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天子當著這麼多臣工的面,實在不好放聲大笑,低著頭,憋著笑,肩膀一聳一聳的。今天這出戲,實在是精彩,這個年,他過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快活!
可是那些文官們卻不幹瞭,對葉小天的辱罵斥責愈加嚴厲。葉小天站在臺上甘之若飴,臉上含笑,心中冷笑:“罵吧!繼續罵!罵得越狠越好!將來有人進我讒言,皇帝必會記起今日一幕,認定瞭是你們容不得我,至少可為我擋去五六成的災禍!”
萬歷皇帝“啪”地在禦案上拍瞭一掌,喝道:“夠瞭!今日朕與眾卿同樂,葉愛卿上臺唱首曲兒,不過是奉朕的旨意,就算曲兒選得不甚妥當又有什麼打緊?”
萬歷給這件事定瞭調子,百官繼續不依不饒就有點無理取鬧瞭,弄不好還會有禦史追究他們的君前失儀之罪。萬歷皇帝看向葉小天,滿面春風地道:“葉卿唱功瞭得,忠心亦可嘉,朕心甚慰。來人啊,賞!”
葉小天此番進京有兩項任務:一是順利取得土司身份,二是從皇帝那兒爭取政治資源。什麼是政治資源?傢天下、君主制的情況下,一切能拿來狐假虎威的東西都是資源。
葉小天眼珠一轉,忽地拜倒在地,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謝陛下隆恩!臣出身卑微,今蒙陛下如此厚愛,縱粉身碎骨,亦難報答萬一也!臣本不敢再得寸進尺,實因面謁天顏的機會不多,所以厚顏想向陛下討個賞賜,時刻陪伴在身,以沐浴聖恩,還乞陛下恩準。”
萬歷一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這位皇帝有點小傢子氣,讓他大把銀子的給出賞賜,他是真不舍得。不過葉小天前兩天給他進貢的禮物非常貴重,今兒話又說得很客氣,還給他出瞭一口惡氣,實在不好意思拒絕。萬歷想瞭想,猶疑地道:“呃……不知葉愛卿想討些什麼賞呢?”
葉小天頓首道:“臣起於微末,今已及冠,猶未有字,想請陛下賜臣一個表字。臣從今往後,每每思及自己的表字是陛下所賜,便如父母之恩記在心頭!”
萬歷皇帝一聽,不由松瞭口氣,隻要不是跟他要錢就好,賜個字嘛,這還不簡單?
萬歷皇帝摸著微髭的下巴,沉吟片刻,便道:“小天,曉天,拂曉之天。嗯,那麼朕就賜你一個表字‘沐晨’,你看如何?”
拂曉的時候,沐浴的晨光可不就是陽光?臣子沐浴君恩,這君恩就是陽光,皇帝自然就是太陽瞭。葉小天大喜,馬上頓首道:“葉沐晨叩謝陛下!”
萬歷皇帝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輕輕點點頭,心道:此子不貪,很好打發呀!
葉小天也是由衷的歡喜:皇帝高居九重宮闕之內,不通世故,很好忽悠啊!
皇帝要是賜點別的,他隻能供在傢裡,來瞭客人顯擺顯擺,除此之外別無大用。但如今討來一個表字,但凡見瞭地位高於他的人,他一定會介紹自己的表字。到時順口提一句這是皇上親口所賜,地方大員們哪知道這表字的由來,哪知道此人和皇帝的關系究竟有多密切。
萬歷哪知他心中打算,隻道這廝公然討表字的行為是再度拍馬屁,雖然諂媚得有些肉麻,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員們卻可愛瞭幾分。
萬歷皇帝對葉小天談不上有多喜歡,但是為瞭和大臣們慪氣,卻刻意地想表現出自己對葉小天的青睞,於是微笑道:“愛卿平身!三日後宮中大放焰火,愛卿可入宮觀賞!”
李國舅一旁看著,暗暗冷笑,他就知道葉小天上臺扮小醜,必然早預備瞭後手應付百官,如今看來果不其然。李國舅暗想:“且讓你再猖狂一時,待我使出絕殺計,看你還如何應對!”
