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笑瞇瞇地看著他:“你又是哪個?這才幾個月功夫,本官可是人都認不全瞭。”
薑雲天沉聲道:“卑職新任捕房捕頭薑雲天!”
葉小天點瞭點頭,道:“本官問你,銅仁府的推官老爺,比徐縣丞大不大?”
薑雲天怔瞭怔,道:“府衙的推官自然比縣丞老爺官兒大。”
葉小天道:“那麼,這位推官老爺能不能越俎代庖,替縣丞指定一應下屬?”
“這個……”薑雲天支支吾吾地不說話瞭。
馬輝大聲道:“自然不可以!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官府有官府的規矩。府衙推官管得瞭縣衙縣丞,卻也不能越過縣丞替他任命下屬。”
“不錯!有見地!”葉小天笑嘻嘻地向馬輝挑瞭挑大拇指,問道:“你叫馬輝?”
馬輝呆瞭一呆:“大人怎麼突然不記得我的名字瞭?”還是旁邊的許浩然腦子轉得快,急忙一踢他的後腳跟,馬輝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恭聲道:“正是卑職。”
葉小天道:“好!看你蠻機靈的,膽子也夠大,就去捕房做個副班頭吧。”
馬輝大喜過望,立刻躬身道:“卑職遵命!”
曲欣和薑雲天互相看瞭一眼,冷聲道:“大人亂命,卑職不敢遵從。”
“哦?”葉小天微微瞇起瞭眼睛,笑瞇瞇地問道:“那你們想怎麼樣?”
曲欣和薑雲天橫下瞭一條心,異口同聲地道:“除非縣丞大人吩咐,否則卑職不敢領命。”
葉小天臉色刷地一沉,厲聲喝道:“豎起你的驢耳朵給我聽清楚瞭,你他娘的少拿徐縣丞來壓我,縣官還不如現管呢。我葉小天一直就是這麼無法無天,難道你現在才知道?”
葉小天轉向庭院中所有人,高聲喝道:“我的人,當然由我來安排!我葉小天既然官復原職,我的人當然也要官復原職!這是我典史官的權利,哪個不服?”
曲欣也是豁出去瞭,一挺胸,大聲道:“大人行事草率,卑職不服!”
葉小天嘿嘿一笑,突然又換瞭一副無賴模樣,笑吟吟地道:“不服好辦!不服的盡管去向徐縣丞告老子的黑狀。你們如果不走,老子就另起爐灶!到時候,看誰抗得住!”
葉小天這話的意思是:如果徐縣丞執意不肯把他任命的那些人調走,葉小天就另起爐灶,單獨拉起一支隊伍。葉小天是典史,隻要他承認,他任命的人自然就有這個權力。所以他想把這些人從茶水房、庫房、承發房裡調出來,按照他的指示去履行職責,徐縣丞也拿他毫無辦法。到時候葫縣就出現瞭兩套執法班子,這事兒上面是一定不能容忍的。
可這事兒一旦捅到上面,縣丞越過典史,給他指定三班班頭,手伸得也太長瞭吧?典史無視上官,居然另起爐灶,這還有沒有點規矩?結果就是兩人的政治生命一起完蛋。
可是看現在這情形,葉小天根本不怕!可徐伯夷也毫無顧忌麼,他能把兩人之間的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暗鬥擺到明面?
葉小天用他的強勢回歸,向整個葫縣宣告:我還是我,誰也別想隨意擺佈我!
眼見葉小天如此彪悍,曲欣和薑雲天都傻瞭眼。面對這麼一個無法無天的傢夥,他們還真就強硬不起來。真不明白這廝是怎麼當上的官兒,別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規矩,對他來說就像一個屁……跟這種人怎麼理論啊?
徐伯夷在李雲聰的陪同下急急忙忙趕回衙門,一見大門緊閉,門前冷冷清清,不由奇道:“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的,衙門怎麼關瞭?”
