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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紅星劇場在老商業街路口,對面就是平海廣場。後者的著名之處在於一尊矗立其間、高達二十來米的巨型青銅雕塑。據說這個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就是平河河神。可惜有點不男不女,創作者在生動地展現出其綿長胡子的同時,也沒落下豐碩的奶子。於是我杵在巨大的陰影下,仰起臉欣賞瞭好一陣。不光我,不少行人也在此駐足,甚至要與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將和奶子一起被攝入光的媒介,作為他人的美好回憶保存下來。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我身著屌絲背心在破車上揮舞礦泉水瓶的英姿於青天白日間有種莫名的怪誕。

  至少母親這樣認為。她給我扔把毛巾過來,眉頭微蹙:“襯衫不給你找出來瞭?瞧你這一身行頭!”我隻好笑笑,說不知道。其實當然是因為背心褲頭更舒服。“你呀,”母親欲言又止,“算瞭,不消說你瞭,越長越不如以先,小時候多幹凈利落。”這次我沒笑,而是掃瞭眼對面的落地鏡——或許在櫃子裡壓得太久,背心上的褶子確實多瞭點,這使得身旁一襲黑色長裙的母親越發光滑素潔。但其他人都笑瞭,男女老少,一個沒落。其中要數張鳳棠笑得最歡,她把水袖舞得風情萬種,端著說:“好極好極,你媽媽不要你,不若給姨娘當兒子來。”不要笑,原話如此。“聽見沒,”母親瞅我一眼,湊上來,拽住背心使勁撐瞭撐,“管你姨叫媽咋樣?”她口氣輕輕的,攜著一絲令人發癢的笑意,毫無征兆地噴在我脖子上。周遭突然安靜下來,燈光也亮得過分。所有人都沒瞭動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覺得應該笑一笑,但毛巾香噴噴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這時手機響瞭,狗血,但救急。我快步走出排練室時,裡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進來,大夥都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化妝的化妝,吊嗓的吊嗓,練臺詞的神經病一樣自言自語,舞槍弄棒的像剛打花果山裡蹦出來。鄭向東領倆人張羅著搬道具,一路風風火火。許是副團長的使命作祟,時不時地,他要拍兩巴掌,來一句:“同志們,麻溜點兒都!”要不就:“小叉啊小叉,我看數您最悠閑,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膚白瘦削,在人群中穿梭而過時宛若一隻漂白的猴子。看到我,他說:“來瞭?”我隻好說:“來瞭。”他點點頭,拍拍我的肩膀:“來瞭就好。”好什麼好?這話什麼意思我一點也搞不懂。別無選擇,我隻能傻笑。然而小鄭視若無睹,他一溜煙就竄瞭出去,空餘鑰匙鏈在走廊裡叮當作響。整個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瞭仨隔間,一倉庫,一更衣室,倆洗手間,剩下的都用作瞭排練房。這當口母親在東南角給人化妝,柔絲輕垂肩頭,晃動中不時舞起一抹耀眼的光。劇團攏共四十多號人,日常演出陣容大致三十出頭,刨去琴師,主要演員也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瞭個齊——待會兒,就是《花為媒新編》的首演。劇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親之手。用她的話來說即“沒事兒瞎搗鼓出來的”。這年頭也就幾個屈指可數的省級評劇院偶有新作問世,頻率是兩三年一部——“咱也隻能在邊邊角角上動動手嘍”。