當晚,司禮監“手巾”徐伯夷像隻地老鼠似的悄然鉆進國舅府。李國舅自袖中摸出一個紙包遞過去:“這是我煉丹時煉出的一種藥物,無色無味,不傷人命,卻能令人如患重疾。”
徐伯夷順手接過,兩人又密議一番。
皇上說的三日後,已經是破五這天瞭。葉小天這是新年期間第二次入宮見駕,所以不用像上次一樣身著官袍那麼正式,於是他很燒包地把自己的海龍銀針又穿上瞭。
宮中放焰火的位置設在乾清宮中,受邀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乃至外賓使節都有固定的位置。乾清宮門前是一座大露臺,兩側各有一座石臺,石臺上的鎏金銅亭稱為“江山社稷亭”,宮裡的人稱其為金亭子。
葉小天的品級最低,所以他站在最外側,左手邊恰恰挨著一座金亭子。
吃罷餃子,杯盤一撤,萬歷天子笑吟吟道:“眾愛卿,與朕一起到丹墀之上,共賞焰火!”
躲在蟠龍柱後的徐伯夷悄悄探瞭探頭,向陪在萬歷身邊的李國舅遞個眼色,輕輕一點頭。李國舅見瞭,唇角不禁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他知道,大事成矣!
一個大太監走到萬歷皇帝面前,低聲請示瞭幾句,轉身一擺手。突然之間大傢眼前一亮,殿前空地上千樹萬樹煙花盛開,噼啪爆響著把一團團焰火送上瞭天空。
葉小天正仰頭看著焰火,忽然感覺旁邊一陣騷動,扭頭一看,就見眾官員已不再看焰火,而是紛紛向丹墀正中的位置跑去。那兒本該站著皇帝,但皇帝已經不見瞭。
葉小天沖到裡邊一看,就見萬歷皇帝雙目緊閉,臉色鐵青,正被他的伴當太監抱在膝上,帶著哭音兒慌張大叫:“皇爺!您醒醒,您可不要嚇奴婢啊!”
“快!快叫禦醫!”有個大太監慌張地向外跑,眾官員趕緊讓開。
葉小天抬頭看去,就見分向左右閃開道路的皇親國戚中恰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倏然閃現。
葉小天頓時一怔:“李玄成?”
見李國舅的眼神似乎在刻意躲避他,葉小天心中不禁生起一抹奇怪的感覺。
皇帝突發怪疾,這焰火自然觀賞不下去瞭,眾大臣呆呆地站在乾清宮前等候皇帝的消息。葉小天穿著上好的皮袍,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夷然不懼,其他官員不一會兒就凍得瑟瑟發抖。
眾人等瞭好半天,才有一個大太監匆匆趕來,說是陛下已經蘇醒,叫眾官員安心出宮。
葉小天出瞭宮門乘上自己的車子,趕回客棧,洗漱燙腳上瞭榻。已經把被窩暖得香噴噴、熱烘烘的哚妮輕輕攬著他,給他暖著身子,柔聲問道:“小天哥,宮裡的焰火放得好看麼?”
葉小天撫摸著她翹挺圓潤的臀丘,答非所問地嘆瞭口氣:“但願皇帝老爺安然無恙吧,否則咱們這次京城之行,恐怕就不會那麼順利瞭啊。”
淑妃宮中戒備森嚴,首輔申時行和李太後坐在殿內,一臉憂色,氣氛壓抑至極。
這時,國舅李玄成匆匆走進殿內,對李太後道:“姐姐,皇帝情形如何瞭?”
太後道:“三弟,皇上昨日回宮後迄今未醒,禦醫束手無策。皇上病得太過蹊蹺,姐姐記得你自幼學道,精通一些江湖奇術,說不定會有辦法,所以讓你來看看。”
李玄成故作吃驚地道:“皇上還未醒麼?姐姐快帶我去!”
李太後引著李玄成進瞭寢宮,李玄成向淑妃娘娘點點頭,趕過去坐到榻前,裝模作樣地望聞一番,又拿過萬歷的手腕,假意號脈。
太後和淑妃滿面殷切地望著他,就見李玄成為皇帝切瞭脈,又屈指演算一番,忽地一臉吃驚、憤怒地道:“太後,淑妃娘娘,皇上並非生病,也非中毒,這是中瞭魘術妖法啊!”
李太後不禁大吃一驚,對於自己胞弟的話,她當然深信不疑。
淑妃嚇得臉色蒼白,戰戰兢兢地問道:“國舅,皇上……還有救麼?”
