胥吏們在一旁看著,隻覺得血都沖到瞭頭頂,頭皮麻酥酥的,臉脹得通紅,拳頭一緊一松,一顆心都要跳出瞭腔子。
混戰中,就聽李雲聰帶著哭音兒一聲吶喊:“我日你個娘哎!”就見這位隻會舞文弄墨的葫縣戶科吏典像隻懷著孩子的袋鼠似的笨拙地蹦瞭兩下,揮起一拳打在一個打手後腦勺上。
“老子想見血!”一個先前提著風火棍從大堂上退出來的皂隸胸膛像風箱似地急劇起伏瞭幾下,突然一聲吼叫,掄起風火棍就沖進瞭戰場。
“動手啊!老子也想見血!”所有的皂隸、胥吏、衙役們就像瘋瞭一樣,全部撲瞭上去。
“這……這……”齊木再也笑不出瞭。眼前的一幕是如此陌生,他從未想到在他的積威之下,居然有人反抗他的暴戾,居然會有這麼多人膽敢反抗他的暴戾。
齊木在兩個貼身保鏢的衛護下,慌慌張張地退向縣衙大門。眼前這一幕已完全失控,已經不再由他主導,也不再由泥胎木塑般站在大堂上的那位花知縣主導,主導這一切的人正躺在地上,正在流血……
花晴風到瞭大堂門口就呆住瞭,隻見整個大堂門前打成瞭一團,就連衙門裡負責灑掃清潔的臨時工老盧都掄起掃帚上瞭戰場。花晴風張口結舌,再度變成一具泥雕木塑。
齊木手下那些人是很能打,可是惡虎架不住群狼。衙門裡這些吃閑飯的人也著實不少,一旦爆發起來戰鬥力倒也驚人。最後隻逃走瞭幾個見機得快的打手,其他人一個不落,全都被捕快們按翻在地用枷鎖銬瞭。
徐林也沒能逃走,輪到他時枷鎖不夠瞭,兩個胥吏解下腰帶,把他四足攢蹄一般倒著綁起,趴在地上來瞭個豬拱地。
眾人氣血攻心,激憤下出瞭手,打得熱血沸騰,酣暢淋漓。可是等到塵埃落定,眼看縣衙裡一片狼藉,被綁住的齊傢打手還在破口大罵,眾人又不禁茫然瞭。
是啊,今天這口氣出得爽,可是之後呢?齊木可是葫縣的地頭蛇,三教九流,交遊廣闊,巡檢司的羅巡檢都是他的小兄弟。今天讓他栽瞭面子,明日他卷土重來,那時又該怎麼辦?
眾人情不自禁地望向大堂門口,看見呆呆地站在那兒的花知縣,心更涼瞭半截。
“大傢很沮喪,也很害怕,是不是?”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眾人紛紛循聲望去,就見葉小天由李雲聰和馬輝扶著,顫巍巍地站瞭起來,嘴角還在淌著血,很狼狽,可是每一個看著他的人,眼中都露出瞭尊敬。
葉小天道:“今天我去抓徐林的時候,罵過大傢夥兒,我罵你們不敢憤怒,我罵你們沒勇氣、沒志氣,是一群活該被人欺負的窩囊廢!我說如果你想贏得別人的尊重,你就得自己去爭。大傢聽瞭我的話,跟著我去瞭徐傢,把徐林給抓來瞭。”
葉小天的目光徐徐掃過眾人,站在遠處的衙役、胥吏、皂隸們漸漸向他身邊圍攏過去,就連掃地的盧大爺都悄悄擱下打禿瞭的掃把,向他身邊走近瞭幾步。
葉小天道:“可這就完瞭嗎?我當時就知道,沒完,絕對沒完!如果你隻是憑著氣頭兒上的一股殺氣,沒用。我說要爭!什麼是爭?人傢比你強大,那才叫爭,如果你比他們厲害還用爭嗎?