  關於此事,去年寒假裡母親很認真地跟我討論過。話題因何而起想不起來,隻記得她的嗓音如同碗裡的裊裊熱氣,倦懶得沒有一絲重量。據她說,當下評劇發展面臨的主要問題有二:第一,劇本與時代脫節,更不要說反映平民百姓的生活瞭,吸引不瞭年輕觀眾也是理所當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員平均年齡四十歲靠上,極端情況下老頭還要扮小生。沒錯,當時她就把鄭向東拎瞭出來。我覺得有點滑稽,差點沒憋住笑。母親就瞪瞭我一眼。於是我作愁眉苦臉狀,問那咋辦。“咋辦咋辦,碗裡湯圓別剩下就成。”母親笑笑,眼神卻刀片般擲地有聲。發愣間,腰上給人搡瞭一把,一個清麗的嗓音從背後響起:“喲,林林來瞭呀,還以為又是打哪兒來的小戲迷呢。”雖然沒往劇團跑過幾次,但幾個熟臉我還識得——說句不好聽的,當今平海戲曲界碩果僅存的時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窩在這兒瞭。來人姓李,名字裡帶個“霞”,大概長我五六歲。她倒算不上精英,卻是貨真價實的年輕演員,聽說去年剛給平海盧氏當兒媳。至於是母親牽線搭橋,還是業務往來的意外收獲(劇團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盧氏手工坊訂做),就不得而知瞭。

  我趕緊讓道——手裡還攥著母親的毛巾——與此同時笑瞭笑。

  “放假瞭?”霞姐小巧玲瓏,杏眼桃腮,此刻著一件粉紅短褂,今天的張五可多半非她莫屬。我確實放假瞭,便點瞭點頭。“那敢情好,”她把小臉轉向人群深處,唱道,“同志們,開飯啦!”就這一剎那,倆提著龐然大物的小哥尾音似地魚貫而入,簡直嚇我一大蹦。人聲嘈雜中,母親向門口走來。我瞥瞭眼墻上的鐘,十一點不到。“哎,”李X霞在我肋骨上搗瞭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氣瞭,“林林也嘗嘗咱們的工作餐?看你媽平常都吃啥好的。”我沖她搖瞭搖頭,繼而沖母親搖瞭搖頭。我說:“沒這口福啊,一會兒還有事兒。”我確實是這麼說的。於是霞姐切瞭一聲,說一準有大餐等著。母親自然沒聽見,所以兩秒後她幾乎把李X霞的邀請重復瞭一遍。我隻好再次搖瞭搖頭,說要去小禮莊。母親撇撇嘴,接過我手裡的毛巾,面向李X霞:“咋樣?咱這兒子也不傻,啊?”為表贊同,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搗瞭一下:“何止不傻,還油嘴滑舌呢,剛還說自個兒沒口福。”毫無辦法,在母親目光掃來的一瞬間,我幾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來時,正好碰見鄭向東。母親讓他快吃飯,他擺擺手,嘴裡嘟囔些啥我也沒聽懂。張嶺話更接近於晉語,和平海本地話差距不小,語速一快我就懵逼。於是我問:“咋?”

  “咋啥咋?”

  “小鄭說他咋?”

  “呸,膽子不小!”母親在我背上來瞭一巴掌,“小鄭是你叫的?沒一點禮貌!”

  簡直跟狗血電視劇裡演的一樣,話音未落,小鄭就嗖地打身後竄瞭出來。他抱瞭捆大繩,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親切。”這次他用的是平海話。

  理所當然,我背上又挨瞭兩巴掌,毛孔裡憋著的汗水也總算洶湧而出。這會兒舞臺上已鋪好地毯,擺好桌椅板凳,連瓜果點心都一樣沒落,看佈置該是李傢大堂沒跑。小鄭和一位琴師變戲法似地從幕佈後推出一堵大紅背景墻,簡陋得有點誇張,以至於其材質是佈是紙我也無意深究瞭。而據母親說,在當下戲曲表演中,這已是中上等道具。“沒有辦法啊。”她輕嘆口氣。是的,沒有辦法。像現在的紅星劇場,雖被鳳舞劇團承包下來,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劇團、其他戲種,包括相聲甚至話劇、歌友會在內的“補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總得慢慢來。”奶奶這樣說。盡管在她老人傢看來,除評劇和部分相聲以外的所有藝術/娛樂形式都應當予以取締。

  臨出門,鄭向東竟叫住瞭我。他說:“咋,這就走?不看戲瞭?”