李雲聰也有些納悶,隨口答道:“大人,先前有死者傢眷在門口哭鬧,所以大門就關瞭。可卑職離開的時候,衙門已經開瞭,卻不知何故,再度關閉瞭。”
先前有死者傢眷鬧事,徐伯夷當然知道,這事兒本就是他授意戚七夫人幹的。對花晴風他算是看透瞭,你越是拿捏他,他越是軟弱可欺。卻不想葉小天剛回葫縣便大施淫威,不但把那些苦主連哄帶騙地誑走,還把他派人花錢雇來的潑皮無賴全都關進瞭大牢。
徐伯夷聽李雲聰說葉小天已經回來,並且化解瞭衙前危機,便暗吃一驚。如今衙門緊閉,徐伯夷不知道裡邊發生瞭什麼事,愈發感到不安,馬上喝道:“叫門!快,快把門叫開!”
徐伯夷毛瞭,他本以為勝券在握,葉小天即便回瞭葫縣,也隻能無奈地仰視他的存在。可如今僅僅是縣衙大門莫名地關閉,就已令他方寸大亂瞭。徐伯夷迫不及待地沖到墻邊,剛擺出一副要爬墻的架勢,忽見門兒開瞭。
徐伯夷趕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回來,沖著開門的老盧頭怒沖沖地問道:“青天白日的,為何大門緊閉?”
老盧頭咧嘴一笑,道:“回縣丞老爺,典史老爺召集八班九房一幹人等訓話呢,沒人守門兒,這大門自然就關瞭。”
“什麼?”徐伯夷眉頭一跳,馬上沖進縣衙裡,見各處全無一點聲息,就知老盧頭所言不假,葉小天果然召集八班九房訓話去瞭。
徐伯夷心中頓時有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如今葫縣可隻有他才有資格召集所有人訓話啊。
徐伯夷冷笑著走進前院,就見院子裡站滿瞭人,廳前雨簷下站著一人,赫然就是葉小天。
葉小天此時正神采飛揚地向眾人訓著話,根本沒有註意到他的到來。徐伯夷越聽越不是滋味兒,你以為你是誰啊?你個小小典史,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劃腳瞭?
徐伯夷越想越怒,忽然重重地咳嗽瞭一聲。庭院中足有上百人,可是鴉雀無聲,徐伯夷這一聲咳嗽,自然滿院畢聞。葉小天看向徐伯夷,慢慢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徐伯夷也正盯著他,同樣似笑非笑的表情。兩人目光一對,恰似針尖對上瞭麥芒,銳利得刺眼。
曲欣、薑雲天、吳伽雨等人一見徐伯夷到瞭,仿佛見到瞭主心骨一般,慌忙迎上前去,興奮地見禮。徐伯夷撇著嘴角,從他們中間昂然走過,踏著穩穩的步子,一步一步上瞭臺階。
葉小天站在那兒紋絲沒動,絲毫沒有給這位上司讓地方的覺悟。
徐伯夷臉色沉瞭沉,無奈之下,隻能在葉小天旁邊站定,這一來徐伯夷就等於站在他的側位瞭。全縣衙八班九房百十來號人都在階下看著,瞧見這個細節,沒來由的便有些興奮:“葉典史這是當面鑼、對面鼓地跟徐縣丞幹上瞭啊!且看這第一場交鋒,誰勝誰負?”
徐伯夷站穩瞭身子,向葉小天矜持地一笑:“葉典史,久違瞭。”
葉小天笑吟吟地道:“徐縣丞,好久不見。”
徐伯夷道:“葉典史的事情,已經解釋清楚瞭?”
葉小天道:“下官有什麼事情?隻是不知有什麼人嫉賢妒能,誣告下官。朝廷怎麼會受小人蒙蔽呢?下官到瞭金陵不久,便真相大白瞭。南京六部的大人們很欣賞下官啊,吏部、刑部、禮部各位尚書都希望下官能留任京城呢,可下官實在是放不下葫縣啊……”
葉小天說到這裡,雙眼已經瞇成瞭一條縫,可那縫隙中卻隱隱有刀光一般的寒芒閃爍著:“這葫縣,有太多叫人難以放下的人和事瞭……所以,我葉小天又回來瞭!”
徐伯夷根本不信他的自吹自擂,對他隱含威脅的話語更毫不在意,他從容一笑,頷首道:“回來好啊!我葫縣離不瞭葉典史這樣的幹才啊。葉典史肯回來、能回來,實是我葫縣之福!”
葉小天大剌剌地站在主位上,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如今聽徐伯夷一副葫縣當傢人的口吻,心裡卻是老大不痛快:你徐伯夷是個什麼東西,有資格代表葫縣歡迎我嗎?