李玄成安慰道:“太後,淑妃娘娘,你們不必擔心。陛下乃天之子,有真龍之氣護體,不會有性命之憂。待我施法救回陛下,馬上就可康健如昔。”
聽說皇帝性命無礙,申時行先是松瞭一口氣,但隨即就陷入瞭更大的恐慌中:自古以來,以魘偶術法詛咒君主的例子著實不少,一旦暴露,莫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李玄成自幼學道,擅長於煉丹,對於符籙、道法方面並不精通,但是做做樣子唬唬外行還是綽綽有餘。他打散瞭頭發,手持桃木劍,腳踏七星,在寢宮中裝模作樣地作瞭一番法,將符籙燒成紙灰放進一碗清水,叫淑妃服侍皇帝服下。
李玄成在那碗水中已經放瞭解毒的藥物,萬歷皇帝服下這碗水,不一會兒便悠悠醒來。
萬歷皇帝頭腦昏沉,聽說有人用魘偶術詛咒他,臉色頓時陰沉得可怕:“查!馬上給我查!朕倒要看看,是誰吃瞭熊心豹子膽,竟欲加害朕!”
陶主事聽說葉小天來訪,不禁有些愕然。今日,李國舅的心腹忽然扮成管傢來到他府上,告訴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他正要去見葉小天,伺機完成李國舅交待的任務,卻不想葉小天竟主動找上門來。陶主事輕籲一口氣,帶著這位“管傢”迎出門去。
葉小天一見陶主事親自出迎,趕緊上前,正要拱手行禮,看清陶主事身上裝束,居然是一身孝服,腰系孝帶,不由得一愣,愕然問道:“陶兄,你這是……”
陶希熙黯然嘆瞭口氣,一臉悲戚、聲音沙啞地說道:“為兄剛剛收到老傢送來的消息,說是老父親突發重疾,醫治無效,竟爾過世瞭。”說著便抬起衣袖,輕輕擦瞭擦眼角。
其實他父親在四年前就過世瞭,正是因為丁憂三年,回京後原本的實缺已經被別人頂瞭,這才走瞭李國舅的門路“重新上崗”。
陶主事唏噓一陣,從腰間解下一方佩玉,對葉小天道:“賢弟不日就將成為一方土司,為兄就把這塊玉贈給賢弟吧!它陪伴我已多年,聊作為兄的期望與祝福,盼見玉如唔啊!”
葉小天深為感動,連忙雙手接過來。禮尚往來,葉小天摘下佩刀,鄭重地對陶主事道:“這口寶刀亦陪伴小弟多年,如今贈與兄長。兄長見此刀,便如見到小弟當面瞭!”
陶主事忙也鄭重地雙手接過,心中狂喜:“事諧矣!”
宮裡面,太監宮娥們裡裡外外翻遍也沒有找到東西,李太後心中甚是惱怒,她見胞弟還坐在一旁,便抱著萬一的希望對李玄成道:“三弟,你可有辦法幫皇帝找到那隻魘偶麼?”
李玄成故作神秘地掐指默算一陣,開口道:“陛下發作之際,正在乾清宮前的丹墀之上,不出我所料的話,那隻魘偶應該就在乾清宮!”
萬歷皇帝此時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深深地望瞭一眼這位年輕的舅父,說道:“那麼就有勞國舅走一遭,一定要為朕找出罪證!”
李玄成趕到乾清宮,一群太監按他的要求細細翻檢。地面、殿裡、石欄、石階,石龜、石鶴都查過瞭,並沒有什麼發現。李玄成向左右的金亭子指瞭指:“那裡邊都搜過瞭?”
那大太監聽瞭,便派瞭兩個年紀小的宦官,鉆進瞭金亭子。
很快,就見一個小太監舉著一隻佈偶歡喜地從金亭子裡爬瞭出來……
萬歷皇帝緊握著手中那隻寫著他的生辰八字,頭頂插瞭一根銀針的佈偶,陰沉著臉色,對李玄成道:“國舅,這隻佈偶,是在金亭子之中發現的?”
李玄成頷首道:“是!小太監鉆進去後,初時四下搜索並無發現。後來偶然抬頭,發現在內壁頂上,懸掛著這隻佈偶。將它摘下來還發現,它是被人粘在上面的。”
萬歷皇帝點點頭,微微瞇起瞭眼睛,道:“趁宮中放焰火,在乾清宮下手。這麼說來,意圖對朕不利的應該是外臣瞭!”
