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在緊張施工的“大亨雜貨鋪”後院裡隻待瞭大約半個時辰,便圓滿結束瞭同李伯皓、高涯兩位少酋長的會晤,微笑著和周班頭離開瞭。
李伯皓和高涯依舊像仇人似的,離開時還惡狠狠地對瞪瞭一眼,但是他們臉上卻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色。
葉小天從雜貨鋪離開後,讓周班頭回去,又獨自去瞭葉大娘傢。
葉香蘭已經知道瞭葉小天這些天的遭遇,心疼地把他讓到屋裡,傷心得直抹眼淚。雖然這些天葉小天不回傢讓她獨守空房,但葉香蘭知道自己的小情郎在辦大事,現在渾身是傷,倒也沒撒嬌弄癡地訴說情意。
葉小天跟她耳語幾句,葉大娘就站在院子裡,大聲招呼鄰居傢那個半大小子替她跑一趟巡檢司,喊她兒子回傢一趟。
羅巡檢接到母親的口信,迅速趕回傢中。葉小天當晚沒走,羅小葉跟他密謀半天,葉香蘭弄瞭一桌好酒好菜。吃完飯,葉香蘭和兒子左右攙扶著葉小天,殷勤地送他回瞭自己房間。
第二天一早,葉小天來到瞭縣衙,一進典史簽押房裡,便喊來馬輝、許浩然等幾人議事。隨後,周班頭也讓傢人駕著驢車把他送到瞭縣衙門口,拄著拐,慢騰騰地走進瞭典史簽押房。
日上三竿的時候,孟縣丞才來到縣衙,他一到縣衙,就沉著臉色奔向典史簽押房。正在簽押房外掃地的老盧頭見瞭他馬上用力咳嗽瞭一聲,然後為孟縣丞讓開瞭道路。
孟縣丞厭惡地看瞭看這個一口黃板牙的老蒼頭,以袖掩口蔽著灰塵,走進瞭簽押房。
葉小天坐在案後,與周班頭、蘇循天、李雲聰、馬輝、許浩然等人正商議著什麼,聲音壓得很低。
幾個今日沒有公出的捕快、皂役們在角落裡的凳子上坐著,交頭接耳,生恐影響瞭大人。
“砰”地一聲,房門被人一腳踢開。葉小天愕然抬起頭,就見孟縣丞陰沉著臉走進來。周班頭等人連忙站起來,向孟縣丞抱拳施禮。
葉小天沒有動,隻是坐在那兒,向孟縣丞虛虛一拱手:“呵呵,原來是縣丞大人到瞭。下官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行禮,大人勿怪!”
孟縣丞沉著臉走到他案前,用力一捶桌子,吼道:“我們是官,不是匪!”
孟縣丞今日要把徐林等人的死因強栽到葉小天身上,心裡也有點發虛,自然要先發制人,做足姿態。他這一拳,捶得硯臺、毛筆都跳起來,房間裡頓時一片肅靜。
所有捕快、皂隸都站起來,驚駭地看向孟慶唯,不明白孟縣丞為何如此大發雷霆。
葉小天依舊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輕笑道:“我們不是匪?縣丞大人確定?我倒是覺得,如果說是那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很風光的匪,我們的確算不上。不過要說見不得人的細作鬼,倒也勉強夠格瞭。至於說官……大人,我們還是不要侮辱官這個稱呼瞭。”
孟縣丞勃然大怒:“本官忍你很久瞭,當日在公堂之上你直斥本官,本官懶得理會你。想不到你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徐林、祥哥兒那群人一出衙門就暴死街頭,這件事你怎麼說?”
“大人問我的看法啊?”葉小天摸挲著下巴,沉吟道:“怎麼說呢?按道理講吧,私相尋仇是萬萬不應該的,有王法嘛。可是……如果王法不能主持公道,那怎麼辦呢?讓苦主等上一萬年,等咱們王法管用?那也太扯淡瞭!
我覺得,這時候如果百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要好過忍氣吞聲,對於遏制犯罪也很有效果。咱們總不能隻準壞人作惡,好人就得用王法、規矩約束著,這算哪門子道理?徐林等人有沒有罪,你我心裡都明白,惡有惡報未嘗不是好事。”
孟縣丞冷笑道:“所以你就買兇殺人?”
葉小天怔瞭怔,奇道:“我殺人?”