爭,就是從不可能裡爭可能!爭,就是弱的一方去打強的一方!爭,是要流血的!如果,你隻是稍受挫折就打起退堂鼓;如果,那股子熱血一退你就變回原形,那你是什麼?你還是窩囊廢,頂多算是個偶爾會發脾氣的窩囊廢!
想一爭就到手,人傢馬上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可能嗎?如果你的對手那麼容易對付,那他還算是對手嗎?我們今天把齊木打跑瞭,把他的手下抓瞭,齊木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那我們該怎麼辦?”
葉小天身邊已經聚攏瞭黑壓壓一片人,隻有花知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堂門口,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在望著葉小天。
葉小天道:“你們看看我,看我現在這副熊樣兒,有沒有可能我變戲法兒似的從懷裡噌地一下摸出一張聖旨來,一下子就變成瞭微服私訪的八府巡按,腰裡還別著一把尚方寶劍?”
扶著他的李雲聰突然“撲哧”一笑,隨即發覺不妥,趕緊又繃住臉。
葉小天搖搖頭,大聲道:“不可能!那是我在戲園子裡蹭戲的時候,看到的胡謅八扯的故事。我們今天贏瞭,這不算贏,要能一直贏,那才叫贏。想要一直贏,靠不瞭天、靠不瞭地、靠不瞭江湖奇俠土司皇帝,隻能靠我們自己!”
葉小天舉起一隻拳頭,用力向空中一揮:“都他娘的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都他娘的兩條大腿夾一嘟嚕,誰怕誰啊!”
馬輝放開扶著葉小天的手,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典史大人說得對!誰怕誰啊!”
眾人紛紛舉起雙臂,激動的歡呼聲已經沖到瞭嗓子眼兒,就見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葉小天兩眼一翻,咕咚一聲暈瞭過去。
李雲聰站在葉小天另一側,高舉雙手,看著馬輝訕訕地道:“我以為你扶著呢……”
……
“混蛋!混蛋!我齊木近十年來還沒這麼狼狽過!”齊木把一隻名貴的哥窯水丞摔得粉碎,仰面一躺,倒在羅漢榻上,氣咻咻的。
孟縣丞站在一邊,連聲解勸:“齊兄息怒,息怒啊!”
齊木霍地一下坐瞭起來:“息怒?我當然會息怒!等他死瞭,我就息怒瞭!”
孟縣丞趕緊相攔:“齊兄,你就別說氣話瞭。你自然有辦法讓他死,可是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朝廷命官,齊兄你和他今天的過節,整個葫縣已是無人不知。如果他死瞭,大傢都會知道是你下的手,你能保證整個葫縣這麼多人就沒一個人往外說?艾典史傢裡的人一旦進京告禦狀,這事兒可就是大麻煩,到時齊兄你也棘手不是?”
齊木呼地吹出一口大氣,瞪著孟縣丞道:“你叫我忍?”
孟縣丞陰陰笑道:“齊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吶!”
齊木咆哮道:“十年?老子十天都等不瞭!我的人還在縣衙裡呢,那個瘋子要是真把我的人判刑入獄,老子還有臉出去見人麼?”
孟縣丞道:“齊兄啊,你現在是什麼身份?跟他一般見識,就是跌瞭你的身份。升瞭堂就一定能判案?他是典史,典史是幹什麼的,掌管緝捕罪犯、稽查獄囚的,這定案問罪可是縣太爺的權力。”
齊木神色一動:“你是說?”
孟縣丞道:“他要審,那就審!隻要咱們拿捏住瞭縣太爺,到時候轟轟烈烈一審,卻是不瞭瞭之……你想,究竟是打瞭誰的臉啊?”