  搞不好為什麼,我老覺得他的語氣異常憤慨。於是陽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時,我對母親說:“剛我小舅媽來電話,有重大事項協商。”

  “哎呦,啥重大事項?”

  “說是咨詢點法律問題,誰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別給人瞎扯。”母親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彌漫至熾熱的空氣中。

  “不會是要跟我小舅離婚吧?”我笑瞭笑。為何來這麼一句得問老天爺。

  “說啥呢你,”母親停下腳步,皺瞭皺眉,“胡說八道,瞎說個啥勁?”她是真生氣瞭,兩眼直冒火,魚尾紋都跳瞭出來。

  理所當然,我立馬變得灰頭土臉,連夾腳拖的蹭地聲也隱瞭去。即便新生兒般的文化綜合大樓近在眼前,即便幾乎能嗅到官僚資本的鐵腥味,即便我伸瞭伸手,還是沒能從喉嚨裡摳出一個字來。

  “這兩天就往裡邊兒搬。”好半會兒,還是母親先開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擠瞭擠我。出於可笑的自尊,我並不打算立即做出回應。不想母親竟把臉湊瞭過來,那麼近,發絲呵得我心裡直發癢。我隻好把臉扭過另一側。她就笑瞭起來,輕巧得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業街路口,母親才搗搗我,猶帶笑意:“哎,咋過來的?”我指瞭指不遠處鎖在法國梧桐上的破單車。“電瓶車不專門給你充電瞭?”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長越頑皮。瞧你這褲衩,啊,拖鞋,真是不消說你。”等我跨上單車,母親又說:“今兒個可別喝酒,不然就別回傢瞭。”

  我笑笑說好。

  她卻雙臂抱胸,長嘆口氣:“你是長大瞭,媽看也看不住你嘍。”

  昨晚上母親也是這麼說的。我到傢時十點出頭,剛進門,她就站瞭起來:“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來,也不看看幾點瞭。”於是我看看手機,告訴瞭她。“咋,喝酒瞭?還不承認!”不等我換好鞋,母親已來到玄關口。“啤酒。”

  “煩死人。”她皺皺眉,揚手欲打我。可父親並不這麼看,他說:“煩啥煩,那怕啥。”奶奶則是火上澆油:“不學好,可得教訓教訓他!”都這時辰瞭,她老人傢還沒歇息去,真是讓人大吃一驚。

  然而等我在沙發上坐下,剛才的驚訝立馬煙消雲散——平海臺在重播那個《文化來鴻》,此刻端坐在熒屏上的可不就是母親?奶奶看得那叫一個聚精會神,都沒舍得瞟我一眼。父親就著啤酒在磕一小碟花生米。他倒是瞅瞭我好幾眼,甚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張張嘴就沒瞭下文。母親嘛,進廚房泡茶,盡管我連連說用不著。

  就這麼仰臉閉目聽瞭一會兒,奶奶突然說:“這女主持,哎,和平,這不是那誰嘛?”

  我下意識地漏瞭點光。映入眼簾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精致女人,很瘦,很白——魚肚白,周身卻又浮著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雲層翻滾而過時底部溢出的那抹鉛灰色。她戴著個大耳環,過於奪目。老實說,從造型上看,跟沙師弟失足時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個上午我一點也沒註意到這個人。可惜父親並沒有及時作出反應,一時隻有咀嚼花生米的聲音。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補充發問時,他老總算開口瞭——在此之前先順瞭口啤酒:“李雪梅啊。”我以為他會再說點什麼,然而沒有。

  奶奶也沒瞭言語。於是我問:“李雪梅誰啊?”又是花生米。我打賭父親瞟瞭我一眼,好像這才發現他兒子竟然會說話,真是打天上掉下個寶貝。他說:“李雪梅啊,你忘瞭,以前新聞聯播啥的都是她主播,陳建國老婆,前電視臺一把手,現在——”聽這麼一說,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現出一幅男女性端坐鏡頭前隻有嘴唇上下翻動的畫面。這讓我睜開瞭眼。