葉小天心裡隻一轉念,就明白瞭孟縣丞的打算:“啊……原來縣丞大人以為是我本人殺瞭徐林、祥哥兒那幫地痞,又或者是我買兇殺瞭他們?”
孟縣丞冷笑:“難道不是?”
“是你娘個頭!”葉小天突然像隻發瞭瘋的小老虎似的跳起來,剛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全然不見瞭。他像個痞子似的跳著腳大罵:“你他娘的想坑我,以為我看不出來?王八蛋!你可真夠黑的啊!說我殺人,證據呢,證據呢,你拿證據來!”
孟縣丞被葉小天罵呆瞭,他是官,而且是一個有後臺的官,在葫縣還真沒被人這麼罵過。老百姓不敢這麼罵,官場中人總要講究一下身份。至於齊木,雖然對他一向頤指氣使,卻也不曾這麼辱罵過他,以至他完全反應不過來。
當他終於反應過來以後,頓時怒不可遏,大喝道:“你好大膽!竟敢如此辱罵上官,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和誰說話?”
葉小天比他嗓門還大,喝道:“混帳東西,你踢門而入,指手劃腳,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話?”
孟縣丞氣得渾身發抖:“我是葫縣縣丞,是本地的司法最高長官,是你的頂頭上司!”
葉小天把胸挺起來,大聲道:“縣官不如現管,這是我的地盤,在這兒頂頭上司算個屁!我是為民作主的官,跟你這個為地主豪強做門下犬的官如此說話已經是大大地看得起你瞭,你還想怎麼樣?”
孟縣丞指著葉小天大吼道:“你這個瘋子,難道你忘瞭你究竟是誰嗎?”
葉小天乜著他冷笑:“你以為你把老子綁在這個位置上,就想著我會任你揉搓?門兒都沒有!姓孟的,算你眼瞎,老子生下來就是為瞭跟人搗蛋的!”
孟縣丞臉色鐵青,用力一拍公案,大喝道:“來人吶,把他……把他給我抓起來!”
簽押房裡一片肅靜,所有的捕快、皂役全都一動不動。不知何時,門口也擠滿瞭聞聲趕來看熱鬧的胥吏、衙役,他們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兒。孟縣丞向周班頭大吼道:“你不想幹瞭?本官的吩咐你沒聽見?你們這些賤役,對本官也敢怠慢瞭!”
葉小天對孟縣丞道:“大人,在下雖然比你官兒小,可我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你想拿我,罪名呢?”
孟縣丞大吼道:“你為泄私憤,買兇殺人!徐林、祥哥等六七條人命在身,這個罪名還不夠大?”
葉小天道:“證據呢?”
孟縣丞道:“本官抓你還需要證據?本官的話就是證據!”
孟縣丞言猶未瞭,一根拐杖便從天而降,“砰”地一聲重重抽在他的頭上,抽得孟縣丞一陣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地退瞭兩步,一屁股坐到瞭地上。
滿屋子的胥吏、皂隸、捕快們全都看傻瞭眼,眼珠子都快掉到瞭地上。
尋常百姓打架他們看多瞭,可是官場上的人物,哪怕是恨對方入骨,又有誰會幹出動拳腳這麼有失身份的事兒?可……艾典史這個異類偏就這麼幹瞭,他一拐杖就把孟縣丞打坐在瞭地上。
孟縣丞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事,他驚愕地看著葉小天,伸手摸瞭一下頭,血染瞭一手。
孟縣丞看到一手的血,整個人都要氣瘋瞭,指著葉小天嘶吼道:“混帳!你敢打……”
葉小天舉起拐棍兒,一條腿在地上蹦著,像隻求偶的蛤蟆,興奮地蹦啊蹦的蹦到他身邊,手中拐棍沒頭沒臉地往下抽:“你就是證據!你就是證據!我叫你就是證據!你是你老子的兒子不需要證據,抓人也可以不要證據?你就是證據!我打你個你就是證據!有本事你告我破壞物證啊!”
孟縣丞被他抽得連滾帶爬,發髻也散瞭,頭破血流地大叫:“你……竟敢毆打本官?”
葉小天狠狠抽打瞭一頓,忽然收住拐杖,調勻呼吸,心平氣和,滿面慈祥地微笑道:“啊……孟縣丞你這叫什麼話,下官什麼時候打過你啊?”