齊木想瞭一想,轉怒為喜:“好!那這次我就不出手瞭。你去告訴花晴風,這個案子要是審得讓我不滿意,我就在葫縣可著勁兒地折騰。先折騰掉他的烏紗,然後,我再送他一頂大大的綠帽子!哈哈哈哈……”
一傢小酒館裡,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大漢正說起今天發生在縣衙裡的一幕。這幾個大漢都是齊木手下驛幫的人,對徐林的事一清二楚。他們先是笑話徐林不開眼招惹瞭瘋典史,接著就說到瞭徐林向齊木敬獻的虎皮,言語之間還提到瞭祥哥等幾個人的名字。
酒店一角,一個打扮很普通的年輕人聽他們說罷這些事開始講起葷腔,便會帳離開瞭。這個尋常百姓打扮的人正是華雲飛,他從齊府開始跟蹤這幾個人一路來到此處。
華雲飛原打算從他們之中擄一個人嚴刑逼供,不想一路尾隨到小酒館,還不等他們之中有人落單,他們自己就說出瞭此事。
此時,這幾個大漢還渾然不知一個煞星剛剛就從他們身邊走開。
華雲飛牢牢記住瞭那幾個人的名字,他要先找到這幾個人。如果不能找個好機會把這幾個人和齊木一網打盡,那麼他就要先解決這幾個害死他父母的雜碎,再去找齊木算帳。
齊木傢大業大,有根有基,隻要抓不住他,齊木就永遠是他的靶子。可這幾個小混混卻不同,如果他先動手殺掉齊木,即便能全身而退,齊木一死,樹倒猢猻散,他再想找這幾個小混混,也就無異於大海撈針瞭。
徐林和那班打手都被關進瞭大牢,經過先前這一戰,是不用指望獄卒們善待他們瞭,至少在明日審案前,他們都不可能會有飯吃。
這案子是必須押到明天再審瞭,葉小天暈倒瞭,沒有葉小天這個主心骨,縱然大傢的鬥志已經被激發出來,也依舊缺少一個夠威望的人來統一指揮。
再者說郭傢的人已經回去瞭,即便郭傢不肯作為原告,他們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證人。此外還有其他許多相關人證都需要召來縣衙,這都需要時間。
齊木雖然霸道,但是公然攻打監獄劫囚的可能卻不大,那樣性質與公堂發彪就截然不同瞭。可是盡管大傢認為齊木不可能劫囚,馬輝、許浩然等捕快還是留在瞭監牢以加強防禦。
葉小天被送回瞭縣衙公舍,很快本縣最有名的跌打郎中就被李雲聰帶人給架瞭來。這位郎中治慣瞭跌打損傷,雖然葉小天的傷勢看上去挺嚇人,這老郎中卻也不慌不忙。
這郎中經驗老到,給葉小天裹傷敷藥快捷無比。包紮完畢後,老郎中對李雲聰道:“李先生不用擔心,這位典史老爺看著傷勢雖重,卻都是皮外傷,不打緊的。”
李雲聰聽瞭慶幸道:“還算那幫小子識相,知道這是我們典史大人,不敢下死手。”
老郎中微笑道:“這可未必。從典史老爺受的傷勢來看,他們可絲毫沒有留手。隻不過這位典史老爺貌似對群毆很有經驗啊,護住瞭全身要害。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得將養半年。”
葉小天呻吟一聲蘇醒過來,剛一睜眼,就見身旁躺著一人,頓時把他嚇瞭一跳……
紅袖添香夜讀書,那是很旖旎很香艷的場面,不隻書生們向往,隻要是個男人都向往。哪怕他不是看書的材料,可是用咱大亨的話來說,就算看春宮圖冊……也是看書嘛。
如果你一睜開眼,看見身邊躺著一個肌膚賽雪、杏眼桃腮、一頭烏黑的秀發鋪散在雪白身子下面的美人兒,那種溫香暖玉的滋味應該比紅袖添香更旖旎更香艷吧?