  母親端瞭一碗茶出來。“現在嘛——”父親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著天花板,“好像退瞭,在婦聯還是在哪兒?政協?是不是在政協?”他面向母親。後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拍拍我肩膀說當心燙,爾後捋捋頭發:“我哪兒知道,應該是吧。”

  “看來市裡邊兒真是對評劇,啊,傳統文化,上瞭心哩,這李雪梅都請出山瞭。”父親翹起二郎腿,點上一顆煙。他甚至把煙盒往我這邊推瞭推。母親不滿地砸下嘴,雙手牢牢地搭在我肩上——這就是昨晚的母親,始終站在我身後,紋絲不動。

  白面書生跳出來時,沉默半晌的奶奶撇過臉來:“還不是秀琴認識的人多。”

  “狗屁,牛秀琴算個屁啊,”父親猛抽口煙,差點打沙發上蹦起來,“她就是個芝麻粒兒,哪來那麼大能耐?”說完他看看母親,又看看我,最後才轉向瞭奶奶。後者卻不瞧他,正襟危坐,嘴裡也不知咕噥些啥。一時陳建軍的聲音變得分外古怪,像是在對著稿子念悼詞。法令紋的每次蠕動都讓人備受煎熬。

  關於牛秀琴,我希望母親能說點什麼,但她隻是捶捶我,說:“喝茶。”倒是奶奶探過身來,在我大腿上來瞭一巴掌,嘴唇翁動的同時眼卻瞟著父親:“那啥理療儀就是你秀琴老姨送的,這電視裡可都放過,名牌!”她老什麼意思我搞不懂,我隻知道是時候讓緊繃多時的膀胱放松下瞭。

  打衛生間出來,陳建軍還沒搞完。神使鬼差地,一句話就從我嘴裡冒瞭出來:“老重德是誰?”

  仿佛耳朵出瞭問題,客廳裡的仨人沒有任何反應。等我再度落座,父親才說:“老重德嘛,縣公安局的,後來區改設市,他是個副局長吧。”我喝口茶,說哦。他老反倒意猶未盡:“他也就沾瞭抗美援朝的光,那時是個機槍手。聽你爺爺說,老重德天生帶著股二勁兒,機槍沒油他就撒泡尿接著打,嘖嘖,這就成瞭典型。媽個屄的,那麼多能人就個二逑成瞭典型!”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隻能順著父親嘆瞭口氣。母親拍拍我,說她先睡,“明兒個還有重要演出”。我點點頭。她又叮囑我記著把茶喝完。我說行。“行行行,”她也嘆口氣,幽幽地,“你是長大瞭,媽也看不住你啊。”

  從老商業街到小禮莊幾乎要穿過半個平海。小舅媽卻不在傢。事實上沒一個人在傢。整個院子空空蕩蕩,虞美人開得越發嬌艷。我隻好大汗淋漓地竄進瞭小飯店。三三兩兩的食客驚訝地抬起瞭他們或大快朵頤或小心翼翼的腦袋。我喊瞭聲小舅,他便從廚房探出個頭。“呦!”他說,完瞭揮揮長勺,“熱?”這不廢話麼。我打冰箱裡操瞭瓶碳酸飲料。“熱就對瞭,快三十度呢今兒個。”幹完手裡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卻晃出來,問我吃點啥。我問小舅媽呢。他說:“回娘傢瞭!”是的,他是這麼說的。於是我當下就噴出瞭一道效果可觀的可口可樂之泉。當然,事實證明是我想多瞭。小舅媽並非要咨詢離婚事宜,而是想知道現在購買農村宅基地靠譜不。理論上當然不靠譜,至於司法實踐上,我說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這麼說的。我已做好準備迎接一切冷嘲熱諷。但小舅說:“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輩子就在你手裡頭嘍。”