孟縣丞差點兒沒氣暈過去,他爬起來,伸出那一手血,顫抖著對葉小天大吼:“你看看,你看看!本官現在一身是傷,滿手是血,這就是鐵證,難道你還想抵賴不成?”
葉小天慢條斯理地道:“大人,這隻能證明你確實受過傷,但是不能證明是我打的你啊。這是我的簽押房,是我的地盤,我說沒打你,那就是沒打你,還需要證據嗎?本官的話就是證據!”
孟縣丞渾身發抖,指著葉小天道:“胡攪蠻纏!胡攪蠻纏!此事不是你能狡辯得瞭的,本官馬上就去找縣尊大人。你把本官打成這樣,本官一定要把你拿下,嚴加制裁!”
一直保持沉默的周班頭突然跨出一步,大聲道:“縣丞大人,卑職為典史大人作證,典史大人可沒對你動過手。你剛剛走進來的時候就已滿身是傷,並非典史大人所傷。”
“對……對啊!”蘇循天剛一說話時還有點結巴,但隻說瞭兩個字語氣就順溜下來瞭:“縣丞大人走進來之時就已滿身是傷,不隻周班頭看見瞭,卑職也看見瞭,你們看見沒有?”
“看見瞭!我們也看見瞭,典史大人沒有動手!”眾胥吏、衙役、皂隸、捕快們突然清醒過來,紛紛應和起來。他們的聲音一開始還有些七嘴八舌的嘈雜,漸漸就匯成瞭整齊劃一的一個聲音:“我們為典史大人作證!”
“你們……你們……”孟縣丞驚恐地看著這些一本正經的胥吏捕快,突然有種正在做夢的感覺。他真的希望這是一場夢,一場很快就會醒來的噩夢。
李雲聰探過頭來,端詳著他道:“縣丞大人剛剛進來的時候,喏喏喏,就這兒……”他指著孟縣丞的臉,認真地說:“縣丞大人顴骨這兒一片烏青,一看就是拳腳所傷。而典史大人現在連走路都不方便,怎麼可能動拳動腳的打傷縣丞大人你呢?”
孟縣丞隻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憤怒地反問道:“本官的顴骨什麼時候烏青瞭?”
李雲聰揮起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打得孟縣丞一連退瞭幾步。李雲聰道:“你看,這不烏青一片麼!”
馬輝突然也大聲道:“不錯!縣丞大人後腰這兒還有幾個泥腳印呢,你們看!”說著馬輝就凌空飛起一腳踹在孟縣丞的屁股上,踹得孟縣丞“哎呀”一聲飛瞭出去,摔瞭一個狗吃屎。
許浩然等捕快一擁而上,七八隻大腳一通猛踹,然後飛快地向四下散開,驚嘆道:“哇!果然好多腳印!”
幾個早已忍孟縣丞很久的皂隸也沖上來,摩拳擦掌地問許浩然:“我們可以補幾腳嗎?”
許浩然很慷慨地道:“請!”
那幾個皂隸向許浩然拱拱手,興高采烈地沖上去。孟縣丞剛要爬起來,就被他們按住,蒙頭卷臉又是一通打。蘇循天道:“看,這麼多大小不一的腳印,果然不是典史大人的手筆。縣丞大人一定是被人打糊塗瞭,所以才胡言亂語!”
孟縣丞趴在地上,顫聲道:“你……你竟敢顛倒黑白?我頭上這傷……分明是……是被他的拐杖抽的!”
蘇循天猛地抓起硯臺,狠狠地拍在他的腦門上。孟縣丞兩眼一翻,登時暈瞭過去。
蘇循天彎腰又仔細看看,滿意地點頭道:“嗯,這回就是拍的瞭!”