萬歷皇帝馬上傳喚昨夜乾清宮的當值太監進來問話,那太監捧著記錄冊子,戰戰兢兢地答道:“奴婢查瞭記載,昨夜……站在金亭子旁邊的,是銅仁府推官葉小天。”
萬歷皇帝陰沉著臉默坐良久,召來錦衣衛指揮使宇無過,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你去,立即把葉小天抓起來,審出他的幕後黑手!”
葉小天策馬行走於長街,卻被幾個路人做局糾纏,脫身不得。緊接著,捕快趕到,將葉小天和幾個“碰瓷”的地痞帶到瞭順天府衙門。
這都是李玄成提前安排,陷害葉小天的關鍵環節。
葉小天這邊被困住,那邊陶主事便換瞭一身衣裳,帶著那個“管傢”急忙趕到三寶客棧。
李秋池急忙把陶主事迎進來,陶主事拿出葉小天贈予的那把佩刀,說昨夜皇帝召眾文武入宮觀賞焰火,卻中瞭魘偶之術!如今查到瞭葉小天身上,皇上已經命錦衣衛把他抓起來瞭。然後詐稱葉小天被抓走前,讓陶主事以此刀為信物,傳話給他們。
蘇循天趕緊問道:“我傢大人怎麼說?”
陶主事道:“葉賢弟說,他是冤枉的,但此番被抓,後果難料。他叫我告訴你們,速去接瞭他的傢人,暫且避出京城,如果他能洗脫罪名,自會與你們相聚。如果他不幸……還請你們妥善安置他的傢人,他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們……”
送走陶主事,眾人緊急商議。
蘇循天要接葉小天的傢人出城逃命,哚妮和侍衛統領幹脆打算冒險劫獄。
李秋池沉吟半晌,喃喃自語道:“不對!如果有人想謀害皇帝,怎會牽累到東翁?他在京城並無派系,除非……有意陷害!”
李秋池繼續分析道:“若果真有人要陷害東翁,僅憑一隻魘偶估計不夠吧?恐怕,叫我們自亂陣腳,就是其中一環!隻要我們一亂,不管是逃命還是悍然劫獄,都會坐實瞭東翁的罪名,那時他才是百口莫辯瞭!”
乾清宮內,宇無過垂首向天子稟報:“葉小天束手就擒,現被押入天牢待審。他的傢人乃至客棧中的部屬俱被拿下,關入瞭大牢!”
萬歷皇帝屈指輕叩禦案,沉吟道:“你去抓人時,看他傢人與部屬可有什麼異動?”
宇無過稟道:“客棧那邊未見什麼異動。臣的手下特意查過,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連包裹都未打……”
申時行受過土司王安傢不少孝敬,所以在葉小天受封土司一事上大力支持。如今莫名其妙搞出一樁魘偶案,申時行也是心驚肉跳,可他思來想去,都想不出葉小天有理由這麼做。
此時聽宇無過一說,申時行馬上道:“皇上,依臣看來,葉小天實無理由對聖上不利。再者說,聖上的生辰八字葉小天如何得知?且事發之後,他居然還因縱馬驚瞭路人而被逮去順天府受詢,傢人和隨從也沒有絲毫戒備……從這種種跡象來看,恐怕他是冤枉的。”
李玄成道:“首輔大人此言差矣!這葉小天一向廝混於南蠻之地,認識許多擅長蠱術與巫法的山中異士。至於他和傢人、隨從毫無異狀,未必不是疑兵之計;又或者自認手段高明,不會被人疑心到他的頭上!”
申時行反問道:“那麼動機呢?葉小天能否成為土司,全系於陛下一念之間,他有什麼理由謀害陛下?”
李玄成道:“動機?那要看宇大人怎麼審瞭,本國舅也不好妄加猜測。隻是魘偶一事,葉小天的嫌疑最大,豈能輕易開脫?”
申時行不悅地道:“沒有充足的理由,兇手就不可能是他!如果一個受歸附山民擁戴的人進京面聖,卻被糊裡糊塗地砍瞭頭,貴州地方大大小小百餘位土司會怎麼想?”