  吃完涼粉,應小舅之托,我還要往魚塘送飯。敢情這才是誆我到小禮莊來的真正目的。父親的肉刀削,姥爺的海帶湯,其他若幹人等花裡胡哨的各種面,以及幾瓶啤酒和香煙——害我跑瞭兩三趟。曾幾何時,釣魚也變成瞭時髦的怪癖,何況是在人工塘裡。據父親說,搞垂釣塘關鍵在於把握好難度,讓客人體會到某種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說的對,這會兒姥爺就徜徉在這種成就感中銷魂蝕骨,難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丟開自制魚竿,允許我暫時代為掌控。他老在釣蝦。他老指指水桶,說晚上留下來吃飯。他老玩上癮瞭。梧桐很老很高很大。有樹蔭,不太熱,但也算不上涼快。於是我問姥爺咋不去看戲。他愣瞭下,然後直搖頭,說唱瞭一輩子,離是離不開瞭,但也不能跟太近,何況是自己閨女呢。“暈眼啊。”他呼嚕一聲後,從海碗裡抬起頭來。我無話可說,隻好點瞭顆煙。很快姥爺就奪回瞭操控權,難為他老一大把年紀瞭還要狼吞虎咽。我掂瓶啤酒,決定像個返鄉農民工那樣到自傢田間地頭轉悠轉悠。

  父親坐在漁屋前的老榆樹下。同我一樣,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紅漆木桌上幾乎陳列著前電氣化時代的所有娛樂方式:撲克、象棋、《水滸傳》和一本暴露著女性大腿的銅版健康雜志。該雜志會虛構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後以憐憫而色情的口吻盡可能地詳述他們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種種困難。這之後它會提出解決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識,籍此你的人生會迎來重大轉機。據我所知,它曾幫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實現瞭手淫,這其中就包括我。所以一看見它,我就笑瞭。父親也笑,問我六號走不。我說看看。他又邀請我釣魚。我說沒意思。“啥有意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動著,卻沒瞭聲音。我不知作何反應。好在眼前的腦袋一番搖擺後又仰瞭起來——父親以一種故作幽默的口吻說:“給你佈置個任務,咋樣?”

  “咋樣”兩個字並沒有說出來,但他就是這麼個意思。“好啊。”我說。“喂豬去。”他丟出一串鑰匙。我撿起,剛走兩步,父親就哈哈大笑起來。是的,貨真價實的哈哈大笑,白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飛速顫抖。“你還真去啊!”他說。“喂得過來麼你!”他又說。父親拍著大腿,眼淚都流瞭出來。於是他擦掉眼淚,說:“豬——還是我去喂,你——到山墻下揪點銀杏葉,你奶奶都嘮叨兩天瞭。”

  經再三確認,我總算在西側山墻外找到瞭那幾株父親“悉心栽培以便藥用”的銀杏樹。拇指粗,孱弱得像個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葉子後,我終於狠狠心來瞭個風卷殘雲。於是它們索性淹沒在墻根越發兇猛的藤蔓間,消失瞭一般。出於某種愧疚,我沖著銀杏樹撒瞭一泡尿。我覺得這將有助於它們茁壯成長,再不濟也好快些容光煥發。提上褲衩,我環顧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著小路走到瞭盡頭。拐過墻角的同時,我系上瞭手中的塑料袋。理所當然,那泡屎還在,隻是與兩天前相比它變得愈加幹硬。在物理學上,這是個十分有趣的過程。張鳳棠的尿卻不見瞭,它消失在松軟的土壤間,就像我親姨從未蹲過那兒一樣。這自然也符合物理規律。所以我並不驚訝。圍著那泡尿曾經存在過的地方,我轉瞭好幾圈。當然,不是腳,是目光。除瞭一厥陳年老屎之外,別無所獲。更遠的地方,雜草洶湧,綠得誇張。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曠神怡。我點顆煙,站在小樹林斑駁的陽光下,任大自然的涼風摸瞭個爽。後來,我抬起頭,就看到瞭一隻黑色絲襪。我估計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著一截樹杈,高高在上,舞動得令人心顫。我猛吸口煙。二十一世紀的天還是這麼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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