捕快、皂隸們的此番舉動,絕非出於葉小天的授意。尤其是蘇循天和李雲聰這兩個人,一個是世人眼中永遠扶不起的阿鬥,沒出息的紈絝子弟;另一個是前途黯淡、性情偏激、刁鉆刻薄的油滑老吏。他們能站在葉小天一邊同齊木鬥,就已難能可貴,他們還能堅決地站在葉小天一邊和本縣的縣丞大人為敵,這份勇氣和決心就更加不一般瞭。
葉小天深深地望瞭他們兩個一眼,向他們輕輕點點頭。得到瞭葉小天的認可,兩人立即挺起瞭胸膛。蘇循天心懷激蕩,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廢物,他也是有用的人,也可以被人尊重。李雲聰卻有一種回到瞭二十年前的感覺,渾身湧動著一種少年人的熱血,激情澎湃。
周班頭撿起葉小天的拐,遞到他手邊。葉小天接過來,“篤篤篤”地走到簽押房中間,環顧四周的捕快與皂隸,望著他們那一雙雙信任、支持的目光,笑瞭笑道:“縣丞大人被人毆打至重傷,這事兒,是誰幹的呢?”
眾捕快正在熱血沸騰的當口,聽瞭這話不由面面相覷:方才在孟縣丞面前,他們當然要堅決否認是艾典史發飆,可現在……典史大人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李雲聰到底是在縣衙六房裡混久瞭的老油子,年歲又大些,情緒冷靜得快,腦筋隻是稍稍一轉,就明白瞭葉小天的意思。
李雲聰道:“大人,孟縣丞負責本縣司法。徐林等人橫死街頭,其餘黨找不到真兇,就遷怒於本縣縣丞,將縣丞大人打成這般模樣,實在是太無法無天瞭。”
眾捕快這才反應過來,立即七嘴八舌地應和:“不錯!就是徐林、祥哥兒一群人的餘黨,那些地痞無賴真是太猖狂瞭!”
葉小天道:“本官剛剛上任時就說過,要嚴厲整頓本縣治安。不想這些人竟然如此猖狂,連本縣縣丞都敢肆意毆打。馬輝,你帶人去把那幾個潑皮逮捕歸案,就此揭開本縣打擊豪強無賴、清理作奸犯科行動的序幕,以使我縣成為安居樂業、路不拾遺的清平世界!”
馬輝恭聲道:“是!”馬上一擺手,領著幾個捕快便離開瞭。
李雲聰湊到葉小天身邊,低聲道:“大人,孟縣丞總是會醒的啊……”
葉小天也壓低瞭聲音,問道:“計將安出?”
李雲聰咳嗽一聲:“大人這麼問可沒意思瞭啊!您要是還沒想好主意,會和他如此翻臉?”
葉小天眼珠轉瞭轉,黠笑道:“其實呢,縣丞大人和我想到一塊兒去瞭,他想陰我,我還正想黑他呢。”
李雲聰一向隻會損人,聽瞭這話難得地贊美瞭一次,撫掌嘆道:“君子之治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大人此舉大善,大善!”
蘇循天在一旁聽瞭也想拍拍馬屁,憋瞭半天,開口贊道:“大人與孟縣丞當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葉小天尷尬地咳嗽瞭一聲,說道:“隻是沒想到他比我下手還快。既然如此,咱們也該兵貴神速瞭!”
李雲聰和蘇循天互相看瞭看,蘇循天便主動請纓道:“大人,這事我拿手!”
葉小天想瞭想道:“成!那就你去辦吧。”
李雲聰本來擔心蘇循天不靠譜,轉念一想,蘇循天是縣太爺的小舅子,由他去搜羅孟縣丞的黑材料,縣太爺就不好質疑瞭,而且這也能給其他人一個縣太爺站在艾典史這邊的訊號。
雖然說這位縣太爺是個擺設,可他畢竟是朝廷任命的本縣正印,這桿大旗多少還有點用途,起碼艾典史討伐自己的頂頭上司算是出師有名瞭。
望著葉小天的背影,李雲聰的眼神有些復雜,他知道葉小天是假典史,自然也知道葫縣官員們本來的打算,他很想對葉小天吐露實情,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不知道葉小天一旦知道整個葫縣全體官員聯手給他挖瞭個坑,正等著埋瞭他,會有什麼反應。
如果葉小天當機立斷,選擇馬上溜走,眼下這個局面又該如何收拾?好在葉小天和孟縣丞以及齊木現在鬥得如火如荼,這種情況下沒人敢動他,這反而保證瞭他的安全,倒也不急著說出真相。想到這裡,李雲聰便沉住瞭氣。
孟縣丞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關進大牢,他沒想到葉小天竟然這麼瘋狂,竟敢把他這樣的一位朝廷命官,把自己的頂頭上司關進大牢。這種情況下他再也顧及不瞭那個秘密可能造成的影響,聲嘶力竭地喊瞭出來:“他是假的!他不是典史,他不叫艾楓。艾楓早就死瞭,他叫葉小天,他是假典史!”