萬歷皇帝輕咳一聲,道:“此番多虧國舅救駕,朕才化險為夷。然而外戚不宜幹涉國政,朕亦不敢違背祖訓,接下來的事,國舅就不必參與瞭。”
李玄成欠身告辭,他退到門口轉身之際,就聽後面傳來萬歷皇帝的聲音:“宇無過,你好好查一查葉小天謀害朕的目的以及有哪些同黨。如果不招,大刑伺候!”
李玄成聽瞭,一抹得意的笑容倏然劃過唇角……
宇無過回到詔獄的時候,天已經全黑瞭。兩個小校打著燈籠,引著宇無過直接去瞭大牢。
葉小天立即撲瞭過去,雙手抓著柵欄,大聲叫道:“宇指揮,我究竟犯瞭什麼罪?”
宇無過冷冷地看著他,凝註良久,從葉小天的神情變化上看不出異常,這才緩緩答道:“昨日,陛下與百官賞焰火,有人用魘偶施術,令陛下昏迷。今日陛下被救醒後,宮中大肆搜檢,結果在金亭子裡邊,發現寫瞭陛下生辰八字的魘偶一枚。葉小天,昨夜觀賞焰火時,最靠近金亭子的人,就是你吧?”
葉小天這才知道究竟發生瞭什麼事,他呆瞭半晌,才大聲叫道:“不是我!我沒有幹過!我有什麼理由謀害陛下?我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宇無過淡淡地道:“不用喊瞭!當時靠近金亭子,有機會藏魘偶於其內的,隻有你!你在南疆多年,有大把機會從山中異士手中學得巫蠱之術,此案中,你的嫌疑最大!如果本官查不到其他線索,這件事你絕難脫罪!”
宇無過轉身走去,聲音越來越遠:“今日天色已晚,你好好想一想吧,明日一早本官就來提審你。若你堅持不招,最好考慮一下我錦衣衛詔獄的‘十八般武藝’,就算你是鐵打的金剛,能不能受得瞭?”
葉小天抓著欄桿,慢慢滑下去,跪坐在地上:“有人用魘偶術咒殺皇帝?世上真有這般奇異的術法?可是,怎麼就算到瞭我的頭上,是巧合,還是……”
忽然,葉小天腦海中電光石火般一閃,突然浮現出一張詭異的面孔——李國舅!昨日在皇帝暈厥的現場,刻意躲避他目光的李國舅!現在葉小天終於明白李國舅當時為什麼要躲避他瞭,幾乎不用再考慮,他就認定瞭真兇!
李國舅這是要借皇帝的刀置他於死地呀!葉小天根本想不通,李國舅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因為他追求瑩瑩未遂便遷恨至此?至於這麼大的仇?
其實有些人、有些事,本沒有道理可講。
葉小天認定瞭李國舅就是陷害他的幕後黑手,一時卻想不出揭穿真相的辦法。正自愁腸百結,忽地牢房鐵門又是當啷啷一陣響,三個裹瞭黑色“一口鐘”鬥篷的人走瞭進來。
獄卒茍飛翔守在葉小天牢房外,忽聞動靜,厲聲吆喝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來人止步!”他握緊瞭腰刀,舉步迎瞭上去。
一個黑衣人舉起一塊牌子,杵到瞭他的鼻子底下。老茍探頭看瞭看,遲疑地道:“這……這是?”他伸手要摸,那黑衣人已經收回牌子,一副厭惡的語氣道:“滾開!”
葉小天緩緩站起,抓緊手腕之間的鐵鐐,警惕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中間那個黑衣人緩緩抬起頭,向葉小天粲然一笑,燈光下,隻見一口耀眼的牙齒。
……
錦衣百戶王海濱笑嘻嘻地向天牢獄頭兒打瞭聲招呼,一頭鉆進瞭詔獄。
王海濱閑逛到東側牢房時,剛到甬道口兒,就被兩個獄卒給攔住瞭:“哎喲,王百戶,真是對不住,今兒這東牢可是不能進!”
東牢裡邊,一聲聲鬼哭狼嚎的慘叫聲回蕩著飄進瞭王海濱的耳朵。
王海濱笑道:“這詔獄裡很久沒這麼熱鬧瞭,是老茍動的刑?”
一個獄卒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這傢夥生瞭一顆潑天的膽子,敢對皇上……”
慘叫聲漸漸寂然,然後傳出茍飛翔的一聲吆喝:“把他潑醒!”