葉小天順勢便說道:“縣丞大人過獎,下官隻是做事勤快用心些。這不,縣衙一時無人看顧,這些吏員衙役竟然放任一些潑皮無賴在衙前鬧騰。如果是下官在葫縣的時候,絕不會這樣。所以,下官對此已經做出瞭果斷處理,對皂、快、捕三班衙役也重新做瞭一番調整……”
那些人是他安排的,葉小天一回來就重新洗牌,他徐縣丞的威嚴何在?這不是當眾被人打臉麼?徐伯夷沉著臉道:“葉典史,你這麼做會不會太草率瞭?”
葉小天笑吟吟的,可說出來的話兒卻一點也不客氣:“草率?葉某離開葫縣不過小半年,縣丞大人就把葉某的舊部全都調開。如今葉某既然歸位,自然要把葉某用慣瞭的人調回來。”
徐伯夷冷冷地道:“如果本官不允許呢?”
葉小天笑容可掬地道:“那麼大人可以另選一個聽話的典史來。”
葉小天一句話就把徐伯夷噎瞭個半死。換個聽話的官兒來,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葉小天這個官兒卡位卡得也太惡心瞭,在不入流的雜職官裡,隻有典史需要皇帝直接任命。如果葉小天換個官身,徐伯夷都能把他拿下,唯獨他是典史,偏偏奈何他不得。
徐伯夷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葉小天厲聲道:“葉典史,你以為本官真就奈何不得你嗎?”
吳伽雨馬上走過來,很委屈地道:“縣丞大人,你看卑職的臉,這是葉典史打的啊!葉典史不問青紅皂白就毆打卑職。卑職是工科的人,可不歸他葉典史管,他憑什麼打人?”
葉小天道:“徐縣丞,下官與他隻是意氣之爭。同仁之間,偶然發生口角,再正常不過。吳司吏,本官向你賠個不是,咱們之間的事,便一筆揭過瞭吧!”
徐伯夷眼見葉小天嬉笑怒罵輕松自然,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全衙的人都在下邊看著,讓他丟盡瞭臉面,額頭青筋都氣得跳瞭起來,大吼道:“葉小天,你夠瞭!”
徐伯夷說著,揮手就是一掌。葉小天“哎呀”一聲叫,順著他扇過來的巴掌順勢一倒,一頭撞在吳伽雨的身上。吳伽雨猝不及防,被葉小天一頭撞倒,痛得一聲慘叫。
葉小天登時叫起瞭撞天屈,悲憤地叫道:“徐縣丞,你怎麼打人吶?作為你的下屬,我恪盡職守、鞍前馬後,沒功勞也有苦勞啊。大傢都看到瞭啊,徐縣丞打人啦,徐縣丞打人啦!”
葉小天一通窮叫喚,徐伯夷都快被氣瘋瞭。他一指頭都沒捱著葉小天,可葉小天叫喚得比誰都兇。徐伯夷氣得頭腦發昏,大吼道:“來人吶,把這個目無上官的混蛋給我抓起來!”
把葉小天抓起來?葉小天也是官好吧,人好抓,抓起來之後怎麼辦?你又免不瞭他的官,這點事兒又不能把他送進監獄。你都被他整成這樣,我們得罪瞭他還有活路嗎?
那些衙役們也不傻,誰敢動手?
這時,一個小丫環從後院兒閃瞭出來,一看百十號人聚集在庭院中,這場面可不多見。那小丫環有些怕生,怯怯地靠近,小聲道:“葉……葉大人……老爺請葉大人到三堂相見。”
這是雅夫人告訴她的說詞,如果以縣令夫人的身份會見葉小天,叫外人聽見未免不妥,所以她才囑咐丫環這麼說。
葉小天奇道:“知縣大人已經回來瞭?”
小丫環期期艾艾地道:“是……是啊,老爺他……他剛剛回來。”
葉小天對徐縣丞道:“徐大人,下官知道你瞧葉某不順眼,咱們之間那點過節,回頭再分說不遲。下官剛剛回來,得先去見過縣尊大人瞭,告辭。”
葉小天向徐伯夷拱瞭拱手,轉身就走。徐伯夷大吼道:“你站住,你別走!你幹什麼去?”