一個獄卒同情地看瞭看孟縣丞,對另一個獄卒道:“縣丞不是真叫人打壞腦子瞭吧?”
另一個獄卒嘆口氣道:“誰知道呢,天有不測風雲吶。哎,你離牢門遠點兒,有些瘋子是會咬人的。”
兩個獄卒一邊說一邊走遠瞭,孟縣丞更加瘋狂地叫喊起來。叫著叫著,一盆水“嘩”地一下從旁邊潑過來,淋瞭他一頭一臉。這味道貌似……孟縣丞舔瞭舔嘴唇,感覺味道不太對。
孟縣丞扭頭一看,就見隔壁牢房裡有一個大漢,大概是嫌牢裡悶熱,衣服都脫光瞭,赤條條的站在那兒,手裡拎著一隻木桶,瞪著牛眼沖他大吼:“你噶哈呢?爺爺俺睡得正香,被你這廝大呼小叫的給吵醒瞭,你有病啊!瞧你那熊色,還裝瘋吶?俺毛問智在這都關瞭七年瞭,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傻鳥。實話對你說吧,你就是裝瘋也出不去的,這一招爺爺俺八年前就試過瞭!”
孟縣丞愕然道:“八年前就試過?你不是說七年前才入獄?”
毛問智哈哈大笑起來:“你這賊廝鳥原來還是一隻笨傻鳥,爺爺就不能先越獄,然後再入獄嗎?哦……你這是跟俺裝傻啊,俺實話給你說,裝瘋沒用,裝傻更沒用。俺從小就會裝傻,可就沒一次能瞞得過去,還是老被俺爹娘揍。你老實點兒啊,麻溜兒滾一邊兒蹲著去,要不俺削你。”
毛問智說著,就把桶一扔,躺回稻草堆裡,說道:“今兒虧得俺還沒大解,要不潑在你頭上的就是一砣黃金啦!”
“什麼?”孟縣丞也是被葉小天和那班皂隸衙役打壞瞭,鼻子也受傷,嗅覺不太靈光。聽毛問智這麼一說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混蛋手裡拎的是馬桶,那麼他潑出來的就是……
孟縣丞立即彎下腰狂嘔起來……
花知縣氣急敗壞地站在葉小天的簽押房,像隻熱鍋上的螞蟻,繞著葉小天不停地打轉,不停地長籲短嘆,不停地拳掌相交,一副焦灼不已的模樣。
他見葉小天這人有點瘋,倒是不敢拿官威來壓人,況且他也沒什麼官威,因此隻用埋怨的語氣道:“艾典史,孟慶唯可是本縣縣丞,就連本官也無權處置他。罷官免職那得朝廷說瞭算,更不要說把他關進大牢瞭。”
葉小天對花知縣道:“事是我幹的,如果有錯,我來負責!”
“你?”花知縣暗暗苦笑,葉小天如果是真典史,這事自然由葉小天負責,自己身為一縣正印雖然也有管教不嚴之過,朝廷也不能對自己有太多苛責。可葉小天是假的啊,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假貨在這件事上頂缸,否則朝廷一旦派人追查,一個不慎,授意他人冒名頂替朝廷命官的罪責就要暴露。
如果讓葉小天以艾典史的身份死掉,倒是可以讓他擔下這份罪名。可眼下這種情形一旦葉小天死瞭,誰會相信他是壽終正寢?自己是葫縣縣令,在自己治下居然有豪強刺殺朝廷命官,可見自己這三年來是如何的無所作為,自己這個縣太爺也就幹到頭瞭。
這個後果,花晴風剛剛想到不久。他曾很天真地提議幹掉葉小天,從而解決與齊木的對抗。當時孟縣丞用憐憫的目光看瞭他很久,事後花晴風翻來覆去反復思考,近來才明白這個道理……如此說來,竟是隻能任由葉小天胡鬧麼?
這時許浩然悄悄走進來,對葉小天低聲耳語瞭幾句。葉小天神色一喜,對花晴風道:“縣尊大人,如果已經拿到孟縣丞的犯罪事實,人贓並獲,難道也不能處置他?”
花知縣一呆,奇道:“你說有人舉告?你有確鑿罪證?”