王百戶聽在耳中,向兩個獄卒笑嘻嘻地點點頭:“得嘞,老茍正忙著,我也就不打擾瞭。兩位兄弟,回見瞭。”
一個時辰之後,王百戶便出現在同福客棧內。
一個商賈打扮的人正坐在客棧大堂一角,王百戶走過去,一屁股在他對面坐瞭下來。
那商賈飛快地掃瞭一眼大堂,若無其事地問道:“查到瞭?”
王百戶從桌側伸出一隻手,對面那人微微一揚手,一錠沉甸甸的銀元寶便落到他的掌心。王百戶迅速一縮手,手再放到桌上時,那錠銀子已經不見瞭。
王百戶小聲道:“很慘!動刑的是老茍,牢裡的第一把好手,我看……那人撐不瞭多久。”
乾清宮西暖閣內,宇無過躬著身,對萬歷皇帝輕聲稟報著。
“你說,他抵死不招,嗯?”萬歷皇帝沒抬頭,隻管低頭批閱著奏章。這是一批司禮監剛送來的急件,送奏章進來的徐伯夷正垂手站在案旁,等著皇帝批復,再立即轉回司禮監。
宇無過道:“是!從始至終,他就是大呼冤枉。臣等把刑都用遍瞭,葉犯渾身爛肉,已不成人形,卻依舊沒有別的供詞。臣現在已不敢用刑,不然,隻怕他撐不住瞭……微臣無能!”
徐伯夷聽在耳中,眼底掠過一絲快意的喜悅。
萬歷皇帝朱筆一停,想瞭想,說道:“此事,不宜張揚,就由你們錦衣衛送他上路吧。對貴州地方,就說他暴病身亡,諒也無人敢來質問朕!”
宇無過頓首道:“是!那……他的傢人……”
萬歷皇帝朱筆在一份奏章上狠狠地畫瞭一個圈,沉聲道:“籍沒,發為官奴!”
一摞奏章批罷,徐伯夷捧著奏章退瞭出去,到瞭殿外一轉身,就見天空湛藍、白雪堆滿宮墻之下,視線所及,一片明媚。徐伯夷長長地吸瞭口氣,他從未覺得,日子是如此美好!
李國舅的府邸,派去收買王百戶的人給李玄成送回瞭一個好消息,緊接著徐伯夷又送來一條更好的消息,國舅心中當真快意無比。
他此刻最大的遺憾,就是皇帝不想聲張遇害的事兒。否則把葉小天公開處斬,讓他親眼看著鋼刀揮過,把葉小天的項上人頭砍下來,那一腔子血沖上天空的時候,一定很美很美,比乾清宮前那一夜的煙花更加絢麗!
徐伯夷陪笑道:“恭喜國舅,賀喜國舅,葉小天授首,得遂國舅所願。”
李國舅哈哈大笑,忽又一斂笑容,對徐伯夷道:“你說葉小天的傢人已盡數發為官奴?”
徐伯夷忙道:“是!籍沒其傢,從此生生世世,都是賤奴!”
陶主事興沖沖地趕到國舅府,被管事引入大廳,見到李國舅,趕緊上前施禮:“下官陶希熙,見過國舅!”
李國舅道:“這幢宅子,是太後去年剛剛賜下來的,仆傭少瞭點兒,需要增加人手啊。教坊司是歸你禮部管著呢,等這批官奴發付到教坊司,撥些人來到本國舅府上侍候吧。”
陶主事暗想:“國舅這是向我要葉小天的傢眷啊!我說國舅高高在上,為何與遠在貴州的葉小天結仇,別是他看上瞭人傢的女眷吧?”
李國舅瞟瞭他一眼,打斷瞭他的胡思亂想:“別的人都可以不要,但葉小天有一個兄長,名叫葉小安,這個人,一定要撥到我的府上來!”
陶主事隻聽得目瞪口呆:“難道國舅爺喜歡的是男人?”
李國舅自然不知陶主事心中的齷蹉念頭,葉小天已經死瞭,但是葉小天還有一個哥哥。他要把這個人弄進他的府邸,還要把他閹瞭,為奴為婢,日日折磨,方才快意!