葉小天全當他是放屁,頭都不回一下,當著這麼多下屬的面,分明就是不給他留臉瞭。
葉小天這種強勢的態度是很有必要的,即便大部分吏員衙役都已投到徐伯夷門下,他的這番舉動也能讓這些人盡快回憶起他之前的強勢,重新掂量一下究竟該站到誰的山頭。哪怕他們決定在事態未明朗前保持觀望,對葉小天也是大為有利的。
徐伯夷見葉小天不理他,轉眼四顧,所有人一碰到他的目光,都馬上回避地低下頭去。徐伯夷同葉小天再度相逢的第一面,就弄得狼狽不堪。相比於葉小天的嬉笑怒罵從容自然,徐伯夷簡直是全面受制。
徐伯夷落瞭下風,他們自然也顏面無光。他們不肯與徐伯夷對視,是不想讓徐伯夷看到他們眼中的失望和忐忑,也不想讓徐伯夷難堪。可這種回避,本身就已令徐伯夷無地自容瞭。
葉小天被引到三堂門口,那小丫環站住腳步,對葉小天道:“葉大人,老爺在廳裡等你。”
葉小天剛邁進廳門,就見娉娉婷婷一道背影,有風既作飄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綽約嫵媚,恰似墻頭一枝芍藥。
雅夫人雙手握在胸前,正暗自焦灼,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清咳,急忙扭頭一看,頓時現出欣然之色,喜悅地道:“葉典史!真的是你!謝天謝地,你果然無恙,你果然回來瞭!”
葉小天向她趨身一禮,恭聲道:“下官葉小天,見過夫人。啊……卻不知縣尊大人何在?”
雅夫人忙道:“葉典史先請坐。翠兒,看茶!”
葉小天微一遲疑,還是謝瞭座。雅夫人在主位坐瞭,對他道:“拙夫去王主簿府上探望,尚未回來,不過妾身已經遣人去迎瞭。”
葉小天欠身道:“夫人太客氣瞭。縣尊不在,卑職過些時候再來拜望也是可以的,怎敢勞動縣尊匆匆往返呢。”
雅夫人道:“不礙的。自從葉典史離開,我夫妻二人日夜掛念。如今葉典史平安歸來,實是莫大的喜事。葉典史受瞭大委屈,拙夫卻不能全力維護,很是愧疚,往返奔波又算什麼。”
葉小天心道:“這雅夫人倒是生瞭一副巧舌。若是花知縣有他夫人一半會做人,我也不至於孤軍奮戰,隻能把他做瞭一面占據道義的旗子。”
葉小天前前後後也曾見過雅夫人多次,囿於禮節,他對雅夫人都未多做打量。此時堂上二人獨處,這才仔細觀瞧,見她穿瞭一件淡紫色的比甲,雖不奢華,卻也優雅;一張臉蛋兒淡施脂粉,瑩潤嫩白,乍一看竟是不過雙十年華,清麗絕俗,非常耐看。
少女多靈秀俊俏,而少婦則是別具嫵媚。雅夫人豐腴妍麗得仿佛一枚成熟的桃子,如水之潤,如玉之華;坐在椅上時峰巒跳蕩,纖腰如折,如同棚架上掛著的一顆秋日葡萄般可人,那種成熟少婦的風情似從骨子裡沁出來似的無法掩飾。
葉小天暗自惋惜:“好一朵嬌花,偏偏插在一砣牛糞上。”
蘇雅輕輕啜瞭口茶,暗自思量該怎麼向葉小天切入正題。她心思飛快地一轉,覺得要示之以誠,莫如開門見山,打定瞭主意,雙眸一揚,卻見葉小天定定地看著她,似乎若有所思。
蘇雅俏臉微微一熱,心中暗慍:“這葉典史好生無禮,我是他上司夫人,哪有這麼盯著我看的?”不過想起葉小天真正的出身來歷,也就釋然瞭,這人本就不可以常理揣測的。
雅夫人抿瞭抿嘴角,微微斜睨著葉小天,輕輕咳嗽一聲道:“葉典史!”