然而,如果你一睜眼,躺在你旁邊的是一個胡子拉碴、嘴唇浮腫、鼻梁發青、兩眼腫成桃子的臭男人,你會是什麼感覺呢?葉小天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看著躺在旁邊的周班頭,驚訝得連自己身上的痛都忘瞭。
周班頭咳嗽一聲,忸怩道:“大人這麼看我,卑職會害羞的。”
葉小天扭過頭,這才發現屋裡還有李雲聰和一個背著藥匣的老頭兒。他松瞭口氣,對周班頭道:“你怎麼在這裡?我住到你傢瞭?”葉小天四下一打量,發現還是自己的住處。
周班頭道:“卑職……聽說瞭大人的事,無論如何,我都要來看看大人。傢人拗不過我,就把我抬來瞭。”
葉小天苦笑道:“你自己都是這副樣子,還來看我做什麼?算瞭,你既來瞭,也別來回折騰瞭。等到堂審的時候,你既是證人也是苦主,住在我這兒還近些。”
周班頭輕輕籲出一口氣,道:“今天的事兒,卑職雖未親眼得見,但是聽兄弟們說瞭。聽得卑職熱血沸騰,真恨不得當時也在場,和大人您一起見見血!”
葉小天笑瞭笑,沒說話。周班頭又道:“自從我從我大伯手裡接過捕快這個差使,一直熬到副班頭,卑職還是頭一回覺得當個捕快也挺威風的。”
李雲聰送走老郎中恰於此時進瞭屋,葉小天看瞭看他的臉:李雲聰半邊臉烏青,脖子上還有一道血痕。葉小天的心中登時一暖,望著他道:“李吏典,你除瞭嘴損瞭點兒,其實人挺好的。上次……我對不住你瞭,你要是心裡有怨氣,就打回來,趁我現在還不瞭手。”
李雲聰聽瞭葉小天的話,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看瞭半晌,眼睛裡漸漸有淚光閃動。
他急忙扭過頭去,抻起衣袖擦瞭擦,低聲道:“典史大人,那次……確是卑職的錯!卑職以前其實也不是這樣的,隻是自從調到葫縣,眼看升遷無望,漸漸的就看啥也不順眼瞭,不管逮著啥事兒,都想發發牢騷損損人。人傢桃四娘不容易,我那麼說話,是喪良心。”
他說著,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抓住瞭,扭頭一看,就見葉小天握著他的手,微笑著緊瞭緊,說道:“不管如何,總輪不到我那樣向你耍威風。別的不論,論歲數你也比我大不是?況且,你也不用叫我典史大人,其實你心裡明白……”
李雲聰肅然道:“不!葫縣隻有一個官,就是你!我隻認你這一個官!”
縣衙三堂,花晴天愁眉苦臉地與夫人正說起今天發生在大堂的事,外邊丫環突然說道:“老爺,縣丞老爺求見。”
話猶未瞭,孟縣丞已經昂然走瞭進來。蘇雅見狀,忙起身對丈夫道:“我回避一下。”說完向孟縣丞頷首為禮,退向屏風後面。
孟縣丞在她姣好迷人的背影上狠狠盯瞭一眼,看向花晴風,笑吟吟地道:“縣尊大人可是正為今日之事發愁?”
花晴風點瞭點頭,嘆氣道:“可不是?此事若解決不好,葫縣再無寧日瞭。”
花晴風說完便吩咐丫環上茶,孟縣丞也不客氣,不等人請,便一撩抱襟坐瞭,翹起二郎腿道:“此事其實一點兒不難,是縣尊大人你想復雜瞭。”
花晴風神色一動,忙問:“孟縣丞有何高見?”
孟縣丞道:“想要齊木息怒,卻也簡單。你以為齊木很在乎那個徐林麼?在齊木眼裡,徐林不過是一條狗,而且是不值幾文錢的賤狗。可是,他的狗他宰瞭都沒事,別人踢一腳,不成。”
花晴風嘆瞭口氣,點瞭點頭。
孟縣丞道:“經我再三通融,齊木也考慮到瞭你的難處,總算做瞭讓步。葉小天不是想審嗎?那就審!隻不過明日堂審時,你判一個證據不足,無罪開釋,齊木有瞭面子,這事不就解決瞭嗎?”