人在傢中坐,禍從天上來。從大牢到教坊司,再到國舅府,葉小安遭受百般折磨,精神恍惚,仿佛已經癡傻瞭。
看著跪在眼前一臉惶恐的葉小安,李玄成隻覺人生的快意,莫過於此。
一再讓他吃癟的葉小天死瞭,他又花瞭筆錢,叫王百戶去詔獄裡看過:葉小天被處死的時候已是渾身爛肉,僅能從身體輪廓和粘在模糊的血肉上的佈條,勉強推斷出這是一個人。
沒親眼看到那一幕,實在令人遺憾,但僅從手下轉達王百戶的描述,就讓李玄成激動得渾身發抖。現在葉小天的兄長神情呆滯地跪在面前,李國舅就像看到瞭葉小天向他低頭臣服。
“該怎麼擺佈他才好呢?”李國舅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認真地思索瞭一陣兒,微微一笑,道:“葉小安,你知道我是誰嗎?”
葉小安好像丟瞭魂兒,兩眼無神地看著他。
李國舅啟齒一笑,又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要到我的府裡嗎?”
葉小安小時候受過一次驚嚇,坐下瞭病根,這些年沒再受過刺激,所以平時除瞭木訥些也沒什麼異常。但幾天前錦衣衛如兇神惡煞般將他披枷帶鎖抓進天牢,葉小安再次受到強烈的驚嚇,整個人都渾渾噩噩起來。
李國舅瘋狂地笑瞭起來:“誰叫你是葉小天的哥哥呢,你就做他的替身,永遠在我身邊為奴為婢吧!我要一點一點地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後悔生在這個世上……”
葉小安的臉色越來越脹紅,那惡毒的聲音像是來自地獄的魔咒,讓他的腦袋炸裂般疼,簡直痛不欲生。
李玄成以為葉小安裝傻充愣,心裡惱怒,騰地一下站瞭起來,把手中白玉杯往地上狠狠一摜,“啪”地一聲,玉杯炸碎,葉小安嚇得急忙一抱頭。
李國舅一步步向葉小安逼近,連連冷笑著彎下腰來,一把揪起葉小安的衣領。
葉小安仰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李玄成咬牙切齒地吼道:“本國舅身為國戚,有太後寵愛,向來予取予求,誰曾拂逆?唯有你那二弟,不把本國舅放在眼裡,還設計坑害於我,壞我名聲!本國舅本已看淡紅塵,唯獨對瑩瑩姑娘一見鐘情,誰料卻被你二弟橫刀奪愛。若非你二弟在葫縣為官,本國舅豈會千裡迢迢遠赴那裡。若不是去瞭那裡,又豈會身染怪疾,以致……”
李玄成越說越生氣,用力向前一搡,把體若篩糠的葉小安猛然推倒在地。他又彎下腰,抓住葉小安的衣領,把他薅到面前,冷笑道:“你一傢是不是覺得很冤枉?哼哼,若非我是皇帝的舅父,又豈能輕易給皇帝下藥?也虧得本國舅自幼煉丹,才發現這種致人昏睡的奇藥!銀針測之不出,試毒太監吃上兩口也隻會覺得有點兒倦意,又豈會疑心到有毒?你那兄弟,真是愚不可及,他以為有點小聰明就能對付我?哼!本國舅略施小計,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哈哈哈哈……”
李玄成英俊的面孔扭曲猙獰,向葉小安狂聲大笑。葉小安臉色由紅轉白,眼中滿是驚懼、絕望,忽然雙眼一翻,身子一挺,仰面倒下瞭。
房門嘭的一聲被撞開,宇無過帶著一群錦衣衛闖瞭進來。
李玄成怔住瞭,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眼神中難掩驚恐。
宇無過看到葉小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是吃驚不小,向身後招瞭招手。一名錦衣衛上前查看一番,站起身搖瞭搖頭,小聲說道:“大人,不必施救瞭,此人已經氣絕身亡。”
宇無過臉上閃過一絲不忍,雙手向前一揮,兩名錦衣衛撲過去將李玄成綁瞭起來。
李玄成沒有反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落入瞭一個圈套。
乾清宮內,一身素衣的葉小天和宇無過並肩站在大殿上。
萬歷隨意地翻著一卷書,信口問道:“隻是因為和你的私仇?這仇緣何而起呀?”
葉小天強忍喪兄之痛,恭聲稟道:“回皇上,臣任葫縣典史時曾遭人彈劾,暫時離任,居於南京驛館待參,在那期間結交瞭一班朋友。當時正值江南大雨,洪水泛濫,有災民流入城中,那班朋友便想辦法募款購糧賑濟災民,臣曾幫他們出過些主意……”
萬歷皇帝頷首道:“你以待參之身,自身尚且難保,還能如此憂國憂民,朕甚嘉許!”