“啊?什麼?”葉小天急忙抬起眼神,卻不免帶瞭一絲尚未反應過來的茫然。
雅夫人自知美貌,可是憑她的身份,還真少有人敢對她如此肆無忌憚地欣賞,更不會在這種場合露出魂不守舍的模樣,像葉小天這樣明目張膽或者說是不知掩飾的人著實少見。
雅夫人年近三旬,雖然美貌,卻也知道青春年華正漸漸逝去。如今這位葉典史不過二十出頭,比她弟弟還小著幾歲,卻能為她神魂顛倒,卻也免不瞭有些小小的得意與滿足。
她今日代丈夫出面約見葉小天,本是有大事要談,可不是為瞭制造小小曖昧,因此蘇雅加重語氣道:“葉典史心不在焉,可是因為回到葫縣,發現物是人非,因此心生憂慮?”
葉小天心中一動,他從這句話就能感覺到,雅夫人不隻是代替丈夫出面安撫他這個剛剛回轉葫縣的屬下,應該還有其他目的。他的神情驀然專註、認真起來,反問道:“下官去而復返,一別數月,有此感覺並不為奇。夫人就在葫縣,卻也覺得葫縣已是物是人非瞭麼?”
雅夫人察覺到他的神情變化,語氣不由一頓,道:“怎麼,葉典史似乎覺得不以為然?”
葉小天搖搖頭:“非也,夫人的意思,小天很明白。葉某與徐伯夷的過節算是結定瞭,如果他有飛黃騰達的一天,對葉某絕對不利,所以,葉某不能讓他出頭。而知縣大人呢……”
葉小天淡淡一笑:“知縣大人應該是沒有什麼背景,所以才被點為葫縣縣令。可是葫縣當初剛剛改土歸流,對朝廷的意義也是重大。如果說在這個任期內知縣大人依舊無所建樹,相信他的前程也就到此為止瞭。從這一點上來說,葉某和花大人有著共同的利益和敵人。”
雅夫人微微一笑:“你倒直白。不過,本夫人就喜歡你的直來直去。你說得不錯,你與拙夫有著共同的敵人,所以完全可以成為最堅定的盟友……”
葉小天嘆瞭口氣,打斷雅夫人的話:“夫人,下官與花大人能成為堅定的盟友麼?”
雅夫人粉面一熱:“拙夫純良忠厚,是個方正君子,難免易受小人所欺。”
葉小天正色道:“夫人,如今葫縣情形何等惡劣,你比我更清楚。所以,要與知縣大人聯手也並非不可以,但我需要知縣大人做出承諾,任何情況下不能動搖,必須全力支持下官。知縣大人既是方正君子,可千萬不能幹出臨陣脫逃的事來,否則葉某可就死無葬身之地瞭。”
葉小天這番話毫不客氣,把雅夫人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可她沒辦法沖葉小天發火。
雅夫人略顯難堪,輕輕點瞭點頭道:“這是自然,拙夫其實也……”
她剛說到這裡,小丫環翠兒閃身進瞭客廳,喜滋滋地稟報道:“夫人,老爺回來瞭。”
雅夫人大喜站起,忙道:“快!快請老爺來客廳見過葉典史。”
“葉典史,你受苦瞭。”花晴風一見到葉小天,確實感到由衷的高興。不管怎麼說,有葉小天在,他就不再是孤傢寡人瞭。
葉小天向花晴風見禮已畢,順手遞上“告身”,說道:“受苦談不上,總算下官運氣不錯,此去金陵有驚無險。倒是大人您,氣色看來不大好啊,可是身體有些不適麼?”
花晴風苦笑道:“你在衙門前想必也見到瞭,哎!那些大膽刁民已經堵瞭三天的衙門,試問本官的心情又怎麼好得瞭。咦?調任葫縣典史?”
花晴風說著,順手翻開葉小天的告身,赫然發現葉小天是以禮部會同館大使的身份調任葫縣典史的。再往上邊仔細一看,花晴風驚訝地對葉小天道:“葉典史,你……你怎麼竟已在南京任過職瞭?而且三天之內換瞭吏、刑、禮三個衙門。”
一聽這話,雅夫人也是大感吃驚,輕輕掩住口,雙眸驚奇地瞟向葉小天,神情極顯俏媚。
葉小天笑著簡單講瞭一遍自己的經歷,可是他遭遇的這事實是太過離奇,就算雅夫人都知道三天之內走遍三部是多麼匪夷所思。可要說葉小天吹牛,他這履歷卻又一點不假。
葉小天道:“對瞭,大人說縣衙前有人鬧事,下官已經處理好瞭。下官已經答應他們,三日之內給他們一個交待,此事還需縣尊大人早拿對策。另外則是那些趁機鬧事的潑皮無賴,已被關進大牢。這些刁民,不給他們點顏色,官府在他們心中豈不成瞭軟弱可欺的形象?”