蘇循天興沖沖地從外面走進來,向葉小天一抱拳,難掩得意地道:“典史大人,卑職奉命調查孟慶唯不法事,現已拿到確鑿證據。”
葉小天方才已聽許浩然悄聲稟報,說蘇循天已經炮制瞭一條罪狀,足以讓孟慶唯的被暫時羈押合理合法。隻要能先拿到一條罪狀,有瞭理由公開調查他,找到真正的罪證諒來也不難,倒不必學孟慶唯一般,完全用莫須有的罪名害人。以葉小天的身份,想用莫須有的罪名扳倒一個縣丞也是不可能的。
葉小天咳嗽一聲,得意地看瞭花知縣一眼,用嚴肅的語氣對蘇循天道:“孟慶唯犯下何等罪行?縣尊大人當面,你仔細道來。”
蘇循天道:“縣尊大人,典史大人,這孟慶唯看起來道貌岸然,實則禽獸不如。身為一縣縣丞,司法之主管,他竟知法犯法,在傢中地窖裡囚禁瞭一個人,一呈私欲。”
花晴風駭然道:“竟有此事?”
蘇循天道:“正是!大老爺,本來呢,孟縣丞被宵小暗算,打得渾身是傷,卑職奉典史大人之命把孟縣丞送回傢。因為這個……這個……啊!擔心那些宵小藏在孟縣丞傢中再圖加害,所以先把孟傢搜瞭一遍,不想就搜出瞭地窖。
我們在地窖裡救出瞭被孟縣丞囚禁在傢裡的人,此人飽受蹂躪,已然形同野人,其形其狀慘不忍睹,令人一見便潸然淚下啊。大老爺,孟慶唯此舉,至少犯下瞭非法拘禁罪、傷害罪、侵犯罪、風化罪……”
花晴風目瞪口呆,嘖嘖稱奇。他真信瞭,心中不免就想,孟縣丞好歹也是縣裡數一數二的大人物,想要女人的話,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漢苗彝壯各族美人兒都有,青樓妓館也盡可去得,竟然幹出囚禁他人一呈淫欲的事來,當真是人不可貌相瞭。
葉小天聽得差點兒要笑出聲來,這世上果然沒有無用的人,隻有用不對地方的人。隻要放對瞭地方,就算蘇循天這樣的紈絝子弟也可以一展所長。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利用孟傢現成的地窖,就能想出這麼一個聳人聽聞的罪狀來,而且還找到瞭一個“苦主”,當真瞭得。
隻是不知蘇循天找的這“苦主”是什麼人,是重金聘來的一個窯姐兒,還是他的老相好?雖說本就是為瞭坑人,但還是盡量做到天衣無縫才好,可別叫花晴風當面問出破綻,那顏面上就不好看瞭。
蘇循天轉身沖外邊吩咐道:“來啊!把苦主兒帶上來!”
門扉又是一開,兩個皂隸押著一個身材高大、披頭散發的大漢進來。葉小天“噗”地一聲,一口茶水就噴瞭出去……
葉小天呆住瞭,花晴風比他呆得更加厲害。
“怎麼是男的?而且……這麼高大、這麼骯臟、這麼醜陋,一口一個俺的,就算好男風的也不會喜歡這樣的人啊,難怪……難怪孟縣丞要在傢裡偷偷摸摸挖個地窖把此人囚禁在裡邊,沒想到孟縣丞口味這麼重啊……”
花晴風越想越是這麼個理兒,想到孟縣丞抱著這麼一條大漢,在一起顛鸞倒鳳、抵死纏綿的模樣,忍不住心中作嘔,登時冒出一身雞皮疙瘩來。
葉小天咽瞭口唾沫,低聲問蘇循天:“怎……怎麼是個男的?”
蘇循天掩著口對葉小天道:“順道兒惡心惡心他!”
葉小天:“……”
花晴風仰望著那傻大個兒,退瞭兩步,問道:“你……你被孟縣丞軟禁瞭?”
毛問智把牛眼一瞪:“昂!”
花晴風道:“關在他傢地窖裡?”
毛問智:“昂!”
花晴風又問:“他……把你鎖起來瞭?”