花晴風心中暗忖,這被百姓暗罵昏匱的名聲還不是要我來承擔?他猶豫半晌,突然眼睛一亮:“這樣不妥。我倒有個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孟縣丞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瞭花知縣一眼:“願聞其詳。”
花晴風道:“你看,葉小天根本就是咱們拿來抵充艾典史的,原本就打算近日找個機會結果他。我們何不就趁這個機會找人做瞭他,對外依舊宣稱水土不服而死,對齊木那邊有瞭交待,此事也可不瞭瞭之啦。”
孟縣丞面無表情地看著花晴風,一言不發。
花晴風滿臉希冀的笑容看著孟縣丞,看瞭半晌,笑容漸漸凝固,訕然道:“孟縣丞可是覺得不妥?”
孟縣丞搖瞭搖頭,有氣無力地道:“齊夫人想邀請縣尊夫人一起去逛廟會呢。”
花晴風臉色一變,失聲道:“什麼?”
孟縣丞道:“此事已經被我婉拒瞭,但願齊夫人不會再次相邀。”說完,站起身道:“明日堂審之事,就按我說的做吧,大人你就不用費神多想瞭。”
孟縣丞說完,就負起手搖著頭向外走去,看那樣子竟是懶得再跟花知縣多說一句。
花知縣怔怔地看著孟縣丞的背影,困惑地自語道:“我的法子有什麼不妥?”
蘇雅夫人站在屏風後面,心裡一陣難過:“唉!相公當真是讀書讀壞瞭腦子,怎麼就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第二天是個陰天,天氣陰得就像縣衙裡上下人等的心情一樣壓抑。所有人都期待著公審的到來,可這一刻真要來瞭,他們又緊張起來。齊木一直沒有動靜,齊木越是不出手,他們越是擔心,不知道齊木究竟會做什麼。
昨晚就有捕快到郭傢通知,讓他們今日一早就去縣衙,屍首也不得掩埋,還要抬到縣衙為證。郭傢人想不好明天到瞭縣衙後究竟該怎麼說,是屈從齊木,任由親人枉死;還是站在官府一邊做證人,甚至……重新做原告。
天亮的時候,郭傢娘子到院子裡打水做飯,忽然發出一聲尖叫。郭老漢等人聞訊跑出來,卻並未見到有什麼人闖進來,隻見郭傢娘子呆呆地站在院中,身子簌簌發抖。
郭老漢詫異地走過去看瞭一眼,隻一眼,他的臉就變得煞白。郭傢娘子手裡拿著一個佈偶,想必是昨晚有人拋進來的,佈偶已經被血浸透瞭,血漬已幹,透著可怖的黑紅色。
更加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那隻佈偶沒有頭,四肢也都被扭得脫離瞭身體,隻剩下幾條線連著,軟綿綿地耷拉著。
同一天晚上,周班頭傢也有人去騷擾。但是縣衙的捕快們早就有瞭防備,當晚有六七個捕快住在周傢。那些地痞剛剛扒上周傢的墻頭,迎面就挨瞭一枷,急急落荒而逃。
縣衙三堂,花晴風穿戴整齊,舉步往前堂走,腳下沉重得像墜瞭鉛塊。當他走到二堂門口時,就見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們齊刷刷地站在那兒,看到大老爺出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跪瞭下去:“大老爺!”
花晴風站住,臉色難看地看著他們:“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請大老傢為郭傢主持公道!”
“請大老爺為周班頭主持公道!”
“請大老爺為葫縣百姓主持公道!”
“請大老爺為我葫縣衙門主持公道!”
眾人異口同聲,說到最後一句時,很多人忍不住撲簌簌地流下熱淚。
花晴風沉默瞭片刻,擺擺手,一句話也沒說便向前走去,隻是這一次他的腳步更加沉重,就像套瞭一副百十斤的腳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