花晴風變色道:“什麼?你把那些潑皮無賴關進大牢瞭?糟瞭,葉典史,你闖下大禍瞭,趕緊把他們放瞭!”
葉小天不以為然地道:“大人,懲辦幾個潑皮,有什麼不妥?”
花晴風緊張地道:“當然不妥,大大地不妥!葉典史,你剛回來,恐還不知此中情形。你當本官就不惱他們、不想懲治他們麼?實在是投鼠忌器呀,那些潑皮都是有人主使的!你今日抓瞭他們,恐回頭就會有人到驛路上煽動役夫們罷工鬧事。一旦因此影響瞭輜重運輸,前方戰事一旦失利,你我就成瞭替罪羔羊,要落得個殺頭的下場啊。”
葉小天道:“煽動役夫們鬧事?那些役夫都是本縣漢民與山民。本縣山民以彝、苗兩族為主,都聽命於高李兩寨,下官隻消知會高李兩位寨主一聲便不會有問題。至於說那些漢民,一半隸屬縣轄,另一半屬巡檢司,巡檢司那裡下官也可以打聲招呼。隻剩下縣轄的這些百姓,如果他們敢鬧事……就給他們點厲害瞧瞧,否則他們都不曉得本縣的縣太爺姓什麼瞭!”
花晴風被一語點醒,興奮地道:“你一回來,困擾本縣多日的問題便迎刃而解瞭。吾得葉典史,真如魚得水也!”
葉小天的嘴角微微抽瞭抽,心道:“你要是一味做縮頭烏龜,我可幫不瞭你。我得考較考較你,你若有能力辦得瞭第一件事,有魄力辦好第二件事,我們才有合作的可能。否則,我就按自己的辦法單獨幹,到時若殃及到你,我葉小天也問心無愧瞭。”
想到這裡,葉小天道:“大人過獎。防止役夫們鬧事,並非什麼為難事。倒是另有兩樁與此相關的事,非得大人您出面才能辦瞭。”
花晴風一聽又緊張起來,忐忑地道:“不知葉典史所言,是什麼事?”
葉小天道:“這第一件,也是當務之急,是安撫那些死難者的傢屬,官府終究需要給他們一個說法。下官可是答應他們,三天之內給他們一個滿意的交待,他們這才肯離開。”
一聽這話,花晴風的眉頭皺瞭起來,長嘆一聲,有氣無力地道:“葉典史,衙門沒錢吶……”
葉小天一聽他又哭窮,不禁眉頭一皺:“大人,此舉關乎民心向背,就算擠挪其它款項,也得先把這件事解決瞭!他們獅子大開口當然是不行的,但是必要的撫恤斷不能少。”
花晴風支支吾吾地道:“這個……你有所不知,現如今縣中財政,盡落在徐縣丞手中。本縣……本縣分文全無……如今想向徐縣丞要錢,無異於與虎謀食……”
葉小天聽得怔住瞭,他看瞭看花晴風,又看瞭看雅夫人。雅夫人與葉小天目光一碰,便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閃動著,眼中露出一抹悲哀、無奈與苦澀的意味。
花晴風訕訕地解釋起來:“葉典史,雲南戰端一開,大量軍資需通過本縣運輸,徐縣丞自告奮勇承擔保障驛路運輸的責任。誰料,那徐縣丞便因此逐步掌握瞭人事調動之權,之後又要插手財政。本縣本待不允,可徐縣丞卻以保障驛路通暢為由再三相迫,當時兵部也一再派人督促,務必要本縣確保驛路暢通,本縣……本縣隻得以大局為重……”
葉小天聽瞭半晌無語。一個主官,最重要的權柄就是人事權和財權,這兩樣權力都放手瞭,人傢不鳩占鵲巢才怪!花知縣還真是垂拱而治、無為而治的典范。極品,真是極品吶!
葉小天沒好氣地問道:“下官聽說您博覽群書,卻不知大人可曾聽過大禹治水的故事?”