毛問智道:“那可不咋的,你看看,你看看,俺這手腕子上,俺這腳脖子上,全是手銬腳鐐的印啊,鎖得可緊呢,俺想逃都逃不出去。哦,還別說,八年前俺逃出去過一回,又給逮回來瞭。”
花晴風試探地問道:“都八年瞭啊,他……都對你做什麼瞭?”
毛問智道:“他都對俺……那要說起來,可真是一把辛酸一把淚啊!哎呀娘吔,俺都有點兒說不出口。那鱉犢子太狠瞭,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慘不忍睹啊!大哥,你要真想聽,那俺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花晴風趕緊擺手:“別別別,本官不屑入耳。啊!你不用說瞭,本官瞭解,本官明白,本官全懂瞭!”
蘇循天沖葉小天得意地挑瞭挑眉,用口形問道:“怎麼樣?”
葉小天向他挑瞭挑大拇哥兒。
花晴風厭棄地又退兩步,吩咐道:“快著快著,快把人帶出去。”
蘇循天領著毛問智出瞭簽押房,毛問智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人,您教俺的話俺可沒來得及說,不是俺不說,是你沒給俺機會說。你答應過的,隻要俺聽你的就放俺走,說話還算數不?”
蘇循天笑吟吟地點頭:“算數,當然算數!你放心,此案一瞭,立即放你滾蛋!”
簽押房內隻剩下瞭葉小天和花晴風,花知縣對葉小天道:“本官攔不住你,由得你去瞭。不過,你不要忘記,他背後還站著齊木。你抓瞭孟縣丞,也就碰瞭齊木心裡的那條線!”
葉小天坦然笑道:“碰瞭就碰瞭唄,其實沒什麼大不瞭的!縣尊大人,你不用老覺得天就要塌下來似的,有時候這種感覺,僅僅是因為……你站歪瞭!”
……
孟府門子攔在門口,又驚又怒地道:“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是縣丞傢,你們也敢搜!”
“搜的就是縣丞傢,給我滾開!”蘇循天惡狠狠地推開孟府門子。
馬輝、許浩然等經驗豐富、辦案老到的巡捕立即沖進孟府,登時把個孟府翻瞭個底朝天。
蘇循天先前炮制的所謂證據是假的,唬弄一下睜隻眼閉隻眼的花知縣還行,真用來扳倒一位八品官卻是遠遠不夠的,或者說,經不起推敲。他們需要真正的證據,真正大罪的證據。
為瞭能夠拿到真正有力的證據,周班頭帶傷趕來,親自指揮搜查,並且調來瞭全部經驗老到的捕快。雖然因為葫縣官衙過於弱勢的原因,這些捕快整天渾渾噩噩地度日,可是他們祖傳的手藝卻沒有擱下。憑著他們老辣的眼光,孟傢如果真有什麼秘密的話,即便藏得再隱秘,也能被他們搜出來。
為瞭以防萬一,蘇循天還按照葉小天的囑咐準備瞭幾樣假證據,如果實在什麼也搜不到,那就隻好栽贓陷害瞭,這種事兒蘇班頭是很喜歡幹的。
書房裡面,馬輝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奈何一個大字也不認識,最後把大手一揮,吩咐道:“不管墻上掛的桌上鋪的還是架子裡擱的,但凡上面有字的,不管是紙張還是瓷器陶器銅器鐵器,統統搬回縣衙,請典史大人驗看!”
孟縣丞有一位老妻,另有四房小妾。除瞭妻子住處還算素雅,四個妾室的住處都是金碧輝煌,各種器皿、字畫、珠玉、古董琳瑯滿目。許浩然看著這些東西,冷笑道:“一個月五石米的官,攢得下這份傢當?定是貪污索賄而來,統統搬到縣衙,請典史大人過目!”
蘇循天跑到孟傢後先去上瞭個茅房,他從茅房出來,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小聲對一個捕快道:“找到孟傢的地窖沒有?趕緊去找,找到瞭還得偽裝成淫窩呢。”
蘇循天說著一抬頭,恰好看見許浩然指揮皂隸從孟縣丞幾房妻妾房裡往外搬東西。孟縣丞的四房姨太太和十幾個通房大丫頭都站在院子裡,有的神色淒惶,有的哭天抹淚。
蘇循天登時雙眼一亮,大聲道:“孟慶唯什麼時候納瞭這麼多妾室,我怎麼不知道?你看看,這麼多花不溜丟的大姑娘,難說裡邊就沒有被他強搶來的民女!統統押回縣衙,由本都頭一一審問!”