葉小天頓首道:“謝陛下!臣那班朋友多是南京官宦子弟,而另有一班貴戚子弟,雖也商量募款賑災,卻純是為瞭與臣這班朋友爭風,期間雙方發生瞭些不甚愉快的事情。國舅爺當時正在南京,與那班貴戚交情深厚,國舅幫著貴戚,臣幫著那些官宦子弟,結果最後募款籌糧上面,我們勝出,令國舅大失顏面,所以就此與臣結下瞭過節。”
萬歷皇帝淡淡一笑,貴戚集團與文官集團本來就是格格不入,他們的子弟當然也是涇渭分明。葉小天雖隻是寥寥數語,他已經可以想見當時是個什麼局面。
葉小天又道:“之後,國舅爺擔任欽差,前往葫縣公幹,偏袒信任縣丞徐伯夷,欲治臣之罪。不料徐伯夷事敗,棄官逃之夭夭瞭。國舅爺顏面掃地,又把這樁罪過算到瞭微臣頭上。臣此番赴京見駕,國舅記起舊恨,這才……”
萬歷皇帝輕輕搖瞭搖頭,道:“好一個國舅!就為瞭這等小恩怨,就甘冒天下之大諱,以朕為刀,他的膽子真是太大瞭!虧得他自幼學道,自詡恬淡,人皆贊之有君子之風,不想竟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葉小天字斟句酌地道:“臣以為,有的時候,有些人,隻是習慣瞭嚴以待人,寬於律己。別人對他瞭解不深,就以為他對自己也是這般的嚴苛。其實真金還須火煉,日久才見人心!”
萬歷皇帝突然想起瞭張居正,他身為皇帝,要兩個宮娥為他歌舞一曲,便被張太嶽嚴詞呵責,滔滔不絕地講瞭兩個時辰為君之道;可是張首輔自己呢,卻是無美不歡。張居正要求別人廉潔奉公,可是卻利用權力,安排他的兒子中進士。
萬歷皇帝登時大起共鳴之意,但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態度表現出來。
葉小天和宇無過垂首靜候天子訓示,但萬歷皇帝半晌不語,似乎……他在等待什麼。
過瞭許久,一個內宮太監躡手躡腳地進來,細聲道:“奴婢叩見皇爺,太後有請陛下!”
萬歷皇帝呵呵一笑,對葉小天道:“你且回去,待朕臨朝之際,你的敕封便會下來!”
葉小天離開皇宮,登上座車,把海龍銀針的皮裘裹緊瞭些,靠在座位上,長長籲瞭口氣,發生在錦衣衛詔獄中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中間那個黑衣人緩緩抬起頭,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葉小天脫口驚呼道:“怎麼是你?”
一句話出口,葉小天便知失儀,連忙拜見天子:“罪臣葉小天,見過陛下!”
“呵呵……”萬歷皇帝淺淺一笑:“你承認自己有罪瞭?”
葉小天一驚,急忙否認:“不是!臣冤枉,臣隻是……”
萬歷皇帝聲音帶著笑意:“你說你有罪,朕不見得認為你有罪。你說無罪,朕也不見得就認為你無罪!有罪無罪,朕有眼睛,會自己看!朕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要謀害朕……”
萬歷皇帝摘下風帽,在柵欄外悠然踱步。不遠處的老茍趴伏於地,體若篩糠,不敢抬頭。
萬歷皇帝道:“如果說,貴州那邊有些不安份的土司意圖對朕不利,可你土司之位尚未到手,憑什麼為他們賣命?朕跟你又沒仇!如果問題不是出在貴州方面,那就出在朝廷裡。可你與朝臣素無往來,又怎會與他們有勾連?這件事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朕很好奇。”
葉小天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個皇帝實在聰明絕頂。那些自幼長於宮廷,由婦人閹人撫養長大的皇子們,大多囿於環境,不復他們開國先祖的英明神武。
葉小天正因為相信萬歷天子隻是豢養於深宮的一位龍子,很容易欺騙,所以才投其所好扮土豪裝土包子。卻不想這位年輕的天子竟然城府深不可測,真不愧是張太嶽苦心調教出來的弟子,說不定自己的偽裝也早被這位睿智天子看破,一直當戲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