花晴風一呆,問道:“葉典史說的可是三過傢門而不入的典故?”
葉小天翻瞭個白眼兒,道:“昔年大禹就是以治水為由,逐漸控制瞭人力、物力和財政,最終架空瞭舜帝,逼他禪位於己,並且把他流放蒼梧之野,最終死在那裡。”
花晴風臉上浮起一抹氣惱的紅暈,駁斥道:“那都是野史傳聞,非正史典籍,不足為信。”
葉小天冷冷地道:“大人您正在重復野史故事。至於那正史所述,哈!哈哈……”
蘇雅插口道:“老爺,葉典史所言不錯,死難者務必盡快予以撫恤。關於撫恤的款項,可以用縣衙的名義出,由妾身來墊付。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盡快把財政權和人事權拿回來。”
葉小天看瞭眼雅夫人,有些訝異,也有些欽佩。蘇雅能有什麼錢來墊付?花知縣都混到這個份兒上瞭,給夫人的月錢怕是也沒多少,雅夫人能動用的隻能是她的嫁妝。
女人的嫁妝是娘傢陪送,夫傢和丈夫都無權動用,這筆私房錢是女人出嫁後的一個重要保障,而今她竟動用瞭自己的儲蓄。
真是“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花神龜居然娶瞭一位這麼賢惠的好妻子。
葉小天贊道:“夫人說的極是!如果夫人能出錢先安撫瞭死難者傢屬,也就定瞭役夫們的心。待縣上有瞭錢,再還給夫人就是。這件事關乎人心向背,不能不辦。而這第二件事,隻要辦瞭,便可如夫人所言,順利拿回該由縣尊掌握的人事權和財政權瞭!”
花晴風精神一振,忙道:“葉典史有何妙計,快快請講!”
葉小天道:“百姓們怨聲載道,最主要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驛路坍方,而是因為戶科薄冊管理混亂,造成役夫點選不當。所以對相關的責任人,必須要予以嚴懲,方可平息民憤。”
花晴風的臉色凝重下來:“那麼,葉典史的意思是?”
葉小天臉色一冷,道:“戶科全體胥吏,都要受到懲處,至少罰俸半年!身為戶科司吏的李雲聰,必須罷黜職務。而主管戶科的是王主簿,大人要向佈政司衙門彈劾他。還有……”
說到這裡,花知縣的臉色就已難看之極,一聽還有,更是心驚肉跳。葉小天卻毫不在乎,繼續道:“這些被錯選出來的役夫們被帶到驛路上時,不會向守在那裡的徐縣丞申訴?如果他們申訴過瞭,而徐縣丞既不向大人您反映,也不及時糾正錯誤。及至出瞭事故,卻把責任一股腦兒地推在大人身上,那徐縣丞就難辭其咎。此事一旦查明,也要彈劾。還有就是大人您自己瞭……”
花晴風艱澀地咽瞭口唾沫:“本縣又怎麼瞭?”
葉小天道:“大人身為一縣正印,轄內出現這些問題,自然也難辭其咎。大人應該主動上書自劾,向朝廷請罪。同時表明為瞭將功贖罪,立即親自上驛路主持修繕事宜!”
雅夫人聽到這裡已是眉飛色舞,興奮地贊道:“好呀!如此一來,連削帶打,既削瞭他徐縣丞、王主簿的威風,又把人事權和財政權抓回瞭手中。一石二鳥,當真妙計!”