這時,一個捕快跑過來,興奮地對蘇循天道:“蘇班頭,找到地窖瞭。”
蘇循天大喜:“走,去看看!”臨走他還沒忘瞭叮囑另一個捕快:“這些女人,統統押回縣衙去,一個都不能少!”
蘇循天興沖沖地跑到孟傢後院,捕快們聚集在後花園最盡頭的一塊草地上,剛剛撬開一個地窖入口,又順瞭把梯子進去。有人往裡探頭瞧瞧,見地窖很寬敞,裡邊陰沉沉黑洞洞的沒有半點光亮,便叫人取來一支火把,正要進去探看。
“我來,我來!”蘇循天趕緊招呼一聲,搶過火把,順著梯子率先爬瞭下去。
“啊!這麼大的地窖,難道是為瞭存儲大白菜?不可能嘛,哎喲,這兒有幾個桶!”
蘇循天拍瞭拍放在旁邊的一隻木桶,聽著悶悶的聲音,興奮地道:“這桶不是空的,裡邊有問題,一定有問題,快打開!”
跟著下來的捕快用刀將桶蓋撬開,裡面是一些黑色的粉末。蘇循天舉著火把仔細照瞭照,納罕地抓起一把,攤開在手上,在火光下仔細端詳:“咦?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是炭粉?”
那個捕快隻嚇得魂飛魄散,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邊回頭大叫:“班頭,火藥!火藥!那是火藥!”
蘇循天突然反應過來,脊背一挺,尖聲大叫瞭幾聲,隨即撒腿就跑。
蘇循天跑到地窖口都不用手扶,一隻手舉著火把,邁開兩條腿就順著梯子跑瞭上去。
大明帝國禁止外運的主要物資包括鹽、鐵、火藥和茶,此外就是銅錢。針對不同的國傢,這些嚴控的物資又略有區別,比如說北方國傢,鹽、鐵和茶就是嚴控的物資,可是對於南方沿海國傢,禁鹽就不必瞭,那裡也不會查這些東西。
但是有一樣東西,是朝廷絕對嚴格控制的,那就是火藥!這屬於軍用物資,不管是私下購買、屯積還是運輸,抓到瞭都是大罪。而孟縣丞傢後花園的地窖裡竟然屯積瞭十幾桶火藥。
地窖裡儲藏瞭大量火藥,當然不可能再成為孟慶唯的淫窟瞭,誰會選擇這種地方鬼混?除非他想在飄飄欲仙中真的飛仙。所以,蘇循天的栽贓很容易就被戳穿瞭,但是……現在還有誰在乎呢?
不管孟慶唯屯積火藥是為瞭高價賣給山地部落,還是通過驛路經雲南運往南方諸國,這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罪,鐵證如山,他倒定瞭!
孟縣丞被抓,而且是被他的下屬,鐵項典史下令抓捕,隨後從他傢裡搜出瞭如山鐵證,這個消息迅速轟動瞭全城。每個人都在興高采烈地談論這件事,談到葉小天時,沒有不豎大拇哥的。
安南天就豎著大拇哥,贊不絕口:“好小子,有一套!敢對頂頭上司下手的,世間能有幾人?你要知道,沒有一個上司不忌諱扳倒過上司的人,這位艾典史的仕途,從此坎坷瞭,可他依舊義無反顧,這就是他瞭不起的地方。”
展凝兒撇撇嘴:“這麼瞭不起,當日在黃大仙嶺上還不是望風而逃?”
安南天搖頭道:“此言差矣,孰不聞好男不和女鬥?”
展凝兒俏眼一瞪,嬌叱道:“你說什麼?”
安南天趕緊道:“啊!我是說,事事都爭,那不是好漢,而是愣頭青,或者說是貪得無厭。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才是大丈夫。”
展凝兒想瞭想,沒有再說話。安南天知道沉默對這個一向喜歡要強的表妹來說,其實就是認同瞭他的看法。安南天笑瞭笑,又道:“這個人,我想提醒太公註意一下。”
展凝兒乜著他道:“這樣一個小人物,能入得瞭外公的法眼?”
安南天道:“每一個大人物,都是從小人物開始的。葫縣,雖然已被我們視為遺棄之地,但是這塊土地上,卻未必不能出幾個傑出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