雅夫人興奮地看向花知縣,卻發現丈夫臉上全無半分喜色,倒是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蘇雅奇怪地道:“老爺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花知縣面有難色地道:“葉典史,出瞭這樣的事情,懲戒戶科一應人等原無不可。隻是正值衙門用人之際,若是戶科一幹人等為此心生怨憤,消極怠工,影響到役夫的調撥,恐會影響大局呀。再者,李雲聰是在路難發生後才升任戶科司吏,這個責任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承擔,罷黜他的職務,未免有些說不過去。至於王主簿和徐縣丞麼,彈劾同僚,還應慎重行事啊,一旦讓上頭知道我葫縣官吏不和,自揭其醜,未必是什麼好事。”
葉小天按捺不住:“大人,一味施恩,隻會讓人覺得大人軟弱可欺。有時候加諸於威比施之以恩更加重要。恩威並施,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現在就是大人該立威的時候瞭。至於那李雲聰,重要的並不是他什麼時候才當的戶科司吏,而是如何才能平息民怨、民憤。如果大人覺得委屈瞭李雲聰,待風平浪靜之後再予起復便是。”
花晴風對葉小天分析的內中利害根本聽不進去,心中隻想:“哼!說得天花亂墜,還不是因為李雲聰跟瞭徐伯夷,你想給他點厲害瞧瞧?卻拿本縣做你的盾牌,想叫我為你所用。”
葉小天又道:“彈刻同僚又算什麼?大人和徐縣丞、王主簿之間,還有那份同僚的交情?曾有一省的總督和巡撫相互彈劾,朝廷隻覺得他們一心為公。大人,到瞭該用猛藥的時候瞭。”
花晴風連連搖頭:“此舉太激進瞭,太激進瞭!宜當徐徐圖之……”
葉小天有些惱火:“大人,賞罰分明,才能令屬下敬畏服從!如今人事權、財政權盡在徐伯夷掌控中,大人不趁此機會行雷霆手段,果斷拿回本該屬於大人您的權力,更待何時?”
花晴風心亂如麻,既想依從葉小天所言,拿回屬於自己的權力,又顧忌戶科一幹人等的反應,擔心徐伯夷和王主簿兩人的反撲。種種想法,令他瞻前顧後,始終難以決斷。
蘇雅眼見丈夫猶猶豫豫,心中又氣又急,忍不住催促道:“老爺,葉典史所言甚有道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是該行霹靂手段,撥亂反正的時候瞭!”
花晴風煩躁地道:“婦人之見!本縣衙內之事,你不要過問。”
蘇雅氣極,恨恨地坐下,負氣不語。
葉小天見狀,苦笑道:“大人啊,您想讓我做孔明,成!我給您出謀劃策。大人想讓我兼任五虎上將,那也成!下官扔下鵝毛扇,這就抓起丈八蛇矛赤膊上陣。可現在是劉備江東娶夫人的時候啦,您總不能要下官替你入洞房吧?”
葉小天用瞭這個典故,本意是說,出謀劃策、沖鋒陷陣,我都可以替你來,但是有時候你也需要站到臺前來。那大耳賊別看平時隻會哭哭啼啼,可是需要他出面時,可也從來不慫。
然而葉小天這番挖苦的話當著雅夫人一說,雖不至於讓雅夫人多想什麼,卻也難免羞窘。蘇雅嗔瞪瞭葉小天一眼,臉兒微熱,凝脂般的嬌靨似塗瞭一抹胭脂,白裡透紅,愈發嫵媚瞭。
花晴風聽瞭葉小天的挖苦,禁不住老臉一紅,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下不瞭決心,隻是搖頭:“茲事體大,本縣還須好好思量一番才好定奪。葉典史剛剛歸來,一路辛苦,先回府歇息吧。”
葉小天大失所望,這尼瑪就是一攤糊不上墻的爛泥啊,罷瞭!這隻軟腳蟹是別想指望瞭,我還是按自己的辦法來吧。葉小天也不說話,站起身來向花晴風冷冷地拱一拱手,拂袖便走。
葉小天轉身的時候,冷冷的目光向雅夫人瞥瞭一眼,眸中不無嘲諷之意:“你那夫君是縣太爺不假,可是……他有資格跟我談聯手麼?”
雅夫人羞愧地低下瞭頭,在葉小天面前,她抬不起頭來啊。想起先前對葉小天的拉攏和說服,此時的她隻覺無地自容。相公如此這般,有什麼資格拉攏人傢為己所用呢?如果不是相公的縣太爺身份還有那麼一點利用價值,恐怕人傢根本懶得浪費功夫對他如此耐心規勸。
花晴風見葉小天冷著臉離去,也覺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正想沒話找話跟夫人交談幾句,雅夫人卻已面寒如冰地站起身,轉身便往後宅走去,根本不再理會他。
蘇雅回到閨房,心情始終難以平靜。她坐在榻上,誘人的飽滿酥胸仿佛兩座活火山似的起伏震顫許久,忽地挺身站瞭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你做不來,那就我來做!十年寒窗,一朝及第,總不能就這麼被那兩個醃臢小人壞瞭你的大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